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偏午,箭娃才从昏沉迷幻中挣脱出来,开始清醒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几个穿黄衣服的站在他跟前,一下子想起了米米退从吉亚齐那儿听来的话,刚刚泛出点儿红润的脸蛋儿,刷地一下又全变白了,心里嘀咕着:“这些尼堪碑把我弄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要放血喂马?还是抽肋骨扎风筝……”他心窝里像有只小兔子在嘣嘣乱跳。他猛一支胳膊想站起来逃出去,伤口一阵疼痛,觉得四肢又酸又软,不由自主地瘫歪下了。他拧紧眉毛,眼珠儿滴溜溜地瞧着这个转一圈,又瞧着那个转一圈,忿恨得喷着唾沫星子说:“坏蛋贼蛮子“注释1”,你,你们要想怎么的……”
“鄂族小朋友,”洪指导员靠他身边坐在床沿上,要去拉他的手,他瞪大眼睛瞧着洪指导员,嗖地把手藏到身后,洪指导员笑着缩回手说,“别害怕,我们是阿牙绰安“注释2”,参加阿牙绰安的都是咱们穷人,和那些沙皇侵略军、日本鬼子、国民党丁点儿一样的地方也没有。我们可不是坏蛋尼堪碑,是专门帮着穷人打坏蛋的……”
箭娃打量着这个笑着和他说话的人,有四十多岁,高高的个儿,宽宽的肩膀,古铜色的四方脸盘盘上镶着一双深沉的大眼睛,那和蔼的脸上,荡漾着亲切的微笑。
箭娃不相信,那孟贵起初就是嘻嘻地笑着嘴里净冒好听的,翻脸又用刀子扎人……
洪指导员继续说:“参加阿牙绰安的不光是穷苦的尼堪碑,还有鄂温克、达斡尔、赫哲族……”
“我就是达斡尔族的,”站在床旁边背着红十字皮药包的达斡尔姑娘哈妮花接过了洪指导员的话茬儿。她秀眉俊眼,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箭娃,“我阿爸就是给财主赶‘草上飞’的。”
“草上飞”这玩意儿箭娃可知道,就是达斡尔族穷人赶的那大轱辘车。他们的乌力楞还没迁到这偏远的界河边时,常有“草上飞”去哩!他记得,阿它吉和猎手们对达斡尔赶“草上飞”的穷人可亲乎啦。有一回,还在仙人柱里给他们摆狍头筵“注释3”,拿出最好的山杜柿水酒喝。阿它吉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里,达斡尔族和鄂温克族还来帮忙打过欺负鄂伦春的沙皇侵略军呢!
达斡尔姑娘发现箭娃向她投过来信赖的目光,愿意听她说话,就往他跟前靠靠说:“鄂伦春小兄弟,刚才那个和你打架的,也不是尼堪碑,是鄂温克的呀,他叫小窦窦!”
洪指导员见哈妮花提打架的事儿,怕再挑起这个鄂伦春小朋友的气来,忙给她递了个眼色。哈妮花知道多了嘴,一伸舌头,忙又用手捂住嘴,露出了一脸孩子气,她也是个小鬼哩!箭娃看着哈妮花这副样儿,那紧张劲儿一下子飞跑了不少,他挺起脖子来问:“他不是尼堪碑,是鄂温克?”
“嗯。”哈妮花微笑着点了点头,亮闪闪的眼珠儿像两颗发光的夜明珠。
洪指导员说:“鄂伦春小朋友,我们的小窦窦是个刚参加解放军没多长时间的新战士,经的风雨和世面少,一激动起来就什么也不管了。我们要好好教育他!”
只要他不是坏蛋尼堪碑,箭娃就不那么恨了,和他那几个要好的伙伴摔跤打架也是常有的事呢,比如说和大脑瓜伙伴吧,就是闹翻了脸,也是他主动去赔礼。
箭娃瞧瞧站在眼前的人里,没有那个鄂温克叫小窦窦的,心里纳闷儿,问:“他这阵儿在哪?”
洪指导员和蔼地瞧着箭娃说:“因为他打了你,违犯了我们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给他关了禁闭。”
箭娃一听关禁闭这个词儿,心里立时又充满了恨和怕,他一骨碌转了个身,把杆子床震得吱吱嘎嘎地响,惊慌地瞧着洪指导员,脑子里闪现出了阿米皮曼凶神恶煞的脸上鼓起的肉条条,心里嘀咕:“你们也有关禁闭这一套呀!”……
他就让阿米皮曼关过一次禁闭呢。
那是去年秋天。箭娃在界河边上射下一只飞龙鸟,阿米皮曼的小干巴儿子硬说是他射下来的,硬来抢鸟,箭娃哪里肯呢,两个人厮打起来。那阿米皮曼的小干巴儿子胳膊腿像麻秆似的,哪是箭娃的对手呀,没两个回合,就抹着泪哭咧咧地回家了。傍黑,箭娃正和阿它吉吃晚饭,阿米皮曼的两个亲兵扛着枪,亮着明晃晃的刺刀闯进仙人柱里,不由分说,捆着箭娃就带走了。阿它吉苦苦哀求,两个亲兵理也不理。
箭娃被带到阿米皮曼家里。阿米皮曼一见他劈脸就骂:“你这个山蹦崽子,简直没有王法了,好大的胆!敢戳你少爷,给他关禁闭!送进山里!”
两个亲兵把箭娃装进一个像灯笼似的大铁笼子里,上了一把大锁,天刚黑乎乎的,就把铁笼子抬进了野兽出没的野狼沟。
在整个老林子里,再没有比野狼沟更可怕的啦!因为那里有个泉眼儿,野兽白天黑夜的常成群结帮地到那儿去喝水。有些大野兽常在黑夜藏起来等着吃小野兽。
到了半夜,漫山遍野呼呼刮着大风,吹得树梢儿上的叶子唰唰响成一片,像被这虎啸狼嚎的野狼沟的黑夜吓得在打哆嗦。老虎、黑熊、土豹子、狼等野兽,一会儿来一帮,围着铁丝笼子龇牙咧嘴,张开血盆大口,吃不着箭娃,急得嗷嗷地干叫唤。叫唤一会儿,那一双双贼亮的眼睛里闪着股股绿光,用前腿爪子抓挠着地,嘴咬着铁丝,接着又用头顶得铁笼子在地上骨碌骨碌直打滚儿,吓得箭娃在笼底上蜷缩成一团团,出了一身身冷汗。第二天,阿米皮曼让亲兵抬回铁笼来,还准备再饿箭娃一天。阿它吉给阿米皮曼送了成对的鹿茸、虎皮、熊掌,按着阿米皮曼说的,阿它吉好说歹说劝服箭娃,领着他去给阿米皮曼的小干巴儿子打千山“注释4”,下跪赔了情,才算解除了禁闭。回到仙人柱里,箭娃几次拿起弓和箭筒要和阿米皮曼的小干巴儿子拼命,都被阿它吉拉住了。箭娃什么时候想起这关禁闭的事儿,什么时候都恨得牙根儿疼。
箭娃瞪大眼睛问:“给他关了禁闭?”
“是啊,”洪指导员见箭娃惊慌的样子,以为他不知道禁闭是怎么回事,朝这帐篷的小里间撅嘴说,“就让他在那里呆着,关禁闭就是没有自个儿活动的自由,一天三顿有人给他往里送饭,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好好反省检查错误,为什么动手打人,什么时候认识到错误,检查得深刻了,才能出来。”
哈妮花在一旁点点头说:“是这样的,我负责给他送饭。”
箭娃松了一口气,心里平静多了。
洪指导员发现箭娃不那么紧张了,笑着问:“鄂伦春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箭娃,”箭娃听说小窦窦是鄂温克,阿它吉对他们的人都客气着哩。再说听指导员刚才讲,他也是个娃子,野愣劲儿一消,来了仗义劲儿,瞧着指导员说,“阿牙绰安叔叔,我也打小窦窦了。还是我先动的手哩,放了他吧!”
洪指导员说:“小窦窦是阿牙绰安战士,阿牙绰安是人民的子弟兵,有铁一样的纪律,不光不能打穷人一下子,连穷人的一根针一条线都不能随便拿,小窦窦动手打人违犯了纪律,应该受关禁闭反省的处分,不认识错误是不能出来的。”
洪指导员的话,像林子里那熟透了瓤的圆枣子汁儿,甜津津地滋润了箭娃的心田。
箭娃从来没听说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戳阿“注释5”。
箭娃心里热乎乎的,他突然发现这些阿牙绰安的帽子上都有一颗红星在闪闪地放着光,是和来过乌力楞的日本鬼子、国民党兵不一样呀,他们的帽子上就没有这样闪光的五星……
他摸摸自己身子底下铺的军毯、军褥,身上盖的薄军被那么新、那么软和,一下子琢磨过来小窦窦为啥给他包肩膀头了,心里一阵内疚……
洪指导员问:“箭娃,你的肩膀头是谁扎的?”
“指导员,”关禁闭的小窦窦憋得实在沉不住气了,从门帘缝探出头来说,“我走到河边的时候,恍恍惚惚看见一条小船往岸那边划!”
“你好好反省!”洪指导员扭回头去说,“现在没有你的发言权。”
小窦窦脑袋一耷拉,没精打采地缩了回去。
箭娃果然见小窦窦这个被关禁闭的地方就在帐篷的小里间里,既不像他被关禁闭时装进铁笼子扔进野狼沟,又不捆不绑,心里的内疚劲儿才差点了。他哪里知道,小窦窦的心里的滋味,真比装进铁笼子或捆绑着还难受哩!
箭娃一五一十地讲起他来取箭的前前后后的经过,讲着讲着掉开了泪珠珠:“阿牙绰安叔叔,我要回去,告诉阿它吉,你们是最好的人,阿米皮曼和日本鬼子、国民党一样,是坏蛋!”
“箭娃,你得听话!”洪指导员把挣扎着要起来、痛得龇牙咧嘴的箭娃按住,“你的伤口不行,现在还发烧,再说孟贵没达到目的露了馅儿,你回去能轻饶了你吗?”
“阿牙绰安叔叔,”箭娃扑闪着一对大圆眼睛说,“你说,孟贵帮着我来取箭,为啥又用卡涛扎我呢?”
洪指导员觉得这个话题是对箭娃进行更进一步教育的好机会,一针见血地说:“你们头人已经知道我们是来领导穷猎户闹翻身打倒他们的,扎死你可以嫁祸给我们,煽动猎户和我们闹对立,使我们没法开展工作。”
哈妮花在一边不解地问:“指导员,孟贵为什么不在船行到河中间时动手,偏到我们住的河边下手呢?”
“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哇,”洪指导员说,“这就说明了敌人的狡猾和我们面临的斗争的复杂性。看来这里的头人已经掌握了我们一些情况,知道我们的爱民政策,设下这样的圈套,猜测我们发现鄂家娃的尸体会向乌力楞联系,他们就可以根据情况煽动猎户闹事。就是不这样,孟贵回去后造谣中伤,也会把水搅得浑浑的……”
大家正出神地听洪指导员的分析,箭娃担心地说:“阿牙绰安叔叔,那怎么办呢?”
洪指导员沉着地笑笑说:“日本鬼子、国民党都让我们打垮了,全国的恶霸地主都让我们打垮了,其他乌力楞的头人也都完蛋了,还怕你们这一个乌力楞里的头人吗!只要猎户们能和我们一条心,你们很快就有好日子过啦!”
洪指导员见箭娃直扑闪眼睛不吱声,接着说:“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帮助你们打倒头人,选好定居点。国家给你们拨了好多钱,还要派好多人来帮助你们建设新鄂村,再也不住仙人柱,过一边打猎、一边种地的新生活!”
鄂家穷人从来都是给头人进贡,向官家交税,还从来没听说有给鄂家钱的。鄂家也不知给吉亚齐磕了多少头,吉亚齐还没给鄂家这样的好事呢。对于这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儿,箭娃有点不相信了,简直像米米退给鄂家叨叨的那些好事,可是那些好事干叨叨也不来!什么新鄂村呀,新生活呀,他更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了……
“注释1”对汉人的蔑称。
“注释2”解放军。
“注释3”剥光皮的狍子头,放在吊锅开水里打个滚就捞出来上席下酒,鄂伦春人招待贵客才用。
“注释4”类似鞠躬作辑。
“注释5”当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