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韵
一、“活泼地”
西街是朗霞的家。她家住在西街一个叫“北砖道巷”的小巷子里。从那条小巷子里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巍巍的鼓楼--那是这个小城里最醒目也是最壮阔的地标。
鼓楼建于何年何月,朗霞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这一类的问题。在朗霞的眼里,它好像一个自然的、地老天荒永恒的存在,就像城外的田野、远山和那条叫作乌马河的河流。东、西、南、北四条街道,从它巍峨的身下,向四方伸展开来,组成了这小城毫不复杂的端正格局:就是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也很少在这端正清白的小城中迷路。
西街是一条长街,石板路两旁,都是灰砖灰瓦高大的老建筑,长长的出檐,露明柱,坚固的石础。楼上的房屋缩身回去数尺,再宏大的楼宇,看上去也有了一种谨慎而谦恭的姿态,不炫耀,不声张。出檐下,家家挑着两只走马灯,夜晚,走马灯亮起来,无论寒暑冬夏,一团团昏黄的光晕,为夜行人照路。在没有路灯的年代,那是西街的仁慈,也是西街的一点奢侈。
自古以来,这小城,就是东街穷,西街富。
西街上,曾云集了各种商号--这个隆、那个昌,或是什么裕什么泰的。这些商号,都是大买卖,分号设在全省,甚至全国各地,而西街,则是它们的大本营。所以,西街上的商号,从不在这条街上设门面。迎来送往的,都是大客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平日里,这条街,比起店铺商铺鳞次栉比的南街来,反而要幽静,清冷,就像一条不动声色的幽深的大河。
当然,这是在有朗霞之前。从朗霞记事之后,那些个商号,这个隆那个昌的,就都慢慢消失了。有的公私合营,有的干脆没了下落。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所以,朗霞的西街,已是兴衰史落幕之后的那种家常和平淡。尽管如此,走在西街上,那深宅大院、那在一个孩子眼中分外宏大的楼宇,仍旧有一种掩盖不住的神秘,又神秘又衰败。
朗霞的家,北砖道巷,是西街中腰的一条小横巷,窄窄的、长长的,她家在巷底,独门独院,院门坐西朝东。小小一座四合院,进门就是照壁,拐进去,院子齐齐整整,青砖墁地,北屋前,一左一右,种了一棵石榴一棵丁香。春天,丁香开白花,夏天,石榴开红花,也许是因为这两棵树的缘故,通往后院的月洞门上,一里一外,各凿了两个字,一边是“如云”,一边是“似锦”。这树、这字,从朗霞家买下这宅子时,就穿壁引光在了那里。没人知道,它们已经存在了多少年,也没人知道,种这树凿这字的人,如今又在哪里。
拐进月洞门,就是后院。后院里,有一棵老榆树,有茅厕,还有一个地窖:那是为储存冬菜用的。这黄土地上的小城,几乎家家都有这样一个储存冬菜的地窖,平地里深深地挖下去,再将一侧朝里掏空,如同战时的防空洞。只不过,有的人家讲究一些,用砖将洞碹起来,就像碹窑洞,而大多人家,则是一孔裸窖。那地窖里,冬暖夏凉,盖子一盖,是天然的储藏室。
家家后院,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格局。
朗霞家有一点不同的地方,说来有趣,那就是,她家的茅厕上方,门楣的条石上,竟也凿了几个字,那几个字是“活泼地”。
幼小时,朗霞不知道那几个字是什么字。后来上了学,念了书,慢慢大起来,每次如厕,进门时一抬头,常常会心地一笑。朗霞想,从前,住在这院子里的人,盖这院子的人,一定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朗霞自己,则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孩子。
这孩子,在西街的这个家里,一直住了十年。本来,她以为自己至少要到十八岁,也就是高中毕业才会离开西街,离开这个叫作“谷城”的小城,却不知道,自己竟会是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和它告别。
马兰花嫁给陈宝印那年,陈宝印还是国军的一个连长。用她娘的话说,人长得还算“排场”,只是,比马兰花大了整整十岁。马兰花刚满十八,而陈宝印则是二十八。马兰花的爹妈,在百里外的小镇,开着一爿小小的杂货铺,当年,陈宝印的部队,就在那里驻防,常常到马家那个杂货铺去买香烟。那个杂货铺,芜杂、阴暗,气味混浊,却有一朵鲜花又幽静又张扬地生长着。陈宝印托人去马家说媒,马家甚至没有问,陈宝印在自己的家乡有没有结发原配,就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
穷家小户的闺女,不在乎名分。
陈宝印在家乡,读过几年私塾,通文墨,虽是行伍之人,却也解几分风情。新婚第二天,清早,他学“张敞画眉”,给他的小新娘梳头,他笨手笨脚,捏着桃木梳,生怕扯疼了她。她仍旧有些羞涩,垂着眼皮,不好意思去看镜中的那个男人。他则是费了九牛二虎的气力,也挽不好那个发髻。终于,他放弃了,说,“这家伙,比打场仗还吃力!”
她笑了。
他看着镜中那张笑脸,觉得自己的心化成了一汪春水。许久,他对镜中那个甜美的女人说,“兰花,这一辈子,我要让你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不后悔嫁给了我……”
就是这句话,这一句新婚燕尔的诺言,让马兰花,心甘情愿为这个男人,去赴汤蹈火。
起初,他们小夫妻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他总是换防,他们的家,也就总是搬来搬去。他们俩,就像一对不断迁徙的鸟,东飞西飞。几年下来,她总是坐不住胎,最可惜的一次,一个六个月大的男婴,竟然流产。她非常伤心,他却沉得住气,说,“我们命里无儿,何必强求子?”
她生气了,问他说,“我们缺了什么德?会命里无儿?”
他长叹一声,说道,“兰花,这兵荒马乱的乱世,我一个扛枪打仗的,朝不保夕,你又何必要一个拖累?”
兰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一边“呸呸呸”朝地上吐了几口:“陈宝印,你想得倒美!你要敢让枪子打死你,我追到阎王殿也要把你揪回来!哼,当我不知道?你是怕你地底下结发的黄脸婆一个人凄惶,想去和她做伴了,对吧?”
陈宝印笑了,一把把马兰花搂在怀里,说,“有你这不讲理的小妖精,我哪敢?”
当马兰花再一次有喜的时候,陈宝印终于为妻子买下了谷城的这一处宅院。那时,他晋升成了营长,恰逢房主急于将这宅子脱手,再加上一个得力的中人,陈宝印几乎就像白捡的似的拥有了这小院。正是初夏的季节,小院里,那棵石榴树满树的繁花,云蒸霞蔚,他们俩站在树下,陈宝印说:“要是生个女儿,就起名叫个‘霞’。”
“要是儿子呢?”马兰花问。
他抬头看了看月洞门,看见了那砖雕上的字,“要是儿子,就叫个‘云’。”他回答。
“怎么听上去也是女里女气的?”马兰花有些不解。
他没有回答。他心里想,“霞”和“云”,都是易逝和易散的东西啊,人的命,又何尝不是?
陈宝印没有来得及看见出生的小女儿,就随同部队匆匆开拔离开了谷城,开赴前线。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马兰花知道,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自己的男人战死在了枪林弹雨里,要么,就是随溃兵一起,去了远天远地的台湾。
不管哪一种,都是生死两隔。
朗霞没有见过父亲。但是她并不十分觉得,有个爸爸是件多要紧的事。
不懂事的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曾好奇地盘问过母亲,她说,“人家家里都有爸爸,我爸爸呢?”
母亲淡漠地回答,“死了。”
母亲又说,“有爸爸有什么好?你看引娣,她爸爸喝醉了酒,总是打她。”
“哦--”朗霞恍然大悟,点点头。
确实,朗霞没觉得自己的家有什么不好。这个家,除了她和母亲、奶奶之外,再没有别人。奶奶也并不是朗霞的亲奶奶,原是从前家里的老女佣,孔婶,多年来一直跟随着母亲,无儿无女,早已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归宿。母亲在百货公司的门市部站栏柜卖布,薪水不多,但在谷城这样的小城,养活一个三口之家若精打细算还算勉强。再加上,奶奶在家里,除了做饭理家,还会帮人缝缝补补做衣服之类,给家里赚一些零用,也给朗霞,赚来那些吃酸枣面、柿饼、黑枣,以及喝丸子汤的零嘴钱。
何况,她们到底还有一些家底。
奶奶和马兰花,都是那种心灵手巧的女人,也都爱干净。她们的家,永远窗明几净。炕上的油布,纤尘不染,灶台锅盖,让奶奶用一块猪皮,擦拭得如同镜面一样明光明亮。向阳的窗台上,常常有养在清水里静静开花的白菜心或是绿绿的蒜苗,使这捉襟见肘的日子有了一点从容而坦然的底色。院子里,奶奶种了十样锦、喇叭花、萱草和凤仙花。凤仙开花的时节,奶奶会让小小的朗霞坐在小板凳上,用石臼将明矾和凤仙花瓣捣碎,裹在朗霞的十个小手指上,给她染红指甲。
晚风吹过,一朵石榴花落下来,又一朵。青砖的地上,静静地,躺着花朵的尸骸。
起初,有人想来租住他们的东西厢房,说这样也能补贴一些家用,但是马兰花没有答应。马兰花说,再等等吧。
来人说,“兰花呀,你还等什么?莫非等你那死鬼男人还阳?”
马兰花回答,“哎,我实在是舍不得这院子。”
没人知道马兰花等什么。
夏去冬来,又是一年过去了。来年春天,丁香开花时,她做出了一个决定,把半个院子、连同东西厢房一并捐给了公家。只是,她提了个要求,让公家紧沿月洞门边给她砌了一堵墙,又在旁边围墙上,开了一个小小的院门。这样,她们的院子,仍旧算是独门独院,却没有了规整的格局,自然也没有了照壁。狭长、局促的一条,离北房的出檐不足三米,一抬头,就是高墙,碰得眼睛生疼。最可惜的是那两棵树,石榴和丁香,也被阻隔在了高墙之外。奶奶说:“兰花呀,看看这碰头墙,咱这就像是坐监一样了。”
马兰花说,“横竖是个保不住,婶子,咱得知足。”
奶奶不再吭声。她知道马兰花是对的。
自然,说什么话的人都有。有人说她是假积极,也有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这样壮士断腕般决绝,是为了堵众人的嘴。当然,更多的人说,她是识时务:一个死了的反动军官的房产,迟早免不了充公的命运,总比等着公家来没收强。
这样的变故,对于幼小的朗霞,几乎是没什么影响的:狭长的小院,也足够她一个人跑跑跳跳。长大的她,其实记不得旧宅院的面貌了。只不过,偶尔,她会做这样一个梦,梦中,她坐在屋檐下小板凳上,裹着十个小手指,看着石榴花,一朵一朵,静静地,慢慢地,灵魂一般无声飘落,如同命运的寓言。醒来,她会摸到自己脸颊上温暖的泪水。
新开的院门,仍旧朝东,小小的,只有一扇,漆成黑色,和西边的月洞门,打个对脸。
月洞门通往后院,平日,除了如厕,朗霞很少到后院去。
后院有一种荒凉的气息。
总是有杂草,拔也拔不净,年年拔,年年长。当奶奶发牢骚念叨的时候,朗霞就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嘛!”
奶奶笑了,说,“看这学问大的!”
马兰花说,“这妮子灵秀。”
榆树长在后院,取“有余”的吉意。可是朗霞觉得榆树长得很慢,似乎,它永远都是那样一个瘦硬的样子。只有当它结榆钱的时候,朗霞才对它有几分兴趣,奶奶会捋下榆钱给她们蒸“布烂子”吃。榆钱做的“布烂子”,是朗霞最爱吃的一种面食,比槐花的“布烂子”要好吃很多,槐花太香了,香得鲁莽,而榆钱,则有一种绵长的清香。
榆钱吃过,朗霞就不再理睬榆树了。
榆树下,是她们家的地窖。据说,这地窖挖得还算讲究,当初买这宅院时,就带了这样一个地窖。只不过,朗霞从来也没有下去过,奶奶、妈妈,谁也不准朗霞到地窖里去,奶奶说,那里阴气重,小女孩子进去,会坐病。
秋天,整个谷城都弥漫着大白菜和芥菜的气味。大白菜要下到窖里存储起来,准备一家人吃一个冬季;而芥菜,则是要切碎了浸到缸里腌制酸菜,那是谷城人一天三顿离不了的主菜。朗霞家也不例外,浸酸菜时,妈妈或许会让朗霞插手,帮忙刷刷芥菜头什么的,下窖存冬菜,则完全是奶奶妈妈两个人的事。两个人,妈妈在窖里,奶奶在地面,用一只绑了麻绳的箩筐,将那些白菜们,一棵棵地,输送下去。而朗霞,则远远站着,生怕那不见天日的阴气,或者,不干净的东西,扑着了她。
人人都说,朗霞养得很娇。
想来也是,寡母抚孤,而这“孤”,又是个小妮子,自然是要比别的孩子,娇惯一些。
后来,在朗霞的梦中,后院,那块“活泼地”,常常无声地浮现出来,就像一只阴冷而诡异的眼睛,永远不肯仁慈地闭上。
二、湖洼
朗霞的学校,叫“二完小”。就是“第二完全小学”的意思,也就是说,不仅有初小,还有高小。
“二完小”在小城的东街,是从前城隍庙的旧址。庙里的泥胎神像没有了,而墙壁上却还留有一些残缺不全的壁画。尽管年深日久,这些残画却依然有着鲜明而艳丽的颜色,画着一些仿若戏台上的人物。
每天清早,朗霞和她的同学引娣结伴去学校。引娣家也住在北砖道巷,和朗霞家打对门。引娣姓吴,他们家,大大小小,五个妮子,引娣是老四。不用说,是盼着这个妮子给引来个弟弟。可是,引娣引来的还是个妹妹。一口气五个女儿,让引娣的爸爸老吴,很是沮丧。
老吴从前在南街上开饭馆,临解放前,破产了。如今,他在一家公家单位的食堂里当厨师。他有一手好厨艺,却没有施展的地方:一个公家食堂,做来做去还不就是那几样大锅菜?老吴不顺心,常常借酒浇愁。喝醉了,抬眼一看,一地的丫头片子,更是堵心,觉得自己愧对祖宗,不仅败了家,还绝了后!连个继承香火的人也没了。于是,借酒撒疯,骂老婆,打孩子,砸锅摔碗,弄得女儿们,谁也不愿意在那个家里待着。
于是,水到渠成的,引娣把对门朗霞的家,当作了自己的家。
引娣比朗霞大一岁,却和朗霞同一年上学,两人做了同窗。上学之前,引娣从早到晚,总是腻在朗霞家里,就像一棵移栽过来的植物。常常,到吃饭时,引娣也不愿回家,马兰花就留她吃饭。奶奶虽说也心疼这孩子,可也心疼自家的粮食,有时,忍不住会对引娣半真半假地说:
“引娣,下个月我可要去你家要粮票了。”
听到这话,马兰花就对引娣说,“奶奶是说笑话呢。”背过身,对奶奶说道,“婶子,咱不缺孩子这一口吃的,怪可怜的。”
奶奶不知为何,叹口气,不再说话了。
有一天,引娣的大姐吴锦梅敲开了朗霞家的小门,她手里,托着一只粗碗,里面是堆尖的、鲜灵灵的一碗麦黄杏。她对马兰花说:“婶子,我们学校去农场劳动,这是从树上现摘下来的,给朗霞吃个鲜。”
马兰花忙接过来,一边道谢,只听吴锦梅又说:“我家引娣,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话刚一出口,她就红了脸。那难以言喻的少女的羞愧,让马兰花一阵心疼。她忙拉住了吴锦梅的手,说道:“快别这么说!我家朗霞,就缺个姊妹呢--她俩,就像一对姐妹,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是黄昏时分,西天上,有淡淡的晚霞,巷子里很静,西街也很静。有种朦胧的光,笼罩着这个清丽的小少女,使她看上去又美又柔弱。马兰花愣了一下,不禁暗想,这样一朵脆弱的花,怎么禁得起吴家那种浑浊日子的揉搓?
就在朗霞和引娣上小学那年,吴锦梅也考取了谷城中学的高中。谷城中学是一所重点中学,不要说在谷城,就连在省城,也是有名的。这件事,在吴家,自然是件值得庆贺的大事,老吴一高兴,吩咐引娣她妈,说,“去,割两斤肉,我今天给咱妮子露一手!”又说,“从前,谁不知道咱‘留芳斋’的酱梅肉,在谷城,那可是在论的:‘至诚号的饼,留芳斋的肉’,说的就是咱的酱梅肉--”可是那天,老吴没等他的酱梅肉蒸好就喝高了,开始激愤地卷人,结果那个庆贺的夜晚,又是以老吴的发疯和引娣们的哭叫而结束。
隔了一条窄巷,这山摇地动的响动,一巷的人,都听见了,更不用说,街门对街门的马家。
暑假将尽的一天,马兰花在巷子里拦住了吴锦梅,把她拉进了自家院门。
“婶儿给你个东西。”马兰花说。
是一件细洋布衬衫,天蓝的底色,上面撒满白色的小花,丁香一般,碎碎的,抖开来,仿佛,一地的清香,缠缠绵绵,丝丝缕缕,扑面而来。马兰花说:“这是用我的一件旧大褂改的。婶儿不拿你当外人,才敢改给你穿,算是婶儿的一份心……你要是嫌弃,多心,就算你没看见它!”
吴锦梅望着那衬衫,许久,不说话。终于,她无言地脱下了自己的衣裳,把那件天蓝色的新衣,穿上了身。真合身啊。已经发育了的少女的身子,迷人而清香的身子,和这件衣裳,是那么地合适,就像一对知己,惺惺相惜。马兰花点着头笑了:“我这双眼睛,就是尺子。”
吴锦梅眼睛一热,说,“婶儿,朗霞真有福气,能做你的女儿……”她说不下去了。
马兰花不知为何也有点鼻酸,她忙岔开了话头,对朗霞说道,“朗霞呀,你要跟姐姐学,将来,也考上谷城中学才好!”
谷城中学在小南街上。小南街,是切开南街的一条长横街。东边,有这城中最古老的寺庙无边寺;西边,从前的旧文庙,现在则做了谷城中学的校址。
谷城中学,是这城中的风水宝地。
谷城中学的对面,便是从前的旧城墙。城墙残破不全,到处是豁口。南城门也在那里,却早已名存实亡。城墙外,是一片深深的大洼地,谷城人把这里叫作“湖洼”。想来,它从前应该是有水的,或许是池塘,或许是护城河。但现在,这里荒草丛生,成了枪毙人的法场。
枪毙人的时候,谷城的大人小孩儿,熟门熟路地,早早来到湖洼边,抢占一个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地,等着看那些五花大绑身插亡命牌的死囚,怎样被子弹将脑壳掀掉。
但平日里,这一片湖洼,则是寂寞荒凉的,鲜有人迹。孩子们不来这里玩耍,羊不来这里吃草。于是,这人血滋养的湖洼,就成了野草的天堂。那些野艾蒿、白莲蒿、蒲公英之类,长疯了似的,在夕阳残照中,看上去又阴郁又欢畅。
这样的地方,总是生长秘密的。
周香涛是谷城中学的美术教师,他是一个外乡人,从南方一座著名的城市调到了这个小地方,或者,用另一种说法,是“发配”到了这里。这个尚还年轻的艺术家,他和这小城,在精神上,格格不入。这小小的中学,小小的城池,让他感到了人生的局促。他常常在清晨或黄昏,一个人,攀爬到残破的旧城墙上,眺望远方,让没有阻隔的自由的天空,抚慰他被小城的平庸生活所囚禁的眼睛。他喜欢在这无人的城墙之上,写生,画那些流云、飞鸟、田野、在四季中变幻的树木和庄稼,以及远处安静的、蜿蜒的北方河流。
他就这样看到了湖洼边总是穿天蓝色衣衫的那个姑娘。
在晴好的日子里,黄昏,他常常看到她,一个人,坐在湖洼边看书。两条长辫子,垂在她柔软的天蓝色的腰际。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开始在速写簿上画她,一张又一张,画她的背影、侧影,画她脚下的野草,画她和湖洼中盛开的蒲公英,画晚霞中她那一份悠远的宁静……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安静下来。
终于,有一天,他也去湖洼边写生了。
偌大的、寂寂无人的湖洼,起了一点微妙的、暧昧的颤动。起初,他们俩,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互不相扰。后来,有一天,她很自然地来到了他的身后,看到了画面上的那个姑娘,那个陌生的自己。她压抑着心跳,问:“这张画有名字吗?”
“有,”他回答,“刑场边的花朵。”
他回过头,望着面前这个眼睛漆黑的女孩儿,说,“吴锦梅,我想把它画成一幅油画。”
原来,他早已打听出了她的名字,那当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吴锦梅没有惊讶,也没有故作惊讶,她只是安静地笑了,“还从来没有人画过我呢。我也从来不认识画家。”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一个孤独失意的艺术家,一个“结着丁香般愁怨”的女孩儿,相遇了,注定是要发生点什么。
后来,周香涛问吴锦梅说,“吴锦梅,你为什么要到湖洼去?那里是刑场,你不害怕吗?”
吴锦梅回答道,“我不到湖洼,怎么会遇到你?我是为了诱惑你呀!”
那当然不是真话。
其实,她只是想找一个安静没人的地方,这个孩子,她是被无休无止的吵闹声欺凌怕了,伤害怕了,只要能让她躲开人声和吵闹,到地狱里她也不怕。
这一年,朗霞读二年级了。有一天,马兰花在单位突然肚子疼,同事们把她送进了县医院,诊断是急性阑尾炎,立刻开刀,动了手术。
县医院前身,是教会医院,给她开刀的大夫,姓赵,也是从前医院里的旧人,叫个赵彼得,是这小城的第一把刀。手术做得十分完美,刀口缝合得特别细致。马兰花自然十分感激,出院后,和同事们一商量,给医院送去了一面锦旗。
锦旗送出后,这一天,中午,她正在上班,只见赵大夫走进了门市部,逆着光,这个儒雅的男人身上有一种萧瑟的气息。她忙打招呼,说,“来扯布啊赵大夫?”赵大夫回答说,“啊不,我从这里路过,顺便进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
马兰花微微一怔,忙回答,“看让你惦记,好了好了!全好了!你看我这不都上班了?”
“那就好,不过还不能太大意。”赵大夫说。
从此,这个赵大夫,就总是从这门市部前面“路过”,路过了,自然要进来打声招呼,说句话。这个清秀内向的男人,话不多,看上去落落寡欢。那个门市部,上上下下,七八号人,谁也不是傻子,人人心里,明镜高悬。和她相好的姐妹私下就劝马兰花,说:“兰花呀,这么多年了,不容易,你就朝前走一步吧!赵大夫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也不好找啊!”
原来,人人也都知道,这儒雅的赵大夫,五年前死了老婆,一儿一女,儿子在谷城中学读初中,女儿在省城念高中,这些年,多少人给他介绍对象,他都不见,说是还忘不了旧人。
“兰花呀,你也三十大几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马兰花不吭声。
这天,马兰花下了班,一出门,就看见赵大夫站在街边,显然是在等她。果然,赵大夫看见她就迎了上来,手里攥着两张票。
“一个病人送了我两张电影票,是个新电影,星期六晚上的,不知道你有没有空?”赵大夫这样说。
马兰花想了想,“赵大夫,电影我就不看了,这样吧,礼拜天,你到我家来,我想请你吃个便饭。”
到了这一天,马兰花精心备下了一桌酒馔,她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把家里一个月的肉票、油票,都花光了,还到附近的村里,偷偷买了一只鸡和新鲜的鸡蛋。她包了韭菜猪肉鸡蛋的饺子,炖了鸡,烧了肉,炒了几个小炒,有冷有热,有荤有素,摆下了一桌。中午,赵大夫来了,手里拎了一匣点心,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的点心,是省城老字号“老香村”的南点心。马兰花把赵大夫请上桌,解下围裙,打开了一瓶“竹叶青”,将两只酒盅,斟上,立时,“竹叶青”那股凛冽的清香,扑面而来,几乎熏出人的眼泪。
马兰花双手端起了酒盅,“赵大夫,我先敬你一盅--”她说,“自从我男人死后,这么些年,我还从来没有喝过一口酒。今天,我敬你!赵大夫,赵大哥,你对我的这份心,这份恩义,我马兰花心领了!我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女人,我也知道,今生,怕是再也不能够碰到这样的情分!可是,如今虽说是新社会,可我马兰花是个旧人,当年,我对我的死鬼男人发过誓,生同床,死同穴……虽说他死得不光彩,可谁叫我十八岁就碰上了他?谁叫我在旧社会碰上了他?我认命!”她一仰脖,饮干了杯中的酒,烈酒呛了她,她一阵咳嗽,咳出了眼泪:“这番话,不合时宜,是落后话,我知道,让人听见了不得了!这么些年我没有和人说过这些过心的话,今天,我和你说了,是因为,我得对得起你这份真心!大哥,莫怪我不识抬举……”她不说了,眼泪滚滚而出。
“当--”一声,条案上的老座钟,响了一声,长长的余音,在阳光照不进来的堂屋里,震颤着。正午的好阳光,被灰砖的高墙,挡住了。这屋里,一切都是旧的,又旧又暗淡。旧的八仙桌、旧的条案、旧的缺了口的粉彩胆瓶,还有,旧的人。赵大夫默默地站起来,端起酒盅,一饮而尽。他是没有酒量的,一杯竹叶青下去,眼睛变得潮湿。
“这杯酒,我喝了。以后,遇到难处、难事,尽管来找我!”说完,他起身而去。
走出她家院门,走进阳光明亮的巷子里,这个儒雅的男人心里慢慢浮起两个字:葬花。是,这是一朵被埋葬的花朵。
他一阵心痛。
朗霞三年级了。三年级的朗霞,蹿了个,细胳膊长腿,细细的小辫儿,正是一个女孩儿将要变成少女的微妙的年龄,也是一个找别扭的年龄。
因为,朗霞不快乐。她不快乐的原因是,她还没有加入少先队。
人家没让她入队的原因是因为她娇气。和同学们比起来,无论穿戴打扮,还是一日三餐,独生女的朗霞,自然显出了优越。何况,她又十分胆小,一只毛毛虫、一只“吊死鬼”就能吓得她尖声惊叫。她瘦弱,没有力气,班级里无论任何劳动她都是落后的。再加上,她的出身,于是,老师觉得她应该经受更多的考验。
最让她难过的是,引娣在她之前戴上了红领巾。两个小伙伴走在一起,引娣胸前那鲜艳的、飘扬的红色,让朗霞觉得无地自容。
她开始折磨自己,也折磨奶奶和妈妈。
奶奶做好了饭,白面和细玉米面二面擦尖,西红柿调和,爆炒土豆丝,可是朗霞,却偏要吃咬不动的红面钢丝面。奶奶蒸好了嵌着红枣的玉米面发糕,可是这个小祖宗,偏要吃掺着麸子和糠皮的窝窝头。奶奶气得骂她,说,“这世上,还有找罪受的人?你就作吧!”马兰花说,“婶子,你就给她蒸掺糠的窝窝,让她吃三天!”
她真吃了三天,糠皮划着她的喉咙,难以下咽。她一声不吭,到最后,一边咽,眼泪一边无声地流。
从前,天一擦黑,妈就不让她再到后院里去了,说小孩子眼睛干净,怕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解手,就解在尿盔里。谷城人家,家家都备着这样起夜用的尿盔。但是现在,朗霞临睡前,坚持要一个人去茅厕,奶奶要提着马灯陪伴她,她不让,说,“都是你们,扯我的后腿!”马兰花就说,“婶子,咱不扯她。”于是,她一个人提着马灯穿过月洞门走向黑黢黢的“活泼地”,把灯挂在门上。风吹来,灯一阵摇晃,厕所里,似乎鬼影憧憧。她头皮发奓,想尖叫。但她忍住了。她想,我要勇敢。
终于,她苍白着脸,从那个可疑的世界大汗淋漓走回家,骄傲地对她的亲人宣布,“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她没有看出她们眼中深藏着的忧虑。
这一年,谷城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年轻女人伙同她的情夫杀死了自己的丈夫。案情并不复杂,杀人犯很快落网。判决下来了,两个人均被判处死刑。
枪毙他们那天,谷城很轰动。很多人早早地来到了湖洼旁,将那里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天是个星期天,孩子们不上学,大人不上班,人流从北街、西街、东街,如同三条溪流,汩汩地,汇聚到鼓楼之下,再涌到长长的南街上,从那里涌出城。已是深秋的季节,野草衰黄了,远处的庄稼,那些玉米、高粱,那些棉花、甜菜,都已经收割一空。空旷下来的大地,有一种坦荡而辽阔的凄清,还有一种绝情,似乎,再也不想掩藏那些属于人的秘密。
清澈的秋阳下,乌马河明亮地无声流淌,流向汾河。
那是朗霞第一次看杀人,也是第一次来到这湖洼。从前,马兰花不让朗霞到这种凶险的地方,但这一次,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朗霞坚决地和引娣,还有几个同学一起出了家门。她们选了一块干净向阳的地方,等啊等,站累了,就坐下来,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在地上玩起了抓羊拐。那羊拐是引娣带来的,小巧、温润,有一面被染成了红色,血的颜色。她们玩得很忘情,有一阵,几乎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她们背后,是残缺不全的老城墙,不知已是几百岁还是上千岁的年纪,头上,是北方最美好最清澈的秋天的晴空。几个小姑娘,她们玩啊玩,突然间,起了骚动,她们听到了人声,人们喊,来了来了!
刑车来了。
人们等着看的,其实,是那个女人。心狠手辣谋杀亲夫的女人,若是在古代,是要骑木驴的。大街小巷里的人们,几天来兴致勃勃地议论。但是,从刑车上推下来的这个五花大绑的女人,很瘦小,很柔弱,一点也不凶悍,远远地,也看不出她长什么样子。但是,她不害怕,她从囚车上下来,稳稳地,站在地上,甚至还扬起脸,望了一下天空,最后的天空。然后,她顺从地走到了行刑的地方,跪下来,转过脸,去看和她一起上路的情人。可是那个情人,早已瘫成了一团,是被人架着拖到那里去的。他最后的一段路,已经不会自己走。她好像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可谁也不知道那是一句什么话,就连行刑的人,似乎,也没有听清。然后,枪响了。
砰砰,两声。
接下来,是巨大的寂静。
朗霞觉得自己闻到了鲜血的气味,热的血,很腥。其实,她是不会闻到的,她们离那里那么远。但是,朗霞觉得自己闻到了。
她觉得想呕吐。
这天晚上,她发烧了。马兰花知道她是受了惊吓,她和奶奶商量着要去湖洼给她叫魂。她拿着朗霞的褂子下了炕,朗霞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妈,你别去,”朗霞望着她,眼里慢慢涌出泪水,“我求你了--”
她从没有对妈说过这个“求”字。
“同学会笑我……”
她的脸,烧得飞红,嘴唇也是鲜红的,这倒比她平时看上去要鲜艳许多,有种惊悚和让人心疼的艳丽。她眼睛里的神情,又忧伤又软弱,不再是一个孩子任性撒娇的眼睛。马兰花一阵心软,她撂下了那件衣衫,说,“宝,妈不去,妈听你的……”
那一夜,她盘腿坐在炕上,守着这受惊的孩子,给她刮痧,给她冷敷,给她喂水喂药。到后半夜,她的烧终于退了,她就在她身边躺下,像小时候一样,把这孩子紧紧搂在了怀里。黎明时分,她睁开了眼,突然看到,女儿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正安静地望着她,是那么黑暗幽深的眼睛。母女俩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女儿的鼻息,像小羽毛一样,也是静静的,抚着她的脸。许久,女儿小声地说道:“妈,你那会儿要是和赵大叔结婚,该多好啊,我就有个不是反动军官的爸爸了……”
“轰”一声,马兰花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崩溃。
三、惊天动地
这个冬天,似乎分外寒冷。雪一场接一场,谷城大街小巷的屋檐上,都挂上了长长的冰凌,在晴朗的日子里,阳光照射着那些冰凌柱,谷城竟然是璀璨的。璀璨而清冽,有一种迷人的气息。
严寒阻隔了一对秘密的情人,他们找不到可以遮蔽他们激情的地方,湖洼被白雪覆盖了,一览无余,广袤的青纱帐倒了,播种了冬小麦的田野,也是一览无余。那隐秘的激情,在空旷的冬天简直无处藏身。虽然,周香涛在学校里有自己的宿舍,那宿舍是温暖的,生着红红的炉火,可他们都知道那很危险。
于是,他们只能在梦中约会。
梦中,他们缠绕在一起,他说,“我的鲜花啊!”她回答,“是你的,就把她带回家--”可是在梦中,她总是听不到他的回答,她看到他的嘴在动,在说话,却永远听不见他说什么。然后,她就醒了。
总是这样的梦境,热烈,缠绵,无望,漆黑。
她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就给他写信,她写道,“想你,想你,想你……”无数个“想你”,然后,偷偷地,把它塞进他宿舍的门缝。但他不能冒这样的险,他只能用眼睛,告诉她他的想念。偶尔,会有那样一个机会,一个借口,她能到他的房间里来,他把她抱在怀里,又珍惜又恐惧。他知道,这柔软而炽烈的、无限美好的身体,其实,是他的罪孽和深渊。
寒假到了,他回了南方。在那个美丽的城市,他的妻子,在等他回去过年。
她知道这一切。
正因为知道,所以,绝望。
她没有勇气一个人去挨过看不到他的那些漫长的黑夜,那个寒假,晚饭后,她变得很喜欢去朗霞家串门。她自己的家,这种时候,常常是孩子哭大人叫,使她忍不住也想发疯。她真想逃啊!可她又能逃到哪里?好在,还有个马兰花,她庆幸还有个马兰花,水一样温存的女人,心有灵犀,却从不多嘴多舌打听别人的闲事或是秘密。冬天的漫漫长夜,在这样的女人身边,盘腿坐在火炕上,让她觉得一直在咬紧牙关、和蚀骨的思念搏杀的自己,变得非常软弱。
昏黄的灯光,照着那些旧家具,幽幽的,有一种老时光的沉静。火炕烧得很旺,一壶水,坐在灶火上,等它慢慢烧开。炉膛里,常常,埋着红薯或是山药蛋,在她们的闲话中,渐渐地,冒出温暖的香气。奶奶用火钳,将吱吱叫着、淌着糖浆的红薯或是皮开肉绽又面又沙的山药蛋夹出来,分给朗霞和引娣,也分给大人们。马兰花盘腿坐在炕上,做针线,补衣服,或者,用劳保发的白线手套,给朗霞织线衣--这样的冬夜,寂寞的冬夜,她就这么安静地过了十几年!吴锦梅望着她,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悯。
“婶儿,”她轻轻叫了一声,马兰花抬起眼睛,笑着看她,那一双美丽的清水眼,仔细看,眼角边,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问你一句话,你别见怪。”吴锦梅说。
“你问。”马兰花说。
“你甘心吗?”吴锦梅脱口说。
马兰花细细地看看吴锦梅,笑了。那笑,云淡风轻,却又似乎有一些诡异。
“那是婶儿的命。”马兰花回答。
这天,吴锦梅和引娣一起,晚饭后又来到了朗霞家。吴锦梅手里托着一只碗,进门就说:“婶儿,亲戚从村里来,捎来点儿酒枣,是自己醉的,新鲜。我妈让给朗霞送来一碗。”
“哎呀,你家那么多妹妹,还想着她!”奶奶嘴里客气着。
马兰花则伸手从碗里拈起一颗枣来,丢进了嘴里,说,“嗯,真香,味道很正。”
酒枣摆到了炕桌上,那是一张红漆小炕桌,马兰花用一只平时舍不得用的白色的细瓷碗盛酒枣,顿时,黯然的屋子里亮堂了起来,有了一点鲜艳的生趣。吴锦梅不禁点点头,说:“要是能画下来,就是一张静物。”
话一出口,她觉得心一痛。
马兰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锦梅,婶儿是个过来人,就劝你一句话:多疼的刀口,结了疤,慢慢也就不疼了……”
吴锦梅险些掉泪。这个马兰花,她心如明镜啊,知道这个少女,这个小城姑娘,正在经受着最疼痛的煎熬。
但那是不能出口的秘密。马兰花知道,所以,她不问。
然后,她们几个人,就围着一张炕桌,吃酒枣。
这是无数个冬夜中最平常的一个夜晚,晴朗、寒冷,没有呼啸的大风,没有落雪。热炕烧得很温暖,灶台上,依旧有一壶咯嗒咯嗒滚着的开水,冒出一缕缕白汽,像从壶嘴里钻出的精灵。它原本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没有值得记忆的征兆,但是,吴锦梅却永远、永远地,记住了它。
朗霞和引娣,吃完枣,就在热炕上抓羊拐,还是那副小巧温润的骨头,有一面,染了红颜色。两人玩着玩着,下了地,在堂屋里,叽叽咕咕说笑,不知说些什么。后来大人们都没有太留意,她们俩,提着马灯出了房门。听见门响,奶奶说,“这么冷,这么黑,就在家里解吧,看冻掉耳朵--”
朗霞在外面笑着回了一声,“就不!”
就要过年了,马兰花手里,是朗霞的一件新衣服。中式罩衫,罩棉袄的,蓝底、红色的小碎花。本来平淡无奇的样式,她却别出心裁,用布,压了一道红色的绦子,锁住了四边。顿时,烘云托月,这衣服,绽放了似的,变得新颖,细致。
“婶儿,你手真巧。”吴锦梅这几晚,亲眼看着一块普普通通的花布,一件普普通通的罩衫,突然之间,化腐朽为神奇,她觉得这女人就如同一个谜。
“一年到头,统共这点布票,扯了新布,不花点心思,对不住这布呀。”马兰花笑着回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忙乱的脚步,噔噔噔地,从后院,跑过来。门“砰”一声被撞开了,朗霞和引娣,两个人,惊恐地、连滚带爬似的闯进门,踉踉跄跄挤进东屋,脸色惨白,一进门,引娣就喊:
“鬼!鬼!有鬼--”
说完,“哇--”一声哭了:“白毛鬼,就在后院,我、我看见了!”她结结巴巴地、抽泣着说。
朗霞不说话。她在发抖,她的牙齿,得得得地敲出那种凛冽而寒冷的声音。她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妈妈,却又像是穿过了她望向一个不知道的地方。一种异样的沉寂,一种漫无边际的黑,一种大恐惧,在这屋子里,如同水一样,漫上来,漫上来,淹没了她们的脚、她们的腿、她们的身体。只有引娣的哭声,像没有沉没的桅杆一样,孤独地,露在水面上。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马兰花。马兰花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虚弱的镇静。马兰花说:“朗霞,你不是总说,这世界上,没有鬼吗?一定是你们看错了。”
“没错!”说话的还是引娣,她抽泣着,平静了一些,“我看得真真的,就是个鬼,一身白,没有脸,不是,是脸上没有鼻子眼睛……”
“那也不能说明,那就是个鬼。”说话的,是吴锦梅。她沉稳地、安静地望着妹妹,“朗霞说得对,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马兰花看了她一眼,说,“我去看看!”
她穿鞋下炕,吴锦梅也下了炕,说,“我也去。”
“你?”马兰花迟疑一下,“你个姑娘家,不好,你还是在这儿跟引娣做伴儿吧。”
“婶儿,”吴锦梅安静地、意味深长地说,“我根本不信鬼神之说,我陪你去!”
她凛然像一个英雄。那是不能阻挡的。
“行,来吧。”马兰花深深地点点头。
她们去了。从月洞门,从“如云”“似锦”的砖雕下,进了后院,自然,后院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空旷、干净。只有老榆树,光明磊落地站在那里,还有,被那两个孩子惊恐中扔掉的马灯,躺在厕所旁边的地上,一团心知肚明的光晕,在偶尔吹过的风中,晃动着。“喵--”一声,黑暗中,一只猫嗖地蹿上了墙头,她们看到了一团白影,从墙头上,跑了。
马兰花长舒一口气,说,“原来是只猫啊!”
吴锦梅沉思地望着一览无余的后院,回答说,“也许吧。”
后来,引娣在描述这件事时,信誓旦旦地说,那个鬼,只有一张白脸,却没有五官。
吴锦梅说道,“引娣,你给我说说,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是怎么看见的?”
引娣说,“就那么看见了,我们一进后院,他就在后院里站着呢!一身白,闪闪发光,头发那么长,乱飘--”
“没有看错?是不是幻觉?”吴锦梅说。
引娣不知道什么叫幻觉。她叫起来,“你才幻觉呢!我明明看得真真的,朗霞提着马灯,一下子就照见他了:他闪闪发光,想不看见都不行!一张大白脸,脸上没有鼻子眼睛!大姐,你说,那是个什么鬼?”
“引娣,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吴锦梅这样对她说。
“那、那他是个什么?”引娣不解地问。
“猫。”吴锦梅回答,“大白猫。”
“瞎说!”引娣叫起来,“哪有那么大的猫?除非它是猫变的鬼!”
“引娣,”吴锦梅脸色变得十分严肃,“那就是个猫!还有,这件事,你出去,千万不要跟人讲,听见没有?”
“为啥?”引娣问。她被姐姐的严肃震慑住了。
“你想啊,你是个少先队员,跟人家说这些见鬼见神的话,人家会说你没有觉悟。”吴锦梅这样回答。
引娣想想,然后,点点头。
这一晚,马兰花却什么也没有问朗霞,但注定,这不再会是一个宁静的平常的夜。朗霞沉默地躺在炕上,大睁着眼睛,怔怔地,望着屋顶。这沉默让马兰花担忧,也让她害怕。不知过了多久,马兰花终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宝--”
“嗯?”
“宝,那是猫。”
朗霞不回答。
“我看见了,锦梅也看见了,是只大白猫。”马兰花小心地重复着。
朗霞不说话。可是,她知道,不是猫。她在心里说了,不是猫。世界上,没有那样的猫。她的马灯,清晰地,照出了他雪白的身影,那么高大、真实、惊愕……对,他是那样真实而惊愕地望着突然出现的她们,那一刹那,她觉得全身的血,都从她的脚底流走了。可同时,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不明白的东西,让她的心,狂跳不已……
不是猫,她想,不是。
突然袭来的恐惧让她全身冰冷。
“妈,”她轻轻说话了,“你,有没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呀?”
“你瞎想什么?我有什么事情,要瞒着你?”马兰花这样回答。
“真的?”
“假的!”马兰花笑了,紧紧搂住了她,“宝,别瞎想了,睡吧。平安无事……”
她终于在母亲温暖而安全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她没有看见,马兰花眼睛里的泪水。
立春不久,开学了。谷城中学校团总支书记在这个新学期伊始接到了一封来信。写信人没有署名,内容是揭发该校某个女学生的,说这个学生受资产阶级影响,思想道德败坏,生活作风下流,勾引有妇之夫,破坏别人家庭,等等。建议开除这个女学生的团籍。
信是从邮局寄来的,邮戳很模糊,仔细辨认,却怎么也辨认不出它来自什么地方。
可是,也不能放任不管啊!于是,团总支书记找来了这个女学生,对她说:“吴锦梅,你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对团组织讲清楚的?”
“是什么事情啊?”吴锦梅一脸清纯无辜地问。
其实,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信,是周香涛的老婆写的。此番他回家,不知怎么,让他老婆发现了他生活中这个秘密的女人。他老婆对他说,“我要摧毁她。”
他哀求,甚至下跪,向他老婆保证一定和她断绝关系……然而,她还是寄了一封匿名信来。他老婆说,我已经手下留情了,没有牵扯出你,而且,寄信的地址,也让我做了手脚。
团总支书记说,“吴锦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今天先回去,好好想想,写一份思想认识。明天,我们再继续谈。你是愿意和我一个人谈呢,还是想在团组织的生活会上,公开谈呢?”
那天晚上,晚自习过后,吴锦梅在破城门洞下,悄悄地,想等来那个闯祸的男人,但是,他没来。
她知道,这种时候,他来,是冒险,他来,真的有可能毁掉他们俩。可是,她还是傻气地,在这个尚还寒冷的初春,茫然无助地等着一个救赎。
她自然没有写那份思想认识。她想,怎么过这一关呢?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个大难关啊!她苦苦地、苦苦地想了一夜,想,怎样可以让他们两人,从悬崖边脱身,从深渊边脱身?她想啊想,两只大眼睛,瞪着糊了粉莲纸的窗户,还没有发芽的枯树,剪影一般,把它瘦硬的枝条,映在了窗上,那黑黑的影子,慢慢地,变浅,变淡……天就要亮了。在微明的天光中,她一夜未合的眼睛,血红血红,就像,落在陷阱中兽的眼睛。
当书记再次和她谈话的时候,看见她那双眼睛,心里似乎有了一些底。书记说:“吴锦梅,你还是没有什么事情,要和组织讲清楚的吗?”
她低下了头,许久,眼泪一滴一滴地,滴下来,那是一些特别沉重的泪水。她慢慢抬起头,透过蒙胧的泪眼,望着书记,说道:“有事情……我隐瞒了一件事,我、我很痛苦……”
这件事,一出口,惊天动地。
人,是在半月后的一个深夜,落网的。公安人员包围了北砖道巷,冲进后院,在地窖里,抓获了那个鬼。无数只雪亮的手电筒,那种特制的聚光手电筒,像光的天罗地网,让那个鬼,无处遁形。
白发、白须,似乎,连浓浓的眉毛都是白的,身上,磷光闪闪,强光让他睁不开眼睛……
同时被捕的,还有他的妻子,马兰花。
小小的谷城,如同一只钟,“嗡--”的一声,震动了,震惊了。天哪,谁能想到,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隐藏了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天大的罪行!镇反的时候,枪毙了那么多反革命、特务,抓了那么多反革命,居然,还是有漏网之鱼!
这个女人,这个马兰花,真厉害呀!平日里,出来进去,看上去那么绵善,那么清秀,弱不禁风,却谁知,心里藏了这么大的事,一藏,藏了这么些年!她竟然藏着这样的秘密,和整个时代,也和整个谷城,挑衅。
怪不得她不改嫁,怪不得她宁愿捐房也不让院子里住进来租户,真相大白之后,人人都成了事后诸葛亮。一点一滴地,想起她往日许多可疑之处。比如,从不爱串门,不爱和人闲话,不爱聊东家长西家短,还以为她真是谨守妇道呢,原来,是怕祸从口出。
据说,从那个他藏身的地窖里,没有搜出炸药或是电台之类,也没有密码本什么的。他不是个特务,他只是个军人。
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只有一张传单,黄色的纸张,很久远的纸张,又皱又破旧,上面有陈年的血迹,压在他的枕头下面,上面这样写着:“国军的弟兄们:放下武器,回家团圆!”
还有一小瓶毒药。
四、守墓人
那天深夜,当陈宝印敲开谷城西街的家门时,马兰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男人,又黑又瘦,一身便装,背个褡裢,像个走街串巷的小生意人。“天爷呀!”她惊叫一声,他忙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她的惊叫。
那一夜,不满两岁的朗霞,熟睡着,孔婶把她抱到了自己的房里。这一对劫后余生的夫妻,在黑暗中,心惊肉跳地缠绵。马兰花一次又一次地问道:“是你吗?宝印?真是你?”
陈宝印回答说,“是我,兰花,是我。”
“不是你的魂?”
“不是,不是,有你,我不敢死。”
马兰花哭了,“我以为你让打死了,要不就是撤到台湾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眼泪,像滚烫的蜡油一样,滴在他的胸口。他们在自家的炕上,紧紧紧紧依偎在一起。他告诉她他的经历,城破时,他没有被俘,也没有像有些弟兄们那样,自尽,原本,上面是发给了他们这些守城的官兵毒药的,一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剧毒,意思是,要让他们和那城共存亡。他原本也没想过要偷生,他毕竟是个军人,可是,在最后的时刻,鬼使神差,一份传单,被风吹到了他脚下。这样的传单,本来,在阵地上,有很多,是解放军的攻心战术。他捡了起来,上面,有新鲜的血迹,不知是哪个弟兄的血,只见那上面写着那句话:“国军的弟兄们:放下武器,回家团圆!”
刹那间,他崩溃了,想起了西街,想起了马兰花,和他还没有见过的小女儿,一阵心痛。他把那张纸,揣进了衣兜,把毒药瓶,也揣进了衣兜。他想,就是死,也得让我再看一眼她们,再死。
城破时,他躲进了城中一个相识的朋友家中,换了一身便装,几天后,趁乱,出了城。他不敢贸然回已经解放的谷城去,一路向南奔逃。乘车、乘船、徒步,惊险重重,总算,来到了一个可以让他远走高飞的地方。那时他身上还藏了几条“黄鱼”,他用“黄鱼”换来了一张去台湾的船票。当他把那张珍贵的船票拿在手中,他犹豫了。他想,就这样只身离开,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亲人呢?而他,留下这条命,原本,是为了再和她们相见啊。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让多少等船票的人瞠目结舌的举动,他让出了自己的船票,毅然北返。
多少人劝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人活着,还怕没见面的那一天吗?”他想,是,不错,可是,那一天是哪一天呢?谁知道它有多遥远?
他一路向北,回谷城。他这样想,回去把妻子和女儿接出来,再想办法南逃,去台湾或者香港。他不知道自己这想法有多么天真!北归的路,一次次地,被阻隔,是那样艰辛和漫长,在已经解放的土地上,一个身份可疑的人,简直寸步难行。他乔装成跑单帮的,去北方,收购羊毛,旱路、水路,汽车、火车、牛车、毛驴,过长江、过淮河、过黄河,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一路,有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被识破了,却终于又化险为夷。等他在一个黄昏,终于远远地,看见了矗立在河谷平原上安静的鼓楼,魂牵梦绕的谷城的标志,他落泪了。他想,谷城啊,我回来了!这样想的时候,他满心的悲凉,此刻,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入了这城中,凶多吉少。
他在城外的青纱帐里,一直躲到了夜深人静,怕的是白天进城被人认出。谷城太小了,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那已经是秋天,高粱红了,玉茭子黄了,谷子也黄了。夜风吹来,拂面的都是庄稼的清香。他掰下一穗玉茭,扯去皮衣,一口咬下,那清甜的粮食、清甜的汁水,霎时,溢满口腔,也逼出了他的泪水……四周,一片虫鸣,他抬头看着天空,真干净,满天的星星,亮得像是要滴落一般,真美!他一个行伍之人,枪林弹雨中厮杀的人,从来,也不知道,头上的天空,原来,可以让人这样心软、心疼。他想,行,死在这样的天空下面,也不枉这一场跋涉。
马兰花哭了。她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她说,“你呀,你呀,你可真傻!你为啥不走?你为啥要回来啊!”
他回答,“我放不下你。”
“可是,你这一回来,天罗地网的,就走不成了呀!”马兰花说。
“听天由命吧,”他回答,“本来,城破的时候,我就该死。现在,见着了你,死,我也能闭眼了--”
“不!”马兰花激烈地用巴掌捂住了他的嘴,“别说这样的话,别说死、死的!你本来能活,你本来都逃出去了呀,你要是这样丢了命,我可怎么活?你说你身上有毒药,在哪儿?你把它给我。”
马兰花从他贴身的衣服里,摸到了那只小瓶。她把那小瓶紧紧握在了手心,她的手,一直颤抖,她说:“这药,让我保管。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哥,咱们俩,一人一半。”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只是更紧、更心疼地,搂住了他的女人。
天就要亮了,他们俩,茫然地望着渐渐发白的窗外,望着那个就要醒来的谷城,他们知道,此刻,他已是一只困兽。
起初,马兰花和孔婶,将他藏在了西厢房的一间小屋里,那房间,外面挂了铜锁,朗霞推不开。可终究是不安全的,院子里,总是会有人进来,有街坊,也有公家的人,来说一些公家的事。有一天,通知说要挨家挨户检查卫生,马兰花知道,那西厢房,是藏不住了。
这天,夜深人静,朗霞睡熟了,马兰花和他,提着马灯,静悄悄下了后院的地窖。他们真庆幸,从前的房主,将这地窖,挖得不仅宽敞,还碹了砖,看上去就像一间密室。白天,马兰花和孔婶,已经将它收拾整理了出来:她们卸下了一扇窄门板,放在地上,做了床铺。为防潮,给他在厚厚的棉褥子上,还铺了一块狗皮褥。搬来了一张小炕桌,支在床褥旁,上面放了吃饭的碗筷和一盏麻油灯。她心酸地打量着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说:“委屈你了。”
他笑了,说,“这比战壕里强一百倍呢。”
她知道他是在宽慰她,“就先这样,”她说,“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隐隐地,她确实觉得有个“办法”,不清晰,或者,她还下不了决心,那就是,劝他……自首。
这个解放了的社会,平心而论,马兰花觉得,还真不错。干净、温暖,没有人欺负人。
可是,很快地,镇反运动就来了。
谷城也开始枪毙人,南城外湖洼做了刑场。人们用军用卡车,把那些人,拉到了湖洼里。马兰花也去看过一回行刑,十几人,并排跪在雪地里,枪响的时候,她别过脸,闭上了眼睛。等她再睁眼,她看见了雪地上的血,那么猩红,刺目,疼。她从不知道,血,也能把人的眼睛刺伤……
她看了布告,看见死了的人,有国军的连长,比陈宝印的官职,还要小。她吓坏了。当晚,她发起了高烧。
孔婶守在她身边,守了一夜。给她刮痧、放血……清早,她的烧退了,她望着孔婶,说:“婶儿,我求你一件事。”
“孩子,你说。”孔婶回答。
她从被窝里,伸出了两只手,把孔婶的手,紧紧握住了,她原本鲜艳的嘴唇,被一夜的高烧,烧得爆出了白花花一层皮。她望着孔婶,说道:“婶儿,你要答应我,将来,不管啥时候,万一,万一出了事,你一定要一口咬定,你什么也不知道!”
孔婶愣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点头,“我懂。”她说。
“你答应我!”
“我应下了。”
“婶儿,真到那时候,你要替我,替我们养大朗霞,我无人可托,我父母都不在了,只能拜托你了!”
“孩子,闺女,咱不说丧气话。可真要有个啥,你放心,朗霞,她就是我的亲孙女!”孔婶安静地含着眼泪这样回答。
马兰花就这样开始,守住了那个黑暗的大秘密,被它折磨、伤害。也许,她曾经有机会救赎自己,也救赎丈夫,可她错过了,她没有登上救赎的那列车,看着它,风驰电掣驶过了自己的站台。那是时代的列车,而她,做了一个旧时代的守墓人。
引娣后来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吴锦梅,她说:“你告诉我,不让我和别人说白毛鬼的事,是不是你那时候就知道,那是朗霞的爸爸?”
吴锦梅回答,“不知道。”
“你不让我说,可你自己为什么要说?”引娣直直地望着姐姐的眼睛。
“你不懂。”吴锦梅回答。
“对,”引娣说道,“我就是不懂。”
“我是共青团员,我不能包庇反革命。我不让你对别人说,是我一时糊涂,丧失了觉悟,行了吧?”吴锦梅望着妹妹的脸,叹口气,“我知道,朗霞是你最好的朋友--”
“别跟我提朗霞!”引娣冲着吴锦梅大叫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她愤愤地瞪了姐姐一眼,跑走了。
跑出了家门,引娣才知道,现在,没有什么地方,是她可去的了。
这么多年,引娣习惯了,一出家门,就往朗霞家钻。算来,她长了十一岁,在朗霞家在马兰花婶婶家的时间,甚至,比在自己家还要长,还要久。那简直就是她的另一个家……可是现在,那个家,她再也不能去了。
对面,黑色的街门,关闭着,里面无声无息,如同坟墓。好多天了,她没有看见过朗霞,朗霞不出门,也没有见她再去上学。她好像,从谷城消失了一样。她呆呆地望着那寂静无声的街门,突然一阵委屈和愤怒:原来,那个反革命,天天和她们在一起啊!可是自己一点都不知道,还当他是个鬼……
她冲过去,抬起脚,噔噔噔,踢那个街门,一边踢一边喊,“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吴锦梅从她家院里跑出来,抱住了她,吴锦梅说:“引娣,你别发疯!”
引娣不踢了,她住了脚,抬起脸,吴锦梅惊愕地看见,她的妹妹,泪流满面。妹妹泪流满面地看着她,说道:“这下,你高兴了吧?”
五、小燕子,穿花衣
其实,那天,引娣和朗霞在后院撞上陈宝印之后,马兰花就知道,事情,就快走到头了。
第二天,半夜,她悄悄下到了地窖。看到他,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搂住了他。这些年,随着朗霞的长大,再加上时局和必需的警觉,他们俩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只是在每天的晚上,用一只拴了绳子的竹筐,把他的茶饭,送下地窖。再用一只水桶,将他的便盆,提上来,倒掉,刷洗干净,再放下去。他们在黑暗中,沉默无声地完成着一套生活的程序,无比默契。
他们依偎着坐在他的“床铺”上,一盏煤油灯,幽幽地,将他俩的身影,放大了,投在墙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变形和黑。身下,那床狗皮褥子,如今,早已磨掉了毛,磨薄了,有了破洞。马兰花用手轻轻地抚摸那褥子,说道:“宝印,八年了吧?”
陈宝印回答,“是,两千九百二十多天了。”
一句话,使马兰花几乎垂泪。她抬眼望着他,那个从前英气勃勃的男人,她含着眼泪对他笑笑,说:“我带了剪子来,我给你铰铰头发。”
他说,“好。”
她用手巾,围住了他的脖领,她开始给他剪头发。咔嚓、咔嚓,咔嚓,一缕一缕长长的白发,落下来,落在地上,渐渐地,地上,就积起了一层霜雪。那层霜雪,让马兰花心如刀割。她剪不下去了,从身后,抱住了他,把他白发苍苍的头,搂在了自己的胸前,像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