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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么看来,高大喜的脾气还是好多了,要是刚从朝鲜战场来北大荒那阵儿听到这消息,不动枪也要动棍棒,非把农场闹个天昏地暗不可。忍着忍着,终于忍不住了,他打开灯看看挂钟,又撩开窗帘瞧瞧外边,天才蒙蒙亮,灰暗的夜色沉沉地笼罩着光荣农场,显不出一点轮廓,远处的天地山林全是灰蒙蒙一片,好黑的夜啊。

  他实在是躺不住了,忽地起身趿拉上拖鞋,哗地拉开窗帘,双手掐腰,瞧着小江南农场的方向,喘了阵子粗气,倏地抡起胳膊,捶得桌面咚咚咚直响:贾述生啊贾述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连老俗话都说,宁穿朋友衣,不占朋友妻,你怎么就能占我的老婆姜苗苗呢?

  当初小江南农场从光荣农场分出去,你当场长的时候,口口声声跟随着农场局的陈书记随帮唱影,说什么要是姜苗苗安排在光荣农场,我当场长,她当副场长不妥,应该回避。回避!回避!原来是回避到你的怀里去了。这风儿已经刮到我的耳朵眼儿里了,就说明社会上已经满城风雨了,说不上有多少人指着我的后脑勺骂我活王八哩!传消息的人乍一说,我还不相信,可,说得有鼻子有眼儿……怪不得姜苗苗不肯调回来,也不肯调到局里呢,原来是这么个鬼把戏呀。贾述生啊贾述生,你好小子呀,谁不知道咱们不止是工作搭档,也不光是朋友,还是出生入死在朝鲜战场上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你当连长,我当连副;来到北大荒,你当分场党委书记,我当分场长。什么时候我不是扶持你、支持你呀,你竟干出这种丧良心的事儿来。好啊,你不仁也不要怪我不义了……

  墙上的挂钟嘀嘀嗒嗒地奏响着,平常,对高大喜来说根本不入耳,只有要看时间指针的刹那,听觉里才感到这声音的存在。这时,他看一眼窗外仍是黑蒙蒙笼罩,看一眼挂钟,那平常听来嘀嗒嘀嗒的节奏声,眼下像嘀嗒嘀嗒,又像嗒嘀嗒嘀,又像嘀嘀嗒嗒嘀,那样杂乱无序,刺耳刺心刺脑,他呼地摘下挂钟反扣在床上,那嘀嗒声在反扣中发闷的声音,使他更加胸闷异常了,便高高举起来想猛猛地摔在地上,随着一皱眉呼出一口粗粗的气,还是把它塞进了被窝里。

  顿时,他脑海里成了一片空白,很快又变成由闲言联想出的贾述生和姜苗苗在一起的各种形象……

  突然,对面卧室随着灯一亮,传来了电视机里健美操口令声,还伴有劈里啪啦的脚步声。高小颖身着紧身背心和短裤,像敏捷的小山雀,随着电视里的健美操口令,有规则地蹦跳着,双臂轻盈地甩动着。她的身材仍然苗条,已经失去妙龄时如初春白桦叶翠绿欲滴般的稚嫩,有了夏日白桦根深叶茂般的成熟,看面相,要比居住在城市的同龄姑娘年龄大,身材即使不失苗条,也比居住在城市的同龄姑娘粗憨,是标标致致的北大荒姑娘,是实实在在生在北大荒、长在北大荒的新一代北大荒人。

  高大喜推开门,劈头盖脑地说:“小颖,你说说,你妈还像不像话……”他正要往下说,闪念中又觉得当爸爸的对女儿说这种话不妥,忙长舒一口气,改了口,“不不,我是要来说你嘛,怎么走嘴说起了你妈妈呢……”他跨进一步,“小颖啊小颖,你说你,过了二十五岁,就是奔三十的人了,怎么就不着急你自己的终身大事呢?!”

  小颖边蹦跳着,边嘻嘻一笑:“爸爸,这事儿你不用操心,我心里有数!”

  “什么数?!”高大喜沉着脸,“那几年,场子里风言风语说你上赶着找连喜,当时,连喜不同意,喜欢上了嘉嘉,我还对贾述生有想法,他贾家凭什么瞧不起咱……可我又一想,嘉嘉和连喜生米都成半熟饭了,我说这话丢人,我姑娘哪点儿比嘉嘉差,非找个比连喜强的女婿不可!”

  小颖继续蹦跳着,笑笑:“是啊。”

  “是什么是,”高大喜很不耐烦,“是了多少年了,我托人介绍的那几个,哪个不比连喜强,你怎么就是不同意呢?”

  小颖随着操令放缓了动作:“爸,他们都是城里的呀。爸,不知为什么,我在城里就是住不惯,看到高楼和汽车,也有神气感,新鲜感,但更多的是陌生感。去城里开会办事儿,住在宾馆里,那被褥上就像有刺儿,翻来覆去睡不着,住几夜失眠几夜,事儿还没办就盼着回来……”

  高大喜听着,勾起了自己的感觉。他也是这样,走到哪儿都觉得没有北大荒好,但是,他没有应和,没有吱声。

  小颖继续说着:“爸,我一到城里,走在大街上吸口气进肚里,觉得怎么那么沉呢,就像吸的不是空气,像是喝下去带细沙粒的浑水,住上三天两天行,再长了就要得病似的。说来也怪,一回北大荒就好,看着绿山,看着江水,看着北大荒黑油油的土地和无际的庄稼,吸着北大荒的空气,五脏六腑都觉得透亮爽朗,那个舒服呀,就甭提了!”

  “行了,行了,别把话扯远了,咱们农场地方小,这里没有合适的,你也不能一辈子不找对象呀!”高大喜话到这里又涌起了对姜苗苗的火气,“小颖,你不找对象不成家就够我愁的了,再看看你妈,一个月回不来一两趟,有时候她就是回来也忙得不得了。让她调回采,她说什么也不调,就是贾述生那句屁话,夫妻俩在一个班子里不好,要回避……小颖,让你说说,咱们家还像个家样吗?!”

  电视里的健美操示范结束了,小颖关了电视:“爸,怎么不像个家呢?是个蛮好的家呀,省报记者不是还写过一篇稿子,赞扬咱们的家是北大荒精神的典型之家嘛,赞扬你不顾小家一心扑在光荣农场这个大家上,赞扬我妈妈顾小江南农场这个大家,还赞扬我为了北大荒的事业刻苦攻读农学研究生,不嫁城里的局长、处长,一心扑实把根扎在北大荒!”

  小颖在穿衣服,高大喜一P股坐到了门口床头的小沙发上,叹口气:“小颖,我从不说假话,对北大荒这块土地的付出和奉献,我从不后悔。特别是壮年的时候,总是恨铁不成钢,看到有些该干的事情没干成,心里恨自己怎么没有那么大本事,治涝治旱管住天……现在已经是奔六十的人了,你妈妈也五十出了大头了,没几年就要退休了,我倒不是变得多么现实,你看看,到现在连个囫囵家都没有……”他说到这里,火冲七窍,脸一下子变得铁青,有点儿话不成句了:“小颖啊小颖,你去暗访访,外边都说你妈什么!”

  小颖心里一愣,紧跟着进了高大喜的卧室:“爸爸,你听到什么了?”

  高大喜仰脸往床上一躺,枕着叠压的双手,瞧着屋顶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小颖明白了,是爸爸听说了社会上传说妈妈和贾述生有暧昧关系的事儿。其实,这种话她早就听说了,还不止一次听说,当然,她不能告诉爸爸,也不能告诉妈妈,她相信爸爸妈妈都是正直纯洁的人,心里直骂那些胡说八道、望风捕影的低级趣味的人。不过,有一次她去小江南农场,在贾述生的办公室见到妈妈时,只有妈妈和贾述生两个人在一起交谈。她敲门一进屋,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由温和一下子变得窘迫的感觉,似乎看到妈妈的脸上还有一种尴尬的神色,好像在埋怨自己怎么会敲门不见应声就闯了进来。凭着她当姑娘的感觉,妈妈和贾述生之间似乎有种微妙的迷雾在飘荡,刹那间,也使她想起了社会上的一些传言。当然,她只能把这种感觉深深埋在心里,就连谁带着好意悄悄告诉她,说有人造她妈妈的谣,她都严厉抨击来传话的人,为什么要听这些,甚至追问是谁,大有要去找来算账的势头,弄得好心人也缩言了。

  “爸爸,”小颖坐在床边说,“你该有数呀,我妈妈不是那种人,贾场长也不是那种人……”

  高大喜忽地坐起来:“怎么,你是不是也听说了?”高大喜从女儿的口气里像听出了什么,两眼直直地说,“舆论这么大,看来,这就更成问题了!嘿,无风不起浪呀!小颖,你是不是听人说什么了?”

  “我可没听说什么,”小颖一下子变得突然的样子,盯着高大喜问,“爸,你听谁说什么了?”“唉,这话不该和任何人说,”高大喜坐起来,叹口气,“反正你也不是外人,石大庆和我说的,他一再要我答应不和任何人说,才和我说了一些现象,说你妈和贾述生的关系不正常……”高小颖生气地站起来:“爸爸,你怎么听他胡嘞嘞嘛,石大庆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吗?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和财务科姜科长干得钢钢的,想讨好你当科长……爸,你这个人呀,就是这么耿直,太容易信别人的话,你千万可别上姓石的当!”

  “那是两码事儿,”高大喜说,“要说石大庆嘴大舌头长,常说话没准儿我信,这事儿他在我面前可不敢胡来,他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再说,光他简单地说我是不相信的,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还有证人!”

  高小颖脑子里轰地一声,有些蒙了,她是深知爸爸的脾气的,要是真有此事,那就预示着这个家庭要破裂,他要和妈妈离婚,自己要有舍有从。说实在的,她哪一个也不能舍,也不能单从哪一个,她从心底喜欢爸爸,也从心底喜欢妈妈。爸爸纯朴憨直,为人那样坦率,全场无人不称赞他为人的品格;妈妈潇洒大方,对事业认真执著,别人都说,自己就有妈妈的不少遗传因子。他俩要是分手,比自己寻求十全十美的婚事还要痛苦,不能,不能,这个家不能破裂,爸爸妈妈不能分手,这是堪称北大荒品格的第一家呀!

  高小颖问:“爸爸,石大庆说的是什么鼻子什么眼呀?还有旁证?简直是活见鬼!”她说着,心怦怦怦跳得加快起来,难道妈妈真的对爸爸变心了吗?真那样,我小颖死活也要把她拽回来的,再说,马春霞也不会答应贾述生的……

  “哼,”高大喜心里又烧起一股呼呼的火苗儿,“石大庆和会计小李去小江南农场,亲眼看见你妈和贾述生肩并肩往场部走,干什么有车不坐?干什么像情人在傍晚时散步?小颖,你说,这不是公开昭示嘛!”

  高小颖摇摇头,松了一口气:“爸,你问会计小李了?”

  “是啊,”高大喜说,“小李见我一提石大庆,只是回避,不说有,也不说没有,这就是默认嘛!”

  高小颖嘴一撅:“爸,男子汉大丈夫,堂堂的上甘岭战斗英雄,堂堂的光荣农场大场长,别那么小心眼儿,男女在一起走走,一个场长一个副场长,下班了从地里往回一起走,商量商量工作就有问题了……”

  “再加上她对这个家的表现!”高大喜振振有词,“还有对我的表现,她心里已经没有这个家了!”

  高小颖平和下来:“爸爸,听说只是听说,有时有风就有雨,有时风就是迷雾,让你浑浑噩噩什么也听不清看不见。你就相信女儿,这事儿交给我,要是妈妈真那样,我也不理她,我慢慢会搞清楚的。”

  高大喜瞧瞧高小颖叹口气,又低下头,顺手从床头柜上拿起红塔山烟,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久久才呼出来。

  “爸……”高小颖平心静气地说,“咱先不提你怀疑我妈妈怎么的,我都替妈妈对你有意见呢。”

  高大喜问:“什么意见?”

  “爸爸,我很骄傲,你是个叫得响的上甘岭战斗英雄,你是个合格的国营农场场长,在我眼里,你也是个合格的爸爸……”高小颖见爸爸心平气和了,俏皮地歪着脑袋,眯着笑眼说,“但你起码不是一个很称职的丈夫……”

  高大喜一听,没火,但是愣了:“不是很合格的丈夫?!是你替你妈妈有意见?不对吧?是背后你妈妈和你说我,对我有意见吧?你说,我怎么不是一个很称职的丈夫?!”他问话又感叹,语气很重很重。

  “不不不,”高小颖见爸爸十分认真,“爸爸,绝对不是我妈妈对你有意见,我说清楚了,确实是我替妈妈对你有意见,我敢向爸爸保证。如果我说了你往我妈妈身上摊派,那,我可就不说了。”她说完一扭头,显出对高大喜的不满意。

  高大喜的神情平和地松弛下来:“好,要是真的是你的想法,绝不往你妈妈身上摊派。小颖,你说,我听听看。”

  高小颖一歪脑袋笑着问:“爸爸说话可得算数!”

  “当然了,”高大喜也笑了,“算数!”

  高小颖说:“爸爸,就你这样,别说我妈呀,放在谁身上也会有想法!我看哪,我妈妈还算是好样的呢!就说吧,我妈妈回来一趟,这可是我亲眼看见、听见的,只要你晚上喝几盅酒,听你们躺下没多一会儿,你们屋里灯一闭,也听不到你俩说说话,只听你断断续续没完没了地打呼噜,妈妈睡不着寂寞,就悄悄跑到我卧室里和我聊天,聊啊聊啊,我才知道,妈妈感情也是丰富着哩。还有,有两次都是这样,妈妈兴冲冲地带回猪肉、芹菜要包饺子,你却通知晚上要开会。爸爸,妈妈和你说话,你怎么没有点儿温柔劲儿呀!有时候我觉得你怎么不像丈夫对妻子,那么硬邦邦的。还有,妈妈每次回来都把你脱下的衣服洗一遍,板板正正地叠好放进柜里,你好像把这些都看成是应该做的……”

  “小颖呀,”高大喜站起来,无可奈何地苦笑笑,“我们都过五十奔六十要退休的人了,还能像你们年轻人那样情呀爱呀的嘛!”

  高小颖笑笑:“爸爸,别强调理由了,什么快奔六十的人,从我记事儿起,你就这样,理论家们常说,爱情是永恒的主题,其实,也是生命的主题。年轻人需要爱情,中年人需要爱情,连老年人也需要爱情,只不过是表达的方式不同……”

  “小颖呀,特别是像你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怎么能把爱情作为生命的主题呢!噢,我不温柔,你妈妈就跑到别人那里温柔去?啊?”高大喜严肃认真地说,“生命的主题是建设社会主义,对咱们来说,就是开发建设好北大荒,就是要讲发扬北大荒精神!”

  电话铃响了。

  “哦,刘副场长……”高大喜接起电话,“什么事儿?”

  刘茂森激动地说:“高场长,昨天在局里开完体改工作会议回场晚了,怕影响你休息,没有打电话。安排个时间,咱们班子还真得好好研究研究,这办家庭农场的事儿还比较复杂呀,有说符合改革大方向要全面推开的,有说国营农场不同农村,坚决不能搞的……这你知道,已经折腾好几次了,结果都翻了烧饼,把办的一部分家庭农场取缔了。这回,小江南农场吵吵的最欢,说这回看准了,坚持要办下去,还说,说什么不能抵制改革,允许改革失败,不允许不让改革……”

  “喂……”高大喜打断刘茂森的话,“局领导什么态度?”

  刘茂森回答:“座谈讨论时,看那样子,局领导认识也不一致呀,陈书记就说要稳妥,洪局长就说要大胆试。”

  高大喜放大嗓门:“局里领导都说法不一,咱们下边能讨论出个什么呀?这不是给下边出难题吗?”

  “高场长,”刘茂森投其所好地说,“陈书记表扬我们光荣农场了,说我们是个团结战斗的集体,是有组织观念的集体,是坚持发扬北大荒精神的集体……”

  高大喜精神一振:“刘副场长,既然这样,咱们就先别讨论了,我去局里一趟,和陈书记、洪局长都个别谈谈,看上边是否有什么精神,该干就干,不该干就坚决不干!”

  高大喜接完电话就要走,刚要出门,小颖一把拽住他:“爸爸,现在是改革开放年代,你可别当顶门杠、绊脚石呀……”

  “小颖,你就相信爸爸吧,”高大喜一转身说,“怎么改革也不能改掉社会主义;不管怎么开放,哪个丈夫也不会开放自己的老婆让给别人,他小江南农场怎么的……”

  高小颖没拽住高大喜,冲着他的背影嚷:“爸爸,你和妈妈的事,千万要谨慎呀……”高大喜头也没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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