涂自强说,我妈要是出了事又该怎么办?
经理说,你母亲一个成年人,或许自己出门玩了。
涂自强说,她虽是成年人,但她在这里没一个熟人。
经理说,这个我不管。可是公司派你过去工作,你却半途而废,你怎么向公司交代?
涂自强有些生气了,说你没有母亲吗?你要是遇到这样的事,又该怎么处理?
经理一字一顿说,我妈永远不会出这样的事。说罢便挂了电话。
心急如焚的涂自强根本不愿去想他此后将面对如何后果。他只担心母亲万一真的出事。他赶到家时,已是晚上。母亲仍然没有回来,邻居也说,这两天似乎真没见到她进进出出。涂自强又赶到环卫所,这里已经下班锁门。涂自强打了好几个电话,找到环卫所长。所长知他何人后,颇不高兴,说你妈不来上班也要吱个声呀。
涂自强急道,我妈不是这种人,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晚上也没回家,会不会出了车祸?
所长用坚定的语气说,这不可能,如果有车祸,我们应该会马上知道。
这一夜涂自强没头苍蝇一样地到处寻找。到了半夜,他有一种欲哭无泪之感。无奈中,他打电话找赵同学求助。赵同学说,蠢猪呀,你报警啊!涂自强这才惊醒。
夜色深沉中,警察打着哈欠,一一询问姓名年龄外貌高矮特征衣着智商口音诸如此类。然后又开始对外打电话。他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着,一遍遍复述涂自强适才说给他的内容。他的声音逶迤绵长,像一根软绳,一道一道地缠紧涂自强的心脏。涂自强突然觉得自己透不过气,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然撑不到明天。亏得此时,赵同学赶到。
赵同学的神情像一根有力的杠子,一把撑住了他。他说,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涂自强,你在我眼里,就是世上最坚强的那一个,你得撑住。
天亮了,警察接到一个电话。他全身一振,望了涂自强一眼。涂自强和赵同学立即站起身。警察听了一阵,说,我们马上过去。他放下电话,对涂自强说,莲溪寺尼姑昨天去派出所报案,说有个乡下女人,坐在寺里求菩萨。神情悲痛,什么话也不讲。夜晚她们怕她出事,就留她在那里歇夜。白天她又到大殿拜菩萨,问她话,她口音太重,大家听不明白,像是被人骗了钱。她不识字,也不知家在哪里。说什么旁人又不懂。看看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赵同学一拍大腿说,绝对是你妈。你妈那一口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的。涂自强也觉得像。赵同学开着车,他们立即前往莲溪寺去。涂自强说,我妈信佛,可能就是她了。
涂自强心乱如麻地走进莲溪寺大殿,果然见到母亲端坐一角。涂自强眼泪几乎喷涌而出。母亲却毫无慌乱,一副安详神态,似乎菩萨给了她这份安宁之心。赵同学叹说,我真是服了你妈。
见到涂自强,母亲呆望了几秒,然后便泪水涟涟。半天方说,我儿,我差点死了,是菩萨救了我。
涂自强说,出了啥事呀?你快把我急死了。
母亲方说,她在街上扫地时,见前面人掉了钱包。走在这人身后的一个小姐,用脚踢到一边,也没捡。她便过去捡了起来,正想追喊掉钱包的人,结果后面上来一个年轻人说,看看里面有什么。母亲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沓钱。那年轻人说,也没人看到,我们两个分了吧。母亲说,这咋行,人家的钱哩。正说时,掉钱包的人转了回来。他看到母亲手中钱包,立马说,这是我的钱包。母亲说,是呀,我正要还你哩。就把钱包递给了那人。那人打开钱包,大叫少了钱。然后一把抓住那个年轻人的领口,说,一定是你拿了里的面钱。母亲忙说,他没拿哩,他只打开看了一下。结果那个年轻人居然拿出几张钱给掉钱包的人,并且说,我只抽了这几张,这个大妈抽得比我多。掉钱包的人便转过来抓母亲。母亲吓了一跳,说,我根本就没有钱。那人就让母亲打开自己的钱包看。母亲拿出钱包,还没打开,他一把抓了过去,大声说,拿了我的钱,还想赖。然后抓着母亲的钱包就走。那个年轻人则推了母亲一掌,说,你一个扫地的,捡人钱包干什么?耽误我们时间,你活该!母亲没明白咋回事,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去追。那两人就跑,母亲追了半天,也没追上。她又累又委屈,就在路边一直坐到了天黑。再转回去时,结果没认对路。涂自强的地址和电话都在钱包里,她不知道朝哪里走才能到家,问人路又说不出地址。她在一家店铺门口坐了一夜。第二天,又困又饿,心里又生气。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莲溪寺。母亲说,我都想去死了。尼姑师父给我吃饭让我睡觉。菩萨又让我消了气,我现在想通了。人活一世,总得有劫。这就是我的劫哩。
赵同学说,这两人是骗子,串通好的。以后您千万别捡地上的钱包。此时的涂自强,一口大气才吐出胸来。
便是这天的晚上,涂自强突然发现自己的痰里有血。
十二
第二天去公司见经理,经理的脸色很难看。涂自强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便反复解释说,我实在没办法。母亲对于我来说,太重要了。我只有她这一个亲人。
经理说,谁没母亲?谁的母亲不重要?我说过了,她一个成年人,不会有事。现在她没事对不对?没病没灾,身体也没受到伤害,对不对?
涂自强想解释,但经理制止了,说,你只需要对我说是还是否。涂自强只好说,是,她没事了。
经理说,OK,我就知道是这样。现在,她没事但你有事了。我不能再继续用你。你已经连续两次让公司利益受损,我不希望再有第三次。你不是一个把事业放在第一的人。
涂自强想了想,说,我明白。说完,心想,就算我把事业放在第一,可我也不能不管我妈呀。
涂自强就这样离开了公司。
他先前有过的打拼一场以及开拓事业的念头就此化为泡影。走到街上,春光灿烂,武昌的珞瑜路永远是条充满生气的大道,快步疾冲的男人和翩然如舞的女人,有如撒在那里,流动着又似固定着,这道风景永远都在。这是一条追梦的路,原本他也是其中一个满怀理想、步履匆匆的追梦人。而现在,他却疲沓而缓慢地在这路上晃荡,几如幽灵。他觉得自己好累。这种累就是那种只想躺下永不再起来的累。
他在路边小店的台阶上坐着。抬头即可见华中师大和武汉大学的两校大门。他想,没有进这样的大学,还是我努力不够呀。如果我由这里毕业,想必不至像现在这样。我的命运已是先天不足,我的后天除了努力加奋斗甚至加拼命,我还能怎样?这就是我一生的事呀。我不能跟别人比,我只有跟自己拼哩。
念头到此,涂自强站了起身,他长出一口气,对自己说,行动!然后他便大踏步走进了对面的电脑城。
他很幸运,在楼里他遇到一个学弟。学弟热诚地把他介绍给一家电脑公司,并夸张地告诉他们,这是他们学校的高才生。这样,涂自强几乎在失去工作的当天,便又找到一份工作。工资起点虽然不高,但有事做,就不害怕。涂自强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一边做一边继续找自己最中意的事。
但就是在这天的晚上,涂自强再一次发现自己痰里有血。他想,这必是劳累加伤神所致,这阵子我是太辛苦了。当年高中时学习太累,发高烧,挺了几天就没事了。现在也一样,挺挺就能过去。
这一想,涂自强就踏实了。他觉得自己就得趁着年轻,抓紧时间。他比别人已经差了许多条件,他只能靠抓紧每分每秒来弥补自己的不足。他要尽快在武汉站住脚。
母亲在环卫所替工干满半年后,也就回了家。她还想找新的工作。涂自强所去新公司的工资低了许多不说,收入也不稳定。他怕自己连房租和生活都撑不起来,便也帮着母亲找事情。他联系了一个家政公司,母亲去了两天,即被退回。主人说她几乎不会做家务,连桌子都擦不干净,而母亲说她家的桌子不擦就已经很干净了;又联系了一家仓库,可她的语言难以与人沟通,依然是做了三天,便又叫回家。母亲很生气,觉得城里人故意与她过不去,找工作的热情顿时降到低点。她没事便去莲溪寺,每每从那里回来,脸上都有光。说只有菩萨能懂她的心情。涂自强不想勉强她,便说,妈没关系,一切随意哩。
涂自强再一次发现自己吐血时,已是夏天。这次吐得有些多,伴随着吐血而来的,还有低烧和浑身无力。他蓦然有心惊肉跳之感。次日便去了医院。
医生听了他的描述,面色严峻。然后开了一堆单子让他作全面检查。检查的费用高到涂自强觉得自己无力承受。医生便严峻着面孔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涂自强被他的话给吓着。于是机械似的照着他所说,一样一样地检查。
结果出来了。医生说,你们单位有人陪你来吗?
涂自强说,我是打工的哩。
医生又说,那……家里还有什么人?
涂自强说,我妈。
医生说,我想跟你妈谈一下。
涂自强知道事情不妙,忙说,我妈是乡下人,什么也不懂。您还是直接跟我说吧。
医生说,结果不是太好,你能扛得住?
涂自强苦笑一下,说,扛不住也得扛。
医生便默默地在病历上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他。这是足以让涂自强魂飞魄散的四个字:肺癌晚期。他瞬间呆掉。医生叹息着给他倒杯水,让他冷静。
坐在医院的角落里,他呷着水,脑袋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是否已经冷静,也不知道冷静是指什么。好半天,医生过来说,需要住院吗?
涂自强抬起头,有点奇怪地望着医生,说,住院?
医生说,治疗呀。
涂自强说,怎么治?能治好吗?
医生便支吾着说,能延缓生命。
涂自强一阵头晕,他突然说,你是说我要死了?
医生说,情况好的话,或许还能活几个月。
涂自强惊说,才几个月?
医生又说,一年也说不定。
涂自强说,一年很久吗?
医生说,是不久。但你年轻,或许更长也说不定。
涂自强说,我能。我的身体一直很好。我能跟它斗。
医生便说,是了。精神状态是非常重要。准备住院吗?
涂自强突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他说,住院需要多少钱?
医生说,是不少。住院是医保承担大头。
涂自强说,我没买医保。
医生便说,那你的医疗费谁出呢?
涂自强说,我自己。我靠打工谋生,也没什么存款。
医生便不作声了。涂自强也不作声。两人沉默良久,医生方苦笑着说,好好地生活几个月吧。
涂自强明白了所有。
他走出了医院。满目是世界的凌乱。他脑子里更是混乱不堪。他没有了目标,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呀走。他慢慢地走向了无人,走入了东湖深处。
落在湖上的阳光有些明亮,风微微的,把湖面吹出小小波纹。几挡鱼的木栅,从水中冒出头来,有点随意地随水荡漾。他在湖边的草地上躺下。隔着树枝,他看到蓝得发白的天空。空中有如丝如片的云彩悬着。人生还有多少美好呀,而他却要别它而去。涂自强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从眼角一直流进了草地里。他对自己的人生有过多少设想多少策划,他想过自己穿西装的样子,想过自己开车的样子,想过自己住在高楼上向街道眺望的样子,想过自己抱着孩子和爱人一起逛公园的样子,也想过自己坐在有着老板桌的办公室里的样子,想过自己在文件上签字的样子,还想过自己被记者采访,大照片登在报纸上的样子,甚至想过自己参加人民大会堂的会议,与国家领导人握手的样子。他对自己的一生想过很多很多。为了这完美的人生,他一直都在作准备,也一直拼命地努力。他唯独没有想过他根本就没有人生。医生在检查结果上的四个字,轻易将他的人生从这个美好的世界删除掉,然后这世界从此与他无关。
涂自强哭着,又胡思乱想着,一直躺到天黑。夜晚的风比白天似乎更温,蚊虫也飞扑而来叮咬。对于涂自强来说,这样的热和这样的叮咬他已然不会在乎。他想,不如就躺在这草丛中死掉算了。
便是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母亲说,莲溪寺要做一个法事,明天会很早出门。她要跟寺里的尼姑一起去,今晚上就睡在那里了。你回来我不在家,你不用担心。涂自强“嗯嗯”了两声。
母亲的声音让他瞬间清醒。他坐起了身,不停地对自己说,我要冷静,我要冷静。就算要死,也要冷静地死。
跟着他想到一个最重大的问题:如果他死了,母亲又该怎么活?他在这世上什么都没有了,母亲是他的唯一。而母亲也是一样,他就是她的唯一。她已经开始年迈,她的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一个没有丈夫又无儿无女的老太婆,会有着怎样的凄凉晚景?想到这个,涂自强眼泪又开始流得汹涌。整整一天,他只是心痛,而现在,心却碎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家里。母亲果然不在。桌上有一碗绿豆汤,里面放了糖。这是母亲为他做的。母亲每天熬一碗绿豆汤给他解暑。尽管他毫无饿感,亦无食欲,但他还是将那碗绿豆汤慢慢喝掉。他想,他这一生,也没有多少机会喝母亲的绿豆汤了。
整整一夜,涂自强都没有睡着。他把眼泪流干了,却似乎更为理智。死亡这个他想都没有去想的东西,与他之间,突然就成近距离,并且天天向他靠近,无人可以阻挡。他根本就救不了自己。他的人生只有这样的惨局。这是他的命运。他的时日不多,但他得在这不多的时间里安排好母亲。这大概是唯一可做的事。
他想,第一,不能让母亲知道这件事,要告诉她我被公司派出国了。第二,必须让母亲回到老家,这样就算没有收入,她可以生活,也会有人照顾。第三,我可以预先写好一些信,让朋友代为转寄,以求她的安心。第四……
涂自强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让母亲回家,他必须把房子盖好。而眼下,他拿什么来盖这房子,而母亲又怎么肯离开他而回到老家?如果母亲不肯回家,眼见着他死掉,她会有怎样撕心裂肺的痛伴随一生?甚至,她又怎样会有气力来安葬她唯一的亲人?
他抽丝剥茧般一层层地想着关于母亲的未来。直到自己精疲力竭,他仍然没有想好母亲的未来应该怎么办。
涂自强早上起来,又一次吐了血。但他已然不再惊慌。不就是个死吗?这算得了什么?慌又有何用?他照常去电脑城上班。照常按经理的调度做他所有的工作。脸上照常挂着他惯有的微笑。他不想让人知道他被判死刑,而且死期已然不远。
下午他破例提前回了家,母亲还没回来。他去买了菜,还买了点瘦肉。他不再有心思去看书,因为看书也没用了。他站在桌前,节奏缓慢地一根一根地择菜。然后又到公用厨房把菜洗净。天渐黑了,母亲还没有回来,他便又去淘米,自己开始煮饭炒菜。他做着这些事,便觉得自己的心与母亲靠得很近。
母亲这天回来得真是有点晚。但她的脸上却闪着红光,说话声音也似乎放大了一倍。母亲说她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又说这家的法事办得相当热闹。希望自己死的时候,涂自强也给她这么办一场。涂自强不想听“死”这个字,因为这个字正紧贴着他的身影行走。
涂自强一个人吃饭,母亲依然叨叨地讲述她的见闻。涂自强突然说,妈,我们把老家的房子盖起来好不好?
母亲戛然停下她的絮叨,说,你想回老家?
涂自强说,不是。我是觉得家里有房子还是踏实点。
母亲说,那就不用急。你眼下也不回去。盖好空在那里给老鼠住?
涂自强说,没准妈回家住一阵子呢?家里的地也都荒了。
母亲说,你在这,我回去做啥?你在哪我就在哪哩。你该不是嫌我了吧?
这个话题就谈不下去了。
时间仿佛加快了步子,眼看着就过去了一个多月。涂自强依然没有找到安置母亲的最佳办法。他跑了几家老人院,发现他所有的钱加起来都不够母亲在那里住三个月。他去民政局打听,像她母亲这样的老人政府能否助养,结果在民政局的办公楼里转了半天,不知该找哪个部门。问了几个人,回答客气而冷淡,他知道,他的寻找没有意义。他还去了妇联,也去了福利院,母亲没有伤残,又无病痛,并且还不算太老,似乎就应该自食其力。涂自强有点无奈了。
白天在外奔波,回来太累,涂自强多是躺在床上,漫想心思,并不想说话。他的心思沉重,几乎压垮他的心。母亲见他如此,道是他在外工作,实在辛苦劳累,便也不惊扰他。于是去莲溪寺的时间越来越多。或拜菩萨,或帮打杂。有时干脆住在那里。寺里的尼姑也与她熟了,拿她当自己人一样。
涂自强能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弱,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差,他很担心被母亲看出问题。他每天的焦急根本不是自己的病痛,而是母亲怎么办?
有一天,涂自强替客户装电脑,正在莲溪寺附近。装完电脑出来,已是黄昏。沿着寺院的墙根走,香火味扑鼻而来。他突然心动,便踱步走了进去。
此时的香客皆已经走散,零落中倒更显一份清静。尼姑们着灰衫走来走去,忙着自己的事。涂自强想,住在这里,也是一份自在呀。
刚起此念,瞬间他有了一个想法,心突突地跳起。他径直找到住持。住持的老尼姑面色和蔼,声音平静如水。老尼姑问他何事。他便说出母亲的名字,自我介绍说他是她的儿子。老尼姑便面带微笑说,你母亲一心向佛,在这里抢着帮我们做事哩。
涂自强忙谢师父的照应,说话间身一倾斜,便在老尼姑面前跪倒。老尼姑略有诧异,说,年轻人,你这是如何?
涂自强眼中噙泪,说师父,我正有一事要求您帮忙。
老尼姑见他满脸悲伤,又如此庄重,便伸手让他起来,正经请他坐在桌前。
涂自强便将自己的病情如实告诉了老尼姑,并说他活日不多,家中已无他人,母亲从此将成孤老。母亲一生笃信菩萨,跟着菩萨她便心安。希望莲溪寺能够收留母亲,由了她在这里打杂。寺里只需给她一张床管她一口饭即可。涂自强说到此,再次跪下,哀求道,您若同意,便是救我。如有来生,我定以命相报。
老尼姑被涂自强的话所惊住。她想了片刻,方说,我不晓得该怎么劝你。换了别人,多是不行。但你母亲,几个月来,也与我们相处得熟了。她敬菩萨的心,菩萨也知道。你尽可放宽心。不管寺里收与不收,老尼我会帮你照顾你的母亲。
涂自强眼泪便簌簌往下掉。老尼姑拉了他起身,叹气道,年轻人,生死有命。无论走在哪条路上,你都要好自为之。涂自强点点头。他抬起头,望着老尼姑平静的面孔,突觉浑身一轻,仿佛全身的重负让人卸下。
这天的晚上,涂自强跟母亲说,公司要派他到美国学习,不知母亲是否同意。母亲说,去美国?我能跟你一起去不?
涂自强便笑,说要在中国,妈你都可以跟着我,可是美国不行。
母亲想了想,说倒也是。能去美国的人,本事都大着。我大字不识,哪成呢?我儿将来必定是做大事的。
涂自强说,是呀。从美国回来,工资就会高得多。
母亲说,嗯。你那个姓赵的同学,从美国回来,就上银行了。我知道,他一个月拿多少钱呀,啧啧啧。
涂自强说,一年拿十几万哩。
母亲说,这样多,真是发财了。好,我儿去。你不用担心我。我大不了回老家。
涂自强说,家里房子塌了,一时没盖起,妈怎么住?我跟莲溪寺住持讲好了,我去美国时,妈就住在寺里。
母亲脸色一亮,说师父同意了?
涂自强说,当然。妈你这样恭敬菩萨,师父高兴还来不及哩。
母亲说,那就好。我特别愿意在寺里。有菩萨照应我,我儿你尽管放心。我在这里天天请菩萨保佑你。
涂自强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走时,会把这房子退掉,免得空交房租。妈的东西都先放到寺里,等我回来,我们再租房子。下次一定租个大的。
母亲说,成。都听你的。
这天的夜晚,涂自强又是一夜未眠。听着母亲均匀的呼吸,他暗自流泪。一旦送了母亲去莲溪寺,他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也见不到她了。他一出生便在母亲怀抱,倘若能死在母亲怀抱,该是何等的幸运。现在他却不能。他必须与母亲生离死别,从此与她各走自路。
天微亮了,母亲要起床,说是要买点新鲜菜。涂自强长思了一夜,此刻倒也心定。他想,事实上,他也只能如此。
一连几天,母亲都做他最爱吃的菜。涂自强依然上班,但他利用休息时间,为母亲买了件新毛衣,又买了双新鞋,还买了个相框,把他和母亲的合影嵌在里面。他中饭也回家去吃。他对母亲说,过阵子就吃不到妈做的菜了,现在要多吃一点。
母亲便说,多吃点。到了洋人国家,哪有自家的菜好吃。
涂自强说,可不是?天下最好吃的菜,就是妈做的。
母亲便哈哈大笑。她的明亮和爽朗,驱走了涂自强满心的紧张和悲哀。
陪母亲去莲溪寺是在一个周日。这天起床时,涂自强发现自己开始脱发,他知道自己该放下所有了。便对母亲说,公司机票已经买了,明天早上出发。跟公司的人一起走,妈也不用去送。今天我就送妈去寺里吧。
母亲便说,好。今天香客多,我去了正好帮忙。
那天的香客果然很多。空中的香火气便越发浓郁。寺里已为母亲腾出一个床位。涂自强替母亲铺床以及搁置日用杂物。母亲的菩萨他没有带来。涂自强说,寺里有菩萨,这个就留给我吧,我带到美国去。有它陪着我,就像妈陪着我一样。母亲很认同涂自强所说,满口答应下来。
最后的分别终于到来。涂自强跟母亲说,我走了。妈你要多多保重。
母亲说,嗯,你也要好好的,得空给妈写写信。
涂自强说,好的。
他掉过头走了几步,突然想想,又转过身,上前使劲地拥抱了一下母亲。在母亲的耳边说,妈,我爱你。
母亲笑了,拍着他的背说,赶紧给我找个媳妇回来,大声跟她说这个话。
涂自强也笑了,说,从美国回来,立马就给你找一个。
香客越来越多,母亲说,你快走吧。你还要收拾行李哩,我这儿也忙。说罢,她扬扬手,急忙着进院里张罗起来。
涂自强看着母亲隐没在院墙之后,他抬头望望天空,好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怎么适合离别呢?他黯然地走出莲溪寺。沿墙行了几步,脚步沉重得他觉得自己已然走不动路。便蹲在了墙根下,好久好久。他希望母亲的声音能飞过院墙,传达到他的这里。他跪下来,对着墙说,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妈,我对不起你。
涂自强用了三天时间整理自己的余事。他辞了工作,退掉租房,又写了一封信,并将自己的日记本一一烧掉。焚烧时,日记本中飘下一张淡蓝色的纸,他拿起来看了一下。那是采药写给他的诗。他想起那一天他从溪南村回家时一路的悲伤。突然他觉得那个时候他的悲伤是何其渺小。
三天后,涂自强离开了武汉。他肩上挎着一个包,包里装着一尊观音菩萨像。他在一个加油站下了车。他记起这个加油站曾是他打过工的地方。站里的老人居然还认出了他。他在那里吃了一顿饭,然后信步朝他老家方向走去。他走的正是他来时的那条路。他想起挖塘的小村子,想起他避雨的土地庙,想起襄樊的洗车店和牛肉面馆,想起镇上盖房子的工地,还想起山里他帮着拖柴的大嫂,那是多么值得回味的时光。他想他就像这样往回走吧,就像他回过头去拾回他的脚印哩,拾到哪,就算哪吧。
这个人,这个叫涂自强的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出这个世界的视线。
此后,再也没有人见到涂自强。他的消失甚至也没被人注意到。这样的一个人该有多么的孤单。他生活的这个世道,根本不知他的在与不在。或者说,他渺小到人们根本不可能去记得他。
只有他的母亲偶尔会跟人说,我儿在美国哩,不晓得他怎么吃得下那里的洋饭。
忽有一天,赵同学突然收到涂自强的一封信。信中的涂自强如实告知了他的病况和他母亲的去向。并拜托他,如果方便,望能照应一下他的母亲。如不方便,则罢。涂自强的文字一如他往常的平静,并不像一个赴死的人在作最后留言。只是最后一段,他写了一句: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
赵同学读信时,泪水滴在了纸上。他想起他这个一直在闷头努力的同学。他从未松懈,却也从未得到。
原载《十月》2013年第2期
点评
这是一篇风格相当“古典”的作品,简单的线索结构,平实的叙述语言,冷静的叙事笔调,隐隐有种“复古”的亲切感,一如主人公涂自强的出身,素洁质朴。这个来自山区的农家少年,心地善良,为人醇厚,通过刻苦学习考上了大学,由此他承载了他的家庭乃至整个山村的期待和寄托,在他离开村庄前去学校报到的时刻,人们纷纷聚集在村头为他送行,并嘱托他“当个大官再回来”。在他步行走出山村通过城市的道路上,无数善良的人们伸出温暖的手帮助这个积极向上的少年完成他的梦想。然而现实残酷又无情,农家少年涂自强的求学之路是一条艰难的荆棘之路。他没有条件享受大学的悠闲与浪漫,奔波在兼职的学校餐厅和给学生做补习的路上。而告别懵懂的初恋之后他也没能再品味爱情的美好,他没能买得起爱情的“门票”,眼看着心爱的姑娘钻进了别人的汽车,绝尘而去。毕业之后他穿梭在一家一家的公司里,屡屡失败,挣扎在城市的最底层。涂自强想着通过自己的不懈奋斗可以实现五彩斑斓的梦:在城市里安家、娶妻生子、事业有成、父母享天伦之乐,然而这些梦想终究未能照进他的“现实”,它们离涂自强那么远,遥不可及。当死神终于把他从恋恋不舍的母亲身边逼走,他踏上了回乡的路,回到自己出发的地点或许能找到他命运的答案。在涂自强短暂而悲剧的一生里,我们看到的不是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而是一个群体的悲伤,是一个时代的困惑与彷徨。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