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同宾
八爷逮了一只兔子,野兔,毛色已黄中发黑,毛梢又泛白,老兔子;肚子大,腹下有六个乳头,母兔子。不是八爷逮的,是因为秋后地里没了庄稼,兔子藏不住身,进了村,藏在柘刺林里,被狗发现,狗撵兔子,三条狗撵,把兔子赶进八爷的羊圈里,藏在一群山羊中。三条狗站圈外傻了眼,站一会儿,互相看看,散了。这时候,八爷让他的狗进圈找兔子,狗一口咬住兔子的P股,拽了出来。兔子拼死命挣脱,眼看要跑掉,八爷掂起打墙用的榔头,照兔子头上狠狠一敲,那野物当即死了。
八爷在门前剥兔子。他把死了的兔子绑了一条后腿吊门前的树上。那是棵结了槐角的槐树,恰有一枝弯下来,像弯着的胳膊,兔子就挂在弯处。我看见,没绑的那条腿还在动,它还没有死讫(讫是我们那里的方言,意为完结,亦即讫的古意,大概是古汉语在民间口语中的遗留)。八爷拿把宰牛杀羊的刀剥兔子,刀太大,使着就不方便,怕划破皮,剥得很慢。一张兔皮能卖好多钱呢,破了卖钱就少。我一直站他身边看,看他先从兔唇开始剥,尔后剥头,剥脖子,剥前腿,剥身子,剥没绑的后腿,最后才剥吊着的后腿。剥着,一遍遍向我讲述逮住兔子的经过,就是不说剥后煮熟了让我也吃一块肉。
快剥完时候,他孙子,叫柱儿,一个满脸黑灰、鼻涕流在嘴上的娃娃,也去看,比我凑得还近。八爷说:“站远点,刀子碰了你,流血哩。”柱儿还不站远。又哄道:“听话,兔子煮熟了叫你吃后腿。你看,这后腿肥,肉多,好好解解馋。”他始终不说叫我也吃点。我不是他孙子,也是娃娃啊。何况,我站的地方远,一点也不碍他事。
剥完了,舀两瓢水朝已经没了皮的兔子一泼,取下就掂回灶屋,剁成十来块,马上就下锅了,高声喊他老婆烧火。我一直跟到锅灶前,他还是不说让我吃。我不吃后腿啃根肋巴骨也行啊。可老头子就是不吐口,我只好离开回家。扭头看见他家烟囱冒出黑烟,不禁流出口水,同时心里说:“老家伙真小气。”
几天后,八爷在平路上走,没来由地摔一跟头,闪了腰,疼了多天才好。柱儿和我们一块儿在村外玩蹦沟岸,也摔一跟头,磕掉一颗门牙。娃娃们都没事儿,就他磕了满嘴血,哭得眼泪鼻涕流老长。村人就和兔子联系起来了,说,兔子是土地爷的马。吃兔子得罪了土地爷,报应他爷孙俩了。土地爷是小神,也得罪不得,逢年过节还上香烧表哩。招惹他老人家,虽不会送命,小灾小难还是要碰上的。我不禁后怕,亏得八爷没让我吃兔肉,如果吃了,会不会也磕掉门牙?
真是想不到,野物和神也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