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区柯克
在丛林深处,野生生物学家斯格瑞伯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猩猩的故事。
“我第一次到亚马孙河,同行的还有福伯格。我要说的那个人叫莱森,他只是个生物学家,我是说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他总是想着该如何挣钱。野生生物学需要人投入心灵、灵魂和思想。一天,他拿出一张巴黎的报纸给我看。他笑得很开心,很兴奋,只有充满贪欲的人才会笑得那样兴奋。”
“你觉得这东西怎么样?”他问我。
我读了那张报纸,图片上是一只猩猩,取了一个人的名字,它坐在一张椅子上,抽着雪茄,右手拿着一只羽毛笔,装模作样地在纸上写着什么。我感到很厌恶。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用动物赚钱的方式。我把报纸还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兴奋地说:“这家伙可以在皇家剧院一周挣两百英镑,简直是它主人的摇钱树。我,皮尔·莱森,也要训练出这样一只猩猩。”
“把一只动物训练成人并没有好处。如果我是你,就决不干这种事。”我说。三天后,一个当地的土著捕到了一只刚出哺乳期的幼猩猩,莱森毫不犹豫地就买下了它。
“莱森是一个性急、坚强而残酷的人。他立即开始训练那只猩猩,猩猩很聪明,学得很快。每次我和福伯格到莱森的营地,他总是把自己毛乎乎的学生牵扯出来向我们炫耀一番。他对我们喊道:你们等着瞧!莱森教授和他训练有素的猩猩将每星期赚五千法郎!”
“他想过那种奢侈的生活有点想疯了。他昏了头。他看见自己和猩猩在全欧洲大把捡钱,我觉得那只猩猩也开始觉得他疯了,它会坐在莱森身边,托着腮纳闷为什么主人这么兴奋。”
“后来有一天,猩猩发了野性。有件事情它就是不肯学。我想那天莱森一定是又喝醉了,撒野的猩猩和醉酒的莱森,能有什么好事?莱森后来告诉我,猩猩揉烂了雪茄打碎了道具,撒起野来。于是,他也撒起野来。他好像看到大把的钱飞走了。他一口喝干了酒,甩掉酒瓶,干了一件疯狂的事。”
“亚马孙河刚好沿莱森的营地门口流过,有许多肮脏、丑陋、凶残的鳄鱼整日睡在河边的烂泥里。我恨鳄鱼,它们让我恶心。那个法国佬疯了,他认为猩猩需要好好教训一下。”
“然后怎么样?”我问。
“然后怎么样?”生物学家重复道。
“莱森想让猩猩知道不服从命令的代价。他把猩猩绑在河边的树干上,正挨着腐臭的烂泥塘。然后,自己坐在平台上,把来复枪横靠在大腿上。”
“猩猩在哀啼,莱森在笑。猩猩一遍又一遍地哀啼,然后开始恐怖地尖叫。一块烂泥开始移动,把身体庞大的猩猩吓坏了,你见过鳄鱼的眼睛吗?冰冷残忍的眼光,猩猩愚蠢的哀啼正是向鳄鱼表明了自己正身处困境。”
“鳄鱼盯了猩猩一个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它以为这也许是个陷阱,迟迟不发起攻击。鳄鱼甩掉头上的烂泥,以便能把四周看得更清楚。猩猩尖叫着求莱森来解救自己。它在哀求。但莱森只是笑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鳄鱼从泥中浮出身来,爬到岸边,眼中流出了几行眼泪;猩猩的眼中也流出了眼泪。残忍的眼泪与恐惧的眼泪。”
“鳄鱼冰冷的眼神彻底摧毁了猩猩的神经,猩猩瘫软在绳套里,用独有的哀啼向莱森求救,它的声音已经绝望到破裂。鳄鱼因而更加充满信心,决定发起攻击,它全速向猩猩冲去。莱森等的就是这个时刻,他使用了来复枪,子弹射入了鳄鱼的右眼。鳄鱼翻了个身,惨嚎一声,飞快地钻回烂泥中。”
第二天,当我和福伯格又去他的营地时,他向我们炫耀,猩猩正可怜兮兮地围着他献殷勤,怕他再导演一次这样的恐怖剧。
“你们看,”莱森叫道,“它再也不敢撒野了!我驯服了它!”
“快说,后来怎么样了?”我问道。
“四天之后,”斯格瑞平静地说:“我又一次沿河而下来到莱森的营地外,我叫喊他的名字,却没有人回答。”
“你能想象像死一样的沉寂吗?”
“当我走向莱森的房子时,我的身子当时有些颤抖……它正在告诉我的大脑有些我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我感到自己心在剧跳,嘴唇发干。我想起了莱森对猩猩的暴行,想起他如何把猩猩绑在树上。完了,猩猩出事了。我脑中灵光一闪,好像挨了重重一击。”
“有三分钟我才平息下来,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平台前。”
“你猜我看见了什么?那个丑陋的猩猩拖着莱森的来复枪,像人一样在痛苦。”
“沉寂、猩猩的哭泣,身子的战栗告诉了我—切,把太多的事情教给一个畜牲绝不是好事。我大声质问猩猩,莱森在哪里?猩猩抹着它那丑陋的鼻子上的眼泪,伸出毛茸茸的手抓住我的手臂,开始拉我向泥岸边走去。”
“走近泥岸时,我四处搜寻着可以证实自己猜想的证据,证据就摆在那儿。在莱森绑过猩猩的树上,系着两只衣袖,衣袖里还有半只断臂,一条粗绳圈环在树根部,系得很紧—这就是我所要的证据。”
“莱森肯定又喝醉了,醉得十分厉害。他的醉相激起了猩猩恐惧的回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出现在这个畜牲简单的大脑中:让莱森也尝一尝在冰冷的眼神前发抖的滋味。它把莱森绑在自己被绑过的树上,学着他的样子拿着枪坐在一边的平台上,等待着那些冷冷的眼睛发现莱森的困境。”
“莱森一定清醒过来,面对死亡的恐惧他一定大声呼救过,猩猩也学着他的样子故意不理不睬。事情再明显不过了—肯定是这样。”
“莱森教了猩猩许多,唯独忘了教它如何装子弹。当鳄鱼发起攻击时,猩猩拼命扣动扳机,但毫无用处。太不幸了!猩猩只有坐在那里像人一样地哭泣,直到我赶来,可是已经太迟了。”
“我盯着猩猩,猩猩也盯着我惊恐地后退。它边退边哭边回头,它回头望了十几次,直至消失在丛林里。”生物学家用手指了指黑漆漆的丛林—那里有一只猩猩,头脑中永远留存着一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