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
云南多山,交通不便,边远地区运送货物全靠畜力,故而马帮盛行。
其实称为马帮,还不如称为骡帮确切,因为即使是一支有几十匹脚力的马帮,也只有一两匹马,其余的都是骡子。
骡子是马和驴的杂交,体格普遍比马大,虽不及马奔驰如风,但耐力强,善于在陡峭的山路负重驮运。
而且骡子不像马那么挑嘴,半筐青草一块豆饼即可喂饱,成本比养马低廉得多。因此,精于算计的马帮头子都愿意要骡子。
但一支马帮无论大小,不能清一色都是骡子,起码要有一两匹马。骡子在其他方面虽然都比马强,但胆子却极小。在荒山野岭里行走,免不了会遭遇危险,骡子反应迟钝,更缺乏应付危机的胆魄和智慧,非要马带头奔逃,骡子才会跟着马一起逃命。
马在关键时刻是骡子的主心骨。老马威尼就是一匹杰出的头马,在我们曼广弄寨的马帮里已服役了十多年,据马帮头子召光甩说,威尼曾两次救了马帮。
第一次是马帮在达洛江边歇息打尖,刚卸下驮鞍,一公一母两只大狗熊就从江边的一片芦苇丛里跃出来。骡子吓得都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威尼嘶叫着,举起前蹄朝狗熊猛踢,独自和两只大狗熊周旋了十多分钟,坚持到赶马人闻讯赶到。
第二次是马帮过流沙河,踩着齐腿深的河水刚到河中央,上游突然就传来如雷轰响。正值汛期,洪峰就要到了。高山峻岭,河床陡峭,一眨眼的工夫,河水就猛涨到一米多深,淹没了骡马的脊背。
这还是洪峰在小试锋芒,要不了几分钟,排浪就会铺天盖地飞流直下,像恶魔似的将一切都吞噬掉。骡子都慌了神,任凭赶马人怎么吆喝,怎么鞭赶,也只在原地陀螺似的旋转。
关键时刻又是威尼嘶鸣一声,鬃毛飞扬,水花四溅,拼命朝对岸奔去。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骡子们就像在黑夜里迷失方向时望见了北斗星一样,跟着威尼迅速登上了岸。回头望时,河中央已是浊浪翻滚,一片汪洋。
我被调进曼广弄寨马帮队时,威尼已牙口十八。人十八一朵花,马十八豆腐渣,它紫酱色的皮毛褪尽了光泽,脊梁凹陷,像一弯缺乏美感的下弦月。眼睛里不断分泌出浊黄的眼屎,招引得一群苍蝇老在它的马脸周围飞舞,就像一串行星有规律地绕着恒星运转一样。
它不仅模样憔悴衰老,腿力也不行了,别说驮沉重的货物,就是一架木制的空货鞍放在它背上,走长了路,它也会四腿发抖。但召光甩仍舍不得它退役,他说:“有威尼在,我心气儿就壮,再凶险的路途,我也敢走。它不能驮东西,就让它空着身走。”
春天是马帮运输的繁忙季节,我们启程将一批景德镇瓷器送往缅甸的勐捧。中途翻越嘎农山,这是一座喀斯特地貌的石山,悬崖峭壁间凿出一条宽仅一米的羊肠小道,左边是百丈深渊,右边是笔陡的绝壁。长约一华里,地势十分险峻,如悬空走钢丝一般,诨名就叫鬼见愁。
别说骡马了,人在上面走也会心惊胆寒。好几匹骡子站在鬼见愁路口,畏畏缩缩,怎么推也不敢上前。召光甩牵着威尼走进鬼见愁,骡子们才战战兢兢地跟了上来。
威尼不愧是一匹富有经验的头马,它神态安详,不急不躁,一步步顺着羊肠小道往前走。它的稳健谨慎,犹如高效镇静剂,使整队骡马的情绪平稳得就像在平坦的草原上悠闲溜达。很快,我们就要走完一华里的险途了,召光甩牵着威尼,只差几步就跨出鬼见愁了。
就在这时,突然,路口刮来一阵阴风,还混杂着一股浓烈的腥臭,我就跟在威尼身后,看得清清楚楚。它荒草般芜杂的鬃毛倏地竖直起来,耷拉在股间的尾巴唰地举平,马头嘣地弹高,浑浊的马眼骇然发亮,干皱的上下嘴唇洞开错位。显然,它发现了让它极度惊恐的危险,正要高声嘶鸣报警呢。
我的心陡地提到了嗓子眼,它一嘶鸣,背后唯马首是瞻的三十多匹骡子肯定乱成一锅粥,会掉头夺路奔逃。它们驮着又高又大的货鞍,别说掉头了,稍一转身,货鞍就会抵到绝壁,那就会不可避免地被弹出羊肠小道,摔下深渊。混乱中,还极有可能把夹在中间的几位赶马人也挤下悬崖去呢!马帮头召光甩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缰绳,勒紧辔嚼,强迫威尼将涌到舌尖的嘶鸣声咽了下去。
鬼见愁出口处的茅草丛里,闪过一片斑斓,幽暗的草丛深处,一双贪婪而又饥渴的铜铃大眼,射来两道坚硬锐利的光。
哦,前头有一只拦路虎!
我们的处境极其危险,退是不可能退回去的,虽然带着几支猎枪却不敢用,枪声一响,骡子就会受惊炸窝,后果不堪设想。
威尼扭着脖子,踢蹬前腿,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竭力想转身退却。跟在后面的骡子们虽然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从老马威尼惊慌失措的表情和动作中,却感受到了某种威胁正在逼近,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扬鬃翘尾,惶惶四顾。
一群惊弓之鸟,大厦即将倾倒。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召光甩用胳膊搂住马脖子,竭尽全力让它保持安静。他的手在它的脊背和胸前来来回回地抚摸着,人脸贴着马脸,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我的威尼,哦,我的老威尼,哦,我的好威尼,现在只有你能救整个马帮了。你是一匹忠诚的好马,你知道你现在该怎么做,我只能指望你了,我的好威尼。”
他伏在威尼的耳边深情地说着。说也奇怪,老马威尼好像听得懂召光甩的话,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不再扬鬃嘶鸣,也不再蹦蹄转身。它垂下脑袋,凝视着地面,就像哲学家在沉思。然后它缓缓地重新昂起头来,脸色坚毅沉稳,似乎还隐含着一丝无奈的悲哀。
“去吧,我的好威尼。”召光甩在马P股上轻轻拍了两掌。
老马威尼眼睛一片潮湿,抖抖鬃毛,迈步向前。我不知道一个生命走向虎口、走向深渊、走向毁灭、走向地狱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只看见,老马威尼小跑着,没有嘶鸣,也没有拐弯,从容不迫地穿过鬼见愁路口的那丛茅草。惨惨阴风和那股浓烈的腥臭味,也尾随着老马威尼渐渐远去。
整个马帮平安地通过了鬼见愁,走下山箐时,方才听见远方传来虎的啸叫和马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