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墨香街走过一个弯道,与八大山人纪念馆隔着一座碧波荡漾的湖泊,是一座江南风格的园林,叫作艺博园。白墙黛瓦,绿荫扶疏,给人的第一印象:这里是一个清凉世界。艺博园的门口,用黄杨木敷以青绿,雕着陶博吾先生亲笔撰写的对联:
夜开东牖邀明月,早上南山扫白云。
进到里面,果不其然,外面的一切热闹和喧嚷,一切繁华和匆忙,全被隔断,感觉到的,是一种静,是一种绿,是一种虽然出自人工,但却可谓巧夺天工的自然之韵。
都说苏州园林闻名天下,艺博园比苏州园林更有创意的一处是,这里不仅有假山石径鱼池和各色花卉草木,更有一片荷塘和青葱摇曳的芦苇丛。
沿着小径前行,一路上,移步换景,你可以感受到水之韵、风之韵、竹之韵、荷之韵、石阶之韵、回廊之韵。荷塘里,看不见的角落有青蛙的鸣叫,蛙鸣的韵律增添了园中的静寂,还有阳光在绿色的叶片上轻轻流泻的韵律,如金色的音乐光芒闪烁……
而园子里最为感人的韵律,仍是墨之韵。
二
这是一处文人雅集的地方,是墨迹飘香的地方,同时也是艺术争鸣的地方。这里举办过多次当代艺术家的书法绘画展览,这里还收藏了许多书画家的作品。但是,这里最让你的心魂受冲击的,是一位大师:他的手书,他的墨迹,他的精神世界,在这个小小的艺博园里,回荡着天长地久的风情韵味——他的名字叫陶博吾。
陶博吾,原名陶文,字博吾,别署白湖散人,江西彭泽人。他活了96岁(1900—1996),他的生平,几乎就是整个20世纪的倒影。
7岁的时候,正是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处于风雨飘摇的时候,他入了私塾读书,受到的依然是传统的封建文化教育。少小聪慧的他,读了两年书,就学会了吟诗作对,因此而闻名乡里。15岁的时候,他和乡里的耆宿老者一起唱和,俨然诗坛老手一样。
按照以往的规律,成年后,他应当走科举之路,由秀才而举人而进士,成为天子门生,进而走上仕宦之途,光宗耀祖。然而,科举制恰是在这期间被清政府废除,从此,封建朝廷和社会精英阶层之间的纽带“突然崩断了”,陶博吾和当时千千万万读书人一样,必须重新寻找一条安身立命的道路。据研究者统计,当时,像陶博吾这样失去传统进身之阶的知识分子,在90%以上。台湾著名学者钱穆先生说,科举废除以后,“民国用人,便全无标准,人事奔竞,派系倾轧,结党营私,偏枯偏荣,种种病象,指不胜屈”。好在陶博吾有自己的志向,他不像传统文人士大夫一样,一定要奔走于仕途权门,而是按照内心的指向,去寻求一条从艺之路。26岁那年,他考入南京美术专科学校,一心学习书画,打下了扎实的基础。30岁又进入上海昌明艺专求学,在那里,他有幸拜现代艺术大师和著名艺术家黄宾虹、潘天寿、王一亭、贺天健、曹拙巢等为师,技艺大进。抗战爆发,陶博吾返回江西。老家彭泽,是日军溯长江而上的通道,他只能向南,逃到樟树,在那儿开始了他的教书生涯。
他是一介书生,不懂政治,也不想跟政治走得多近。可是,在某个政治挂帅的年代,他这个卑微的教书匠、不知名的艺术家,却被政治死死地缠上,蒙冤落难,遭受不幸。他身心疲惫,万念俱灰。1971年,他写下的一首诗可以看出其在那段荒诞时期的心境:
寺前碧粼粼,寺后树阴森。
但愿长居此,终身不见人。
一种苦寒悲戚萧索孤寂的情绪弥漫其中,让人读之而心中不怿。
当“文化大革命”结束,他被平反,年已80.
耄耋之寿,对普通人而言,足以额手庆幸而安度晚年,但是对陶博吾而言,这只是他的人生和事业重新起步。他的诗歌、绘画和书法,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显见得登上了高峰,进入到“庾信文章老更成”的境界。
1995年,陶博吾在上海举办个人艺术展,引起上海学术界、文学界、美术界的轰动。著名美学家蒋孔阳、作家白桦以及戴厚英等纷纷撰文介绍陶博吾先生,称他是20世纪中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诗人。有人评价他的书画艺术,说:从翰墨间,我们可以看到一位在近一个世纪的风雨沧桑中遍历苦难的老人,和他那执着深沉的灵魂。作为一介布衣,他默默承受着历史的忧患,仅仅用一支笔来写出胸中的磊落之气。这真正是一个传统文人的表达方式——隐忍、感受,并在笔墨中宣泄。
第二年,这位老人去世了。他的声望在他身后日益攀升,并被推到中国当代诗、书、画大师的地位。尤其他的书法,被列入20世纪100年间最杰出的20位中国书法家之一。
生前凄凉,死后哀荣,陶博吾的生平再一次验证了这样一个悲剧式真理!
他卓越的艺术成就,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利禄甚至好处。我曾经听他的弟子说过有关他的一星半点轶事。老人晚境,异常孤独,时有友人和弟子登门,或求教,或讨要字画。求教者,他毫无半点保留,倾囊而教;索要字画者,知其好两口酒,便买上两瓶当时仅几元钱的南昌本地产的三花酒,再加一斤桃酥饼,或一袋花生米,就可在他那儿随意翻捡大师的作品。有一回,一位台湾字画商慕名前来求陶老先生的字画,见大师家徒四壁的居所,好奇地询问:您老的业余生涯如何度过?陶老从自己的枕头下面翻出一台半导体收音机,说就凭这个呀!那位商人大惊,他对陶老的遭遇深表同情,第二天便帮陶老买来一台黑白电视机,供他使用。
大概正是这样的生活景况,才使得陶老的作品完全祛除铜臭,隔绝利欲。他的一首题画诗,完全表达了这种消弭了人间烟火气的艺术境界。那首诗这样写道:“不读诗书不种田,一竿来往大江边。鳜鱼钓得二三尾,又有残春买酒钱。”
不过,消弭烟火气和铜臭气,不等于陶老的作品也淡去了风骨。他的作品尤其是书法,抓铁有痕,力能扛鼎,字字有千钧之重。耄耋晚景,垂暮之龄,加以屡受摧残迫害的羸瘦之躯,能将一支柔软的毛笔写出运斤成风的力道,堪称奇迹,大概在古今书法史上也难觅其匹!
陶老的书法在当今的艺术品市场上很值钱,这个人人都知道。市场上鱼目混珠的也很多,模仿造假,损害陶老声誉的防不胜防。不过,在艺博园,恰恰有好几十件用陶老真迹仿制雕刻的石碑,组成一道精美的长廊,让人尽情欣赏,流连忘返。
陶老书法,真、草、隶、篆兼备,但笔者认为,其作品中最让人惊叹赞赏的是石鼓文大篆。他的大篆,不假雕饰,稚拙天真,看似信手随意,却深得古人天然浑朴之意趣。
我们且看其中几幅字:
古道奄奄,流水滔滔。
高原射鹿,深渊矢鱼。
鱼处深渊,鸟鸣古树。
君子相师以道,有司牧人于和。
上面这些联语,集古篆字而自创意。古篆字,无论散氏盘也好,石鼓文也好,其字数有限,用来集成联语本属不易,而陶老不但集字成联,且联语意境蕴藉隽永,袒露了他深远的志向和胸怀。
陶老毕竟是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古人所极其看重的“道”,和士大夫恪守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信条,深深地烙在他的内心深处,无论遭遇何种挫折不幸,都不会丧失。上面所书的对联,有对自己这样的君子的使命自任(君子相师以道),有对官员安邦爱民的期待(有司牧人于和),有安定天下的抱负(高原射鹿,深渊矢鱼),有对时局的颓势和潮流的逆动的怨叹(古道奄奄,流水滔滔),也有无道则隐,独善其身的操节(鱼处深渊,鸟鸣古树)……
正因为蕴含了这样丰富的内涵,陶老下笔自有千钧雄浑力,运笔如椽,苍老刚劲,笔画如千年古松,结构似岩石堆垒,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
这座碑廊流荡的墨韵,不是柔婉细腻的,不是温馨清雅的,而是雄健饱和淳朴浑厚真力弥漫的。当人们的意识里已满是“雨惊诗梦来蕉叶”,“风载书声出藕花”这样的园林意象,见到陶博吾先生的“古柏寒花殊绝俗,土瓶瓦缶亦清奇”的联句,对园林的品味,会不会增添新的想象?
艺博园那些颇具匠心的安排设计:门楼上的飞檐翘角、园子里的花卉草木、荷塘旁的柳荫苇叶、博物架上的名瓷古玩,在我眼里,都不如陶博吾的书法碑刻更有蕴涵。陶老的作品,标识了一个知识分子在中国几千年来最为动荡颠沛坎坷多难的那个世纪——20世纪的心路历程,这个历程,有对优秀文化传统的坚韧承继,有对苦难生活的忍辱求生,也有对家国未来民族前路的热情憧憬,它是当代中国真正的精英人物们(而不是那些将自己所掌握的知识与权贵和利益集团以牟取私利的所谓专家)精神世界的缩影。这样的陈列,最能够润泽人的情怀,滋养人的内心!
死后哀荣的陶博吾,终于可以瞑目了。
于1996年去世的陶博吾,遗骨没有送回老家彭泽安葬,而是葬在离南昌35公里远近的新祺周一个叫翡翠岭的地方。我第一次去陶老的墓地,那儿孤零零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坟头,坟墓背靠青山,面向空旷而芬芳的田野,视野极好。坟前立着一块碑,碑上刻着陶老生前替自己撰写的两幅挽联:
智既不能,愚亦弗及,碌碌庸庸,天地苍茫何处去。
生无可乐,死又奚悲,悠悠忽忽,漂流魂魄断归来。
尝遍苦辣酸甜,几番东扑西颠,浊骨敢追超脱者。
历尽风霜雨雪,纵使千磨万折,黄泉不作可怜魂。
这既是陶老生平的记录,更是他灵魂的写照,人生的苦痛悲辛与坚忍超迈,尽在其中。
不过,以后再去那儿,却不能不感到某种悲哀。许多人也看上了那块清凉空旷之地,相继在那里圈地造坟,有些达官贵人、大腕富商,相互斗富竞奢,坟墓的建造极尽浮华,陶老的寝地被裹挟其中,显得孤寂冷清甚至寒酸。一个人死后依然逃不脱世俗的打扰,是另一种悲哀。好在陶老生前就从来没计较过个人的荣辱得失,他若地下有知,对这些红尘做派,也只会一笑哂之。
三
写到这里,我想起另外一个人,一个与陶老命运极其相似而至今尚未为世人所了解的老人。他和陶老是同时代人,诞辰也已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吾”字,叫陈静吾。
陈静吾老先生不是江西人氏,而是山东郯城人。他出生于1912年,比陶老小12岁,卒于1997年,晚陶老一年。85岁高龄,也算长寿有福之人。但事实上,陈老先生一生所遭受的变故磨难比陶博吾更为乖舛多艰。
他少时失怙,11岁时遭歹人绑架,家人惊恐莫名,幸未撕票,得以返家。20岁,他入师范学习,师邓石如乃清末举人,对其的聪颖好学夸赞不已。后考入山东省乡村建设研究院跟从国学大师、当代大儒梁漱溟先生学习。梁先生对陈静吾这位弟子亦表示了欣赏。七七事变,抗战爆发,二十几岁的陈静吾投笔从戎,参加了国军,转战于沂蒙山区,投身到抗日烽火中。后来,国共战争爆发,国民党兵败如山倒,陈静吾携妻将子,为避祸乱,随溃军一路南迁,甚至乞讨为食,至江西铅山县石塘镇的丁马山下,才把个家安顿下来。铅山,是南宋抗金将领、伟大的豪放派词人辛弃疾隐居的地方。辛弃疾也是山东人,曾在江西上饶赋闲前后约20年,在与丁马山仅隔三里路程的瓢泉居住了12年。陈先生迁居于此,当初未必是寻找同乡先贤的足迹,而是命运使然。在偏僻的山村,远离城市,隐居下来,不问政治,终此一生,大概是他的一厢情愿。然而,在那些政治挂帅,统领一切、绞杀一切的年代,他依然难逃政治的拷问。他没有户籍,没有工作,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身份。但他懂《易经》,谙医术,他只能靠自己的所学聊资炊爨,糊口求生。“文化大革命”中他挨批斗,子女不能上学,妻子也因贫病劳苦与虐待而致盲。
尽管在这样的境遇下,陈静吾骨子里的傲然心气、士子精神和隐士风貌一点没有减色。劳作之余,他赋诗填词,抚琴吟歌,都是清雅乐事,而他在毛边纸上行墨走笔,那种悠游自得旁若无人,仿佛有龙吟大泽凤栖梧桐的潇洒出尘。
有年轻的诗人知道陈静吾非一般乡野老者,实乃怀珠抱玉的高德贤士,前往他家拜唔,并用笔记下此行感触:
环顾整个厅堂,只有一桌、一凳、一椅而已。书如废墟中的砖石堆在墙的一角,一碗豆豉拌红辣椒、一碟卤豆腐挨着一块砚,几支秃毛笔伴随着诉说着这个清风四壁的家园。他的贫穷让我们从深山问道的喜悦一下过渡到悲凉与沉重……(丁智《忆陈静吾先生》)
陈静吾的遭遇可以用悲惨两个字形容,但他的才华却横绝当世。他敬慕他的南宋老乡辛弃疾,他的诗词踵武辛词,有豪放浩荡之风,又对乡村景色、田园风光有细腻入微的描绘。或感奋激昂,或忧时伤怀,或清新可人,或雅淡简远,风格兼豪放清新两种类型。有人说他的诗“既有杜甫之风,又具陶潜之情”,这与辛词的包容是一样的。只是辛弃疾作为曾经“气吞万里如虎”的赋闲将领,豪放慷慨多于娴雅清致,陈静吾以乡村野老之身,豪迈之气多隐于字里行间。
前面我们着重介绍了陶博吾的书法,未能顾及其诗歌的评价,其实,陶博吾的诗歌,与陈静吾确有非常相近之处。陶博吾被称为“二十世纪中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诗人”,甚至有人说他是当代中国文人诗之“第一”。陶诗有沉雄苍郁的一面,如:
缶翁生性自孤屼,缶翁之气更郁勃。诗卷长留天地间,旷逸纵横有奇骨。嗟余读书生苦晚,仰止之诚空款款。遗集寄我千里来,开卷窗前春风满。人生何事日相逐,秋月春花易反复,但愿天地长清肃。白云四围三间屋,修竹林中日日读。(《答吴东迈夫子赠缶庐集》)
豪杰英雄,有多少自夸无敌?君不见,投鞭淝水,赋诗赤壁,得意螂螳漫过喜,忽来黄雀逃何及。笑人生自古总如斯,秋风急。
长城筑,销戈镝;阿房毁,坑降卒。想回环祸福,空留陈迹,胜败输赢原是梦,刀兵杀戮曾无极。只可怜,苦了小黎民,年年泣。(《满江红·和毛泽东主席韵》)
还有“江山如此谁倩牧?月里唯闻鬼夜哭。此仇此恨何时雪?漫对山河空凄绝。男儿宁为雄死鬼,赤血丹心不可灭……”“兴来畅泳三江水,醉倒横眠五老云”等句,意境宏大,气魄深远,非一般嘲风弄月,儿女情长的诗人所能写出。
我们且看陈静吾风格与之相类的诗词:
百岁繁花过目,千秋浊浪浮沉。
世间酣醉几许人,留得文章评论。
虞夏商周今古,七雄五霸纠纷。
李唐赵宋慌忙尽,剩有一堆灰烬。
(《西江月》)
稼轩词章,果浩荡,纵横六合。闲展卷,水声铿訇,火声镗鞳。血泪胸中浇斗酒,闻鸡摄剑紧环甲。准待命,远戌挫西辽,驱虏鞑。
北征事,无人答。平戎策,谁采纳?使壮士悲歌,绕树三匝。对月豪饮横剑气,感时词赋撼三峡。看千秋翰墨,照人寰,齐云塔。(《满江红》)
两人诗风,在此共同体现出金戈铁马,浩气干云,壮怀万里的特征,哪里想象得到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身遭凌辱,位处尘埃,竟能具有这样的胸襟气度!
再看他们风格的另一面:
昨与友人约,同来幽深处。爱此万壑松,日暮不归去。
郁勃梅花瘦,萧疏竹影横。沧桑谁不老?千古只双清。
山色自空蒙,阴雨夜淅沥。何处有人家,屋在烟云里。
以上陶博吾诗。
明月升东山,清风起面前。至公无私与,此境非人间。
小潭牛浴后,园蔬逾珍馐。只为葆天真,何暇羡虎裘。
幸得楚天阔,结茅缘碧萝。手持书一卷,独爱夕阳多。
以上陈静吾诗。
读两人这一组诗,其恬淡清新,远尘脱俗,自然宁静,旷达超迈,又何其相似乃尔。我想起庄子的话:“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这恰恰是两位老先生的写照呀!
陶博吾的书法足堪流芳千古,陈静吾的书法尚罕为世人知晓。对他的书法的评价,现在有这样两种观点,现在将其照录于此,供读者鉴而辨之。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云游四方的一位赣南小伙子手上,读到一位老者的书法。当时在我瞬间的感觉里,清风扑面,清气逼人。这些写在发黄的毛边纸上的痕迹与时下名流的韵致截然不同。虽说是山乡野老、未经专业训练,气息却蒙受山野田间熙养,如一枚陶片、一栋茅舍、一架瓜棚、一株修竹那般自如。
写下这段话的,是著名的书法理论家朱以撒。朱先生是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书法兰亭奖评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这位专家对素不知名且已经过世的老人偶尔留下的墨迹给予如此评价,可谓跨越尘俗,跨越时空的高山流水之誉。只是,朱先生的评论,是说陈静吾书法纯粹出自天然,“未经专业训练”,因此不见经营,除尽匠气,如山溪自流,野芳自放,让他“欣赏到蔬笋瓜果般清新气息的笔墨”。
另有一些书家和论者则持另一种看法。他们认为陈静吾的书法,“成就璀璨,篆、隶、行、草、真俱通……行书取法于颜真卿、王羲之、褚遂良;草书取法于王铎、张旭、怀素、米芾、郑板桥等大家”,“深得何绍基、赵之谦等大家之神髓,并具魏碑墓志神韵,与其诗一样卓然不俗,自然天成”。这一派观点,显然认为陈静吾的书法传承有自,渊源深湛,绝非浑朴未凿,纯然天造,只是到了炉火纯青,返璞归真的境界而已。
孰是孰非,笔者不敢妄论。但陈静吾先生的墨趣神韵,自有可观可赏,不可多求的真趣,则是共识。
四
最近,艺博园给一位叫张中原的老先生印制了一本精美画册,以纪念这位著名的海派画家。
张中原,浙江人,他的祖父雅好皮黄,即京剧,他从小受到浸染,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后来更是成为京剧大师周信芳的女婿。他是个艺术敏感性很强的人,同时还妙善丹青,早年跟从刘海粟等大师学习,后来历经苦难,却玉汝于成,晚年终成大家气象。
据了解张老先生的人说,张中原生性天真烂漫,从未涉及过政治圈子,对其间的阴谋阳谋一窍不通,懵懵懂懂浑浑噩噩,结果恰恰在反右中被打成右派。他的出身,他的梨园气息艺术才华都成为他被划为右派的背景。艺术界的反右斗争比起政治圈子,甚至更为残酷,这里面是否掺杂了艺人们的争风吃醋未可知。总之,张中原这位个性最单纯的人竟被作为最复杂的敌对分子遭到处理。一杆枪,将他从大上海押解到千里之外的南昌。在南昌,他成为一个时代的弃儿,一个被社会遗忘的人。他失去工作,“没有户口,没有工资,没有粮票布票油票肉票蔬菜票,赤手空拳两眼一抹黑”,从没有人关心过问,这样一个昔日的公子哥儿,在这样一个处境下,是否能够生存?一位敬重他的人写道:“(他)从此就像一条被抛进暴风雨海面的无帆小船,颠簸板荡失掉方向,时刻面临被无边恶浪吞噬的危险。”
然而,生命的顽强如同险峭山崖上的松树根系,会牢牢抓住劲厉山风中岩石缝隙里那残存的一点土壤,以获得养分,获得延续,获得生长的机会。
张中原,他的根居然在南昌这儿扎下了。尽管他居无定所,漂泊无依,但是他却没有像那些伤害他的人所想象的,潦倒颓废甚至抛骨他乡,就像一棵险些被折断的松树,从绝境当中,居然重新挺起了身姿。
他心中有艺术的梦,那是他的信仰,是他生命的源泉。无论多么艰难,甚至食不果腹,餐不为继,他仍然操起画笔,去构建他的艺术之梦。
上海的海派艺术风格,对于江西这块内敛而封闭的土地来说,是一种全新的气息。尽管这股气息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是严密封杀不容透露的,但在民间,在草根中,它却在隐秘而顽强地扩散。那些对艺术有痴迷爱好的青年人,不顾高压的政治气候,对这位来自神奇的上海的艺术家表示了由衷的仰慕与钦羡。他们不顾一切地跟从他拜师学艺,这让张中原这位被流放的落拓之人重新捡拾起对自己的价值认识。他的生计也靠着传艺授徒,有了基本的改善。更为重要的是,他对自己的画艺有了更苛刻的要求。
他的画具有典型的海派风格,同时又形成鲜明的个人风格,那是一种温暖、亮丽、华贵与恬静的风格,这与他的个人遭遇完全不同,却体现了他的人生态度和襟怀。省三先生撰文说,“四十年前便在梦谷仁弟居所见过扛鼎力作巨幅百花图,雍容华贵满纸生辉,以美丽写哀愁,完全看不出出自一个苦难绝伦的老人笔底。”艺术的力量、精神的力量、信仰的力量,战胜暴力、苦难和荒诞,将它永恒的魅力体现在人类的创造之中,这才是历史的主旋律,这样一个反复呈现的旋律,又一次被张中原用他的画作弹奏出来。
张中原的老友、画家阮诚写下这样一首诗怀念这位道德高尚、画艺出众的故人:
滕王阁下赣水边,
竹林深处隐歌仙。
夜半醉看灯下客,
画满空璧诗满笺。
2011年,在艺博园(个山园)里举行了张中原艺术展,前来赴展者,有不少国内知名画家,标志着张中原的艺术价值终获社会的承认。而他的弟子,人数众多,其中好些都成为丹青事业的薪火传播者。
五
在我眼里,艺博园不以园林胜,不以花木胜,不以世外桃源般的静谧安宁胜,而是以一种气场胜,这个气场,就是大师的气息萦绕其间。那一块块碑石,让人如同目睹大师的不同表情:凝重的、肃穆的、悲郁的、苍凉的、温暖的、祈望的……
艺博园还有一个名字,叫“个山园”。个山,是八大山人的名号之一,以此为园名,也见出艺博园的主人心中最为崇仰的人物是谁。艺博园的创建者倪保华说,1985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出“中国十大文化艺术名人“其中两位姓朱,都是江西人。他心里一直想的是,要把八大山人“送上神坛”,要让八大山人这个文化品牌成为青云谱和南昌市最耀眼的文化名片!
他提出一个话题,就是江西那些天才的艺术家,大都摆脱不了生前无名,死后名满天下,生前极度贫困穷愁潦倒,死后青史留名百世传扬这样一个让人遗憾的现象,如陶渊明、八大山人、陶博吾、黄秋园(还有刚才讲到的陈静吾、张中原——尽管他们不是江西人,但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生活在江西,他们的艺术创作也主要是在江西完成的)。他的话语犀利而沉重,让人心生纠结、感慨。
所以,创建艺博园或者说个山园,倪先生的用意在:使之成为艺术家雅集、交流、切磋的平台。这个平台,秉持公益性、民间性,他希望借助这个平台,将江西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艺术家向外推介,以此展示江西画家和画派的风采——这是一桩非常好的创意,从创建开始,艺博园已经举办了许多次大型展览,也取得了卓有声色的效果。当然,南昌市怀抱这种梦想、热心做这项事业的并非倪保华一人,其他方面也有人在努力。对于江西文化事业而言,这是进步,是幸事。我们祈望,出过陶渊明、八大山人的江西大地,有着文化巨星的照耀,有着艺术血脉的滋养,后来者能站在前辈的肩膀上,做出自己别开生面的努力,取得无愧先人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