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的晚年生活有喜也有忧。使他感到欣喜的是,有周恩来、董必武、陈毅、郭沫若这么多党和国家领导人照顾他,有那么多朋友关心他,使他可以安度晚年,一心治学,生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定、舒适。使他悲愁的是,“左”的思潮在思想界日渐猖獗,怪事谬说迭出,他百思不得其解。至于那套否定一切的“左”的做法,他从心里往外感到反感,绝不随波逐流。他在自己书房中赫然挂着三张自书的条幅,中间写着“孔子”,左边写着“王阳明”,右边写着“王船山”,以表示自己对这些思想家的景仰。他很钦佩王夫之“六经责我开生面”的气度和创新精神,愿意发扬船山精神,为推动新中国的学术研究事业的发展尽心尽力。他在赠给友人的楹联中写道:“衰年心事如雪窖,姜斋千载是同参。”(按:姜斋是王夫之的字)
熊十力对自己的思想体系自视很高,企盼着后人继承这一学脉,进一步发扬光大。可是哲学界竟对他不理不批评,仿佛没这个人似的。熊十力在一首诗中对自己学无传人表示莫大的遗憾:
万物皆舍故,吾生何久住。
志业半不就,天地留亏虚。
亏虚复何为,岂不待后人。
后顾亦茫茫,嗟尔独自伤。
待之以无待,悠悠任天常。
噫予犹御风,伊芒我亦芒。
尽管在新中国成立之前熊十力的思想影响不算大,可是毕竟还有几个忠实的弟子随侍左右,现在除了义女仲光外,一个也没有了。这不能不使他产生一种悲凉的心境。
1966年,已届耄耋之年的熊十力遇上了“文化大革命”这场“史无前例”的浩劫。这位刚直不阿的老人成了“左派”们攻击迫害的重点对象之一。他多次惨遭批斗,家亦多次被抄,多年积累起来的存稿荡然无存。对于个人的遭遇,他倒不十分在意,但眼看他所热爱的国学遭到无情的践踏,心里就像刀绞一样疼痛。他给北京自己熟悉的领导人写信想讨个究竟,却如石沉大海不见回音(他不知道,家人担心他招致更大的迫害,将信大都扣下并未寄出)。写信不见回信,他更加苦闷,以至于精神错乱失常。他找不到说话的地方,只得将对“文革”的抗议写在小纸条上,甚至写在裤子上、袜子上,以发泄心中的愤懑。有时他也披上一件连纽扣都丢光了的旧长衫,腰间胡乱系着一条麻绳,独自一个人踟蹰街头。他目光呆滞,面容悲戚,老泪纵横,嘴里不停地叨念着:“中国文化亡了!”“中国文化亡了!”仿佛唱着悲哀的挽歌。走累了就席地而坐。这时尾随其后的家人才敢露面,将他扶回家中。他讲了大半辈子“刹那生灭”,然而在他这时的目光中,大概只剩下了“灭”,一点儿“生”机也看不见。
风烛残年的熊十力身心俱受严重摧残,再也经不起折腾了。1968年5月23日,形容憔悴的熊十力因患肺炎心力衰竭,在上海虹口医院逝世。他生于忧患,晚年也曾过了几年舒心日子,万万没有想到仍然死于忧患。他颇不甘心地闭上了那双曾闪烁着智慧之光的眼睛。
熊十力死后,万恶的“四人帮”仍不放过他。1974年“批林批孔”时给他罗织种种罪名,诬蔑他在新中国成立前“竭力鼓吹‘去兵去食’,‘以诚立国’,妄图以孔子之道阻拦伟大的人民解放战争的历史车轮”。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被“四人帮”颠倒的历史终于又拨乱反正过来了。1979年4月10日,上海市委统战部召集各界人士为熊十力平反昭雪,并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纪念这位为祖国学术事业作出贡献的国学大师和饮誉中外的哲学家。此刻熊十力倘若有知,亦可含笑九泉。
§§第十章 薪火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