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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安扣儿安扣

  普玄

  1

  马午踩着夕阳的影子,朝哥哥马酉租房的方向走,他要去打理马酉千疮百孔的生活。夕阳挂在两幢错落的楼房之间,如一只丢弃的破风筝。今天是个倒霉的日子,同一轮太阳,同一个市,马午和哥哥马酉,在不同的地方受气挨骂。中午马午在茶舍里准备向一个离婚女人求婚。他的求婚被一个人冲撞了一下,没开成口。中午过后,马酉去见一个人,他给这个人写书,这个人对其中的某个章节不满意,把他臭骂了一顿。

  到目前为止,马午还不知道,冲撞他求婚的,骂他哥哥马酉的,是同一个男人。

  马午快走到马酉租住房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让马午吃了一惊,赶紧折转了方向,朝派出所奔去。派出所院子的篮球架下面,铐着一男一女。女瘦小,男胖高。女人是一个暗娼,一只手铐着,另一只手却无所谓地从荷包里掏瓜子嗑,瓜子皮一片一片射向篮球架的铁栏杆,无一落空。男人应该是一个嫖客,不过他不承认。瘦小的女人高昂着脑袋,胖高的男人却低垂着头,他们像两只早上和傍晚的向日葵。

  这个场面让马午接受不了,因为这支体形肥胖的向日葵,就是他的哥哥马酉。他的脑壳像被钝器袭击了一下,既清醒又昏昏然。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马午一天内却被同样的钝器袭击了两次。

  中午的时候,肥胖的光头副教授马午,赶到一间茶舍,准备向四十三岁的离婚女人--昔日的电视台主持人张菊影--求婚。马午赶到的时候,茶舍的大厅空无一人。马午从大厅的角落到门口张望几个来回,都没有发现早已到来的张菊影。张菊影站在茶舍附近的小卖部门口,目睹马午进入茶舍,却用伞遮挡了一下自己。

  在一个空间里,一个人留下空当,必定有人会乘虚而入。张菊影犹豫着,喻克春却进来了。奔驰汽车刚开到茶舍门口,还没有完全停稳,喻克春就打开车门往下跳。

  谁是马午?喻克春推开大门,对着茶舍空落的大厅喊。

  茶舍的大厅,两边是卡座,中间摆着一张接一张吃饭的方桌,方桌的两边,是行人的过道。大厅的一头,是昏昏欲睡的服务生;大厅的另一头,是刚刚落座的马午。

  马午推了一下眼镜儿,戒备地看着眼前这个粗壮凶恶的男人,没有吭声。

  给喻克春开车的寸头青年随后进来了,指着马午说,村长,就是他。

  被叫着村长的人,就是这座城市著名的城中村--红石桥村--的村长喻克春。

  喻克春小心翼翼地朝马午走过来。他们虽然只隔几步,但他移动得特别慎重,似乎前面埋着一颗地雷,似乎他在赤脚过一条湍急的河流。这个男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喻克春看着马午。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女儿在追求她所在学校的一个教授。在他心目中,女儿看上的,要么英俊倜傥,要么儒雅文气,要么……给他几个脑壳都没想到喻晓梅苦苦追求的居然是这个模样的人。

  他有点不甘心。

  你是马午?他小心翼翼地问。

  是,我是马午,马午小心而戒备地回答。

  喻克春仍心有不甘,声音轻缓,说,那你可是喻晓梅的同事马午?

  马午语气肯定地说,对,我是喻晓梅的同事,我叫马午。

  你凭什么……凭什么不喜欢我……喻晓梅?喻克春突然提高音调,举起拳头大吼。

  喻克春举起拳头,正要揍向马午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拳头停在了空中。

  马午一直处在懵懂和惊恐之中。他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为什么这么气势汹汹地要揍自己。在马午的懵懂和惊恐中,在这间茶舍里,发生了很多事。先是喻克春要揍他,接着张菊影进来了,最后,不可思议的是,他准备求婚的对象张菊影,坐上喻克春的车,离开了茶舍。

  喻克春和张菊影离开了很久,马午还坐在茶舍,他感觉被钝器袭击了一下,头上有尖锐的痛感,但又昏昏然,不知道痛在哪里。

  马午替马酉交了一千元罚款。派出所抓嫖娼,抓住了马酉和暗娼。但是马酉不承认。因为嫖娼的标志第一是嫖了,发生了性关系;第二是付了钱,有金钱交易。马酉和暗娼当时还没发生性关系,警察就冲进来了,算是半头案。暗娼承认,马酉却不承认。如果嫖了娼,至少罚三千,他这是半头案,派出所给了面子。

  两个人离开派出所,沿着狭长的城中村村道往前走。走向马酉的租住屋,也走向他那千疮百孔的生活。是的,马酉的生活的确已经千疮百孔了。第一,他离过婚,带着一个儿子又再婚;第二,他所在的报社发行量江河日下,一年前起,每个记者都不再发工资,只发生活费,靠拉广告维持生计;第三,再婚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他又被迫带着儿子到外面租房,原因是妻子不喜欢他前妻生的儿子。更重要的是,这个儿子患有自闭症。

  夕阳如一只巨大的破气球支在各种乱搭乱建的民居上空,各家各户炒菜的声音和气味汇集在狭窄的走道。狭长而弯曲的城中村小道上,一排排楼房逼成的小路中间,现在已没有了行人,两个肥胖的身影显得特别扎眼。

  马酉咳了一下,想打破尴尬,但马午不理睬他。马酉想给马午解释一下,嫖娼是因为他此前受了很大的气。他受气出来,经过发廊的时候,刚好门口的小姐喊他洗头,他就进去了。马酉先洗头,但是洗了很久很久,都没把他胸中的郁闷之气洗出来,发廊小姐一勾引,他就随她到里面的按摩室去了。

  中午过后,马酉去见喻克春,马酉是喻克春请的替他写村史的记者。马酉赶到的时候,喻克春刚从二楼下来,走到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面。

  你写的是文章吗?喻克春对着马酉吼,是垃圾,是狗屁!你知道吗?

  马酉试着跟喻克春解释,解释他这个切入点。这个切入点就是喻克春曾经坐过牢。在马酉的文章里,通过对比的手法,把曾经坐过牢的喻克春和今天事业有成的喻克春对比,塑造了一个浪子回头的典型。

  喻克春把马酉写的文章一把撕碎,说,我让你采访我小时候的朋友、长辈,写我小学得过第一名,小学就写过诗,你怎么没采访?

  马酉说,我采访过了。

  那怎么没写?喻克春说。

  他们要么说没有,要么说不记得了,马酉瓮声瓮气地说。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喻克春说,我小学成绩第一,我小学就会写诗,这是全村都知道的事呀。

  马酉啊马酉,喻克春说,你到全市去打探打探,不,你到全国各地打探打探,千字千元的稿费算不算高?这个稿费也只有我们红石桥出得起又愿意出呀。我请你写这本书,你凑来凑去二三十万字,你就二三十万元。你说你划不划得来?你写了大半年了,怎么老惦记着写我坐牢?我要你写我小学当班长,小学写诗,你不明白吗?

  几乎相同的话,中午的时候,喻克春也在茶舍里对马午说过,喻克春的拳头即将落下去,砸向马午的时候。他发现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这个没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呢?举着拳头的喻克春低头寻找,他的目光在卡座茶几的木腿和方桌的木腿之间巡逻,似乎在寻找一只瞬间即逝的老鼠。他有点失神。夏天真是燥热。跟随他的寸头也迷惑了,朝着他的目光在桌子的木腿之间寻找。服务员适时地把空调打开了,冷风吹过来。喻克春清醒了一点。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喻克春终于找到了这只老鼠。这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你是谁?马午懵懂地问。

  这是喻克春犹豫的核心。你要揍人家,人家连为什么挨揍都不知道,这不行,这不是喻克春的作风。要揍就要让挨揍的人清楚地知道为什么挨揍,挨谁的揍,这才是喻克春的作风。

  你是喻晓梅的爸爸?马午想起刚才他说的话。

  对,我是喻晓梅的爸爸,喻克春说,但是……

  站在旁边的寸头青皮说,你不知道吗?他是我们红石桥村的村长。

  马午更加懵懂了,一个村长,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喻克春看出马午真不明白。不明白“村长”,不明白他是喻晓梅的爸爸,不明白他和“村长”的关系。他接过话头,说,马午,你们大学那片校园,大吧?那是我们村的土地。

  马午不知道,听他这么一说,还真吓了一跳,他工作的校园原来是一个村的土地啊。

  不单这一片,你们正在建的新校区,也是我们村的土地,喻克春又说。

  2

  马午和马酉赶到离租房不远的自闭症培训学校。学校不大。五十多个学生,三十几个老师。因为大部分孩子要一对一教学,教师比较多,教室比较多,有五层楼。老师已经带着马酉的儿子马轩站在校门口了。马酉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有急事,来晚了。

  老师说,过去你有事,不都是由叔叔来接吗?

  马午也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今天也有急事。

  老师叮嘱了几句就走了,马酉和马午一人拉着孩子的一只手,呆望了一下,都想说什么,又都没说出口。

  马酉想打破僵局,俯下身,对儿子马轩说,叫安扣儿,说,安扣儿你好。

  安扣儿是英语叔叔的意思。马酉一开始教的是叔叔你好,四个字,后来增加一个字训练马轩的口语,“安扣儿你好”刚好是五个字。马轩已经十三岁,但是身材单薄得如同八九岁的孩子。按说这类孩子的特点就是无语言、无情感交流,但因为马午经常教他,他和马午特别亲热。马轩双手拉住马午,身子蹦了一下,兴奋地怪叫着,然后不规则地喊了一声,安扣儿你好!

  马午眼眶一热,俯下身,说,马轩你好!

  按照原来的习惯,马午带着马轩到附近的一家中医诊所扎针灸,马酉回家做饭。

  中医诊所里一大排人就诊。这家中医诊所的主治医生是一家大医院的知名医师,业余时间在自己家里开了一个小中医诊所,就诊的人特别多,挂了号要排很长的队。看病时间久了,病友们相互都认识。马午带着马轩一来,众人都说,嗬,小哪吒来了!让他先看,让他先看!马午拱手给大家致谢。医师给马轩扎针。马轩扎了几年了,顺从地走到医师面前,伸出脑壳让医师扎。不一会儿,马轩头上扎满了针。在一个孩子头上扎针灸,扎的人和看的人都需要胆量。一个新来的病友不敢看,一边别过头一边问旁边的人,天哪,孩子头上扎满了,受得了吗?有一根针,尽管很多人看过扎的过程,但还是不敢看。银针从脑部左边刺进大脑,从右边长长地拉出来。扎这根针需要的时间长,也特别慢。这根针扎完,医师也满头大汗。

  医师扎实针,闭着眼调息,马午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点一点扎针,调息。因为有很多患者等着,医师调息不能盘腿打坐,只能双手放膝。只有马午能理解此时的医师,因为他刚刚又是一次历险。他每扎马轩一次就是历险一次。他一开始拒收马轩,因为马轩过来就诊时已经超过十二岁了,基本上定型了。但是经不住马午来求他。作为条件,马午答应在浩瀚的中医典籍中给这个医师翻译寻找方法,这是医师刚好缺少的,也是马午的特长。

  马轩现在不单满头针,左右耳边还延伸出一根长针,像古代的官帽耳朵。马轩顶着满头针和“官帽耳朵”开始玩耍。他有一个固定的玩具,就是脚踏飞轮滑板。他踩在飞轮滑板上滑行自如,轻松愉快,如入无人之境,像电视里的哪吒,这是众人喊他哪吒的原因。马轩踩在滑板上,眼睛发亮,额头闪光。如果不介绍,看不出他是一个不会说话的自闭症孩子。

  滑了一阵,马轩手有些痒,他手一痒,就开始乱叫。马午拉住他的手给他揉搓。他扣住马轩的虎穴,深捏了几下,然后缓慢地开始揉捏,马轩逐渐安静了。得这种病的孩子大都有这些毛病,玩手,转动手腕,再有就是手痒,兼有其他稀奇古怪的毛病。这种病民间叫自闭症,西医叫孤独症,中医叫五迟之一,语化迟。据网络统计,每一百二十个孩子中就有一个这样的孩子。马轩就是这一百二十分之一。

  马酉租的房子在一段废弃的铁轨旁边的方块式旧楼房里。铁轨两旁,搭建的都是这种简单的建筑,没有考虑通风、采光等等,只要能住人就可以了。一幢幢楼房挨得很近,两栋民房近得可以站在阳台上握手。这么简单的楼房,还很难租到。租房的人,大都是进城打工的人。马酉租在这里,主要是因为马轩上学近。这里隔马午的单位有十二站路,上下车加走路要一个小时;隔马酉的家要过一条长江到江北去,至少也要一个小时。他们没有请保姆,现在的保姆,随便请一个,一个月都得两千块。但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们请过保姆,这些保姆没人真正疼爱马轩。他们兄弟俩就间隔着带,做饭洗衣,最关键的是,要教孩子学说话。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发音一个发音地教孩子学说话。从马轩两岁多确诊患自闭症开始,一直教到现在,他们已经教了十一年。

  扎完针之后,马午拖拖沓沓地拉着马轩,沿着狭窄的楼梯和斑驳的墙面回到四楼的家。只有一间房的租屋放着两张床,一个饭桌。这种小单间里面设施居然很完整,有一个小卫生间,角落里还有一个简易厨房,这就让房间显得更挤;房间里拉着一根铁丝,挂着各式上衣,短裤,袜子;地下还有小椅子,鞋子;墙上有图片卡,识字卡……大大小小的东西把一间小房塞得很满,甚至转不过身来。

  马酉已经炒好菜了。马酉把菜端上桌,拿出两个酒杯,给马午和自己各倒一杯酒。

  马午看见酒,气涌上来,拍起桌子,说,喝,喝!你还有脸喝酒,你这是庆祝你从派出所胜利出来吗?

  马酉并不是真想喝酒,倒两杯酒只是想缓和气氛,没想到弄巧成拙。马酉的杯子悬在空中,脑壳垂着,脸色羞愧,说,我还你一千块钱。

  马午说,钱?这是一千块钱的事吗?你看看,你看看……马午指着狭小而凌乱的房间,接着说,你的生活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有心思去嫖娼吗?你也算个知识分子,那种地方是你去的吗?

  马酉的酒杯落在小桌上。他缓慢地站起来,找毛巾来擦桌子。马酉从铁丝上取下毛巾,捂住脸,身子如一袋抖动的粮食,一扬一挫,却没有哭出来。

  马轩准备吃饭,感觉气氛不对,呜呜地哭。马午把马轩搂在怀里,看着马酉哭,心里又不忍起来。马酉讲起了下午挨喻克春的骂,想发泄一下的过程。

  到目前为止,马午还不知道马酉说的这个村长就是喻晓梅的父亲喻克春。马午说,这么难伺候的一个村长,你去给他写什么村史?咱不写不就完了吗?

  不,马酉说,你看看马轩,他又要吃药,又要上学,这都要钱;我还有家庭,还有女儿,也要钱。钱从哪里来?我要给他写,这一本书,我写一年,可以解决马轩两年的医疗费、生活费和学费,我不能不写。

  马午想想,没再说话。不久便是三个人很响很干燥的吃饭声。

  3

  马午求婚却没有开口成功,但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三十九岁的副教授马午,有一种马上要进不惑之年的焦灼感。马午约张菊影,约一次,她很忙,再约一次,她又很忙。几次没约到,马午心里有些发慌了。

  这种发慌的感觉对马午来说不是第一次。感觉发慌的马午加强了进攻的频率,反反复复地约张菊影,但是张菊影每次都说自己很忙。

  张菊影正忙着见喻克春。

  张菊影在茶舍里见到喻克春的第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价值,当时,马午还多么傻啊。他完全不明白眼前的人是谁。

  在茶舍里,喻克春举起拳头要揍马午的时候,他发现他碰到了一个不明白的人。不明白他是谁,不明白红石桥村,如果连这些都不明白,那就不明白这个城市的很多很多东西。

  喻克春当时有两种选择,要么揍人,要么走人。但是喻克春却犹豫着。现在他毕竟是个村长,而且是这个省城十大明星城中村的村长,不再是原来那个坐过牢的混混,抬手就打人已不是他现在的作风。他很想走。女儿爱上了这么迂呆的人,还被他拒绝,真让他尴尬。被这样的人拒绝,该是一件好事,但是,被这样的人拒绝,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这是喻克春犹豫生气的原因。

  你凭什么不理喻晓梅?喻克春这回说顺了,拳头晃一晃,说,你想挨揍吗?

  张菊影出现了。张菊影从门口进来,侧对着喻克春,说,用拳头逼别人喜欢自己的女儿,还有这样的事儿吗?

  张菊影从茶舍大厅门口走到大厅中央,把眼前马午没搞明白的一切都搞明白了。她明白了马午没明白而喻克春一直没表达出来的内容。在这个有着一千万人口的大城市里,你当一个处长甚至一个厅级干部都不算什么,你当一个老总有着几千万、上亿资产那也不算什么,但是你在城中心有一片土地,你是个城中村的村长,那意味着什么?

  更何况还是赫赫有名的红石桥村村长!

  她当然更明白,喻克春不可能明白眼前这个人--马午,来向她求婚的马午。其实她今天先于马午抵达,说明了她内心的渴望。一个离了婚的过气主持人,面对着一个比自己小、尚未结过婚的副教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但是她犹豫了。一个女人在关键的时刻犹豫,必有原因。

  用拳头逼着别人喜欢自己的女儿,还有这样的事儿吗?张菊影在马午要挨揍的时候,突然说话了。

  喻克春偏转一下脑壳。你是谁?你想找事儿吗?喻克春说。

  寸头青皮也偏过脑壳,说,你想找事吗?

  接下来的事情,让张菊影、马午,甚至喻克春旁边的青皮都想不到。

  喻克春说,你怎么这么面熟?你叫张菊影?你是省电视台的主持人?喻克春又说。

  对,张菊影说,我曾经是主持人。

  你还是那么漂亮,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喻克春说。

  没等张菊影多思考,喻克春立即向张菊影发出邀请。

  喻克春说,一个你当年的崇拜者,现在请你喝茶,好吗?

  张菊影愣了一下说,这里不是茶舍吗?

  喻克春说,这里档次不够。

  张菊影犹豫了一下,说,可是,我不认识你。

  喻克春很快调整了一下自己,说,我想去你们电视台投一点广告,你现在带我去,可以吗?

  这句话给了张菊影一个台阶。张菊影给马午挥了一下手,算是告别,然后,整理了一下包,一步一步缓慢且稳重地走到门口,上了喻克春的车。

  马午坐在那里,看戏一样。他想不明白喻克春为什么强调他们的村子有多大,想不明白喻克春为什么要请张菊影喝茶,去谈广告,想不明白张菊影为什么居然答应了。等张菊影上了车,他才感觉不对劲。这个女人和自己有关系,他是来向她求婚的。他张了张口准备喊一下。

  4

  马午没有开口成功,喻克春却天天开口约张菊影。那一次广告并没有谈成,中途张菊影接到医院电话去看母亲了。喻克春后来打电话给她,再谈广告,她见了。喻克春第二次约她,出于对城中村改造见闻的兴趣,见了。喻克春第三次约她,出于对喻克春个人的兴趣,见了。后面还有,一次一次,想要什么理由就给自己一个什么理由,都见了。

  面对不期而至的喻克春,历经过一些沧桑的张菊影尽管早有准备,早已预设好抵挡的各种方略,但是一切都没有用。在喻克春的强大攻势下,一切都土崩瓦解。

  红石桥村为什么会成为今天的红石桥村?喻克春问张菊影,为什么会成为全市有名的土地大王?

  是啊,张菊影也问,大家土地都这么紧张,你怎么会成为土地大王?

  在我十六七年前接手的时候,当时的红石桥村是什么样子?用一句话说,叫吊针挂在脖子上了。当时啊,村里办了十几个村办企业,什么橡胶厂、麻条厂、钢瓶厂、建筑公司、服装厂……甚至还有电子厂,一个城中村,居然有这么多厂,哪里有资金和人才呢?这正是问题所在。但是作为一个村,最主要的资源--土地--没有了啊。城市一天一天扩大,逼到我们村了,村子过一阵让给城市一片土地,让给医院,让给银行,让给政府的一些部门,农民怎么办?就用卖土地的钱办工厂啊。工厂不会办啊,都垮了,四处欠账。银行的,客户的,个人的,村办企业欠账,村委会欠账,每天都有人追债,村长都没有人敢当!喻克春首先描述出这么一个背景。

  村长都没人敢当吗?张菊影的好奇心一开始就被吊上来了。

  是的,很多债主上门讨债,那时候当村长自己有生命危险不说,还会连累家人,喻克春说。

  为喻克春写村史的马酉可以证实喻克春说话的真实性。当时的村长没有人当,选谁谁都不干,刚从监狱出来不久的喻克春就站出来当了。

  喻克春当上村长后经过了艰难的几步。第一步是通过改制把所有的债务清掉。村办的十几家企业,全部民营化。现任的厂长经理,只要愿意养职工,愿意背债务,写好承诺后一分不要就把企业给他们。通过这种办法,红石桥村丢失了一部分所谓的资产,但把人员和债务的包袱扔给了那十几个企业老板,实现了村集体和村属公司分离。第二步,喻克春把村庄公司化。经过改制以后,红石桥村世代相传的土地、房产都没有了,只剩下村委会附近的房子和土地,评估了一下,值八千万。四千多号人的村子,几十年历史的村子,八千万资产,也就这个家底了。喻克春把村改成了公司,每人股份量化,自己又是村长,又是公司董事长、总经理,红石桥村就是在这个起点上开始了发展。

  第三步应该说喻克春赶上了好运气,那就是他碰上了全省,甚至全国所有大都市的城中村改造潮。这个运气也可以说是所有城中村的运气,但是很多村的村长都把这件事当成了负担,房子拆不动。拆迁户总闹事,搞得政府和周边都不得安宁。喻克春不同,他说拆哪一片,三个月内必定全部拆光,一片废墟。在不断的拆迁中,红石桥开始购买土地,甚至几十里之外,都处都有红石桥的土地。

  喻克春的表述在张菊影面前逐渐展开了一幅画面,这幅画面越来越开阔,越来越有深度。她甚至开始重新看待身边这座生活了几十年的省会城市。这座城市原来一直在张之洞修建的张公堤内发展,近十多年来,在长大,在变化。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城市在变化,每个人也都在变化。随着讲述的深入,故事的跌宕,张菊影甚至对喻克春产生了崇拜感。每次讲故事的地点都在发生变化,但大都是茶舍和咖啡屋。每改变一个地点,张菊影对喻克春的崇拜都会增加一层。这些地点都是喻克春刻意设计的,都和他拆迁和建房有关,他讲述的过程还带有照片。过去城市房屋的破旧和眼前的面目一新,形成鲜明对比。这是一个改变城市的人,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啊。相比之下,从本科读到研究生,毕业再到大学任教的马午的阅历是多么单薄啊,哪里有什么故事呢?

  噢,张菊影好久好久没和马午见面了。

  喻克春在大场面大阶段的故事中还穿插着一些惊险的小插曲。这些小插曲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和趣味性。比如说,在村级企业改制中他带着企业老总们一起到南方学习“苏南模式”,一起关在山庄里开了一个星期的会议;比如说,在村庄改为公司的股份量化过程中,有一个村民对量化的比例不服,提着一坛子煤气要炸掉他家;比如说拆迁过程中的斗智斗勇……

  都是真的。

  和写村史的马酉采访调查的史实略有不同的是,喻克春的讲述中省略掉了很多东西。譬如,为什么都不当村长他喻克春当上了村长?因为当时他刚从监狱出来,他敢当,别人怕他不怕。他跳出来当村长,上面的街道办还犯了难。但是村级组织是民选的,加上他既然释放出来了,也是一个公民啊,当村长有什么不可以呢,就当上了。再譬如,他一上任那些债主都不敢随便来讨债了,为什么?因为他身边有一群比债主更厉害的青皮狗仔;再譬如,别人拆不下来的房子,他为什么能拆下来?原因还是他身边有一批青皮狗仔。

  人的生存状态和人的咳嗽一样,是掩饰不住的。张菊影当过主持人,是见过世面的人,主持过数万人参加的晚会,见过围坐几十人的大酒桌,见过企业家和高官,但是,那都是过去了。电视这个行业,美女如云,几年一个时代,如今,她当年站的舞台,当年坐的酒桌,都换成了另外的年轻漂亮的美女。她离了婚,孩子判给了她,为了供孩子在国外读书,她耗尽了所有的家资,四十多岁的人,还要厚着脸皮同那些年轻人去争广告。祸不单行,她最爱的母亲一病不起,骨癌。听喻克春讲故事的这个阶段,她尽量撑着,用自己的优雅对抗喻克春那四处弥漫的实力,但是很快就撑不住了。

  张菊影有一辆车,这辆车不过十万元,已经用了几年了,随着母亲病情的加重,她把大房卖了买小房,有时还借钱,但是她始终不卖这辆车。一是拉广告要用;二来,她知道,车代表着人的活动半径,车一卖,她的生活就真正坠入下层了。但是这辆车确实不好看了,有时到大酒店前面停着,自己都不好意思。所以,张菊影就形成了一个习惯,每次约朋友赴酒会总把车停在很远的地方,再优雅地走到目的地。

  这个细节被喻克春看出来了。

  有一回,两个人正在咖啡店里聊天,张菊影接到医院电话,说医疗费用光了,要么就续费,要么就转走。张菊影当时火了,她起身离座,痛斥医院没有职业道德,只认钱不认人。但是有什么用呢?院方反问她,你们电视台,没有钱能播广告吗?

  喻克春问,怎么了?

  张菊影把情况说了。

  喻克春问,要多少钱?

  张菊影说,一次要续五万吧,不知撑不撑得过去。

  喻克春打电话,让人送来了十万。

  张菊影很激动,说,喻村长,喻总,你要我怎么感谢你呢?

  5

  马午踩着夕阳的影子朝张菊影母亲住的医院走。夕阳如一件漂在水里的红色的破旧球衣。马午焦急的心情正如这件破旧的红球衣。马午不停地把它朝心底按,但它却倔强地漂上来。

  马午约不到张菊影了,这是他恐慌的原因。马午到张菊影家,她不在家。马午赶到张菊影的电视台,也见不到她。电话里,张菊影一直说她忙。在开会,在采访,在给领导汇报工作。再傻的人也知道这里面出问题了。

  马午赶到医院,进了张菊影母亲的病房,他的心一下子不慌了。张菊影请了一个护工,但是这个护工为了多挣钱,同时给同楼层的几个人护理,就丢下了好多事情没做。刚好马午愿意做。马午拖地,换水,倒痰盂,把床头花束中的残花摘掉。杂务都干完了,马午就坐在床头,和张菊影的母亲说话。

  张菊影的母亲最喜欢听马午说话,尤其喜欢听马午讲神仙传说。马午讲的都是中国的神仙。马午是学文献学的,有一肚子神仙的故事。他讲伏羲是医生,讲黄帝和《黄帝内经》,讲神农尝百草的故事,他讲有史以来的十大中医个个是神仙。实际上,中国古代的神仙、先圣和中医是一体的,中国古代史也是一部中医史。马午讲神仙的时候,张菊影的母亲苍白泛灰的脸上每次都会泛出红色,眼睛也会放出光泽,每次讲完后她都会凝神远望。

  马午今天给她讲药王爷孙思邈的一段传说。药王爷治病如神,方圆百里受人景仰。但是药王爷有十年看不了病,为什么?不知为什么,怎么精心地看都不行。后来药王爷不行医了,干什么呢?改当木匠。十年后某一天,有一个病人来求他,赖着不走。药王爷说,我当木匠,不行医了。病人说,当木匠也要请您看病。药王爷没法,把刨木头刨出来的木屑花抓一把,说,你非要信我,拿回家煮着喝,这就是药。第二天药王爷正在刨木头,那病人来了,磕头便拜,长跪不起。为什么?原来他回家煮了木屑花一喝,病好了。

  张菊影母亲苍白泛灰的脸上,再次泛红,眼睛再次发亮,再次凝神远望。

  马午讲完这个故事自己也发呆了。现在怎么没有这么好的医生呢?这是一家专门治癌症肿瘤的医院。病人一来,放疗化疗,然后等待死亡。来一个死一个,活人进来,死人抬走。张菊影的母亲正在等待死亡,她已经放疗化疗结束,头发开始掉,日子只是可以数清的珠子。马午信奉中医。他毕业于历史文献学,毕业后很主动地找到中医大学教医古文。他曾经给张菊影的母亲找了一个著名的内科中医,但是内科中医来一看,张菊影的母亲已经放疗化疗了,就放弃了。他认为如果没有放疗化疗,还可一试,放疗化疗后,一切都无用了。

  马午发着呆,内心深处那件破旧的红球衣又泛起来了。他开始发慌。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给张菊影发信息。张菊影很久没有回信息,他心里就这么空着,急躁不安。他又发了一条信息,诉说张菊影母亲今天的病状和今天讲的故事,张菊影回了两个字--开会。这两个字让马午心里满足了一下,情绪稳定了一些。

  他坐在张菊影母亲相邻的一个病床头想张菊影。这个病房两张床,旁边的病人走了,暂时空了一张床。马午现在满脑子都是张菊影的美好,漂亮,性感,会照顾人。马午一路从农村考学出来,生活粗糙,没有经历过女人的爱抚和温柔,特别是没有经历过性爱。三十九岁的副教授马午在张菊影之前是个处男,张菊影让他灵犀通透,迷恋不已。

  马午强行按住心底那件破旧的红球衣,深呼吸了一下,又不停骂自己。他觉得在这种环境,特别是在张菊影的母亲面前想这些,真是羞耻。他抬起头,和张菊影母亲的目光相遇了。

  他的恐慌被张菊影的母亲捕捉到了。

  你们还好吗?张菊影母亲问。

  我们……马午迟疑了一下说,好。

  儿子--张菊影的母亲喊。

  马午愣了一下,但是很快明白张菊影的母亲是在喊自己。他伸手抓住张菊影母亲的手,这只手上的皮好像没有长在手上,是贴上去的,和里面的血肉脱离。或者说,里面已经没有血肉了,皮肤直接贴在骨头上。他眼睛有点湿润,不知是因为张菊影母亲的手,还是因为她喊“儿子”这两个字。

  马午每次来,张菊影的母亲都不知如何称呼,女婿吧,还不是;女儿的男朋友?唉,也都是中年人了。儿子--这两个字让马午的心慌安定下来,张菊影母亲的眼里也有了内容。

  马午想听张菊影的母亲说点什么,但是很久很久,再没有话了。

  晚上张菊影来了,马午很激动,他不知道张菊影是来跟他说分手的。张菊影赶到病房,看到这个现场,她开不了口。她现在后悔让马午来照顾自己的母亲,这个局面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开始张菊影和马午都睡在病房里。张菊影很耐心地寻找机会。她多次说喻晓梅如何好,说马午还没结过婚,应该找一个没结过婚的,还说自己年龄大了,不可能生孩子了,用这些话暗示马午,但是马午太专注了,完全听不进她在说些什么。

  马午睡在邻床,张菊影睡在母亲脚头。但是张菊影电话不停地响,张菊影起床到走廊上接,一边接一边哭。

  张菊影说,儿子,你一定不能回来,一定要挺住。

  张菊影的儿子在德国那边,成绩没考及格,被学校除名了,要回国了。

  张菊影说,儿子,我为你留学借了四十万,现在你被除名了,你回来,妈的脸朝哪里搁?你说,妈还有脸活吗?

  儿子在那边说,不行了,学校给移民局说了,签证也不能再续了。再说,生活费太高了,承受不了。

  张菊影焦躁地在走廊来回走动,马午步步不离地在后面跟着她。张菊影说,你都听到了,你说,怎么办?

  马午说,快让孩子回来,要么再考出去,要么就在国内。

  张菊影说,不行!

  张菊影又踱了几步,说,如果回来,那也不能回家,只能待在外面,北京,上海,广州,都行,让他再考!死也要死在国外!电视台那么多人儿女都出去了,他凭什么在国内!?

  再回病房,张菊影左右翻身,把母亲折磨得很痛苦。房灯按医院规定关了,张菊影在暗中跟马午商量,和他换个床,要他过来陪母亲睡,自己睡到他的床上去。

  马午一边下床往对面摸,一边回想张菊影母亲今天喊的那声“儿子”。是的,他应该过来,陪母亲睡,尽儿子的义务。

  张菊影在床上翻身,无法入睡。马午躺在张菊影妈妈的脚头,轻轻缓缓地给她按脚关节,一棵枯树的关节,树皮和树即将分离。他们都盯着天花板。院子里的路灯,走廊上的灯,折射了一点点微弱的光在天花板上。医院门口的马路上,夜间有汽车经过,他们能分辨出大卡车和小汽车,大卡车经过的时候,除了声音,天花板上微弱的灯光也跟着抖动。

  他们听到张菊影的母亲长长地叹息了一下。

  原来她也没有睡着。

  张菊影母亲夜里呕吐。他们惊慌着起来。张菊影看见母亲吐的全是豆浆。灯光照在白瓷的面盆里,豆浆溅得里外都是。张菊影终于找到了马午的问题,她的火气一下子冒出来。这个马午!又让老太太喝豆浆!他总是劝人喝豆浆。但是,有什么用呢?母亲不正一天一天走向死亡吗?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护工赶来,母亲安定后,张菊影和马午离开病房。

  张菊影把这个怒气一直保持到走出病房,一直保持到两个人走在大街上,一直保持到马午的房间里,一直保持到马午抱出被子。

  你要跟我做爱吗?张菊影问。

  马午抱着被子,莫名其妙。是的,他想做爱。他们此前已经有了偶尔同居的事实,他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做完爱之后,是不是又要来一杯豆浆?张菊影问。

  这是马午的习惯,必然的,做完爱,一杯豆浆。

  有你这样的吗?有你这样的吗?张菊影突然爆发,说,我妈都是要死的人了,你给她喝那些豆浆干什么?你没看见她呕吐了吗?你的豆浆是神仙药吗?

  马午这才明白张菊影爆发的原因。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怒气冲冲的张菊影,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她妈妈别说吐豆浆,喝牛奶难道就不吐吗?肥胖而高大的马午抱着被子,立在灯光下,不知所措。这是只有张菊影来后他才使用的被子,平时他都放在柜子里,现在看到张菊影发脾气,他拿不准是把被子放回柜子,还是铺到床上,或者说他拿不准张菊影是留下还是会离开。

  张菊影发完脾气,也愣住了,搞不清自己想留下还是想离开。

  这时候,一个电话让她下决心离开了。

  6

  张菊影接到电话,赶到长江边上一家宾馆的咖啡吧陪喻克春喝酒。这家宾馆是喻克春的手笔之一,他们村的土地,一家外资企业的现金,共同投资的,在这座城市很有名气。宾馆四周全是大片大片的垂柳,一楼靠江边是咖啡吧,坐在窗前,可以看见灯光映射在江面上波光闪闪。

  两个人都喝白酒。边喝酒边说话。喻克春继续讲故事,讲他的过去。他今天很伤感。张菊影坐在对面,听着,也很伤感。

  张菊影很清楚地明白喻克春深夜讲这些是为了什么。不,在来的路上就知道喻克春想要的是什么。她想当一个观察者,甚至或者说一个配合者,看看这出戏是否自然,是否水到渠成。或者说,她今天,她现在,也的确想喝一场酒。

  今天喻克春讲他的童年和少年,讲一个郊区孩子如何受旁边军工厂孩子的欺辱,讲一个农村孩子如何爱听军工厂的人说那种纯正的普通话。

  红石桥由四个大队合成,共四支家族,我们这一支,是城市围湖造田的时候,从襄阳、从河南迁来的。我们村子里,大部分人都讲河南话,几十年了,我们说不好城里话,也说不好普通话,喻克春说。

  张菊影恍然大悟,怪不得喻克春勉强撑着说的普通话里,有一种浓浓的河南话的味道。

  所以我们这一支,不单城里人欺辱我们,村边的军工厂,是造军用服装的,听说是从东北迁过来的,全部说普通话,他们也欺辱我们。我们和他们打架,打了几十年。和谁打?和城里人打,和说普通话的军工厂的人打。喻克春说。

  我从小的理想是什么?喻克春说。

  噢,对,你从小的理想是什么?张菊影和喻克春推杯换盏之间问,不是像你这样当个企业老总吗?

  不,不,我只想长大后娶个说普通话的老婆,喻克春说。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喻克春说,我从小在军工厂子弟学校借读过一年,那个女老师,长得特别像你;朗读课文,也特别像你。

  张菊影按照喻克春的提示开始朗读喻克春所说的那篇课文,他们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那篇课文:

  风啊,你轻些再轻些,

  鸟儿啊,你莫吵莫闹

  让我们的总理睡个好觉

  ……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都大口饮酒。

  后来,直到事后,张菊影都知道自己是清醒的,包括迈不动步子,包括喻克春抱她到楼上房间,包括喻克春进入她的身体。

  她在喻克春的下面突然哭起来。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喻克春嘴巴和身体全部乱动,并没有停住。

  你去刷牙,张菊影忽然说。

  喻克春跑去刷牙,回来后张菊影仍然感受到他身上的浊味,这种气息一直持续到喻克春完事了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张菊影立即穿上衣服往外跑。

  马午在床上抱着和张菊影睡过的那床被子睡着了,他的衣服没有脱掉,被子也没有展开。他以为张菊影只出去一会儿,他一直这么等着张菊影回来。张菊影有马午的钥匙,打开门后的这个场面让张菊影感动。这个男人,这个男孩,是的,这个三十九岁的男人还是个大孩子,在接触张菊影之前他还是个处男,是张菊影教会了他一切。

  马午对张菊影的归来惊喜不已,他小心地抻开被子,他们拥抱,他们欢爱。在这场性爱里,张菊影极尽表达,淋漓尽致,其中的多个场面和细节深深嵌入马午的脑海,也成了他日后深刻痛苦的根源。

  7

  一只红色的气球有多种破裂方法,可以充气太足爆破,可以用针戳破,也可以用烟头烫破。马午坐在医院的树荫下面,从树缝里看太阳,现在的太阳就是一只大气球。马午要看着这只太阳是如何破裂的。这只太阳是他的爱情,他的梦,他全部的情感和生活。他要眼看着它是爆裂,是被针戳破,还是被烟头烫破。

  马午正准备上楼去照顾张菊影母亲的时候,接到张菊影的信息,叫他不要上去,她要找他谈谈。马午接到这个信息,就知道这只太阳要破了,终于到了破的时候了。

  早在这之前,就有各种消息传到他的耳朵,说张菊影和喻克春已经住在一起了,提醒他不要傻傻地每天往医院跑了。其中有张菊影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还有他的哥哥马酉。

  张菊影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曾经和张菊影一起骗过马午。前一阵子,马午到电视台找张菊影,说求婚的事,张菊影不见他,推托说忙,马午就一直在下面等。张菊影看着马午在楼下来回踱步,心里急,就让同事下去,编谎说张菊影工作出了错,正挨领导批评。马午就走了。现在,这个同事看不过眼,把实情跟马午说了。

  马酉要马午把张菊影臭骂一顿,或者一走了之,但是马午不干。因为张菊影当初让他来帮忙照顾母亲,这是最大的托付,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呢?马酉恨得牙痒痒,但是他说服不了马午。

  马酉说服不了马午,只好走了。他临走时对马午说了一句话:从小看大,三岁见老,马午啊马午,我看你是一辈子不长进了。

  马酉说这句话是有原因的。当年马酉上中学,马午上小学。有一回,马午学骑自行车,下坡的时候,掌不稳车把,撞在一棵树上,自行车前轮撞变形了,马午的腿也被树杈豁开一个口子。天已经黑了,他躺在地上,马酉来了。马酉要背马午回去,马午不干,原因是邻居的一个同学当时看见马午受伤,说让他等着,他马上带医生来。马酉告诉马午,刚才在家门口看见了那个同学,他正端着碗吃面条呢。

  马午不信。马酉怎么描述怎么哄他他都听不进去,一定要坚持在原地等那个同学。那时候,在鄂西他们老家那个乡镇,全镇只有一部摇把子电话,不可能打电话叫人。怎么办呢?马酉说,你难道要我跑回去找那个同学吗?

  马酉说服不了马午,只好陪他守在原地。天越来越黑,马酉和马午也越来越怕。他们在那棵树下等了一夜。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那个同学上学路过。夜间他们还有一幕历险,一头野猪来了。马酉把马午推到树丫上,自己却差点没上去,差点被野猪咬伤。后来兄弟俩各骑一枝树丫。马午问马酉,哥哥,我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马酉喘着气,想了一下,说,你做对了。

  马午没有等到张菊影的出现。其实张菊影就在不远的地方,只不过她现在换车了,马午不认识她的车。马午看不见她,她却一直看着马午。她实在无法下去,无法当面给马午开这个口。

  但是最后马午等不住,要上楼去了。如果他一上楼,照例会忙开,给张菊影的母亲拖地,倒水,倒痰盂,然后给她讲故事。张菊影看看不行了,咬咬牙,再次给马午发了一个信息。她把马午的这只太阳戳破了。

  马午看到信息,一下子上不动楼了。他想坚持上去,再忙碌一次,或者给张菊影的母亲,那个喊他“儿子”的人,告别一下,但是走不动了。他感觉到了,张菊影就在周围,就在不远处的哪辆车里目视着自己。他命令自己回去,坚持走回去。

  8

  一个大男人,一个大热天,顶着一床被子在公交车上穿行,那一定是有什么毛病。是的,马午现在出了毛病。肥胖而高大的马午,戴眼镜的光头马午,在大热天的正午,顶着一床被子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司机问,你干什么的?

  马午说,我坐车的。

  有谁规定坐车不能顶着被子呢?

  马午坐着30路,从起点坐到终点,一个多小时,每走一站,乘客们都纷纷侧目,以为遇上了神经病。本来车厢非常拥挤,但是马午的周围,却空出空荡荡的几个座位。

  大家都以为遇到了神经病。

  马午旁若无人。从30路下,上596路,后来随想随下,如入无人之境。

  马午用这种方式来抵御内心的煎熬。

  因为张菊影跟他分手了。

  因为张菊影选择了喻克春。

  张菊影选择了喻克春,立刻有了大房,有了好车,选择马午能有什么呢?

  但是马午无法接受。他不相信这是事实。他本能地抱着被子出门,他原本想把这床见证他们爱情、幸福的被子在门口烧掉,但是准备烧的时候,他似乎在被子里看见了张菊影的影子,看见了她的笑容,看见了她的媚态,看见了她无尽的风情,他下不了手。

  他莫名其妙就上了车,上了车,他却不知道朝哪里走。

  马午坐在车上,外面阳光灼热。车上人群拥挤,闷热不堪,马午也满头大汗。但是没人知道,马午虽然满头大汗,内心却很冷,从头顶一直冷到脚跟。寒意像电击一样,波浪式地在他全身、在他全身的血管里窜动。他需要顶着被子,因为他感到寒冷。

  快四十岁的马午教授至今没有结婚,这不是他的错。顶着被子在大热天抵抗“寒冷”,是他的错吗?

  他这样“寒冷”的经历,曾经有过几次。

  高中三年级的时候,马午就爱上了一位女同学,这位女同学是老家一家三线厂矿的子弟。马午考上大学到省城,那位女同学却落选了,又复读一年。在那一年里,马午每个星期坐五个小时火车往回跑,回去鼓励她,辅导她。在很多个周末,很多个夜晚,马午辅导她的时候,女生的母亲都感动不已,很多次发自肺腑地说,要是她明年也考上大学,你们将来就好了,一生就这样好。第二年,女生大学是考上了,但是马午的爱情却没长久。一年后,马午去西安的一所大学,看到的却是女朋友和另外一个人在校园的林荫道拥吻。马午记得那一次,从校园中心往外走,不知道怎么走出了校门。每走一步,他都要拢一下身上的衣服,总觉得身上的衣服不是衣服,总觉得他是裸身在寒风中行走。

  那一次“寒冷”让马午一直到研究生毕业都没有再谈恋爱。

  马午再次恋爱是参加工作以后,他爱上的是自己的学生。马午副教授当时还不是副教授,他只是一个讲师,但是他讲课已经在学校里很有名,开讲座的时候,阶梯教室内外都挤满了人。马午每次讲课,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追随他。马午享受这种崇拜,并很快被俘虏,坠入爱河。为了这个学生毕业能留在省城,马午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用尽了所有的力量。

  女学生工作一段时间后,联系越来越少。感觉不对劲的马午去她办公室看她,她却当着众人的面,介绍马午是她的老师。很快马午就了解到了,她正在同另一个人恋爱,并且问周围所有的人,都说她坚称自己从没谈过恋爱。两人分手是在一个冬天的中午,女生在办公室正式向他宣布分手。办公室中间有一个火盆,谈话在烤火中进行。女生拨弄着炭火,马午也拨弄着炭火。但是每拨弄一下,马午就“寒冷”一下。马午穿着灰色的羽绒服。马午穿着这件灰色的羽绒服曾经在雪地里拥抱过女生,女生也曾经要把自己的身子给他。但是马午没行动。这件见证他们爱情的羽绒服现在却见证了他们的分手和“寒冷”。马午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烤着炭火,却觉得冷,外面热,里面冷,仿佛一个巨大的冰块塞在羽绒服内,让他阵阵发抖。

  两次“寒冷”之后,马午过了三十,成大龄青年了。

  大龄青年马午向往爱情,希望有一个稳定的家。他参加过很多大龄青年相亲会,终于相中一个。对方是一家大型钢铁央企的女职工,也快三十岁了,急于结婚。这是马午离婚姻最近的一次,两个人把钱都凑一起了,买了冰箱,买了大彩电,买了能在客厅四处转动的新潮沙发。但是女职工最后提出的条件是他不能再带他的侄儿--已经被诊断出患有自闭症的马轩。

  他的生母不带,他的养母也不带,凭什么你这个叔叔要带?女职工说。

  马午和她分手那一天正带着不能说话的马轩。当时秋风渐起,江面开阔,江边大片的芦苇一夜白头。从不和外人产生感情、天生有病的马轩缠住马午,亲热不已。马午和女职工分手了,身上“寒冷”,坐在开阔的江边,望着满眼的白芦苇,起不来身。马轩在一旁紧紧地偎住他的身子。

  马午想流泪,流不出来。

  很久了,马午对马轩说,她们不要安扣儿了,你要安扣儿吗?

  马轩不规则地说,安扣儿好。

  马午就这样顶着被子从中午转到傍晚。到了傍晚,公交车开到他侄儿马轩的学校附近,他突然清醒了。

  清醒之后的马午,把被子从头上移到怀里,下了公交,一步一步朝马酉租的房子走。

  马酉正在炒菜,马轩坐在小凳子上玩手指头,夕阳从挂满衣物的小窗子泻进来。马午抱着被子在一片一片破碎的阳光下走进来了。

  你怎么了?马酉侧过头,看着马午,惊奇地问。

  马午的被子掉在地上。

  9

  忘掉一个女人没那么容易。在接下来的几天,马午睡不着觉。在白天接着夜晚,夜晚接着白天的无法睡眠的煎熬中,马午用各种方法抵抗内心的空白。比如从不抽烟的他拼命抽烟,一夜下来,地上的烟P股扫了一撮箕;比如大声讲课,马午用比平时高很多分贝的声音讲课,胸腔发出近乎尖锐的呼叫,但是停下来的短暂的一会儿,空白又如冷枪一般袭击他;比如通电话,马午躺在床上,认识的人一个一个打,问一些不相关的问题,说一些不相关的话,直到电池打光。

  马午去得最多的是教研室背后的小石桌,他坐在那里发呆。

  整个教研室,一幢小旧楼,都知道马午副教授又失恋了。因为马午副教授每次失恋都会瘦;每次失恋,他都会在教研室背后的小石桌前枯坐。

  马午在小石桌前枯坐很久了。这个小石桌前面本是食堂。食堂搬迁了,荒凉下来,周围长满荒草。荒草前面,是一排排树林。马午坐了很久以后,天下雨了,雨虽然不大,但是有些冷。马午坐在那里,淋着雨,望着天空,感觉天空中有千万只眼睛在看着自己,替自己在哭,这霏霏的雨,就是眼泪。

  马午忘不掉张菊影。马午最害怕晚上,夜幕一拉下来,他的胸膛像一下子拉开了,空空荡荡任风刮、任雨吹一般。马午无处躲藏。他趴在床上。他在床上仿佛看见了张菊影,看见了张菊影美丽的胴体和在床上展示的千姿百态、千娇百媚。有些事情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张菊影教会了马午,但马午却是绝顶聪明,他们用身体的架构演绎出无数风情。现在,马午满脑子全是这些。马午抓住床单,抓住被子,一阵一阵低吼,野兽一般。

  马午跑到街上。因为在家里他活不下去,不光是床上,椅子上,书上,镜子里,拖鞋里……到处都是张菊影。马午在午夜的街上,风一吹,好像好了一点,但是很快又不行了。省城就这么大,一条江,两片城,几条主干道,从大的地域来说,每一个片区每一条主干道他们都去过。现在,他看见每一个地域每一片景致都能回忆起他们当初的情形。记忆如刀刻一般,这些深刻而清晰的记忆现在正如老鼠,一口一口吃着他的心脏。

  张菊影--张菊影--张菊影--马午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喊。

  马午副教授的精神即将崩溃,这一点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学校和教研室的人为他担忧,他们担心他某一天会垮下来,为此他们找到他的哥哥马酉,但是马酉束手无策。

  马酉不知道该怎么跟马午说,他对这个弟弟太了解了,知道他这一次和原来的每一次都不一样。原来几次失恋,他痛苦也很厉害,但是几天下来,痛苦会一点一点减轻,一天比一天好,哪怕只好一点点,但这一次却越来越严重。马酉即将到河南去,去采访喻克春小学时期的女班主任,但是马午这个样子,他不敢走了。

  马酉给马午称了一下体重,这一称他们两个都吃了一惊,马午这一次不是瘦了十斤,而是瘦了二十斤!才几天啊,你割二十斤肉,堆在一起,是多少?马酉要送马午去医院,马午不去,马午伸胳膊伸腿给马酉看,证明自己没事。

  马午催马酉到河南去。他现在谁也不想见,尤其是熟人。他最不喜欢有人安慰。他只愿一个人面对,一个人去熬。但是他明白,这次好像不对,熬不过去了。

  你走吧,马轩交给我,马午对马酉说。

  你行吗?马酉说,你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放心,你走,马午说,我照顾他没问题。

  等马酉真走了。马午才明白问题的艰巨性,才明白这次失恋有多么深刻。马轩好像专门和他作对,不停地闹,不停地吵。马午没气力给马轩做饭,买一碗方便面,刚一泡好,马轩把碗打翻;马午再买盒饭给他,他又打翻。马午只好给他煮饭。他亲自煮的饭,马轩就大吃。马午在煮饭的时候,洗碗的时候,给马轩洗澡的时候,都在想张菊影。夜里马轩不睡,马午熬不过,求马轩说,马轩啊马轩,你听话一点好不好?你知道吗?安扣儿失恋了啊,那个女人,他不要安扣儿了,知道吗?

  马轩听不明白,他在上床的时候脑壳撞了墙,起了一个大包。搞得马午一边四处找酒精给他擦,一边自责。他给马轩揉,抚摸,轻吹。他想大吼。他止不住马轩的时候,他气愤得摔破了一个水瓢。他把煤气坛搬出来,放在客厅中间。

  这只煤气坛子像一只水葫芦,停在狭小的客厅中间,特别扎眼。马轩不哭了,跑过来,坐在这只“水葫芦”上面。仿佛这是一个最好的玩具。他爬上去,马午因为疲劳而神情恍惚,等他清醒一点,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他猛一怔,头皮发麻。他再次清醒了一点,猛抽自己的耳光。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马午抽自己的耳光,马轩吓哭了。马轩从煤气坛子上爬下来,喊--安扣儿安扣。

  马午没有注意。

  马轩下来了,马午开始移动那只煤气坛子,但是他移不动了,他没有力气了。连续几天里,他不吃不喝,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所有的精力都熬干了。他坐下来,喘着气。马轩躺在床上,现在规矩了。马午把椅子移到床边,拍马轩睡。马轩很快睡了,马午也靠在床上睡着了。

  这是连续多天来马午副教授第一次真正的睡眠。他深深地掉进了睡眠的大海里,漂漂浮浮。

  早上,太阳照进屋子里,马轩先起来了。他像一只布谷鸟儿一样在屋子里走动。安扣儿安扣,安扣儿安扣,他在喊马午。他饿了,要吃东西。他打不开冰箱,他需要帮助。安扣儿安扣,安扣儿安扣,他一次一次地喊马午。马午醒了一下,但是睁了一下眼,他又睡着了。

  马轩爬上煤气坛子,他搬弄着打开了阀门。煤气泄漏了,马轩难受起来,因为屋子太小了。

  安扣儿安扣……安扣儿安扣……安扣儿安扣……他一遍一遍喊。这一次马午醒了。他再不醒不行了,气味太难闻了。

  马午猛一下惊醒了,立即冲过去,抱下马轩,关上阀门,然后打开门,拉起马轩就往外跑。跑下一楼,喘着气,惊魂未定,朝楼上看着,很久很久。确信无事了,马午才拉着马轩朝楼上走,上到四楼,进了房间。马午把窗户打开,门打开,把煤气坛子移到原位。

  马午在床边坐下来,现在他的头脑和身体清醒而轻松。他舒适地坐在那里,但很快又感觉不对劲。觉得自己丢了一样东西。马午坐着,每个口袋翻看,又站起来,拍拍全身,丢了什么东西呢?马午睡了一大觉,但却像得了健忘症,半天想不起来。

  马轩饿了,继续开冰箱。

  安扣儿安扣,安扣儿安扣,他又喊。

  马午一惊,说,马轩,再喊。

  马轩喊,安扣儿安扣。

  马午一听,还是五个音节,他说,喊安扣儿安扣儿,六个字。

  马轩喊不出来。

  早晨的阳光照进来。马轩踩着阳光的影子,他继续喊--安扣儿安扣……马午坐在椅子上,忽然明白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或者说,最不需要的东西。

  这个东西就是张菊影。

  他已经可以睡着觉了,已经可以不去想这件事了。

  熬过来了!

  他一把抱住马轩,贴住马轩的脖子,泪流满面。马轩、马轩……马轩、马轩……马午在心里喊,泪水止不住地流。他以为过不了这道坎了,他以为活不下去了,他以为这个世界,这个可恶可恨可爱而美好的世界,再也不属于他了。现在,这个世界又回来了!是的,一个不会说话的病孩子拯救了他。谢谢马轩,谢谢你马轩,你救了安扣儿。马午不停地说。

  十

  喻克春坐在院子里一棵大树下面。树冠如伞,绿荫如盖,他坐在这里想一件还没完结的事。这棵树当年是生产大队喊工敲钟的地方,也是重大会议的场所,多年来,这棵树成了全村最高权力和权威的象征。在城市扩张的过程中,红石桥村逐渐缩小,扩张到快砍掉这棵树的时候,喻克春围着这棵树盖了一套宅院。这棵大树就变成了院子里的一棵树,就成了他家里的一棵树。

  树下的花坛上一把高高的椅子,一个高高的老式茶桌,一个大得如同开水瓶一般的茶杯。喻克春一边喝茶一边思考这件没有完结的事。

  这件没有完结的事就是关于马午的事。

  喻克春在马酉到河南采访之前把他找过来。马酉调查不出喻克春在小学成绩是第一,还写过诗,喻克春很不满意。喻克春亲自主持了一次采访会,召集到当年的同学和老师们。老师们年龄很大了,都记不清当年的事。那些同学,现在都是快五十岁的中年人了,每个人都拼命吹捧他,有吹捧他会打架的,出拳快的,有吹捧他是学习委员的,有吹捧他是班长的,说的话都肉麻,显然在扯淡。众人共同回忆起他们当年有一个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很早嫁到河南去了。喻克春一直记得那位老师,就安排马酉到河南去找那位女教师。

  喻克春说,马酉,你有一个兄弟叫马午,对不对?

  马酉点点头。

  喻克春说,我们家喻晓梅看上他了,你知道吗?

  马酉点点头。

  喻克春说,你这个兄弟马午,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马酉想一想,说,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喻克春坐在大树下面,从中午开始,一直坐到傍晚天色暗下来。他一直在想那件还没有完结的事。整个下午,都有一个女人,拎着大水瓶,爬上花坛,间歇地给他大大的茶杯里续水,前后续了七八次水。他端坐不动,享受这种良好的感觉。这个女人就是差点和马午谈婚论嫁的张菊影。张菊影现在成了这个院子的女主人,有了她想要的豪宅和名车。

  天色渐渐暗下来,张菊影再次爬上花坛,来给喻克春续水。夕阳透过大树的枝枝丫丫射进来,把张菊影的影子勾勒得很美。张菊影一头秀发编在左边,围一条白围巾,像一个幸福的家庭主妇。

  喻克春俯视着张菊影,抛一个问题给她。

  我把你搞到手,不是成全了那个小子吗?喻克春说。

  谁?张菊影感到莫名其妙。

  还有谁?喻克春说,还不是你差点和他结婚了的马午!

  张菊影稍微有点尴尬,说,马午怎么了?

  喻克春说,我把你搞到手,不就是给马午那小子和喻晓梅创造了机会吗?更可气的是,喻晓梅找他,他还不同意。

  张菊影说,那不就结了吗?你反正不想让喻晓梅和他好。

  不行,喻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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