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主任,是我。”徐亮接起电话:“我是徐亮啊。”“他妈的,”杜金生在电话里骂道:“徐亮,你这个指导员怎么当的,怎么乱子都出在你那里呢?”
“又出什么事儿了?”徐亮被骂得不知所以然:“杜主任,只要有你的指示,什么乱子我都能处理好。陈文魁的事情不是处理得很好吗?这点组织原则性我还是有的。杜主任,你说吧,又出什么乱子了?”“你别太自信!”杜金生仍是气呼呼地说:“黄小亚、牛东方和赵大江那三个闹返城的小青年在农场附近的杨柳乡搞投机倒把买布票,让人家给抓住了,我已经派车去拉他们了,先把他们押回连队批斗,然后再送回学习班里学习,你要以他们为活靶子,在连队大张旗鼓地开展革命大批判,通过大批判来推动当前的生产……”
“这好办。”徐亮连忙表态说:“杜主任,没问题。”“我就不愿听你这么说。”杜金生不满地说:“这次要接受上次批判陈文魁时候的教训。”
“杜主任,你放心,”徐亮说:“这和上次不一样,上次是他们三个捣乱,这次是批判他们三个,再说,这倒卖布票,明明犯法……”
“看来,你还能是非分明,”杜金生说话的语气有些缓和:“对了,据杨柳乡革委会马主任说,他们大概买了一千多元钱的布票,一千元,这么大个数字,钱是哪来的,说不定和更大的投机倒把分子有联系,我已派得力武装基干民兵去审讯去了,要查他个水落石出,必要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向上级汇报,把他们一网打尽。”“好。”徐亮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答应着:“没问题。”
“徐亮呀,”杜金生见徐亮的劲头不够,就打气说:“你立功的时候到了,把他们治住了,带头闹返城的风也就刹住了。”“杜主任,”徐亮回答:“我明白了。”
“好,”杜金生在电话中笑了笑,说:“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再强调一遍,首先要组织强有力的民兵力量看住,别让他们跑了。必要时,我可以从别的连队给你们调点民兵去。”“也行。”徐亮说:“这样保险些。”
徐亮放下电话,用手拢了拢头发,脸色阴沉着回到了家,刚一进门,瞧见杨金环正往一个竹筐里装豆包、馒头和炸的丸子。“咱们家过年准备的嚼货,你这是划拉遍了。”他怪声怪气地说:“过年不是还得几天吗。”
“什么话呀,怎么还叫划拉呢,”杨金环说着仍继续装着:“咱家有啥,也不就是地里产的这点玩意儿嘛。”“拿吧,拿吧,”徐亮心烦地坐在炕头:“我不反对。”
“对陈文魁这事儿呀,我说过,人家家长没闹起来就算便宜了你,我就看不上你这阴阳怪气小心眼儿的。”杨金环把要带的东西装好后,看了一下表,对徐亮说:“你也不帮我收拾收拾,看看都几点了,你也不着急了,”杨金环见徐亮仍坐着不动,就问:“客车打听好了吗?”“打听好了,客车准来。”徐亮说完停了停,说:“我这趟去不了了。有重要任务。”
“为什么?大礼拜天的,什么重要任务?到那里看看,两天就回来了。”杨金环坐下来,瞧着徐亮问:“不是说好了吗?咱们一起去看陈文魁的。”“嗐。”徐亮叹了口气,说:“又出事了,刚才杜主任打来电话说,黄小亚、牛东方和赵大江三个人倒腾布票被抓了,送进了学习班,过两天要在连队开批斗大会……我能走得了吗?”
“倒腾布票?几个大小伙子没事干了,倒腾那玩意儿?”杨金环不相信地问:“杜主任有证据吗?”“还要啥证据,”徐亮瞧了杨金环一眼说:“人都被抓了现行,听杜主任说,他们倒腾的数额巨大,分析可能是个团伙,有背景……”
“得了,别听杜主任血糊了。”徐亮还想往下说,被杨金环打断:“上次要不是他来了血糊劲儿,开陈文魁的批斗会,陈文魁也不见得一下子就疯成了这样。”“你别瞎联系,嘴上要把住点门儿子,”徐亮不高兴地说:“都是陈文魁他自己的责任,谁让他心眼儿小,一听黄春雁不要他了,就往死胡同里想--赖得着人家杜主任吗。”
“你别替杜主任找理由,他也不是个好东西。”杨金环也来了气,“老徐,”她说着扒拉一下徐亮,说:“再说,黄小亚那几个知青能有啥背景,你别听杜金生的乱上纲上线,再说批判陈文魁的时候他都来参加了,这么大个批判会,一批就是仨,你得请杜金生来主持讲话,他不来,起码场革委会也得派个人参加才对劲儿。”
“我问了,他说他不来了。”徐亮说:“让我主持开。发言的我都布置好了,全是要求进步的积极分子。”“老徐,”杨金环用手点着徐亮的脑袋瓜子:“你这脑袋能不能长在自己的脖子上用一用,不能杜金生怎么装枪你就怎么放!”
“你还有点觉悟没有,”徐亮被杨金环的一番话刺痛了:“啊?为革命放枪有什么不好的?”“哎呀,”杨金环说话的语气也硬邦邦起来,“那你得能放好呀。”
“不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徐亮见说不过杨金环,就说:“这是我们领导之间的事,用不着你管。”“唉--”杨金环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拎起竹筐就要向外走。
“你先别急着走,车还没来呢。”徐亮见杨金环要走,急忙说:“有些话还没说完--你这次去看陈文魁是组织上安排让去的,杜主任让我传达的话,你一定得替我转达到……”“这事呀,你们愿意说你们说去,这回去了我是不能提!”杨金环不理不睬,说着就穿戴好了要走。
“我跟你说得可是正经事。”徐亮站起来,“你就是说是杜主任和我的意思。”“不行,”杨金环坚决地回答:“我不能说。”
“你呀你呀!总和我犯顶。”徐亮无奈,嘻嘻地笑了着,央求说:“多好的事情,为什么不能提,条件那么优厚,这么痛快就办了病退返城,再说也答应黄春雁不回来了,我看他们乐不得的。”“老徐呀!你是好意。”杨金环停下来,转身对徐亮语重心长地说:“可是,黄春雁和陈文魁已经表示绝交了,这种办法也不一定就使他俩重归于好,陈文魁病成这样,再说,黄春雁毕业还有好几年呢,即使黄春雁一时同意了,到时候要是有个差错,那不是坑了人家吗?”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徐亮又要急眼,但他还是压住火,说:“你不理解他们这帮知青的心情,他们想返城都想疯了。”“我看不见得,老徐--”杨金环放下手中的竹筐:“你这个人那,就是不能设身处地为别人想想,你脑袋灌水了--先别说黄春雁这一方,陈文魁老爸退休了,陈文魁住院吃药得多少钱,他们能承担得起嘛。”
“这么说,”徐亮真是又火了瞪着一双小眼睛瞧着杨金环,“你同意陈文魁还回来。”“不回来让他上哪去呀?”杨金环往炕头一坐:“在咱连队得的病,就得对人家负责。”
“你……”徐亮气得两眼直冒火,半天说不上话来。
一辆大“解放”正向八连方向驶去。车厢里站着黄小亚、牛东方和赵大江三人,均被小绳子捆着。黄小亚看了看左右两边的牛东方和赵大江,说:“这回算是倒霉了。”“小亚,得想个办法呀,”牛东方也没了主意:“咱们不能干等着挨整。”
听到车厢上发出了声音,驾驶室里坐着的两名持枪戴红袖标的民兵回头,透过车窗向外瞧了瞧。高个民兵说:“别他妈的跳车跑了呀,咱俩不用上去吧?”“上面那么冷,没事儿,小绳子捆得紧紧的,跑不了,”矮个民兵说完,仍有些不放心地对司机说:“喂,师傅停一停,我上去看看。”
车停下来,矮个民兵推开车门扭身探头,对黄小亚三人嚷道:“都他妈的老实点儿,你们三个要是整事儿,别说我们不客气。”他说着拍拍腰上挎着的手枪,吓唬,“老子这玩意儿,可没长眼睛。”
黄小亚等人没有吱声。汽车又继续开动了。
“东方。”黄小亚问牛东方:“你把布票藏好了吗?”“藏好了,”牛东方回答:“严严实实的,不会被别人发现。”
“那就好。”赵大江接话说:“要不没法向武解放交代呀。”黄小亚忧虑地说:“怎么告诉武解放一声呢?”
“这就得找机会了,”牛东方说:“先想法怎么混过连队这一关吧。”“好混,”赵大江满不在乎地说:“我看了,杜金生、徐亮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开批判会,也是不了了之,出丑的不是咱们哥几个。”他说完先笑了,黄小亚、牛东方也跟着笑了起来。
汽车猛地停住了。两个民兵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
“喂,”高个民兵仰着脸,问:“你们笑什么?”“我们笑还不行呀!”黄小亚说:“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笑笑驱寒呀,要不车一开起来受不了。”
“什么他妈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臭投机倒把分子,”矮个民兵指着黄小亚骂:“黄小亚,我告诉你,我知道你是头,你们三个小子要是出洋相,我就要采取行动了,先拿你开刀了。”他骂完捂着耳朵先钻进了驾驶室,随后高个民兵也跟着上了车。
大解放又开动了。
“快到连队了,咱们怎么办?”黄小亚向连队的方向瞧了瞧:“他们要开批判会,咱们也不能干擎着呀?”他说完,警觉地瞧瞧驾驶室,把脑袋凑到牛东方和赵大江耳边嘀咕起来。
“好主意,”牛东方一听乐了,“好主意!”赵大江却是一脸的犹豫:“能行吗?”
“听我的。”黄小亚自信地说:“没问题,现在就开始自己琢磨自己的,别整露馅儿了。”
一辆大客车停在路中间,司机正趴在车底下修车,乘客们纷纷下了车,有围着车跺脚的,也有跑到一边撒尿的。路被堵塞了,大解放只好靠边停下来。两名民兵跳下驾驶室。
高个民兵上前问:“怎么回事儿?”一个乘客回答:“轮胎让路上的钉子扎透气儿了,抛锚了。”
杨金环也站在大客的边上跺脚,一抬头,一怔,忙走到大解放车厢跟前:“黄小亚,你们--”“杨大姐,”黄小亚一见是杨金环,脸上马上涌上了笑容,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你这是要出门呀!”他问完,不等杨金环回话,然后小声地,“求求你帮帮忙。”
“喂,”矮个子民兵凑过来对杨金环嚷嚷:“喂,这女同志远点,我告诉你,车上坐的可是投机倒把分子,你别沾包了。”“我去省城看陈文魁。”杨金环没理会矮个子民兵,仍和黄小亚说话:“小亚,你们犯这么大事儿,让我怎么帮啊,要接受教训,等我回来再说吧。”
“杨大姐,大姐。”黄小亚有些急切地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快说吧,看我能不能办到。”杨金环见高个子民兵也走过来了,就催促:“快说……”
“喂!”高个子民兵问杨金环:“你是什么人?是不是和他们认识?”“她是我们徐指导员的媳妇,”黄小亚笑嘻嘻地说:“人很革命。”
“那也不行,”矮个子民兵用生硬的口气说:“远点远点!”“远点就远点。”杨金环装着要走开的样子,向后退了几步,趁两个民兵不注意,又返回来,问:“小亚,快说,我能帮上啥忙。”
“大姐,到省城想办法,告诉武解放--”黄小亚赶紧用小声,急速说:“就说我们出事了。”“告诉武解放,就说……”牛东方怕杨金环没听明白,就补充说。黄小亚使劲踢了他一脚,牛东方又憋了回去。
“走走……”矮个子民兵见杨金环又上前和车上的人搭腔,就上前几步把杨金环推开,“走走……”杨金环只好走开,不时地回头瞧着黄小亚他们无可奈何的样子,眼泪就掉了下来。
黄小亚对牛东方和赵大江说:“这事不能把大姐也拐进去!平时大姐对咱们够意思……”“是,是,是。”牛东方说完,又说:“还是你小子心眼儿多!”
大客车很快就换好了轮胎,然后发动着车,开走了。随后大解放也开始动起来,并驶入连队。
连部门前一根电线杆上拴着几只大喇叭,喇叭里正广播着女播音员激昂的声音:“全连广大的革命干部、职工和家属同志们,场革委会决定今天上午9点钟在篮球场召开批判投机倒把分子大会,希望大家准时参加……”
街道上,还没有走出家门的人,都站住脚听着。
广播里,又传出了徐亮的声音:“全连广大的革命干部、职工和家属同志们,场革委会决定今天上午9点钟在篮球场召开批判投机倒把分子大会,希望大家准时参加……”徐亮在广播里反复广播了两遍,然后再加上一句,“凡是参加批判会的算是出工,不参加的扣一个工的工资……”
大解放在连部门前停下,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从几个方向朝连部走来,就见门口站着两名扛枪的基干民兵,外边窗户底下也站着几个民兵。黄小亚、牛东方和赵大江三人被随车的两个民兵从车上喊下来,然后给三人松了绑,接着又被推推搡搡地关进了一个空屋里。
黄小亚先活动活动了手脚,随后又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没见异常就解开裤腰带,从裤杈上的小兜里拿出了一块钱,说:“你俩看,我在这张一块钱上给武解放写了信,告诉他那布票藏在什么地方,托谁能捎给他呢。”牛东方接过一块钱看了一眼:“可别让他们给搜了去呀!”
“那几个家伙都搜过一遍了,不能搜了。”赵大江接话说完,又问:“哎,你藏得挺秘密啊,他们愣没搜去。”“你们看,我藏在了一个保险的地方。”黄小亚说着解开裤腰带,从牛东方手里要过那一块钱,又塞进了裤衩上缝的小兜里。
“喂,”牛东方好奇地问:“你小子什么时候在裤衩里缝的兜呀?”黄小亚边系着裤腰带边说:“去年春节探亲走的前一天,我妈给我二十块钱,怕小偷偷了,就给我缝上这么一个兜。”“你可能好几天没换裤衩了,”赵大江用手在鼻子上煽煽风:“好,这裤衩里又臊又臭,我看他们是不会去翻的。”
“要是翻。”牛东方笑着打趣儿说:“你就‘扑’,给他个屁吃!”牛东方的话把三人都逗得开怀大笑。“行了行了。”黄小亚收住了笑:“我只是想快传出去,究竟怎么传出去,让谁传一点儿谱也没有。在路上碰上杨大姐我很高兴,我本想让她给武解放捎个信儿,可咱们的手都被反绑着……”黄小亚说着,向眉头上推了推下滑的眼镜:“今天不是开批判会吗,到时候我们就见机行事吧!”
这时门外传来李宝进的声音,接着门锁被打开,李宝进用三根筷子各串着两个馒头,端着一碟咸菜走进来,他幸灾乐祸地说:“黄小亚你们三个人听着,徐指导员说了,犯错误也得吃饭,让你们吃饱了好好反省自己。”他说完,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就走了,门又锁上了。
“操!神气个屁,等老子出去了,非得收拾你一顿不可。”牛东方向门外吐了一口,转身对黄小亚和赵大江说:“喂,哥们儿,我怎么觉得咱们这处境,像是看小说《红岩》里革命烈士在渣滓洞里那种感觉呢。”“别他妈的胡嘞嘞,”黄小亚站起来从桌子上拿起一串馒头,“让他们听着又是一条!”示意牛东方说话注意点。
“就是啊,”赵大江也顺手拿起一串馒头:“其实你说呢,咱们整这玩意儿确实不合法,那布票后面写着不准买卖,咱哥们儿几个也不知当时头脑一热,就和武解放连连在一起,整上这玩意儿了。”“后悔了,以后别和我们在一起了。”黄小亚咬了一口手中的馒头,牛东方也拿起了一串馒头,咬了一口,边嚼边用眼睛瞪着赵大江。
黄小亚嚼着馒头,走向窗户,向外张望。赵大江咽下一口馒头,骂道:“他妈的,也不给拿双筷子,咸菜怎么吃呀。”“一定是李宝进这个兔崽子干的,等出去了,饶不了他。”牛东方说着也跟着黄小亚来到了窗前。
“别讲究了,都啥时候了,对付点吧,”黄小亚没好气地数落道:“用手!”“他妈的,”牛东方咽下一口馒头,骂着用手一攥,一下子攥成了个长条大饼子形,他说:“馒头怎么发黏呀,像是欠火。”
“不吃了,揣兜里饿时再吃。”黄小亚转回身,笑着说:“你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