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三章 达人

  黄咏梅

  一

  石井村改为石井街之后,村里的卧虎藏龙就作了鸟兽散,有能耐的都不在这条街混了,剩下那些没能耐的,统统被收归到石井菜市场楼上这幢二十层的安置公寓。仿佛约好了似的,晚上十一点一过,稀里哗啦、噗噗、乒乒乓乓,或多或少、或硬或软,一只只装着垃圾的塑料袋开始顺着楼体成功着陆,像一个个锦衣夜行客,行程长一点的那一位,落地的动静也最大。

  除非装个电子眼,不然哪能知道谁家乱扔垃圾?当然,也能寻出些线索。市场冰鲜海产档的黄姨把卖剩的墨鱼带回家,剥掉墨囊洗干净用姜葱爆炒,一只只墨囊便从高楼上扑哧落地,就像有人在地面画了一夜的水墨山水画。社区工作人员沿着这条线索,找黄姨来问话。黄姨平日习惯跟人论斤两,耍赖说:“扔怕什么?反正都有人来管。”“谁来管?”“政府啊。我们连下半世都给政府了,政府不管我们谁来管我们?”这些被安置下来的人,经历了整个拆迁过程,动不动就把政府挂在嘴边。

  社区工作人员每当提到石井街,头就大,说,这条街,出刁民。

  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是政策还是对策,两年后,石井街上连着盖起了几幢气派的小楼。牌子一掀开,人们惊叫起来,喔唷,原来政府就在我们身边哪!河陂区的劳动和社会保障局、信访服务中心、劳动就业服务管理中心、交警大队……基本上都来齐了,簇新的门面,白底黑字的牌匾,看起来有几分唬人。刚开始,人们经过这几幢楼,脚步会加快,逐渐也就适应了。人们最爱坐到社保局门口的台阶上“蹭”空调,背后那扇自动感应门,开开闭闭,里边的气流便像波浪一样,时时扑到人背上,夏凉冬暖,很是舒服的。

  说起来,这个风水地段最早的开发者,是丘处机,他是那里的常坐民。

  在过去的石井村,丘处机也算得上是个特别的人物,虽无权势,也无财富,但他属于行动派的,每每做出些成为村民谈资的事情来。单说丘处机这个名字,之所以跟《射雕英雄传》里那个全真教道长丘处机一字不差,就是他改名行动的结果。

  丘处机原名孙毅。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因为爱看《射雕英雄传》,崇拜丘处机,孙毅不顾家人强烈反对,偷出户口簿、出生证,开了单位证明就到派出所改名字。那个年代电脑还没出现,办什么事情都要跑,改姓改名等于把一个人取消再重新造出一个人,得跑多少部门盖多少公章等多长时间!丘处机却不嫌烦,心平气和地一点点去办。半年后,孙毅从此消失,石井村多了一个丘真人丘处机。人们觉得好生奇怪,丘处机那时才二十岁出头,不崇拜郭靖杨康东邪西毒,偏偏崇拜个老气横秋的道士,再加上,在人人都在为一张嘴吃饭劳心劳力的阶段,丘处机却费尽心思做这些无用功,人们更觉得他是个怪人。好在,那时丘处机还旱涝保收,在一家印刷厂里当工人,吃饭、结婚、生子,也在过着正常人模式的小日子,也不足为怪了。进入新世纪后不久,纸张印刷业开始走向夕阳,一些中小型印刷厂直接关了门。丘处机下岗的时候,除了得到三万块遣散费外,就是满满四个纸箱的书:一套金庸全集、一套梁羽生全集,还有古龙、温瑞安、萧逸、还珠楼主……清一色的武侠小说。多数工人会挑《新华字典》、《中英双语词典》这类可以卖钱的工具书拿,丘处机却一概不要,只挑武侠。几年来,这四箱书被丘处机看了又看,百看不腻,每看一遍都像看新书一样,有滋有味的。

  只要不下雨,每天下午两点半到五点半这个时间段,路过或者到河陂区社保局办事的人,都能看到丘处机坐在台阶上,依傍着门口那棵小叶榕,两只光脚垫在鞋面上,端着书,或低头或侧脸,乍眼看,像社保局门口放了尊雕塑。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连城诀》……梁羽生的《冰川天女传》《萍踪侠影录》《白发魔女传》《龙虎斗京华》……古龙的《绝代双骄》《陆小凤》《白玉老虎》《流星蝴蝶剑》《天涯明月刀》……温瑞安的《温柔一刀》《四大名捕会京师》《逆水寒》……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萧逸的《十二神拳》,诸葛青云的《江湖夜雨十年灯》,王度庐的《卧虎藏龙》……读这些武侠书,丘处机乐在其中。

  社保局劳动关系科有个小秦科长对丘处机最感兴趣,经常跑下楼来,跟丘处机扯上几句。小秦科长问丘处机,那么多经典的侠客人物,为什么偏最崇拜丘处机?他在书里戏份不多,又没盖世武功,又不风流倜傥,高在哪里?丘处机淡淡一笑,说,高手过招自然看得过瘾,但无招战胜有招看得最让人心服,丘处机武功不强,却胜在意强,道可道,非常道,天人合一,方能胜人胜天……平日里,丘处机讲话从不是这个调调,但一论起武侠来,迅速就进入了书中角色,仿佛丘处机道长在给人传教义,把那小秦科长听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过,看丘处机入定般坐在那里,手捧厚厚一本书,面朝车水马龙的大街,背靠社保局一楼办事大厅的各种滋扰、口角甚至耍赖,却丝毫不受干扰的样子,的确有那么几分天人合一的味道。

  小秦科长对同事说,这个丘处机是个超级武侠痴,能大段大段地背诵武侠小说呢,算不算是个达人?同事们开玩笑说,应该让丘处机报名上“中国达人秀”,或者“星光大道”,说不定,也一夜爆红,能超过那个“送你葱”的菜花大妈!

  菜市场的人都知道,丘处机的绝活可不仅是背诵武侠。每天清晨四五点,天蒙蒙亮,菜市场后门的卸货场已经人影憧憧:青菜瓜果从郊区运过来了,猪肉牛肉从屠宰场抵达了,各种海鲜在密实的冰库车里等待见光了……菜市场的摊主们吵吵嚷嚷地开始验货收货。这个时候,总有这么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防水雨衣,脚登长筒雨靴,穿梭于货场与摊位之间,或抱或背或拎或扛着重物,步伐轻盈,往返次数居于卸货工之首。这个黑衣人,必是丘处机无疑。丘处机仅仅只是力气大吗?不完全是。当然,按丘处机身高一米七、体重六十五公斤的体格,能有这样的力气已经不俗,重要的是,丘处机运货从不会出差错,一箱一箱一袋一袋,老刘的青菜,阿强的土豆,和记的牛肉,基哥的猪肉……人多货杂,本来容易出乱,但货主验好货后,朝人群里大喝一声:

  --丘处机,和记五十斤牛肉!

  --丘处机,阿强二十斤淮山十斤毛豆三十斤马铃薯!

  ……

  丘处机便会准确地把这些东西斤两不差地运到摊上,一点都不用操心的。然而,这还不算什么,丘处机足以震慑人的绝活,还是徒手捧冰这一招。冰鲜档每天要从冰库车里运冰,每方冰大约十到十五斤左右,惯常的运输方法是用铁钩抓住冰块,或吊挂或拖曳着走,丘处机却可以将一方冰徒手捧到冰鲜档,步伐从容,还不妨碍他跟熟人打招呼,仿佛他手上那一坨亮晶晶的东西,是一捧淌着水滴的百合花,令他看起来很有风度,或者说,很酷。菜场的人说,丘处机练了铁掌功,耐冰。

  丘处机没别的活儿干,就靠清晨这点时间赚钱,好在老婆在造船厂当油漆工有工资拿,儿子也已经考上大专了,所以,他每天早起忙个一两小时,剩余的时间就是做家务、看武侠,生活得也算惬意。人们见丘处机那么有闲,劝他去练武,一来可以强身健体,二来可以给石井街看看场子,练个一招半式的,吓唬吓唬那些来找碴的人。自从这些政府部门落脚到石井街之后,这条街就没那么太平了,隔三差五有人来闹,虽说他们闹的是政府,可这条街总不免也受到牵连。有一次,大清早的,社保局门前就被人淋了一大桶粪,熏得路人眼睛都睁不开;还有一次,一名中年男子劫持了街上一名少女,用刀架在她脖子上,说领不到失业保险金就把这女孩喉咙割了,那男人跟警察整整对峙了五个小时,搞得石井街的人那段时间出门都心慌慌。直接影响石井街人生活质量的,就是停靠在路边的一辆辆车子,这些车子脾气一律都很差,因为它们是来交警大队处理事故的,气鼓鼓地来气鼓鼓地走,一片乌烟瘴气……这些,丘处机当然都尽收眼底,但他从不喜欢多管闲事,他对暴力很反感。有一次,他坐在那里看书,身后就起了骂架声,声势越来越激烈,他连头都没回;接着,传来了拳脚的互搏声,他还是没回头;后来,他的背部遭到了一击,扭打之人一脚出去,祸及了他,他这才穿上鞋子站到一边,只是观战,直到那场架被制止后,人潮散尽,他才又在原先的地方坐了下来。

  人们都说,别以为丘处机整天看那些打来杀去的书,其实是个胆小鬼。不过,人们也懒得去评价丘处机了,谁都清楚,石井街像这般没用的人多了去了。那些有能耐的早已经离开这里,到城市的各个中心区、高尚区、开发区去,到江湖上去,早就混得风生水起了。

  二

  这天下午,丘处机照常坐在社保局门口“蹭”空调看武侠。这时来了六个人,逢人便发传单。丘处机以他印刷工人的经验,一眼看到那打印出来的黑字,题目用的是初号黑标宋,这种字体通常用来印些告示、公文的正规标题,标题下边,密密麻麻写着一段字,末尾又是几个初号体感叹号,好像还摁有手指印。那六人每人头上绑着一根白布条,仿照古书里鸣冤告状的样子,引起了行人的关注。他们拦住行人,愁眉苦脸地诉说自己的遭遇。其间,社保局的保安出来撵过他们几次,他们非但不怕,反而横横地一P股坐到台阶上,吵嚷着说,怎么啦,这路是你买下来的吗?政府还不让人走路?怎么啦,想打人?

  快要下班的时候,那六人也疲倦了,人仰马翻,散落在台阶上,离丘处机不到五米远。他们纷纷从包里掏出自备的水来喝。丘处机眼尖,瞟一眼,就看到离他最近的那个白头老汉的矿泉水瓶里,飘着白的菊花和红的枸杞,跟他老婆天天去上班时拿的那瓶一模一样。

  那白头老汉也一直在看着丘处机:这个怪人,一下午了,坐在那里光看书不看人,递给他的传单也不知道被他扔哪里去了,如果他稍微表现出一点好奇,他早就想“发展”他了。白头老汉故意跟丘处机坐得近。他瞅了瞅丘处机手上拿的那本书:《多情剑客无情剑》,因为挨得太近了,丘处机把目光从书里移出来,看了白头老汉一眼。

  “啥书啊,看一下午,那么好看啊?”

  丘处机笑了笑,不愿接白头老汉的话。

  “多情剑客无情剑,哼,再无情,有社保局无情吗?啊,有社保局无情吗?你看看,我们这几个……”

  丘处机不想再听他们重复了一下午的话,立即打断他--你们这样做,没用,我见得多了。

  丘处机终于开口了。白头老汉有点成就感,即使自己的话被打断了,也觉得无所谓。他朝丘处机苦笑一下,说,谁说不是呢,没用又怎么办?我们这六个人,岁数加起来都快四百岁了,被老板剥削那么久,老了老了,连一分养老金都还拿不到,有这么坑老百姓的吗?还让不让人活啊……

  这六个人,都是同一家外资公司的员工,从一九九四年一直干到去年退休。这么多年来,工资条上每月明确显示着扣除了养老保险金。退休后才知道,公司为了省钱,买通了相关部门,他们明明在越城工作,保险却一直在越城下边一个叫青镇的地方买。为什么呢?因为青镇的人均工资低,养老金的缴费基数比越城要低得多。也就是说,公司在青镇买保险比在越城买要省钱。六个人退休后,问题浮出水面了,十几年来在青镇买的保险,要转到越城来,但越城社保局不同意。在穷的地方按低的基数买保险,在富的地方按高的基数领保险金,明显的钻空子嘛,越城社保局以不符合政策为由,拒绝转入。六个人折腾快一年了,一分钱都领不到。

  丘处机觉得这六个人蛮倒霉的,被坑了那么多年竟一点不知情,吭哧吭哧替人干活,到头来,连养老的钱都领不到,这样的事丘处机也是头一回听说。大千世界,为了利益,无招不出,他没想到还有这么懂钻空子的黑心公司,简直比石井菜场里那个在木瓜的腐烂处贴标签的阿惠,比往鱼鳃滴汽油使它变鲜红的黄姨还要黑心得多啊!那可是老人家养老的钱呢。

  丘处机起了同情心,放下手里的书,打算跟这六个人聊聊。这六个人,年龄相仿,都有白头发了,只不过白的程度不一样,衣着也很普通,丘处机自以为还不如自己。六个人脑门上扎着的那根白布条,让人看起来有点滑稽,既不像日本武士也不像披麻孝子,丘处机忽然想到了“桃谷六仙”,金庸《笑傲江湖》里那六个糊涂倒霉蛋:桃根仙、桃干仙、桃枝仙、桃叶仙、桃花仙、桃实仙,丘处机个个都能数得出来。哈,这眼下的六个人,倒是刚够数。丘处机在心里暗暗笑了起来。

  说实在的,丘处机觉得“桃谷六仙”眼下做的这些事,完全是无用功,发传单、静坐、告状,这些方法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你们打算天天在这里坐?没找其他路子?丘处机刚一问,那个身材魁梧的老汉就着急说话了。怎么没有?这事搞了快一年,各个部门都跑遍了,还找了律师咨询,都没办法啊……丘处机在心里称此人为桃干仙,体形和性格都比较相似。

  那律师怎么说?丘处机又问。只见那桃干仙捅了捅身边较瘦小的那个,示意让他来说。瘦老汉讲得很详细,其中还运用了不少丘处机听不明白的专业术语。丘处机觉得那人应该是桃叶仙,比起其他几个来,他最清瘦。桃叶仙最后总结性地说,总之,律师说,这官司没得打,因为公司买保险手续齐全,也符合规定,只是钻了个空子,那空子能钻进去,就说明人家已经打通了关节,早有防备。

  他娘的,干脆搞包炸药来,炸了这鸟地方!其中一人,边说边抬头打量着眼前这楼。丘处机就把这性格暴躁的人定为桃枝仙。

  这桃枝仙的气话,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他们纷纷列出自己的报复方案来,解气地发泄了一通。丘处机觉得这些老头真可怜,要是他们有“桃谷六仙”的绝招--能在一眨眼工夫将一个人撕成六大块,他们还会在这里为钱烦恼?

  话说间,“桃谷六仙”似乎已经当丘处机是朋友了,各自讲了很多自己的烦恼。丘处机的怜悯之心已经被他们撩拨了起来,便将自己平日在这里听到的一些相似案例,成功的失败的,都告诉了他们,像说书似的,把这六个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先前那白头老汉心想,自己果然没找错人,这个怪人整天泡在这里,懂那么多,肯定认识局里的人,就像医院门口的医托、火车站大厅里的黄牛,虽说都是些小人物,但还是各有门路的。白头老汉硬是觉得丘处机不是个平常人,在折腾那么长时间都没有效果的绝望处境中,竟然对丘处机抱上了希望。白头老汉讨好地对丘处机说:“兄弟,您懂那么多,肯定神通广大,您看,能不能帮我们一把?给我们点条路子走走,以后一定会重重谢您的啊!”

  丘处机早想好了,这白头老汉就是桃根仙,在六仙中算得上是老大。老大这么一说,其他几仙都明白了,同过来拍丘处机的马屁,配合得默契。

  不知道为什么,丘处机对这白头发的六仙,有了种特殊感受,他们连自己这个素不相识的人都想着来求,可见他们有多绝望。谁说不是呢,六张老脸都不要了,不是绝望是什么?

  丘处机穿好鞋子站起来之前,犹犹豫豫地撂下一句--我试试,问问看。六仙听后,大喜过望,这个下午,丘处机是唯一一个向他们伸出援手的人。

  拿着六仙递过来的那张传单,离开小叶榕,丘处机往对面石井菜市场楼上的家去了,他趁拐弯的时候,用眼角扫了一眼站在夕阳中的六仙,心情觉得很沉重。

  劳动关系科的小秦科长还没走近单位门口,远远就看到平日里丘处机坐的那个地方蹲着一个人,心想着,又有人来闹了。刚走近些,就听到有人喊自己,居然是丘处机。

  丘处机手上拿的那张传单,小秦科长昨天已经看到过,并且,他已经了解到一些情况:那家外企公司的人力资源部,早已经外包给了一个国内专业团队,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个团队全权处理纠纷。这个团队,呃,怎么说呢,社保局里以小灵通著称的欧阳说,是很有来头的。怎么个有来头法?它的法人代表是省里某个领导的亲戚。哪个领导?这,领导就那么几个,自己排排看呗……

  当然,这些内幕小秦科长是不会告诉丘处机的,这是他们单位的“福利”--比一般老百姓总能知道得多一些。他只是实话跟丘处机说,这件事情,他们局也解决不了,早就明确回复过这六人,还得从公司里找到解决的方法。丘处机将六仙昨天跟自己说的所有情况都跟小秦科长说了,小秦科长也没办法,最后给了丘处机一个建议,让他们去找找上面,看有没有可能特事特办。丘处机在脑海里想了想那几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六仙,又不是能各显神通的八仙,上面的门在哪里他们肯定都摸不着。

  丘处机实在没什么人可问,只好低声下气地再求小秦科长,求他想想办法,帮忙找找关系。那小秦科长一句话就把他堵死了--你以为我是局长?我也就是个小副科而已,这座楼里,副科长算个屁呀!丘处机看小秦科长愤恨的样子,没敢再求下去了。

  最后,小秦科长奇怪地问丘处机,这六人里边有你的亲戚?丘处机摇摇头。朋友?丘处机含糊地似认非认。小秦科长走进社保局大门之前,回头对丘处机叹口气说,唉,让你的朋友们别再来白费力气了,赶快抓紧时间重新续买保险才是上策。

  下午,“桃谷六仙”一见着丘处机就围了上来,仿佛丘处机是个大官。那个桃叶仙,没说几句话,就从包里掏出一个矿泉水瓶,瓶子里装满了白色的液体。他对丘处机说,这是他老伴泡了一夜黄豆、早起用豆浆机打的豆浆,绝对纯天然。丘处机哪里会要。桃叶仙很是诚恳地再三请求丘处机收下,他一直强调,这黄豆是亲戚从乡下背到越城来的,绝对是有机黄豆。其他几仙也都帮着劝丘处机收下。白头老汉桃根仙嗓门很大,说,兄弟,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一瓶豆浆而已,还没有商标,卖都卖不出去的,就收下吧。说完,连推带塞地把那瓶子推到了丘处机的怀里。丘处机只好收下。人的心理就是那么奇怪,收下这瓶豆浆之后,丘处机就觉得自己对六仙有了一种责任,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将小秦科长说的话一句不少地转告他们。通过自己私人关系所获取的那么一点信息,权当作那一瓶豆浆的回报。只不过,这回报起不到半点作用,还添了六仙的沮丧。

  白头老汉桃根仙一直在问丘处机,找的那个熟人是哪个科的什么官呀?以他的愿望来看,最好能找到局长或者副局长,就算让他们凑点钱来打通,他们也愿意的。可丘处机哪有这个能耐。说实话,那么久以来,他还没见过局长甚至副局长长什么样呢,据说他们从不走前门,他们的车直接停到后门的院子里。

  那天下午,丘处机横竖没能看成书,他只在树底下坐了一会儿,在起身回家前,他的内心有过一些波澜,他寻思着,走,不走?那瓶豆浆就放在他身边的台阶上,拿?不拿?最后,他手上拿着书,胳肢窝下夹着那瓶豆浆,告别了“桃谷六仙”。碍于情面,是的,如今他跟他们就算有了情面了,丘处机安慰性地对那六个人说,那么,我再找其他人问问吧。

  看得出来,“桃谷六仙”已经不似昨日那般对丘处机抱希望了,他们逐渐清醒地接受了一个现实--一个无业游民,哪里能找到什么关系?

  三

  一连两天,丘处机都没到社保局门口看书,他觉得尴尬,帮不上忙,情面上过不去,但他一直在关注着“桃谷六仙”。他坐在石井菜市场十六楼自家的阳台上,看着对面依然徘徊在社保局门口的那六个人。两天了,他们还是不死心。丘处机搬个小马扎坐着,时而看书,时而透过阳台的栏杆看那六个人。从十六楼看下去,那六仙简直就是六个小侏儒。六仙丝毫察觉不到丘处机的目光,兴许他们还在等待丘处机的出现呢。

  丘处机抬起头来,看了看对面不远处正在拔地而起的一个建筑。那个地方,原先是石井村的老祠堂,拆掉之后,据说正在建一座五星级酒店。快两年了,那庞然大物在丘处机的视野里,一寸一寸地立起来。高高的脚手架外披挂着一层施工网,看着像个穿披风的大侠。丘处机望着它,有一种冲动想从阳台上纵身一跃,使上乘的轻功,跃到最顶层的脚手架上,与它比武。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走在空中,宛若水上漂……路线可以这样:从阳台栏杆跃至对面社保局楼顶的中央空调冷却水塔,那里常年喷着一些雾气,丘处机早就想去会会那雾气了;从冷却塔再跃至后院一棵大大的老玉兰树树冠,过去丘处机喜欢坐在那树底下看书,如今它被困在了社保局的院子内,丘处机一直想找机会再去摸摸那老朋友;接下来,应该借着树尖的力,跃到那五星级建筑物一个凸出的架子上,那里应该没有任何机关,因为已经露出了完工的钢筋水泥墙,就算在那翻筋斗都不碍事,可是,等等,丘处机的目光忽然嗖地折了回来--与玉兰树顶平行的东侧,那个小媳妇正在楼顶晒被子,丘处机一眼就认出了她,很多次她从自己的跟前走过,他看书的目光就像中了“吸星大法”,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她的身上,目送她挺拔的脊背和圆润的P股以及那白嫩如葱的脚踝,一直到她消失在那栋楼里。此刻,小媳妇躬身翻动着一床粉红的棉被,将它摊在露台上。丘处机几乎能感觉到那粉红棉被的柔软和温暖,他的丹田下方,一股暖流蒸腾,心起异念,他决定从那白玉兰树冠上跃下,跃到那床敞开的棉被上,他要与那小媳妇来个“生命大和谐”。“就像山洪突发,杨炎突然紧紧抱着了她,在她的粉脸上吻下去、吻下去。吻干了她脸上的泪水。他像小孩子一样伏在冷冰儿怀中,两人如饮醇酒,如游太空。真不知天地之间,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还有什么,相怜相惜之中,两人获得了生命大和谐。”这一段出自梁羽生《弹指惊雷》的描写,丘处机不知道反复读了多少遍,已经能随口背诵了。梁羽生一贯喜欢用“生命大和谐”来称男女之事,在他书里,很多痴男怨女最终都获得了“生命大和谐”。丘处机在这方面,是个旧人,不喜赤裸裸地讲性或做爱,想着自己跟那小媳妇在粉红的棉被上获取“生命大和谐”,丘处机激动死了,他已经放弃了跃到顶层脚手架上的目标,他的轻功之途耽在了一床轻飘飘的棉被上……

  三天之后,“桃谷六仙”便不再出现在石井街,丘处机又回到了他的位置上看书。为了温习一下关于“桃谷六仙”的描写,他又把《笑傲江湖》拿了出来,挑了第二十八回来读,那一回专写“桃谷六仙”。文中写道--

  桃枝仙道:“爹爹妈妈生我们两兄弟之时,记得谁大谁小,过了几年,便忘记了,所以也不知到底谁是老三,谁是老四。”指着那黑脸人道:“他一定要争做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让了他。”令狐冲笑道:“原来你们是两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们是六兄弟。”

  丘处机读得好笑,笑了出声,又自知失态,便抬起头来环顾一下周围,仿佛那六个人还在身边。

  那六个人是肯定不会再来了。每天来石井街办事的人那么多,车那么多,问题那么多,能解决的和不能解决的,都随着这过江之鲫般的人流流向各自看不到的地方。不过跟那些人不一样的是,丘处机跟这六个人萍水相逢过,却又不辞而别,在心里,他对他们产生了一点歉意。

  靠石井菜市场的那一面,早上的阳光似乎降临得要快一些,零担的小贩、街边的水果档、早茶店、豪记粥粉面、桂林米粉店、辣婆婆麻辣烫……热火朝天市声喧嚣,而对面则相对安然,上班路过的行人还可以对着那一溜没开启的玻璃门,照照自己的头发,甚至停下来当全身镜用。这一天,反常的是,社保局的门还没打开,门口就站了一圈人。冰鲜档的黄姨闻讯过来凑热闹。她钻进那圈人里一看,原来那瓷砖地面上写了一大段五颜六色的字。先是一排稍微大一点的字,黑色的,写着:使行人到此,义愤气填膺。接下来的字小了些,但却很整齐,一行绿色,一行红色,一行紫色……虽像是顽童写下,但字字端正整齐,又断然不可能是出自孩子之手。黄姨还没读完,就得意地下结论了,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前几天那几个绑着白布条的老头写的,传单上就这么写的!

  保安跑过来,手上拿块布,想着要擦掉,咦?却是一点都擦不掉的,再用脚使劲去搓,还是搓不掉,用水去冲,那字的颜色却更显清亮。蹲下去仔细一研究,才知道,那五颜六色的全是油漆。围观的人纷纷出主意:用汽油!用香蕉水……可这些东西一下子从哪里找?

  那段五颜六色的字,在社保局门口差不多存留了一个上午才被处理掉,最有耐心最完整地阅读它的人,就是那些每天进出于这道门的政府人员。

  香蕉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等到黑夜降临才肯散去。

  人们都在议论,那六个老头真有毅力,半夜三更的,趴在地上写那么多字,还要用那么多种颜色的油漆,多辛苦啊!卖牛肉的和记说,唉,真惨,要是我老爸这么干,我索性把牛肉档卖了贴钱给他算了,六十多岁了,还出来跟政府斗,怎么斗?

  社保局楼里的人都在猜测,那六个老头伏在地上写字,人那么多,动静肯定大,何以值夜班的保安发现不了呢?如果不是那六人写,而是一人单干,那么多个字,还写得那么从容整齐,又是何方神圣?不过,写控诉书这样的方式他们见多了,也不觉得是多大件事,倒觉得这人有点创意。

  写油漆书之事没过几天,又发生了一件怪事。那天,第一个踏进社保局门口的人,忽然感到有些异样,把已经伸进去的脚重新退了出来,原来两边门柱挂着的单位牌匾,被人用白纸蒙了起来,左边那柱子上,白纸黑字写着:两袖清风。右边则写着:一身正气。正中的门楣上新添了一个横幅:查无此人!他差点没笑出声来!

  肯定跟前些天写油漆字的是同一人,字迹几乎一模一样。真是胆大包天,竟然写到门脸上了。这一次,局里引起了重视,影响太坏了,要是被谁拍到报纸上或网络上,颜面何在?于是,他们到派出所调出监控摄像记录来看。只见那监控画面上显示,凌晨一点十七分,出现了一个人,全身黑衣,脑袋上低低地压着一顶黑色鸭舌帽,脸上戴着一只大口罩,浑身上下只露两只眼睛,夜行侠一般。这人一手举一把简易梯子,一手拿着一捆纸,四下看过之后,先将梯子架到左边门柱,将其中一卷纸拿在手上,再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瓶子,应该是一瓶胶水,然后逐级登上梯子,因为摄像头视角的限制,看不到那人在梯子上做了些什么,很快,一张书法从上至下垂了下来,两分五十秒过后,那人落地了,又把梯子架到右边门柱边……这一系列的行动,只持续了八分钟又二十七秒,身手可谓敏捷,绝不像六十高龄的老头。

  再翻回前几天写油漆书那晚的监控录像看,果不其然,都是同一人所为!

  那天下午,小秦科长特意跑到楼下,坐到丘处机的身边,悄声问:“丘处机,这事,不会是你干的吧?”丘处机的头偏了过来,诧异着问:“啥事?”“在门上写大字的事啊,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查无此人。”丘处机恍然,回答了一句:“呔,我丘处机明人不做暗事!”小秦科长盯着丘处机又看了一眼,说:“那你回去转告你那些朋友,不要再搞了,这里的摄像头最集中,都看在眼里呢!”说完,噔噔噔跑回局里了。

  此后,类似的事情再没出现过,人们记下了那副精妙的对联,录在手机里,到处转发,据说,都转发到市委领导的会议桌上了。

  四

  人力资源市场一楼服务大厅内,每天都聚着不少人,他们抻长了脖子,抬头看墙上那个巨大的电子屏幕。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在看股市开盘呢。实际上,墙上滚动播放的是劳动力招聘信息--温暖家政公司月嫂五名月薪六千至八千;华泰超市收银两名月薪两千至三千越城户口;越城电网保安三名月薪三千,四十五岁以下包吃住……红字的滚动信息是表明正在招募中,绿字则是近期已招募罄。石井街那些无业者,无所事事就跑到这里来,以留意劳动招聘信息的理由,坐在椅子上聊天、打瞌睡,隔几天,其中的一个就消失了--他已经在那红字信息里,找到了自己的“东家”。因此,石井街的人,索性就将那墙上的红红绿绿称作了“股市”,有的人,来得勤快,出手及时,往往能买到一只“好股”,在满意的工作中捞了一票,生活改善了;也有倒霉的人,签了招聘合同,上班后才发现工作并不轻松,挣得也不多,却也不敢违反合同,只好熬下去,等待合约期满了,再从头开始。总之,东家不做做西家,他们像一只只跳蚤,从城市这角跳到那角,说不清楚是幸福的还是辛苦的,只要有工开,有饭开,身体没遭病痛洗劫,口袋里总能装有几张大票,一日一日,也过得欢实。

  四十七岁的时候,丘处机也成为到这里看“股市”的一员。这一年,他的老婆也下岗了,而他的儿子,忽然懂事起来,刻苦了一把,从专科考升本科了,还有漫漫的求学路要供养。丘处机老婆说,阿机,看来,这下你要亲自出山了!迫于生计,丘处机便乖乖地到人力资源市场填了表,在“工作要求”那一栏上,他想了想,写下:“印刷厂工作优先考虑。”丘处机还是想干老本行。

  丘处机当年在印刷厂是一名标兵,拿手的是切割纸张,只要看到过自己切割出来的纸张,丘处机想,哪个老板都会争着要自己的。油墨的特殊味道,碳粉粘在身上钻进人的鼻子一直到肺里,还有那已经耳熟到可以忽略的机器噪音……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还能在休工时间,随便往哪个角落一坐,看起武侠来就像置身于世外桃源。丘处机看书看得慢,一本书,放在机床底下一个固定的小篮子里,往往要放上一两个月才换新的。他看得慢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容易受外界干扰,分心,而是因为他每看上那么一段,眼前的文字就会变成图像,人的形象便在他眼前动来动去,他按照自己的理解,让那些比武的招数这样打那样搏,而且人物和人物的对话也成为了有声……这些时候,他的心思就离开了页面,或者跑到寒风凛冽的绝顶华山上,或者跑到一个春花烂漫的绝情谷,或者跑到一个寂静无人的孤岛,或者跑到飞雪漫天的冰川,尽管他生活在南方,连米粒大的雪都没有见到过……外人看着他一副安静的样子,殊不知他却在东跑西颠,或暗器飞花摘叶或轻功水上漂,或降龙十八掌或移魂大法,丘处机忙死了!就像孙悟空使了“金蝉脱壳”之术,肉身的丘处机与魂魄的丘处机早就脱开了十万八千里!

  时隔五年,丘处机最终还是干回了老本行,他在人力资源市场谋到了一份印刷厂的工作,除了偶尔被抽调到加工部把一些盒子的皱褶刮平之外,他主要的工作还是切割纸张和装订。工作并不复杂困难,当然钱也不见得多,试用期间月薪一千五,试用期后两千五。第一天上班,老婆递给他一只布袋,里边装了一只大号的可乐瓶子,瓶子里飘着白的菊花和红的枸杞子,丘处机不由得想起那“六仙”,白头老汉桃根仙也有这么一瓶子水。唉,也不知道那六人的事情最终怎么了结的。

  新厂规模比过去丘处机工作过的厂小,整个生产部机器不多,人也不多,除了两台激光切纸机外,其余的切纸机跟过去用的相差不大,都是半自动化的切纸机,需要用人力先将纸张推进机台,对准尺寸比例后,按下开关,切刀才下来。比起当年,如今印刷的业务需求是大大减少了。丘处机常听在证券公司做保洁的阿妙唠叨,在那里打扫最轻松了,垃圾都很少,那里的人,据说都提倡无纸化办公。连纸都不要了,还要印刷品干吗?

  丘处机头一天上班,负责装订的,都是些铜版纸彩印的广告书和传单--超市的打折酬宾、幸福堂补肾丸、典藏稀世黄金箔片、微笑山庄笋盘……走在路上,这些冷不丁塞到人手里,停留几秒后随即变成垃圾的印刷品,大部分都用了不错的铜版纸,页面光亮,色彩斑斓,只是克数略有差异而已。这类纸,在过去的印刷厂里被视为一级印刷,需要专门组织熟练的工人来操作,为什么?因为贵,不允许出一点差错。过去,厂长称这一组熟练工为“铜人”。一接到铜版纸印刷任务,“铜人”就布阵了,加班加点,安全生产。丘处机便是这“铜人”中的一员。当然,“铜人”仅仅是一种荣誉了,与工资无关,只是在集体分海带绿豆糖水或韭菜猪血汤的时候,他们除了可以自己喝一份外,还可带一份回家犒劳家属。如今,四十七岁的丘处机就算经验再丰富,也混不到“铜人”阵里去了。丘处机观察了一下,新厂的那几个“铜人”,年龄跟自己当“铜人”时差不多,都是三十岁左右。那个叫刘天骄的年轻人,是“铜人”的头儿,据说他是大学生,学机电的,懂得维修切纸机。难怪,丘处机想起儿子说的话了--现如今,卖猪肉都需要学历了!夸张是夸张了些,但也没错。丘处机庆幸自己生得逢时,不然,以他高中毕业的文化程度,现在能混进“铜人”里?回顾自己的印刷生涯,好歹他丘处机也曾经在上个世纪领过风骚数年了。

  两个月干下来,丘处机逐渐感到有点乏闷,他每天切割、装订那些花花绿绿的印刷品,少有的几行字,不是广告就是业绩报告书,全球、先进、销量、效果、经典……这些字符,几乎在每一张纸上都能找见。这些印刷品,丘处机都懒得带回家去垫桌子。丘处机想想过去,一本初校样书在手上刚装订完成,封面还没装上,只简单地蒙着张白纸皮,他就迫不及待地带回家看,言情的、武打的,他一概占领先机,这是他们印刷工人当时的唯一福利。从前的石井村有个租书铺,铺主老王每次遇见丘处机,都会问:“丘处机,最近有什么好书?”“《哭泣的骆驼》。”“什么类?”“言情。”于是那老王颠颠儿就跑到新华书店去买,谁知,书店还没上架,说是连印刷厂门都没出,只好将书名记在书单上,等几天再去新华书店看看,有了,马上买来。老王的租书铺多亏了丘处机,成为了租书界的先锋。因为有这些书看,丘处机觉得当印刷工人很有趣,那些机床的肚子里,满满的都是传奇故事呢,一张白纸,进去了,再出来,纸上就有了人物,就有了七情六欲,就有了悲欢离合。有了这些,丘处机真的连车间大门都不想出。

  如今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印一本书?每天开机之前,丘处机都要先跑到制版房去瞄瞄,看看今天要印的内容是什么。直到上班的第五个月,试用期刚过,丘处机的运气来了。那天,开机前,他照例到制版房去转转,只看到一个干瘦的老头坐在电脑前,正对着屏幕指手画脚。丘处机走近一看,制版人员小林正在电脑上排一本书,屏幕的那一页上,几行字结束后,是一张古代的图画,仔细一看,妈呀,原来是一幅古代春宫图--以前在车间的时候,有人带来传阅过的。丘处机不好意思盯着图看,目光转向那个正在指挥排版的老头,只见他神情严肃专注,仿佛正在排版的是一幅科研图片,根本没在意身边多了个人。他用食指指着那幅春宫图说,这里,把图注插入到这里,居中。小林想了想,觉得不妥,说:“叶教授,居中似乎不好看,跟下边的文字太贴近了,不如,右对齐试试?”那叶教授想了想说:“不怕,还是居中好,跟下边的文字间隔距离大些,没问题,图与文,做疏朗些,更好看。”

  接着,跳过几个页码,又出现了一幅春宫图……丘处机看得实在不好意思,只听那叶教授说,不对啊,这一页应该放《教蜂酿蜜》,这幅《饿马奔槽》应该在后边一页,搞错了……

  那两幅春官图搞得丘处机一上午工作都有点心猿意马,他在期待,什么时候这本书才能在自己手上开印?

  午饭时间,丘处机在简易食堂碰到了制版的小林,那瘦小的叶教授居然也跟他坐在一起吃盒饭。于是,丘处机也端着盒饭坐到了同一桌上,听他们聊那本即将隆重推出的“”。

  叶教授因为赶着要出这本书,这两天进厂亲自督阵。一般说来,车间是不容许外人出入的,叶教授却是个特例。不是因为叶教授有多么牛,而是,这本书有着很大的利润,必须谨慎又谨慎。赞助出这本书的人,是越城的支柱产业--越城制药集团的老总,他找到越城大学研究古典文学的叶教授要求编这本书,钱不在话下,只要书出得别致精美、典雅高档。叶教授接下这一笔大生意,如临大敌,比做一个重大的科研课题还费心思,他从一些明清著名的禁书中,精选了艳情刺激的章节,文言文虽读起来使人感到文绉绉很有文化,但内容放荡得让人耳热心跳。叶教授给这本“”起了个很是庄重的名字--《明清传奇》。那制药集团的老总说了,纸张要用最好的,开本不要太大,最好是便携型的,印数也不需要太多,两千本就够了,因为这书并不是要拿到市场出售,而是小范围赠阅。那么,都赠给些什么人看呢?当初叶教授一听之下,顿时感到自己责任重大。原来,老总是要为那些高官朋友和商界朋友们增加生活雅兴,搞搞新意思,弄这么一本书赠给他们,让他们在出差考察旅途中打发无聊时间,翻翻玩玩的。老总要求每一章节不超一千字,这样可以方便随时翻阅,最重要的是,必须图文并茂。本来,这本书早就该印刷出来了,内容定下来送给那老总审定后,老总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叶教授选的那些文言文里有不少生僻字,恐防别人看不懂,还需叶教授在每一节后,用今人口语逐节翻译、解释。叶教授做这样的书,本来就有点说不出口,再加上明确了要给的是高端读者阅读,也就相当于一本VIP贵宾书了,哪里来得半点马虎?当然更不敢吩咐自己的学生来做。如此,叶教授又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亲自逐字逐节作了校注。

  小林把叶教授送走后,丘处机就急忙问他,这本“贵宾书”什么时候开印?小林贼贼地对丘处机说,怎么,你也想看这本书?丘处机腼腆地笑笑。小林马上压低了声音说,要不,我刻个光碟给你拿回家看,三十块,怎么样?丘处机的脸便通红了,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尴尬地走掉了。

  后来,丘处机才知道,小林已经偷偷卖掉了好些光碟,就连那个大学生刘天骄都买了一张。难怪吃饭时间,只见他一边捧着饭盒一边趴在电脑前,看得饭都顾不上扒了。

  丘处机不会用电脑,更不会在电脑上看书。儿子这些年已经不买书了,要看书就在电脑或手机上看,丘处机有时也凑过去跟儿子看,没一会儿,便眼花脑涨了。他硬是接受不了,字离开了纸,还能叫书吗?

  《明清传奇》最终选定用高级蒙肯纸。每一页轻如蝉翼,色泽柔和,与木浆原色相近,手感软润,字符印在上边,犹如印在绢布上,朴素雅致,而那一幅幅彩色春宫图,镶嵌在文字当中,却并不像当初在电脑上看那般刺目,相反,由于纸张的黯淡深沉,倒显得古朴含蓄起来了。样书装帧好之后,丘处机拿在手上,左看右看,很是欢喜。这是他在新厂做的第一本书,小三十二开本的便携版,淡黄色的封面,压纹纸将一张牡丹仕女图低调地印在封面右下角,“明清传奇”几个瘦金体字,文雅地竖排居中,看着真的就是一本VIP贵宾书了。丘处机心想,这样一本书,光看封面,冠冕堂皇地摆在任何一张会议桌或书桌上,都不会比那些经典名著逊色啊!丘处机心里感到骄傲了,只要有纸有油墨有印刷机,什么样的内容都能化腐朽为神奇呢!

  这本样书是送给叶教授和那老总过目审定的。没想到,样书才送过去一天,叶教授就急吼吼地跑到印刷厂来,要求修改,并要求加急开印。因为那老总说,后天下午,有一大批重要客人要出国二十天,那老总自然也是其中一员,他想赶在出行前,将这本《明清传奇》带到飞机上,分赠给他们,这是一个很好的交流机会,所以,必须在这一天半内,将这本书印出来,加班的费用多高都不成问题。

  印刷厂厂长亲自到车间来下达指示,不惜一切努力,也要将这本书在指定时间内印出来。时间就是金钱。

  叶教授从包里掏出两本书,指着其中一本黑皮书说,要做成这样的开本,这样的封面。丘处机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本《圣经》,小三十二开黑色软皮包装。而另外一本是《论语》,一本毛边书。老总的意思是,外部包装要像《圣经》,内页要像《论语》。大家一听之下,顿时就泄气了,怎么可能?一天半之内要做这么一本中不中西不西的书出来,光是软皮的切割装订就够戗了,还要手工将每一页裁割成毛边,别说印两千本,就是印两百本也难啊。

  说实在的,厂长自己心里也没底气,他断定光靠手下这一帮工人,肯定完不成任务,但他又不想外包给别的印刷厂做,好不容易接下这么一单贵宾生意,怎么好让别人来赚钱?他想了个方法,先印个几十本出来救急。他跟叶教授商量了一下,达成协议了。

  从做印前准备开始,丘处机就没打算迈出车间大门一步,他已经打电话给老婆,估计要两个晚上不回家睡觉了。怎么说呢,面对这一场加班战争,丘处机心里有些小激动,仿佛找回了过去当印刷工人那会儿的积极性。没想到,造化弄人,雄心勃勃加入生产大战的丘处机,在开机之后,没十分钟,就败下阵来--他操作的切纸机刚切了第一刀就发生故障,切刀下不来了,跟技术人员报障后他便返回机台去整理纸张,那个技术人员来检修的时候,没留意在整理纸张的丘处机,按下了转动切刀的开关,说时迟,那时快,甚至比古龙笔下的小李飞刀还要快--只见刀光一闪,丘处机还来不及喊叫,四根手指从骨节处被切断了……

  好在,事故并没有影响加班进度。当这本似《圣经》又似《论语》的《明清传奇》准时分发到飞机上那些人手上的时候,还能让人闻到一股浓重的油墨味。丘处机也分到了一本,当然,不可能是在飞机上,而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来看望自己的工友给他带来了这本新鲜出炉的“贵宾书”,黑的软皮,毛糙的页边。这本高贵的书,本来可以陪伴丘处机打发无聊的住院时间,可是此刻他的右手缠满了白胶布,左手吊着水,无法翻页,又不好意思叫来陪夜的儿子或老婆翻给自己看,丘处机只好将它藏到了枕头底下。

  五

  丘处机出院后,自然没再上班了。因为得到及时处理,有良心的印刷厂厂长也认晦气掏了钱,医院做了尽力的抢救修复,那四根断指移花接木又回到了丘处机的右手掌上,可是,怎么说呢,丘处机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除了那只完好的大拇指外,丘处机觉得自己的右手掌像块大姜,奇怪地长出了四瓣姜头,有的时候,还辣辣地刺痛,别说用力了,就连简单的屈伸,都得小心翼翼。如此,丘处机就是一个残疾人了。

  冰鲜档精明的黄姨闲着没事,拿着计算器,按照她所了解到的那点皮毛知识,给丘处机算起了工伤保险赔偿金。顶多两万五!给多点三万,绝对超不过三万五!黄姨不知道怎么算出的这一个数字,她很得意地对一脸不解的和记说:“关键是要看工伤认定的级别,九级和八级之间,就相差一截了。”“工伤找谁认定?”“笨蛋哦,当然就是对面社保局大佬们啦,亏你每天还跟人家面对面,这都摸不清!你这脑子怎么算得清账?”黄姨横竖觉得和记脑子就是不好使。那和记倒习惯了黄姨的刻薄,脸皮厚厚地说:“嘁,我这样的个体户,无组织无纪律,赚了自己花,赔了自己咽,死了自己收……”“呸呸呸!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黄姨的算盘果然很准,社保局工伤医鉴科给丘处机定了工伤八级,折合人民币约两万五千元。和记这下服了!此后但凡遇到生意上理不清的数目问题,都拎着一包碎牛腩去找黄姨,他拍马屁地对旁人说,黄姨就是石井街的精算师。既是精算师,旁人就出题去考黄姨,算算那两万五,够丘处机一家花几年?黄姨一听题,知道人家明摆着有意来难为自己嘛,顿时火大,一句话塞回给人家--一条咸鱼能下多少碗饭?一条鲜鱼又能下多少碗饭?吃咸鱼和吃鲜鱼,标准不同,你叫我怎么算?

  这道同样的问题像一只刚抱回家的流浪狗,每天跟丘处机独处着。老婆出门给人做清洁零工去了,丘处机就和这条叫两万五的狗谈心--两万五,能把我儿子送到大学毕业吗?两万五,能给老婆看几次心脏病?能住几次雪白的病床?两万五,你能把老子一直送进坟墓吗……谈着谈着,丘处机就烦躁、暴躁起来了,他挥动着那只不敢出力的手掌,想要把这条叫两万五的狗赶跑,却徒劳,只好坐到阳台的小马扎上,晒着免费的阳光,看着十六楼下模具般的人和车,他逐渐觉得自己像刚被高手挑断了手筋脚筋,武功全废,软塌塌无一点儿战斗力,那条叫两万五的狗,也蜷缩到自己的脚边,打个哈欠,迷糊过去了,倒也寻得了片刻的安详和谐。丘处机想,自己是否真的要养条狗在家做伴呢?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丘处机老婆掐死了--人都养不活,还养狗?你有那闲工夫,不如想想办法,搞辆残疾车来开开,载载客,赚点养老钱。

  丘处机老婆早就羡慕那个开残疾三轮的群姐了。“你看看她,哪一点像个残疾人啊,每天哒哒哒地开着三轮摩托,既载客又载货,赚得不比正常人少呀,来来回回比谁都威风哪!”丘处机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群姐,五十岁左右,脸上总布着两坨太阳晒出来的红,要是一直坐在驾驶位上,样子比健全人还春风得意。丘处机领到残疾证后,老婆立即就想到了残疾人的活路--做残疾人,就要做群姐那样的。可丘处机偏偏废的是手,工伤鉴定科的办事员明确告诉丘处机,国家规定,除右下肢和双下肢残疾以外的其他人员,是不允许申领残疾人专用小型自动挡载客车型证的。丘处机老婆才不相信呢,鬼话!官僚话!什么人不可以申请?健全的人,不健全的人,只要下决心申请,就没有申请不到的!丘处机老婆的证据是,她多次在街上看到一些四肢健全的非残疾人,开着残疾三轮载客做生意,跑得可欢了。丘处机如今名副其实地残疾了,八级残疾证都拿在手上了,为什么不能申请?她几乎每天都要跟丘处机唠叨残疾车的事,丘处机听都听烦了,只好去找那个小秦科长。

  小秦科长带着丘处机到工伤鉴定科,找那个姓赵的科长。可赵科长的意思是,既是残疾证已经颁发了,再更改几乎没可能,再说了,丘处机断的是手指,体检也过不了关啊。说了一通之后,小秦科长只得带着丘处机走了。他正想着如何劝说丘处机打消开残疾车的想法,谁知道丘处机却先开口了:“我的左手一点不比右手差。你知道老顽童周伯通吗?他被困在桃花岛十五年,练成了双手互搏,分心二用,双手分别使两种不同的武功,使得威力大增。”小秦科长哭笑不得,心想,这人走火入魔了,他难道真以为自己是武功高强的丘处机?便逗他说:“那可是周伯通啊,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武功比丘处机高多了!”“不瞒你说,我还真练过分心二用,在一张纸上,左右开弓,左手画正方形,右手画圆圈,一点问题没有。”

  小秦科长这下真的无语了。丘处机也好,周伯通也罢,在今天就算真有盖世武功,也领不到一个戳着红印章的驾驶证啊。

  好不容易把丘处机打发走,小秦科长心里陡生沮丧,他对这个古怪而毫不现实的人,生出了些义气和怜悯,不过,也空有一腔罢了,他一个小小的科长,还是副的,有什么用?这些年来,他身处江湖中,彻底明白,但凡来这里门口静坐、闹事甚至于以死相挟的那些人,往往是办不成事的,使的都属于不入流的三脚猫功夫,只有那些不动声色或者在谈笑间就能办成事的,才算上乘功夫呢。下班回家,小秦科长路过石井菜市场那栋安置房,停下了脚步,抬头望望,他不知道在哪一个窗口,但他知道必定在某一个窗口里,那个苦逼的丘处机正在潜心练习分心二用、左右开弓的绝技呢。他长叹一口气,唉,这个苦逼的世界,我们这些苦逼的人生啊……小秦科长随后拐进了石井菜市场,他老婆过几天就要临盆了,岳母说,要多给老婆吃产奶水的木瓜炖鲫鱼汤,所以,他每天下班都来这里买新鲜鲫鱼,比在超市买划算得多……

  之后一长段时间,小秦科长因为终日伺候老婆和新生儿,忙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丘处机这个他人生中的路人甲,早被他抛到脑后了。直到有一天,他在石井菜市场的毛鸡档,正低头选一只毛鸡,忽听得老板在里边大喊一声:“丘处机,实惠佳酒楼,十只脱毛鸡,即送!”声音洪亮,把鸡笼里的鸡惊吓得乱跳乱窜。小秦科长闻声抬头,果然看到丘处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穿着一件黄色T恤,一条沙滩短裤,脚上一双防滑胶鞋,他将杀好、煺净毛并且扎成一串的十只鸡,用左手一提,扔下一句话--三分钟送到!便快步颠走了。丘处机大概没看见小秦科长。出于好奇心,小秦科长跟在丘处机后面,一直跟到了菜市场后门,只见丘处机走到一辆三轮摩托车边,把鸡往小拖斗上的篮子里一放,脚便往驾驶位上一跨,发动车,几秒工夫,哒哒哒,三轮摩托便扬长而去,拖斗上红白蓝相间的塑料顶棚,随着风力,一鼓一鼓地,消失在人流中……

  小秦科长看得发呆,差点忘了回去买毛鸡。他一路上都在琢磨,丘处机怎么发动摩托车?

  这个疑问激发了小秦科长年轻的求知欲。第二天,他悄悄跑到石井菜市场的后门,果然又看到丘处机那辆三轮摩托。小秦科长走近去,一看之下,忍不住笑出了声。我靠!这个丘处机果然不凡,真有两把刷子啊,他竟把油门改在了左边把手上!真服他了!

  车一看就是二手买来的,有点年龄了,但改装的油门却是崭新的,右边的车把手,刷上了一层鲜蓝色的油漆,如同右把手的装饰作用一样,小秦科长想象着。丘处机那只无用的右手搭在这只蓝色的车把上,也仅仅起到了平衡的作用罢了。丘处机每天就这样,左手驾驶,右手平衡,就像那个独臂的杨过大侠,在石井街穿街过巷,载客送货,不亦乐乎!小秦科长看着这辆特别的残疾车,心里不知道为何感到莫名的激动和快乐!

  丘处机远远便看到自己的车边有个人,先是一惊,定定神,再一看,原来不是交警也不是城管,是那个久违了的小秦科长,放下心来,屁颠屁颠跑向了小秦科长。

  那个午后,菜场后门卸货区的一片空地上,小秦科长被邀请上丘处机的车,坐在拖斗里的小椅子上,丘处机为小秦科长演示了改装后的“自动离合”的威力,加速、减速、刹车,这些技能在小秦科长肉眼看不到的情况下,丘处机的完成度都很高。只是在一次朝左拐弯的时候,车身过度倾斜,小秦科长整个身子晃了一下,有惊无险!被刺激了一下,反觉得好玩,丘处机和小秦科长不约而同哈哈地笑起来。

  停下车后,丘处机朝小秦科长敬了一棵烟。丘处机居然也开始抽烟了。他说,以前在印刷厂的时候禁烟,现在天天在街上跑,等活干的时候,抽棵烟,提神。

  “每天能赚多少?”小秦科长深深吸了口烟,是硬壳的红柳,本地烟,乍看盒子还以为是红中华。

  “总归有八九十块吧。”

  因为是无证驾驶,丘处机不敢明目张胆到街上兜客,做的基本上还是菜市场的熟客生意,除了顺便捎些短途客之外,主要还是帮附近的一些酒楼、大排档送货,因为每次要的货不多,小三轮正好,算上搬运的人力费,运一次十块二十块,又便宜又方便,再加上丘处机是这条街的“名人”,货经他手,也放心。

  “要是能开到石井街外边去做,像那个群姐一样,不可能只有这个数。”丘处机不无遗憾地说。

  “还是别冒险的好,做熟客,挺好!”小秦科长抽完一棵烟后,便跳下小拖斗。

  “以后,有需要用车的地方,给我打这个电话,你免费。”丘处机掏出了一张小纸片,递给小秦科长。

  嘿,小秦科长乐了,这是一张正儿八经的名片呢--

  长春子三轮运输丘处机

  丘处机的道号,可不就是长春子?哈哈,这个丘处机,有趣极了,小秦科长就想立即小跑回办公室,给大伙儿讲讲丘处机。

  六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饶是丘处机在这条街上,开着那辆改装过的“长春子号”残疾车,练就了如何躲避城管和交警的本领,也终是免不了有落网的一天。

  那天,家佳超市门口的小广场上,来了一个男人,三十岁的样子吧。他在地上铺一张小海绵垫,跟前架上一只小麦克风,将背上的吉他取下来。琴弦一拨,刚试了几个音,行人就注意到了他,试好音后,他开腔唱起了那首众人皆熟的《上海滩》。他的周围很快就站了些人。他唱得很好听,不亚于人们在电视上看到的歌手。他长得还挺英俊,一头卷发,快要披到肩上了。等他连续唱了几首歌的时候,他的周边已经花圈般围起了一堆人。他似乎对来围观的人数还不是特别满意,一首歌唱完后,他停下了拨琴的手,从背包里取出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再把帽子那两根襻带细心地扎系在自己的下巴上。围观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不知道他要搞什么新花样。很快地,只见他把麦克风往地上一架,便双手撑地,整个人倒立在那张海绵垫子上,双脚无任何支撑地伸向天空,人群里顿时响起了几声惊叹。还没等明白过来,男人便将撑地的双手放开,只是脑袋着地,两手拨动怀里的吉他,唱了起来:“无法可修饰的一对手,带出温暖永远在背后,纵使别罗唆始终关注,不懂珍惜太内疚……”人群响起了掌声。有个女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大声地对身边的人喊:“哎,哎,我知道他是谁了,那个中国达人秀节目,那个倒立弹唱的人啊!”又唯恐人家不知道,追加一句,“就是那个,那个周立波的中国达人秀,很火的,周立波,你们不知道吗?”人群里似乎有人回应。

  是他吗?真是他吗?那女人兴奋地说着,蹲下身来,仔细辨认着那张顶在地上的脸。左看,右看。

  说实在的,那张脸在地上,已经表现出了吃力和不支,不仅涨得通红,还有点变形,他已经难以维持这个姿势再唱下去了。那女人刚一蹲下来,他的身子便一歪,歌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塌了下来。

  那个女人于是失望地站了起来--根本不是他嘛!人家那个达人,在电视上,倒立着唱完一首《真的爱你》,还可以接着唱一首《光辉岁月》,怎么可能一首没唱完,就歪下来了呢,不是他,我就说不怎么像嘛,不是他,肯定不是他!

  女人朝人群证明着自己的结果。

  坐在海绵垫上的男人满脸通红,抱着吉他,沉默了几分钟。这时,有些人散开去了,包括那个叫嚷的女人。那男人稍稍歇息,喘定几口气后,又自顾拨动琴弦,深情地开始唱了。那歌很新,几乎没人听过,但他沉静的声音和吉他的旋律实在配合得太贴切了,歌也实在太好听了,不一会儿,有几个刚才散去的闲暇人,又踅了回来。

  丘处机便是这个时候,哒哒哒地开着他的“长春子”号路过这里,他听到了如此婉转的歌,如此迷人的声音,像一个人在哭泣,又像一个人在跟另一个人说悄悄话。路上的行人那么多,这歌声却一点不被喧闹所干扰。为了听歌,丘处机停下车,把车拖上了小广场,停在男人的身边。那男人总是站着唱过两首歌后,又开始尝试着倒立唱歌,总是要唱那首《真的爱你》,总是唱到半途就坚持不下来了,身子一歪,往海绵垫上一塌。不过,他倒是一次比一次坚持得久,歌声一次比一次走得远。

  丘处机看着这个执着的男人,毫不顾及颜面,也不害怕失败,在众人眼皮底下,竖起来,又塌下,每次塌下,裤腰里的红内裤几乎露出了一半。丘处机静静地站在旁边看,每一次都鼓掌,直鼓得右手那几根断过的手指似乎有了些摇摇欲断的危险,火辣辣地刺痛。他的眼眶就有了湿润。

  丘处机看得专注,丝毫没注意到,一个穿制服的交警站到了自己身边。或许,他本来也是来凑热闹的,或许,他早就盯上了这段时间有点过于招摇的丘处机,跟到这里来了。不费半点力气,丘处机就被逮住了。

  离开家佳超市广场已经远了,丘处机还能听到那个男人在倒立唱歌:“是你多么温馨的目光,教我坚毅望着前路,叮嘱我跌倒不应放弃……”这首老歌,没唱完,又停止了。不过,此刻,丘处机再也无暇在心里去接那首熟悉的歌词了,他心里一片空白--完了,这下!

  无照驾驶,罚款五百元,车没收,丘处机被拘留了十五天。出来的时候,那辆“长春子”号没跟着丘处机出来。丘处机四处找人问,毛鸡店的老板说,恐怕被拆掉送到废旧品市场了;卖牛肉的和记说,也不一定,可能还在交警大队,给他们用来当巡逻车也说不定;冰鲜档的黄姨说,傻啊,肯定拿到二手市场卖了,要不然,黑车市会那么繁荣……说到底,不是奔驰也不是宝马,一辆违过法的破残疾车而已,他们都说,丘处机肯定是拿不回了。不过,如今的丘处机可不是当年那个只会低头看武侠的丘处机了,自从开上“长春子”号后,丘处机的人脉比从前广得多。他想到了那个潮州酒楼的老板,那个很和气的潮州佬,每次丘处机去送货,他都很热情,请丘处机到自己的茶桌前,泡上几道功夫茶给丘处机呷。丘处机边喝茶边听潮州佬吹牛,知道他能量很大,所以,他的潮食坊生意旺,门口总是停了一溜的靓车。有一次,他指着门口一辆高大的黑车,神秘地对
更多

编辑推荐

1中国股民、基民常备手册
2拿起来就放不下的60...
3青少年不可不知的10...
4章泽
5周秦汉唐文明简本
6从日记到作文
7西安古镇
8共产国际和中国革命的关系
9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伦...
10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下)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上)

    作者:西安文物保护考古所  

    科普教育 【已完结】

    本书共收入论文41篇,分7个栏目,即考古学探索、文物研究、古史探微、遗址调查报告、地方史研究、文物保护修复技术、文物管理工作。

  • 浙江抗战损失初步研究

    作者:袁成毅  

    科普教育 【已完结】

    Preface Scholars could wish that American students and the public at large were more familiar...

  • 中国古代皇家礼仪

    作者:孙福喜  

    科普教育 【已完结】

    本书内容包括尊君肃臣话朝仪;演军用兵礼仪;尊长敬老礼仪;尊崇备至的皇亲国戚礼仪;任官礼仪;交聘礼仪等十个部分。

  • 中国古代丧葬习俗

    作者:周苏平  

    科普教育 【已完结】

    该书勾勒了古代丧葬习俗的主要内容,包括繁缛的丧仪、丧服与守孝、追悼亡灵的祭祀、等级鲜明的墓葬制度、形形色色的安葬方式等九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