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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卷珠帘

  计文君

  引 子

  1

  叫出李春的名字,如同无意间念动魔咒,或者开启密道机关--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倒下了,一连串的奇怪的变故将随之而来。

  我自然如同所有故事里的主人公,当时对此一无所知。

  那天上午,丈夫打电话把我从店里叫出来。从店里出来之前,我做了三次深呼吸,对自己说,不跟他吵,这不是在家,是在外边!

  窗帘店的玻璃门在我身后关闭,站在人行道边上的丈夫转过脸来,跟他对视的瞬间一股怒火升上来,但我控制住了,冷笑着说,张嘴就是几千,把你卖了吧?

  我不值钱,卖你估计还差不多……他从P股后头的兜里摸出坐得皱巴巴的烟盒,抠出一根同样皱巴巴的烟捋直了,点上,两根黑黄枯瘦的手指头,夹着烟焦灼地朝我指点着,你给不给?不给我真找个主儿把你卖喽!

  少不要脸!我骂了句,转身要走。

  他急了,欺过来,我知道,存折就在你包里,你不给是吧?我进你店里找……

  他喷出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我死命把他推回到人行道上,店里的小姑娘就站在玻璃门后,我压低了嗓子吼,你想死啊!你进来试试!滚!

  他向后踉跄了一步,站下,没再扑过来,只是低低地骂了一句脏话。

  我没再还嘴,转身就走,再不走我肯定会和他当街厮打起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他跟我要钱,我就没法再和他好好说话。我们开始互相谩骂,互相吼叫,很快升级成互相厮打,打累了,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各自带着伤痕再恢复成互相谩骂,最后骂得也累了,战争结束。无论胜败,结局无一例外是我妥协。丈夫和我通过如此奇妙的方式得到沟通,达成共识。有限的几个钱,也就这样从我攥得紧紧的手指逢里流失了。

  我们昨天晚上已经这样沟通过了,没有达成共识,今天上午他竟追到店外继续沟通--在此之前,我们俩的战争还从未蔓延出家门--真是丧心病狂!

  愣着的他忽然朝我的后背又吼了句什么,一个站在橱窗前的女人扭头诧异地看了看我。我没听清他吼的是什么--从胸口涌上来的怒气寻不到出路,憋得我耳朵哄哄直响,但被橱窗前的女人一看,我勇猛地回头,他要再敢说什么,我就豁出去把脸抹下来不要了,跟他拼一场,至少把胸口憋的毒气放一放。

  他还站在路边凶狠地抽烟,姜黄色的T恤卷到胸口,能清楚看到黑黄皮肤下的根根肋骨。也许是因为瘦,他总是凹眼塌腮的,那张瘦脸现在气急败坏地扭曲着,嘴里威胁地嘟囔着什么,我太清楚他故作凶悍的表面之下是堆不堪一击的软骨头--果然,他没再朝我这边看,走开了。

  他的T恤还没放下来,脊椎弯曲的线条看上去孱弱而疲惫。一根针刺破了我气鼓鼓的肚子,扑哧一下,整个人都软了。

  站在橱窗前的女人这时转过身来盯着我的脸看,我不觉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当然,我不会哭,她干吗那样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这女人有点儿面熟……

  李春!

  还是我先喊出了她的名字,她笑着过来,拉住我的手。

  许自芳,真是你!我开始还不敢认……

  我笑得没她那么热情,心里很不自在。我悻悻地不得不承认,她倒真的变化不大,还是披着一头垂到腰际的长头发,没有修剪,长得像野地里的蒿草一样浓密,穿的是去年流行的碎花软面料腰线高到乳房下的短袖上衣,鲜红艳绿的花色,乳白色纱质裙裤,这种娇滴滴的款式穿在人高马大的李春身上显得异常可笑。加上柔软的面料下是同样柔软多肉的身体,走动的时候,丰肥的胸和P股波涛起伏地晃着,好笑之外,我多少有点儿替她难堪。上学的时候我也总替她难堪--这个念头唤起了我曾经有过的优越感,我随之也显出了些许重逢的喜悦。

  我把她让进了店里,在靠窗的玻璃小圆桌前坐下,店里的小姑娘给她倒了杯水,她打量着店,我打量着她。

  她的眼角嘴边也有了细纹,因为胖才不那么明显,淤青的眼袋倒是很明显,和青黑的眼影一起把眼睛变成了两只黑窟窿,粉厚得吓人,口红却是桑葚一样的黑紫颜色,让人以为她得了什么病,耳环戴得很个性,一边钉着亮晶晶的钻石耳钉,另一边穿了条长长的银色链子,她随意放在桌面上的胖嘟嘟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核桃大小的一个紫水晶戒指。

  我猜她身上的那些闪闪发光的零碎儿都是从小女生喜欢的饰品店里弄来的货色,不会值什么钱。三十好几的女人把自己弄得这样不伦不类实在可笑,可我还是把光秃秃的手挪到了桌子下面。

  刚才那男的是谁呀?

  我硬着头皮回答,我老公。

  她毫不掩饰地深表同情地看着我。我的心像被刀割了一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原本就有些敷衍的笑也僵在了脸上,我没说话,只是把眼睛挪到了别处,不再看她。李春也许察觉了我的不悦,她站了起来,开始四处去看店里悬挂着的窗帘样品,她问,这是你的店?

  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含混地哦了声,跟着站了起来,脸火烧火燎起来,我真后悔刚才叫出了她的名字--装不认识掉头进店就好了。

  一、重逢李春和她的诗

  2

  在与李春重逢的最初几十分钟里,我备受煎熬。

  这些窗帘真美……她用夸张而抒情的口吻说着,向前走去。我只得跟着她。

  你看这些小花,她指着一挂粉地白花的窗帘说,轻盈,纯洁,让人不忍触摸,甚至不敢呼吸--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她哈着气闭着眼睛念出来这三句古诗,关于李春的记忆随着她念诗的样子在我脑子里鲜活起来。我们是上中专时的同班同学,住同一个寝室,但我们并不是朋友。她在班里很孤立,班里总在流传关于她的猥亵笑话,我是听其他女生讲的,据说都是从男生那里传过来的,真实与否我也无法考证,不过我和大家一样从心里排斥她,她对于我们来说是异类。

  我们是初中毕业上的小中专,当时班里的女生大多和我一样,还是群刚扎了一半毛的瘦鸡崽子,李春却已经有了凸凹有致的身体,从那永远小一号似的旧衣服底下惹眼地膨胀出来。我们背后对她的称呼是“那个浪娘儿们”。因此,她和我们格格不入也不全是我们的责任。不过,李春也许并不寂寞,反正每学期都有她和谁谁谁相好的传说。毕业前,这些传说集中在教我们应用文写作的老师身上。那是个猥琐的中年男人,坐第一排的女生说上他的课几乎不能呼吸,好像他生下来就没洗过澡似的。有人说晚自习的时候看到李春和写作老师在办公室,黑着灯,李春坐在老师桌子上,老师的手放在她裙子下……现在想想,屋里黑着灯,也不知道屋外的目击者怎么看见了放在裙子下面的手,但当时我们都像亲眼看到一样确信无疑。

  我也有幸成为过目击者,看到那位老师在李春的作文本后面,用红笔写了好几行字,是些祝愿的话,好像说她有灵性、有天赋,希望她毕业后前程远大什么的。李春看那些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胖脸红嘟嘟的。我之所以能看到,是因为我和她同桌。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理,回到寝室就对大家说李春的作文本里有情书,于是大家就起哄要看她的情书,可她把作文本往壁柜里一锁,也不解释,红着脸咯咯笑着,似乎很享受大家对她的取笑。

  我本来还有点儿心虚,可见她那样,又觉得她不知羞耻,莫名很生气。李春对我倒还不错,老是试探着跟我亲近,上自习课还想和我聊点儿什么。因为和她坐同桌,我生怕别人把我和她划在一起,所以竭力躲着她,当然更不会和她抵着头说悄悄话,她要开口我就梗着脖子假装没听见。于是她就叹息一声,哈着气闭着眼轻声念几句什么诗。

  十八年后,她怎么还能如此?好笑之余,我也有些不解。李春睁开眼睛,冲我嫣然一笑,绕着那挂飞花似梦的窗帘,旋转了半周,我看着她那用细细的黑带子绑在脚上的高跟凉鞋,真担心那纤细的鞋跟撑不住她庞大的身体而让她轰然倒在地板上。

  天!我喜欢这个……热带草原的色彩,从橙黄过渡到灰白,远远的孤零零的树,向上,苍苍的天空,还有这质地,粗粗的,原始的感觉……

  这个是亚麻混纺……我跟在后面解释了。

  知道吗?自芳,我正要买窗帘呢!

  她满眼期待地看着我,好像在等着我跟她一起兴高采烈起来,我只是笑了笑,盼着她赶快离开,但如果她真的要买窗帘……我们这个店已经连着两个月没有完成总店定下的销售任务了。

  转念又想到了刚才自己那含混的一声哦,我决定在自己变得更难堪之前中止谎言。

  那你挑吧!我可以……跟老板说给你打折……我们是连锁店,我只是负责……这一家……

  她没有在意我磕巴而重音含糊的话语,在重重帘幕间穿行着,不时发出赞叹。我跟着她说着不同质地布料的价格和折扣。她叹了口气,很悲哀地看着我说,价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觉,感觉……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半天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你要搬新家了?

  不是!她很神秘地看着我,就这样和我脸对脸怔了半天,突然笑出来,我要结婚了!

  大概我惊讶的样子让她觉得很得意,她的笑声异样响亮,而且持续得相当长。我却瞪着眼在想,她是到现在才结婚,还是……二婚?

  现在的我回想当年的李春,感觉那时候她就像一颗熟透的果子,要不赶快找个篮子掉进去,过不了多久就会烂得没人要了!我试探着笑着问了句,你这么……浪漫的人,我以为你早……

  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一股温热略带腥腻的体味扑过来,我回避地扭了下脸。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忧伤而飘忽。是啊,浪漫……遇到他……真的很浪漫……

  恭喜你呀!

  我从她手里拽出自己的手,酸酸地说了句,不去看她的表情。本来我下决心不给她炫耀的机会,可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那位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很重要吗?是什么才重要!他是我全部的梦想……

  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这种虚头巴脑的话,能糊弄住谁呀?就她那条件,说不定找了个歪瓜裂枣的离婚男人……我脑子里浮现出当年我们那个写作课老师的邋遢模样……带着个十几岁的孩子……我的精神胜利法似乎不怎么起作用,因为李春就在我眼前气定神闲地挑选窗帘,看她那气势,我觉得她一定找了个很理想的男人。

  她把店里每一款窗帘都看了一遍,点评了一遍,看见红的说“桃花流水杳然去”,看见蓝的说“碧海青天夜夜心”……店里的小姑娘已经趴在收银台上吃吃地偷笑了。但折腾了一圈,她好像一样也没有选中。我的心慢慢地安定了下来,断定她在装蒜。我们是品牌连锁店,在这个不大的城市中可以说是最高档的一家。我的很多熟人也都是来看看,咂咂舌头,赞叹一番,然后就消失了。因为在别的店里,只要三分之一甚至更少的价钱就能做出看上去也不错的窗帘。我带着嘲讽的微笑颇有耐心地跟着她又回到了玻璃小圆桌前。

  3

  我知道接下去她要说什么。

  李春坐下,端起刚才那杯水喝了一口,突然发出声低低地尖叫,天哪!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梦游似的放下纸杯,走到橱窗前,指着我们布置在橱窗里的那套窗帘,手臂久久不肯放下。

  一惊一乍跟演戏似的,刚才在店外她不一直在看橱窗里的这套窗帘吗?

  这套窗帘有两挂,外面是一挂提花织锦缎的,幕布一样的猩红色托着针脚密实浅浮雕似的玉色缠枝玫瑰,下面有暗银色的金属缀脚,窗帘扣也是同样的银箍,缀着暗银色的流苏。里面一挂是珠灰色的蕾丝纱帘,镂空的地方用捻出珠子来的丝线连缀,虽然在橱窗里蒙了灰尘,可那种珠箔银屏镂金嵌宝的感觉还在。

  橱窗里铺着绿莹莹的地毯,错落地放置着城堡、风车和一蓬蓬盛开的绢制雏菊、满天星、薰衣草,还有一些表情快乐的小矮人藏在花丛中,中间立着穿纱裙的洋娃娃公主,手里拿着一枝鲜艳硕大的玫瑰。

  这些都是开业时我布置的,当时很喜欢,像一出童话剧的舞台,后来就没感觉了。我懒懒地坐着,等着李春赞叹完了坐回来,然后送她离开。

  就是它了!

  李春没有坐回来,她站在那儿,满脸放光地看着我。

  我还从没遇见过谁给自己家订过这套窗帘,贵倒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不适合居家过日子。但我没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在李春期待的目光中,我站了起来,往总店打电话问还有没有这款料子。确定还有,我接着问她要不要给卧室和书房装窗帘。沉醉的她像是被提醒了一样,立刻说当然要。我就给她推荐了那挂粉白满是小花的,我是真心觉得它好,书房定的是宽幅木质百叶窗,另外她又挑了一挂窄窄的蓝色有机玻璃珠子的帘子,我真不知道她准备挂在什么地方。

  我按通常的房子规格大概匡算了一下,加上那挂窄的珠帘,打完折将近三千块钱,我对李春说店里的规定,必须先交一半的价款才能开工做。

  李春愣了一下,我今天出来没带那么多钱……

  来了!我就知道……我心里的小嘀咕雀跃地跳了一下,手里的圆珠笔轻轻地敲打着订单本,笑着对李春说,总店要见到收据才给师傅下开工单子……

  李春低着头,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觉得为难,我都快被她的装腔作势弄得失去耐心了,她突然抬头冲我一笑,明天,明天我再来……

  我右手把圆珠笔摁得啪啪直响,左手捏了张店里的名片给她,明天她可以打上面的电话给我,总店会派师傅去她家量房子,她只要来交一下预付款就行。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相信李春真的会买这些窗帘。或者,是我不愿意相信?

  送李春出门的时候,我问她现在做什么,她笑着说她在家写诗。

  在家写诗?

  4

  在家写诗!

  晚上下班锁店门的时候我还在为李春那句荒谬绝伦的回答生气。带着气去娘家接儿子,推着自行车刚进胡同口,我就听见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偏巧一辆拉石棉瓦的三轮车堵在前面,路边又是卖烧饼、蔬菜水果的小贩摊子,加上自行车,一会儿路就叉住了。我半天才挤出来,两步就到了门口,拿前轮撞开虚掩的院门,正看见儿子背靠旧砖堆坐在地上大哭,妈站在灶火门口,嘴里朝我儿子囔着,手里削着茄子皮。

  我把车子一扔,上去抱起儿子,儿子的胳膊上擦破了点儿皮,浑身泥猴似的。妈看见我,叹了口气说,惹他大舅生气了……我哄了半天也哄不住……

  小弟领着女朋友回来了。看这情形,小弟的女朋友就把手里吃了一半的冰激凌给儿子,儿子哽咽着接住了,小弟小声说,姐,算了,吵有什么用……

  我甩开小弟,冲到大哥的门前,朝锁着的房门狠命地捶着踹着,许自立,你开门,你给我开门!

  大哥在屋里咣当砸了什么,滚!

  我返身到砖堆上抽了块半拉砖头,狠狠地砸着门。小弟过来拉我,姐,姐!

  我恶狠狠地又砸了一下,许自立,你去死!

  你们都盼着我死呢!许自立咋不死呀?许自立死了,给你们腾地方,让你们结婚,养儿子……

  听了这话,小弟的女朋友扭头走了,小弟丢下我,追女朋友去了,我手里的砖头掉在了地上,儿子过来抱住我,他的小胳膊小手上黏糊糊的全是冰激凌,我拉着儿子,看了一眼妈,她一手拿刀一手拿茄子站在灶火门口,我跟妈都没说话。妈先挪开了目光,低头继续削茄子皮了。

  我转身走到门口,扶起自行车,帮儿子爬进自行车后座,推起车走了。

  闷热的空气里满是灰尘,拆迁的消息确定后,家家都在抢着用红色大瓦、石棉瓦、旧砖头搭房子,好在拆迁的时候算成居住面积,我们家的工程说好明天上马。我蹬了两下刚要蹁腿上车,儿子在后座上一摇晃,惊叫一声抱住了车座才没摔下去。我忙站住了,看了看那缠得乱七八糟的坐椅,一边固定的螺丝掉了。上星期我就发现松掉了,让丈夫修理……我勉强把坐椅固定好,让儿子抓住车座,不敢再骑,推着车走。

  我已经不再生大哥的气了,刚才的暴怒,也没多少真的是因为大哥。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一会儿觉得堵得满满的,一会儿又觉得空荡荡的。走过一条全是餐馆咖啡厅酒吧的街道,前面是新世纪广场,广场周围都是专卖店,广场中间有喷泉,我天天从这里经过,却没在这里停下过。

  儿子的小手摸在了我的背上,我回头,他说,妈妈,湿了。

  汗湿透了我的衣服,我把车子扎好,把儿子抱下来,在路边的冰激凌摊上给儿子买了一个甜筒,然后锁上车子拉着儿子朝广场中心走去。

  儿子一边吃甜筒一边伸手去弄喷泉里的水,我在旁边坐着,看着他。广场上似乎有风,空气和缓混沌地流动着,我把手指伸进头发里梳理,齐肩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垂着,油腻,邋遢,稀薄,攥起来几乎不够一把了……

  我觉得累,深呼吸,广场上的空气进了我身体,在体内,继续和缓混沌地流动着,温热的带着食物和灰尘的气味……一切都改变了,我生长的这个小城也变得无法辨认了,唯一没改变的可能只有季节的流转,年复一年,春夏秋冬……我想起上初中时的夏天晚上,爸还活着,干一天活回来光着上身在院子里擦洗身上的煤灰,然后把水均匀地泼在院子的地上,地上就有了一块块阴凉的湿痕。我蹲在一边刷自己的白边黑布鞋,妈在炒茄子,她总是把茄子炒得黑乎乎的,边炒还边骂茄子是“喝油鳖子”,大概因为那茄子喝了太多的油,就着馒头吃很香。读高中的大哥坐在门槛上看书,我从大哥那里知道了北岛和舒婷,瘦瘦的大哥套在干净的白衬衣里,对我说,“十六岁的花季只开一次”。虽然我不崇拜大哥被崇拜的人,那时候我迷的是琼瑶,但我崇拜大哥,他会弹吉他,会下围棋,会打篮球……怎么也想不到十年之后,他将不会走路。小弟在上小学,胳膊上别着两道红杠杠……那是1988年……我们怎么就过到了这遥远得无法想象的未来?

  儿子过来,趴在我的怀里说,妈妈,我饿了。

  5

  我也饿了。手机在包里开始响,不接也知道是丈夫的,我没有接,拉起儿子,朝自己的自行车走去。

  回到家看见饭已经摆在了桌子上,丈夫正抽着烟看电视,我给儿子简单洗了洗,三口人开始吃饭。丈夫看看我的脸色,问,咋了?

  我没搭理他。

  儿子在旁边举着胳膊让他爸看伤,大舅把我从屋里扔出来了!

  丈夫忙从头到脚地掰着孩子看。摔着没有?你大舅是个神经病……你以后离他远点儿……发现儿子没伤着,丈夫也就没再说什么。

  丈夫这么克制是有原因的,大哥一直在帮我们,春节前还给丈夫凑了本钱。人有时候不信命都不行。春节贩水果怎么想着都应该能赚钱的,熟人怂恿丈夫,两个人兑了本钱开始干。先是货车遇上查超载,卸货罚款,运回来才知道水果批发市场里有帮派把持,外人不能戗行,结果货被糟蹋了不说,人还被打了,血本无归,丈夫乌青着眼睛过了年。不过也就因为这次运货,丈夫认识了货车老板老宋,也许看丈夫人还算老实,又不太笨,他恰好缺人手,就让丈夫帮忙押车了。

  丈夫这次跟我要钱,是要换一个能开大货车的驾驶证,有了证他就可以单独出车了,那就挣得多多了。这么简单的意思是吵了好几次之后我才弄清楚的,他好像也不会好好和我说话,上来就恶狠狠气哼哼地朝我喊给我钱,给我钱。我欠他钱!他是料定了我不愿意给他钱,当然,我也确实不愿意给他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给他钱,我心里最深处就有股说不出的茫然的恐惧,天知道还会出什么事……每次的结果总让我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下回,无论如何不能再给他钱……

  整天想着钱过……我当然想钱!不想钱难道要我想诗吗……想想要是我坐在家里写诗,生活会怎么样?

  想到这儿,我笑了。

  丈夫有点儿被我吓到了似的瞪着眼,我没有理他,收拾桌子去刷碗了。等我收拾利落哄睡儿子回到卧室,丈夫已经酝酿了半天情绪,直接开始和我吵。我也按习惯接招,可今天我吵得有气无力的,丈夫就获得了较长的发言时间,可以讲讲他最擅长的“一只鸡蛋”的道理,从我给他办驾驶证的这三千块钱开始,鸡生蛋蛋生鸡,他很快就慷慨激昂地讲到了他将要拥有的运输公司……

  我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和你离婚,让你看不起我!

  哈!我笑了,那你现在就该和我离婚,省得到时候让我分一半财产……

  他大概自己也说烦了,骂了句脏话。我抬脚跺他,他不防,一下掉到了地上,气恼得爬起来把我也拉下了床,我们扭打在一起。很快我感觉到好像没了平时的力气,可能因为我一直有点儿恍惚,那股混沌缓慢流淌的空气还在我身体里,拖累得我有气无力的。我只是用身体把他压住,没有打他,只是用力地压着……他在我身下扯我的衣服,我滚了下来,他就骑在了我的身上,也没有打我,而是故作粗鲁地把我的背心一把拽了下来……我懒得动,光着上身躺在地上,随他去……很快也就结束了,我用内裤胡乱擦了一下身子,侧身躺着。他躺在我的背后,说地上凉,我不想说话,他也不说了,我们俩沉默地躺在冰凉的地板砖上。

  地板砖很凉,身子却在出汗,我挪了一下,把后背放在地上。日光灯上的整流器嗡嗡响,一只蛾子在灯罩里扑棱着翅膀,后背的凉透到了前胸,胸口的汗也冻在了那儿,一粒粒冰碴子似的。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丈夫又跟我要钱,我一声不吭地去把孩子弄起来。我的态度让他感到有点儿意外,愣了半天,在乱糟糟的屋子里转着圈嚷嚷,把沙发上的衣服扔到地上。我连眼都不眨,把穿戴好的儿子推到他面前,又塞给儿子一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面包,转身进了卫生间。丈夫骂骂咧咧带着儿子去我娘家帮忙盖房子去了。

  二、被自由改造的头发和记忆

  6

  我原本以为第二天会是平常的一天。

  骑车到店里,开店门,拉开橱窗上的卷闸门,看着橱窗我想,李春真会把这样的窗帘挂在她家里吗?店里的小姑娘来了,开了店里的音响,一扭一扭的歌声开始在重重帘幕间穿行。我有些木然地开始拖地。店里的电话响了,是李春,她说马上到,让师傅在店里等她。我打电话给总店的师傅。挂了电话,我又继续拖地了,拖到昨天承蒙她念诗的那挂飞花似梦的粉白窗帘前,我站住了,我喜欢这窗帘……我喜欢的窗帘要挂到李春家里去了。

  我想跟师傅一起去她家看看……知道自己可能会受刺激,却又忍不住想去受这个刺激……

  李春很快就到了。今天她穿了条墨绿闪金的裙子,下面是开衩的长裙,到了肩头就细成了两指宽的带子,胳膊胸前露着大片的肉,我的眼睛先受了刺激。她没让师傅去她家,而是带来了一张写满数字的纸片。她斜着身子靠在收银台边很仔细地给师傅交代她用铅笔写的那些数字,半个乳房从领口挤了出来也浑然不觉。师傅是个四十多的男人,竭力躲闪着目光不看李春,很专心看着那一小片纸,一边抄写着那些数字,一边担忧地嘟哝了句:“量得准吗?客厅有那么高吗?万一做出来不合适,就不好改了。”

  李春对她那片纸非常肯定,还趴过去看师傅抄的是否正确,几乎把挤出来的乳房放在了师傅的胳膊上。师傅抄完抽出胳膊,朝我暧昧地笑笑,走了。我难堪得脸皮一烫,而李春却没事人似的在那儿摆弄她的皮包。

  李春今天带了个亮红色的漆皮包,刚才她从这包里抓出一大摞钱塞给我,我数出了预付款的数目,把剩下的两千多块钱又给她塞回到皮包里。我觉得那包很好看,但我永远也不会拿一个这样红的包。就像我觉得那飞满小花的窗帘很好看,但我的家里恐怕永远也不会挂那样的窗帘一样--不全是钱的原因,亮红的皮包太容易丢,粉白的窗帘太容易脏,我的世界里全都是“不容易”的东西。

  我胡思乱想着把那挂蓝色的珠帘给她收在一个手提袋里,交给她。店里来了客人,我和李春打了个招呼就去忙了,李春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不知道,她出去的时候没和我打招呼。十一半店里没人了,小姑娘买回两碗浆面条,午饭我们都是在店里凑合。李春突然又回来了,从玻璃门缝里先探进头,笑了笑,说没人了?

  我笑了一下,有点儿意外。她说中午要请我吃饭,好好聊聊。我说不能长时间离开,她就指着对面的麦当劳说我们吃那个吧。

  我想李春可能是要报复我上学时不肯听她说话,全部午饭的时间她都在说话,旁若无人地对周围的一切发表自己高明的见解,对食物的味道进行精到的描述,好像我是盲人且没有味觉似的。

  我有些忍气吞声似的应着。她订了窗帘,就获得说话的权利--上学时积攒下的面对李春的优越感,被那些窗帘摧毁了。我心里充满了失败的沮丧。

  在李春面前我感到失败了?

  为什么?就因为我喜欢的窗帘要挂到她家去了……我用手撕着松软的鸡翅,在心里反驳着自己……当然不是,至少不全是……她只是镜子,不,或者是光,让我忽然看清楚了自己过的日子……不对!恰恰相反,她把我弄糊涂了,我一直清醒而现实地生活着,李春不过是个盲人瞎马却走了大运的蠢女人,正常情况下她应该很惨……还是精神胜利法,酸葡萄……

  一个女人突然回身把三个字吐在我们的桌子上:神经病!

  我吓了一跳,刚才我跑神了,没有听见李春的话,想必李春刚才对人家说三道四这才激怒了那女人。李春也像被打了一耳光似的,脸红起来,人也变得畏缩了,说话的声音小了很多。这倒让我松了口气,至少,我不必因为她过大的声音而感到尴尬了。

  我们快快吃完就出来了,李春用手遮着眼睛看天空中的烈日,然后放下手,对我一笑,说,夏天的阳光老让我想起白铁皮,你还记得咱们学校门口有一家白铁皮铺子吗?

  我笑了一下,那铺子早拆迁了……对了,毕业后你去哪儿了?我记得当时你的户口……后来怎么解决的?

  李春是从农村考上来的,从我们那一届开始,学校不再分配工作,让学生和对口的单位“双向选择”。谁会无缘无故选择你?所以像我这样家里没什么门路的人就找不到什么正式单位,李春比我更麻烦,她除了工作还有户口问题。领到毕业证那天,李春拿着盖了“返回迁出地”红戳的户籍躺在学生处的地上哭得不肯起来。这一幕成为她在学校的一系列笑话的高潮。

  李春似乎很回避这些问题,竟然没接我的话头,把我晾在那儿,自己继续抬头去找那白铁皮一样的阳光,再低下头看我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抛开了刚才的话题,笑着问我,咋俩干点啥?你想干什么?

  我得回店里……我不知道为什么,口气一点都不坚定。

  说呀!想干什么?快点儿快点儿!

  李春丝毫不理会我是在工作时间,像个闹人的小孩似的一个劲催我……一缕油腻的头发耷拉到我脸上,我捋上去,摸到自己那可怜的稀薄的头发,忽然很心疼自己,于是我说,去整整头发吧!

  那好,我们去整头发。快呀!

  李春说着就跑起来,好像去整头发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她跑起来,衣服里面的身体就从波涛起伏变成了惊涛骇浪,路人都在看她,我叫了她一声,可她根本没有理解我的欲言又止,返身拉住了我的手,我跟着她一起跑了几百米,然后停下来,喘着气,跟着她疯笑起来。

  我突然感到自己心里不那么排斥李春了,她是可笑,可她的可笑那么强大,那么自在,哪怕被嘲笑,她都把那些嘲笑变成了羡慕和嫉妒……此时我甚至想,那些嘲笑里也许真的藏着一些嫉妒……

  我和她拐到一条被合欢树覆盖的步行街上时,我看着她说,给我讲讲你的……爱情!

  爱情!李春笑起来,红着脸咯咯地笑……我发现,李春之所以让我感觉变化不大,是她的神情没变,尤其是那迷迷蒙蒙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只能看见她愿意看见的东西,她不想看的东西,哪怕放在她鼻子前面,她都视而不见。

  李春开始讲她的爱情故事,但她含混掉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人物的名字也不愿意告诉我,身份也保密,除了这些,她的故事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初恋,浪漫而偶然的邂逅,倾心相爱,对方的父母反对,是她痛苦而理智地结束了这份感情。结局很悲惨,男孩因为伤心而自暴自弃,在意外车祸中丧生。而她很多年在负罪的阴郁中虚掷青春,拒绝一切男人,直到这个骑白马的男人把她拯救。开满鲜花的生活铺展在她眼前,而她的心经常还会被旧日的噩梦攫住……

  ……他们一家人都恨我,你不知道,他妈妈有多恨我……李春站下不走了,恐惧地看着前面,好像她初恋男友的母亲就在那儿站着,要扑过来撕碎她。

  我抓着她的胖胳膊把她从可怕的回忆里摇出来,她转过头,看着我,怔忪的神情好像在辨认我是谁。

  过去的事,别想了。我能想到的安慰的话也就这句了,而且说得言不由衷。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对李春的故事将信将疑,因为那故事里有太多的情节和场景似曾相识,简直是很多为人熟知的爱情小说的片段拼接……

  我一边在心里怀疑,一边又羡慕得要命……我想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有点失控了。

  7

  我进入了一种狂欢状态。在步行街上拉着李春从这家店出来又钻进那家店去,肆无忌惮地批评那些衣服鞋子和首饰,在街边买各种零食,大吃大嚼,叽叽嘎嘎,又说又笑,成了两个女学生。李春哪禁得起我这样的怂恿,更加变本加厉起来。我想我们俩走过,一定人人侧目,两个疯女人!

  进了一家内衣店,我随手拿起一套黑色镂空蕾丝上缀着红色缎子玫瑰的文胸和同样花色的三角裤给李春,开玩笑说这个适合你。导购的女孩子立刻过来,推波助澜地找出了适合的型号,李春竟然真的要试。我无聊地翻看着那套内衣的价格标签,这三小片带窟窿眼的布可实在不便宜--李春从试衣间里伸出脑袋说,进来看看。我进去了,只觉得眼前一花,稳了稳神才看清楚她。

  李春的长裙子褪到了肚脐处,裸露的上身布满圆圆的肉窝,乳房饱满地从黑色蕾丝的网眼里透出一点一点刺眼的白,看不见的地方是同样刺眼的红缎子玫瑰,刺得我眼皮哆嗦了一下。我想起那些外国油画里被丝绒绸缎孔雀羽毛围绕着的裸体女人,我只觉得那些女人很肥,一点儿都不好看……我现在也不觉得李春的身体很美,但我觉得很……华丽!我脑子忽然出现了那套幕布一样的缠枝玫瑰窗帘,这些华丽的肥肉就有了相称的背景,李春像八音盒上的小人一样在那半卷的帘下缓慢地旋转--我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怪异的情形弄呆了。

  李春买下了这套内衣,导购收了钱去开票,李春却开始脱裙子,要试整套。我替她抱着衣服和包,回避地挪开眼睛,半天才把目光挪过去。李春在照镜子,很欣赏自己的样子,可仔细看她的眼神又是空的,似乎沉浸在幻想中……我忽然一愣。李春的腹部有一道疤痕。那疤痕的位置让我一下好奇起来……我的肚子上也有一道疤在那位置,那是剖腹产生我儿子时留下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手术会留下那样的疤痕,很莽撞地问这儿怎么了?李春像刚被叫醒似的低头看着自己的疤,迷茫的表情瞬间扭曲成了痛苦,她的手摸着自己的疤痕,抖动着……很难看是不是?很难看……她抖动的手指开始揪那道疤,我突然觉得很不忍心,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说没事的,我……我也有……

  她死死地看着我,眼睛有一种疼痛得近乎疯狂的光,我都不敢看她了,慌乱地把衣服塞给她,说穿好衣服咱们走吧,不是还要整头发吗?

  从内衣店出来,我没再问关于那道伤疤的事情。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忍心再问。这道伤疤,让她虚构的爱情故事不攻自破,灰飞烟灭。李春的沉默很能说明问题,她一直想着心事,皱着眉头很用力地在想。

  那条步行街街口有家颇为高档的美发厅,临街的墙全被透明的玻璃替代了,能看见里面堂皇的布置,说实话,正常情况下我大概不会进来。可我进来了。里面凉爽舒适,香气扑鼻。我坐在沙发上翻着价目表,虽然昂贵,但并没我想象的那么吓人。我选了一款很爽利的短发,名为“风之自由”。美发师一个劲儿地夸奖我有眼光,这款发型是烫过之后把花全部剪去,留下漂亮的纹路,精致却不落雕琢的痕迹,充满动感。我躺着让他给我洗头的时候想,这样的发型回家后可能很难打理,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怕只美这么一会儿,我也认了。理发师的手指很温柔地在我头皮上按摩,我竟然微微有些发抖……因为渴望而紧张,我太想看到变化后的自己,是不是像风一样自由……

  李春粗乱的长发却舍不得动一根,只是在美发师的建议下做了次养发护理。她在我背后的椅子上,我们俩说话不方便,但我在镜子里可以看见她。她洗完了头,美发师在给她梳理头发,那是个秀气得有些女相的男孩子,好像很感慨李春头发厚密,抚摸着低头说了句什么,李春咯咯地笑起来。店里放着音乐,其他的顾客也很安静,李春可能被环境拘束了,没能放开声笑,她把笑刚放出一点儿就又吞了回去,那笑于是在她嘴里闷闷地盛开,从旁听来那声息很浪。

  她的痛苦似乎消失了。我又想起了她的那道伤疤,刚才汹涌起来的同情开始退潮,多半是她自己浪出来的事儿--她那身惹是生非的肉……可是李春多么心疼自己那身肉啊!她那么自顾自地绽放着自己的身体,她一定在心里觉得自己无比美丽,无比珍贵。我怎么就把自己看成了破抹布呢?这个念头弄得我鼻子发酸,深吸一口气也没扛过去,一直酸得脑门都跟着啧啧地疼起来,我吸气,再吸气,终于咬着牙把这股劲扛过去了,悄无声息,无人知晓。

  在美发师卷好了发卷之后我镇定自若地给店里打了个电话,告诉店里的小姑娘我有事过不去了,让她帮我支应着。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我放松地投入地享受着做头发的全部过程。

  当给我做头发的美发师把淡蓝色的围布从我身上揭下来的时候,我站起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侧面转过去,原来我还有这样小巧而饱满的额头和秀挺的鼻子,连着下来,嘴也不难看……我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也许是因为空调太足,镇定的我一直在微微发抖。

  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冬天,生病的我得到了一瓶罐头,略带锈迹的铁皮盖子,蓝色的纸签上画着辨认不出的红色果实,上面写着四个红字,糖水山楂。妈给我撬开盖子,我舀了一大勺送到嘴里,糖水很甜,很凉,咬下去,山楂像煮透的土豆一样绵软,沙沙的酸,酸透了,逼出一丝涩来,涩纠结起来了,成了苦,吃了苦的舌头一动弹,又碰到了甜。小小的我坐在床上,被这复杂的味道弄得浑身微微发抖,玻璃瓶子冰凉光滑,抱在手里像童话里的水晶球一样沉甸甸的,那种感觉神奇、美好、珍贵……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不相干的念头会不可控制地纠结在一起,我新做的美丽头发和小时候的糖水山楂……我干涩的眼睛竟然有点儿潮湿了……我被李春的多愁善感给传染了?我一边自嘲一边果断地离开了镜子,转身寻找李春。

  李春比我结束得早。结账的时候我们抢了一下,但李春抢赢了。我生气地抱怨她,心里却猛地一下子轻快了,甚至有点儿……高兴!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因为占了便宜而高兴,出了美发厅,笨嘴拙腮的我竟然对李春说,到了社会上才知道,同学是别的关系不能比的,何况咱俩还是同桌……

  我说着这话脸开始发烫,倒不是为自己恬不知耻的虚伪而羞愧,实在是觉得自己笨,好话说得这么拙劣还不如不说……李春一定会在心里暗笑的。

  可是李春好像没有笑话我的意思,她直盯着我问,以后,我还能常去找你吗?我没人说话……

  当然!我立刻回答。我回答这么利索倒真不是想以后继续再占便宜,李春孩子气的坦率让我不由自主有了一点真诚回应她的冲动。

  李春没在意我回答时真诚的笑容,她抓着包站在那儿好像在想事。我此时已经回到现实中来了,虽然还是觉得轻飘飘的,可能因为刚剪了头发,自己的头轻得好像不存在了,但我知道,狂欢节过完了。

  我说得走了,说好下班去我妈家帮忙的。她陪我一起回店里推车子,我看她好像还没分手的意思,就说起家里拆迁盖房子的事,言外之意是我俩必须分开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上学时我去过你家,记得吗?

  我不记得上学的时候李春去过我家。李春很坚持,说毕业前,跟寝室里的女生一起去的。那次在你家,每个人朗诵一首诗或者一段文章,你大哥还给大家录音留念。难道你忘记了?

  我没忘。李春说的没错,毕业前,我们寝室的女生是在我家有过这么一次聚会,我甚至还能记起自己朗诵的那首诗的片断,“……我不去想自己能否成功,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只是在我的记忆中,那次去的人里,应该没有李春。

  李春如此热切地看着我,我只能不置可否地笑笑。

  8

  李春跟我去了我妈家。

  我答应得很勉强。家里今天正把院子盖成房子,李春去了,恐怕给她找块利落的站脚地儿都难。但李春非常坚持,近乎纠缠地央求着跟我去,说哪怕看一眼都行。她一路上还不停地回忆那次去我家的情形,显得有点儿激动。她说得如此真切,让我几乎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产生了错乱。

  刚到门口就听见院子里有说笑声,进去后发现院子并没有施工的迹象,小院扫得很干净,饭桌放在院子里,小弟的女朋友在摆碗筷,小弟正给我丈夫点烟,回头看见做了头发的我,又是惊讶又是笑,老姐,这是你吗?

  我对小弟由衷钦佩,整天一件正经事不干,一分钱不挣,脸上却总是阳光灿烂的。妈都为他快愁死了,他却还能像局外人一样劝妈别想那么多。我简单介绍了李春,然后问他们笑什么呢?

  原来今天一早街道贴出了通知,说拆迁以各家房产证上原始登记为准,后来加盖未登记的房屋面积截至今年四月底,还要街道办事处出证明,最近突击盖的房子都不算。他们正笑话那些白忙活了一场的街坊们。

  丈夫盯着我的新发型,半天憋出来一句,哪儿整的?可真有闲钱……

  我没接他的话茬,生硬地问:不盖房了你还不回家,在这儿干啥?

  我想撵丈夫走。我妈对女婿和儿子从来都是双重标准,她儿子没有工作是社会不公,是父母窝囊没门路;而我丈夫则是自己不上进没本事不肯吃苦。丈夫如今的狼狈境况,充分证明了当初母亲的远见卓识和我的鼠目寸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母亲只要想证明她的生活智慧,就会拿我的婚姻来当例子,我得让丈夫赶快离开,我可不想当着李春的面再上演这一幕。

  妈妈!儿子尖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来。

  我忙转身,大哥的残疾人电瓶车进院了,儿子举着一袋子果冻在车上叫。我看了眼大哥,大哥不看我,看着我挡在门口的自行车,我忙把车子搬开给大哥让路。要不是大哥还带着点不自在,我都想不起昨天的事了。那样的冲突在我们家就像盛夏的暴雨,来得急干得也快,妈的话,亲一窝儿哪来恁些计较?

  大哥停了车,儿子先跳了下来,大哥也挪着不灵便的腿抓着车帮站在了地上,看了眼李春。我说这是我同学李春,这是我大哥,许自立。李春那样直盯着大哥的腿,大哥黑了脸,把一袋子卤肉给我。我笑着打岔,一闻这味儿就知道,是街口老卤货摊的。

  大哥没搭理我,自己欠身去摸座后面的拐,李春上去扶住了大哥。大哥愣了,我老公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小弟的女朋友也呆了一下,小弟笑着说李姐你别管了,大哥能行。

  大哥推开了李春的手,自己拄着拐走了,我老公把平时大哥坐的旧藤椅摆在了桌子后面,大哥坐了下去。

  李春竟然跟了过去,坐在大哥身边的矮凳上,抓住藤椅扶手,说自立哥,我没想到……你的腿……

  我把卤肉塞给小弟,拉把小椅过去挨着李春坐下,掩饰地把她的手抓过来,笑着对大哥说上学时,李春来过咱们家,你给我们录过一盒磁带……李春转过脸,我惊讶地发现她哭了。

  李春如此强烈的反应让我手足无措,大哥也有些诧异了,说了句你们是中专同学?

  李春的手从我手里挣了出去,直接放在大哥的膝盖上,自立哥,是意外还是……

  我哥微胖的身体起了一阵战栗,他的四肢僵硬似的不能动了,声音也有点儿变,是病,腿神经出了毛病……

  我干笑着拉李春,妈端着菜过来了。小弟和小弟的女朋友退到了屋门口,我丈夫看戏似的蹲在砖堆前抽烟,我解嘲地说李春上学时就这样……多愁善感……呵呵……李春,别说让人不高兴的事了--这是我妈……

  李春抹了把泪站起来,叫了声姨。

  妈说这姑娘真是心软--你跟自立以前认识?

  那个在我们家举行的毕业前寝室女生聚会,只好再讲一遍了。大哥也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开始是闹着玩,不过那个叫什么静的朗诵得不错,我还有印象,我说录下来吧,毕业后也是个纪念,这才录的。你们都没准备,在我书架上乱翻了半天……他说着笑了,你们七个,我还说你们是七仙女嘛,不过哪有许自芳这样矮冬瓜似的仙女?

  我没在意大哥对我嘲笑,我被那个“七”字电了一下。我们寝室是八个人,那天的聚会是七个人,大哥记得也是七个人,那么说一个人没有来……这个没有来的人只能是李春,因为当时我不可能请她来我家……

  我糊涂了。李春这是要干什么?她为什么非得说来过我们家?

  三、说不出的是真实,说出的是梦

  9

  我正为李春的真实动机想破脑袋时,妈如临大敌地把我拉进了厨房,悄声喝问,这是啥意思?你要给你大哥介绍对象?

  想什么呢?我白了我妈一眼。人家找的可有钱了,新房都收拾好了,今天在我店里订了好几千块钱的窗帘……她就那样,神神叨叨的,诗人!懂吗?

  我妈哦了声,钱和诗一起说服了她,这才看了我一眼说,头铰得怪好看……

  我转身,发现小弟的女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开着碗柜的门也在听我和妈说话,我笑着拍了拍她,说你不是要在书房装百叶窗吗?我们店里进了几款新货,你跟小强哪天再去看看?

  小弟的女朋友说行,接着一笑,说大哥今儿给他宝贝外甥补屈儿呢,孩子一说吃啥他就去买,这都出去三回了……

  妈把拌好的黄瓜变蛋洋葱倒进盘子说,咱家人都知道亲!如今不知道亲的家儿多了,咱家可不一样!你大哥,你姐,那是真知道亲……

  我抢着端了盘菜出来,为的是不听妈在未来儿媳妇面前夸耀我们家骨肉情深。我发现李春不在院子里。

  李春呢?

  丈夫倒着啤酒说带孩子出去了。

  菜都端上来了,李春还没带着我儿子回来。又过了十几分钟,我坐不住了,直觉前额火星乱迸。我又不能对丈夫发火,李春是我领回来的,可我领回来的其实是个陌生人--跑出家找儿子时我的步子都有些乱了。走到胡同口,看见李春手里拎着两大包东西,儿子一手抱着玩具汽车一手抓着冰激凌跟在她身边。

  我吁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竟然急出了一身大汗。

  李春去了附近的商场,给我妈买了一个蚕纱枕芯,给我丈夫和小弟买了两条烟,给小弟的女朋友买了一瓶香水,给我买了一瓶摩丝,给儿子买了玩具,还买了一大堆瓜子话梅薯片之类的零食。最后从袋子的底部,拿出一张CD,递给大哥,我看了一眼,怀旧经典,理查德的钢琴曲《秋日私语》。

  李春说现在能听吗?

  小弟站起来说,放电脑里能听。

  妈跟李春客气说不该花钱,我没说什么,只是觉得李春行事和一般人太不一样了。虽然大家多少都觉得有点儿奇怪,可是礼多人不怪,有东西收总是让人高兴的。大哥什么也没说,却不时在打量李春。

  大家的酒倒好之后,水一样的钢琴声也淌满了院子。这曲子我们上学时很流行,那天我们朗诵的时候,大哥就是用这曲子给我们配的乐。

  有了音乐好像我们家破烂的小院也变得不一样了,妈也没数落人,一顿饭吃得少有的和谐。加上酒精的力量,大家的话都有些多,连妈都在喝了半杯啤酒之后说起了爸拉二胡的事,说着说着就抹起了泪,不过很快觉得不好意思,站起身掩饰着说去给大家盛汤。

  唯一清醒的应该是我儿子,他用瞌睡来表达自己还在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妈看我们还在兴头上,领着孩子先进屋了。小弟的女朋友讲了一对男女咖啡厅邂逅然后有了一夜情的故事,虽然说是她朋友的故事,可她讲得太生动了,小弟显得有些介意,两个人很快进房间掰扯去了。小弟的女朋友也没什么正经工作,只在朋友开的化妆品店里帮忙,人很漂亮,好在还算单纯,时不时小弟会因为吃醋和她生气,但两个人还是腻着没分开。她家和我们家是隔壁邻居,她父母心里不愿意女儿和我小弟好,我小弟每天的生活就是打电子游戏,接送女朋友,然后在我们家或者女友家吃饭,虽然小弟也是漂亮的,可男孩子光漂亮有什么用?两个人从十四五就开始谈恋爱,商量着今年准备结婚。说实话,要是再不结婚,当初积攒的那点儿纯情也就耗光了。

  丈夫讲了他当兵时去大学军训的事。他们连长纠正女大学生踢正步的摆臂姿势,把手放在女生的腋下,还让人家用胳膊夹紧他的手,有的女生傻,很听话,有的不夹……我收拾了桌子上狼藉的菜盘,把李春买的那些零食拿出来,又闷了一大缸子茉莉花茶端过来。

  丈夫还在讲那个“夹紧”的故事……其实听话的女孩子才纯洁,那些不愿意夹的都是知道“事儿”了……我踩了他一脚,他哎哟了一声,瞪着我,我没理他,起身把大哥刚倒空的一个啤酒瓶收走了。

  吃饭的时候大哥一个人喝白酒,后来大家喝茶吃零食的时候,大哥却打开了剩下的两瓶啤酒,当饮料喝。这几年大哥都泡在酒里,家里人都习惯了。我坐下,一时没人说话。李春抱着膝盖坐着,仰着脸不知道在找什么。

  这院子里应该有棵树,李春突然说,要是有棵槐树就好了。

  本来有,后来盖灶火屋给砍了,大哥说。

  院子里有树?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些怀疑地说。

  大哥说那时候你小……就是棵槐树,洋槐树,开雪白的花,开花的时候满院清香。

  也许我的记忆真的出现了问题,我记得盖灶火屋,我还给爸帮忙搬土坯,但我从不记得我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开着清香白花的洋槐树。

  我没有和大哥再争论,我的眼涩得很,可能是喝了啤酒的缘故,兴奋过后我忽然觉得有些凄惶。钢琴曲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昏黄的灯光从不远的房檐下照过来,蛐蛐在看不见的地方叫成一片,我打了个哈欠。

  在未来的某个时间,你坐在槐花的清香里……沉醉,少年的你我……朦胧的影子……说不出的是真实,说出的是梦……

  李春开始朗诵她的诗了。

  10

  在李春朗诵的时候,我丈夫起身顺手抄起没拆封的那条烟,低声对我说要不我先走?

  儿子睡着了,我一个人骑车咋带?我声音不高但透着生气。

  李春的朗诵被我们打断了,这时大哥突然说你们走吧,我一会儿送李春。

  我觉得不合适,可看李春很乐意的样子,我就说那你们再聊会儿,李春住……我也不知道李春现在住哪儿。李春说我住的离这儿不远。我只得同意了大哥的意见。这时丈夫从我妈屋里把熟睡的儿子抱了出来,交给我,我抱着孩子跟李春还有大哥告别,然后跟着丈夫走了。

  一出胡同口,丈夫弓腰蹬着车子大笑着说,你这女同学花痴加弱智……

  我抱着孩子坐在自行车后座说就你精!

  丈夫笑着说,我刚才一低头,看见那女的手搁桌子底下,跟那儿摸大哥的大腿……

  不要脸!我嘟哝了一句。

  是够不要脸……你看她那P股、胸,一看就没少挨……

  我说你不要脸!我咬着牙低声吼了句。

  我不要脸,我不要脸……我觉得你把个这招家里来,不是啥好事……不过这浪娘们怪大方哩……你也大方大方,办证的钱明儿给我吧,啊?

  我没吭声,可能因为酒的缘故,我头晕得有点儿反胃。

  回到家我先安置了孩子,刚关好孩子的门,在黑乎乎的客厅里就被丈夫拦腰抱住了。他把我扳过来竟然要和我接吻!我把脸一闪,低声说少恶心!然后径直走到亮灯的卧室门口,卧室的门开着,占了房间一半面积的大床上被褥衣服扔得乱七八糟,我突然觉得眼睛堵得慌,烦躁地转身,发现丈夫跟了过来。

  他凑过来很仔细地看我的脸,故意土腔土调地说,俺老婆长哩还怪不赖哩!

  这是他T情的方式,以前我会笑,可我今天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我的脑子里竟然突然闪过一个荒唐得不可思议的念头,他今天反常的兴奋是因为李春!

  我推开他,靠在另一边的门框上,似笑非笑地说,你给我说实话,李春这样的,男人是不是……都喜欢?

  丈夫依在另一边的门框上,不会喜欢!反正我不喜欢……

  我嗤之以鼻地哼了声。丈夫不服气地提高了声音,真不喜欢!我觉得喜欢她的男人还真不好找……不过……他笑着压着喉咙说,干事儿就另说了!

  我没有说话,脑子里那一刻甚至什么也没想,突然感觉到了丈夫满是酒气的嘴凑了过来,他亢奋的身体摩擦着我的身体……一股怒火腾地在我身体里烧了起来,我很清楚,点着这怒火的人不是丈夫,而是李春。我猛地从门框那儿闪开了,闪开的时候太用力,撞到了头又撞到了胳膊肘,丈夫冷不防失去重心磕在了地板上。我抱着胳膊靠在墙上,在疼痛眩晕中等那阵酸麻过去,丈夫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满嘴是血。

  我看他一眼,牙掉了?

  他用很脏的一句骂回答了我的问话,自己去卫生间漱口。我走到卫生间门口看了看,他只是嘴唇破了,就离开了。

  丈夫从卫生间出来进了卧室,我没有跟进去。

  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上,窗户外面黑乎乎的,也看不到什么,前面一栋楼上,有些窗户亮着灯,亮灯的窗户拉着窗帘,只是一团模糊带晕的光。我走到了窗边,能感觉到夜里的空气正在凉下来……夏天也要过去了,快立秋了,又是一年,明年这个时候会怎么样?能怎么样?--不能想了,头还很晕,胃里还很难受,我退到沙发上,坐下来,手插进蓬松的头发里,刚才竟然在头上撞了个包,还在火辣辣地疼。

  我躺了下去,然后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天夜里,独自在卧室的丈夫从我的包里偷走了存折,但他取不出钱,因为我换了密码。他以前这么干过一次,所以我换了他不知道的密码。他晚上回来气急败坏地继续和我吵。他的嘴唇肿了,可能因为嘴疼,也可能因为我不搭理他,他骂了一阵子也就草草收兵了。我依然没有进卧室,晚饭后我收拾了客厅,洗衣服的时候把沙发罩洗了,然后在沙发上铺了张干净的床单,一直忙到深夜,洗过澡,又一个人睡在了沙发上。

  你想干什么?

  第三天深夜,丈夫瞪着眼睛出现在沙发面前。我坐起身,看着他。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我不想说话,就又躺下了,把脸埋在沙发缝里,脊背对着他。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拉起来,瘦胳膊朝我身上抡了几下。我没有还手,不知道怎么了,我一点儿还手的力气都没有。我的样子反把他吓到了,他松开了手,喘着粗气看着瘫在地上的我,我爬到沙发上,又躺在那里。

  丈夫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说老宋不用他了,他家有亲戚给他押车了,他又没活干了。但老宋说能找人帮丈夫把C证换成B证,他就能开大货,可以给别的车老板当司机。

  我坐了起来,丈夫像个小孩一样,坐在地上,委屈地趴在我的膝盖上,呜呜咽咽地哭着,你就给我钱吧!

  我没吭声,我觉得有什么刺眼的东西在混沌中朝我一点点逼过来,可看不清,因为太亮了,像白雾里有一团白光,我感到很恐惧,但又不知道究竟在恐惧什么。我长出了口气,丈夫抬起头来,以为我在叹息,叹息是动摇的表现,他以为我又一次地要妥协了。

  丈夫擦了泪,拉扯着我回卧室,我没有再坚持,跟着过去了。躺在床上,我能感觉到丈夫在暗中观察我,但我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他也没再说话,后来我们也就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我起得比丈夫早,到客厅把窗帘取下来。我们家的窗帘还是结婚的时候做的,那时候丈夫和我都还在厂里上班,两个人一起去买的。原本是幅色彩艳丽的棉绸布,淡黄的底,碧绿的叶子和茎,大朵大朵的橘红橙黄的太阳菊,现在看上去暗淡而肮脏,抱在胳膊上涩涩的。我被灰尘呛得咳起来,无意间回头,丈夫靠在卧室的门框上正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了。

  11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连着几天我都洗东西洗到半夜,床单被罩毛巾沙发罩电视机罩……我从沙发的缝里、电话机下面、冰箱背后、茶几抽屉里找出很多大大小小的罩子或搭布,这些罩子或搭布原本都是些很漂亮的金丝绒、带绣花的闪光缎或者是精致图案的白色钩花……当初我连电话的听筒上都包着带荷叶边的米色织锦缎,电话机下面还铺着一块,上面也盖着一块,织锦缎上的图案是苏州园林,有奶油色的荷叶边……

  它们后来就成了一团团肮脏的眉眼不清的东西充斥着我的家……我把它们扫荡了之后,客厅显得空荡荡的,窗户边有一大块墙皮剥落了,窗帘取下来我才看见,沙发、茶几、电视、冰箱都光秃秃地站在那儿,让人觉得心里冷飕飕的。

  我抱着窗帘朝卫生间走去的时候,丈夫犹豫着开口了,我妈说给咱们点儿钱把房子简单装一下,二十多年的房子了,也太破了。

  我不要。要装就自己装!我一点儿都不领情地说。

  房子不是我们的,是公婆的。他们也不是真的要为我们装修,而是想找借口搬来住。他们现在住在平房里,上趟厕所得走半条街……老房子潮得很……婆婆见我就说这话,我不愿意听,我也不敢看公公哆嗦的患风湿病的腿……看他们小心翼翼试探的样子,我都觉得自己强势、恶毒、残忍、自私……可我心里委屈害怕得想躲想跑想哭!每到这时候我都想把沉默的丈夫用牙齿撕碎了,就当着他爹妈的面……我的牙齿并没有将丈夫撕碎,只是咬紧自己的嘴唇,尽己所能不和他父母见面,眼不见--心还是烦,怎么办?

  丈夫带着讨好的笑跟到卫生间门口,说是啊,我也没答应,有钱让他们留着自己花吧……

  水哗哗地冲进洗衣机,我不想听他说话,就扭开了按钮,洗衣机轰鸣着开始旋转。我关上卫生间的门,推开名不副实的书房门,里面有一个书架,上面没几本书,变成了杂物架。

  丈夫也跟了过来。我说,今天你管孩子吧,窗帘洗好晾出来,你把这屋里的东西收拾一下。

  丈夫被我震慑住了似的,哎了声,见我换衣服要出门,他又哎了声,我回头看着他,他结巴了一下,你……你不吃饭了?

  我知道他本来是想说钱的事,他是在我的注视下才突然改口的。我哼了声,咱家有过早饭吗?

  我能看到丈夫眼睛里一阵畏缩,看我的眼神像看生人--我知道我变了,我一直很好地维护着我的新发型,我忽然想,也许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新发型,我甚至妄想让我的家也跟着头发一起焕然一新……

  我阴沉着脸站在那儿,看着丈夫手足无措起来,我心里很酸很疼,也很憋气很窝火,深吸了口气,说我走了。

  到了店里,用店里的电话打给我妈,说今天孩子不送去了。妈在电话那边叫,不送孩子你也回来!我正等着你呢!你给我滚回来!

  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吼着说回来就知道了!

  偏巧那天早上很忙,一直到十点多,我才闲下来,我跟店里的小姑娘匆忙交代了一下,蹬着车子奔回了家。进了院门我一愣,几件刚洗好的衣服挂在晾衣绳上滴答着水,李春买的黑红两色的蕾丝玫瑰内衣赫然在内,就在我家院子里的绿塑料绳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我说不出话来,妈看见我,一头朝我撞过来,我抓住她的肩,连声叫着妈,妈,你疯了!

  妈吼叫着我疯了!被你逼疯的!

  小弟这时从他屋里出来,烦躁地叫了声妈,有事你跟我姐说,撒泼有用吗?小弟看我了一眼,你那个女同学,要跟大哥结婚!

  小弟说完又进屋了,妈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我只得跑去再问小弟,你是说李春?

  还能有谁?小弟头也不抬地继续用鼠标打着游戏。

  别打了!我冲他大叫,我被妈一把拉了出来,她喘着气说你厉害小强干啥?你过来看看……

  家里本来只有三间平房,大哥住的这一小间是跟灶火屋一起加盖的,贴着院墙,房顶是石棉瓦,没有窗户,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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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内容包括尊君肃臣话朝仪;演军用兵礼仪;尊长敬老礼仪;尊崇备至的皇亲国戚礼仪;任官礼仪;交聘礼仪等十个部分。

  • 中国古代丧葬习俗

    作者:周苏平  

    科普教育 【已完结】

    该书勾勒了古代丧葬习俗的主要内容,包括繁缛的丧仪、丧服与守孝、追悼亡灵的祭祀、等级鲜明的墓葬制度、形形色色的安葬方式等九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