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不是从信仰者的眼光研读佛经的,而是以哲学家犀利的眼光解剖佛教的理论体系。因此,他既能入乎其中,又能出乎其外,独具慧眼地评点佛教大乘空、有两大派系的理论得失,并从中拣择对自己有用的思想材料,筑造接近佛学而又有别于佛学、归宗儒家的“新唯识论”思想体系。
关于大乘空宗,熊十力认为他们最突出的理论成就就是熟练地运用“遮诠”的手法,荡涤种种情见,为人们实证本体指点迷津。他说:“古今讲玄学的人,善用遮诠的,宜莫过于佛家。佛家各派之中,尤以大乘空宗为善巧。”所谓“遮诠”是指从事物的反面作否定的解释,以排除对象不具有的属性的思想方法,以区别于从正面作肯定的解释的“表诠”。这是大乘空宗最常用的方法。大乘空宗又称“中观学派”,大约在三世纪由印度学者龙树、提婆创立,后来为佛护、清辩所继承和发展。在南北朝时期,空宗经后秦鸠摩罗什介绍传入中国,逐渐成为对中国影响最大的佛学思想。中国的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禅宗都以空宗的经典为立宗的重要根据。空宗的主要典籍《中论》、《十二门论》、《大智度论》、《百论》、《般若灯论释》、《大乘掌珍论》等都有中文传世。大乘空宗宣称“一切皆空”,认为由世俗的名言概念所获得的认识都属于戏论、情见、倒见,都被称为“俗谛”。他们强调,要证得“一切皆空”的真谛,就必须放弃世俗的思维方式,因为真谛是无法用世俗方式认识和表述的。这就叫作“第一义不可说”。熊十力很赞赏空宗的这种观点,他在《新唯识论》中写道:“古今谈本体者,只有空宗能极力远离戏论。空宗把外道乃至一切哲学家,各各凭臆想或情见所组成的宇宙论,直用快刀斩乱丝的手段,断尽纠纷,而令人当下悟入一真法界。这是何等神睿、何等稀奇的大业!”熊十力把空宗的基本思想概括为“破相显性”四个字,并承认这是他同空宗特别契合的地方。
熊十力指出,“破相显性”既是空宗的成功之处,又是空宗的失败之处。空宗意识到,认识本体不能采用世俗的认识方式,必须另辟蹊径,这在熊十力看来无疑是对的;可惜的是,空宗在摸到认识本体的门径之后,竟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并未登堂入室,真正发现本体。换句话说,空宗只是破了相,并未真正作到“显性”。据熊十力分析,空宗至少有两个问题未能解决:
第一,空宗未能从正面回答本体到底是什么,理论意图不够明确。从空宗“一切皆空”的宗旨反映出,他们并没有领悟性德之全。他们只看到本体“空寂”的一面,而始终没有看到本体“生化”的一面。“空宗于寂静的方面,领会得很深切,这是无疑义的。但如稍有滞寂溺静的意思,便把生生不息真机遏绝了。其结果,必至陷于恶取空,至少亦有此倾向。”“恶取空”本来是空宗在批评那些过分执着于“空”而不悟者时用语,在熊十力看来,由于空宗自身的理论缺陷,不管他们在主观上如何努力,终究逃不出“恶取空”的误区。这乃是逻辑的必然。
第二,空宗只谈本体论而未谈宇宙论,未免有“有体而无用”之嫌。熊十力分析说:“依据空宗的说法,是无所谓宇宙论的。”真空宗一味强调“本体是空”,可是空的本体如何体现到现实世界之中,便没有下文了。这样,便把体用打成两橛,只能在用之外另觅本体了。熊十力对这种思想颇有微词,声称他只能在认识论的意义上认同空宗的部分观点,而在宇宙论方面必须超越空宗,另立新说。他在《新唯识论》中写道:“在认识论的方面,空宗涤除知见,不得不破法相,唯破相,乃所以去知见,而得悟入法性。这点意思,我和空宗很有契合处。不过,我不妨假施设法相。在上卷里,依大用流行的一翕一辟,而假说为心和物,这是我与空宗不同的地方。”熊十力感到,他的观点似乎比空宗更合理。
通过对空宗的批评检讨,熊十力在理论上明确了两个观点:第一,本体应该是空寂与生化两个方面的统一;第二,本体应该全部显现为现象,本体不在现象之外,体与用应该是统一的关系。这两点正是熊十力创立新唯识论的指导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