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过枕边的手机,木清吃力地睁开眼,一看,才6:30.他又闭上眼,朦胧中听到窗外传来零星的炮仗声。
昨晚的春节联欢晚会,看到了12:00多。许多人过后肯定还兴奋不已,接着又聊天、按。控器、发短信,折腾到更晚。这会儿也许睡得正香呢。
要不要起来呢?再睡一会儿吧,实在是太累了……不行,洗漱收拾过后,还得去教堂呢……教堂里这会儿肯定还没有人,大家都在睡懒觉吧……
木清这样想着,张了一下口,翻了一个身,又迷糊过去了。
等到木清再次醒来,已是7:30.
到底去不去呢?想到冷冷清清的大街,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去那么远的地方,木清一时有点犹豫。咋能不去呢,新年的第一天啊!
木清坐起来开始穿衣。他看了看旁边的妻子和儿子。
这娘儿俩睡得正香呢。要不要叫醒他们?
妻子肯定不大情愿去的。大年初一早上上教堂,有多大意思呢?她也许又要这样说。儿子呢,肯定挣扎着不起来,到时候又哭哭啼啼的,弄得人心烦意乱。
还是叫一下他们吧。
或许,正因为是大年初一,妻子为着让他高兴,没准会和他一起去呢。但她一定又是梳洗打扮,磨磨蹭蹭老半天。女人就是麻烦。自己是个急性子,万一闹腾起来,又不高兴了。
再说了,妻子即使去,也多半是违心的。与其这样,还不如算了。
等到收拾停当,已是8:10.
木清很快地把《圣经》和《圣教圣歌》,装进一个外面印有“英语学习报”的蓝色提袋里。那个袋子,还是几个月前,他在安浪参加一个培训活动时,一个报社的宣传推销员硬塞给他的。
木清把袋子塞进摩托车的后备箱里,伸了一下懒腰,随后开了前门。
这卷闸门要不要锁呢?
她娘儿俩在楼上睡着,这门不锁,万一有人进来把自行车推走了怎么办?不会吧,大过年的,小偷怕也要图个吉利。
还是不锁了,几个学生昨天说,今天早上还要来家里拜年呢。到时候,孩子们兴冲冲地来了,一看门却锁着,还以为家里没人。
大年初一就让人吃闭门羹,可不太好。
从地扁到龙水的这条路上,冷冷清清的。
路两旁的村子里,倒已经热闹起来了。炮仗声越来越密。看来,人们都已经陆续起床了。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不知是昨晚,还是刚刚留下的?
偶尔,有一两个骑车的人,急匆匆地从他身旁经过。
前几天,这条路上可真是车水马龙啊。那些人不知怎么的,像潮水一样从什么地方一下子涌了出来,汇聚到了一起,喧嚷着、流动着。到了今天早上,不,应该是在昨天下午,又慢慢地退回去了,消失了。
一群群数不清的老鼠,从各自的洞穴里钻了出来,聚集在这条路面上。它们四处奔跑着,来回叫喊着。很快地,它们又跑回窝里,蜷缩着不再出来。
木清突然感到好笑。
大年初一早上,自己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
路两边的人家,不时地有穿着新衣的小孩子,追逐着,叫嚷着,放着零星的小炮。那些大人们,三五个聚在一起聊着什么,似乎也不怎么起劲。
木清甚至从那些成人脸上,看出了一种落寞和不知所措。
前几天曰不,前几个月曰不,前半年曰不,整整一年,都是那么忙。今天,突然闲下来了,闲得那么彻底、纯粹,闲得合情合理又不可思议。只剩下了吃、喝、玩、聊,似乎又一下子没了胃口,既没什么好玩的,也没什么可聊的。
木清想到了远在老家的父母。
这会儿,他们肯定也在去教堂的路上。他们如果知道自己能在大年初一上教堂,一定非常高兴。可是,他们多么希望自己一家三口,能高高兴兴地常去教堂啊。今天,要是打电话回去,母亲问起来,该怎么说……
说是一家三口去教堂了,显然不行。这明明是骗她老人家。大年初一,怎么能骗母亲呢。
还是实话实说,说自己是一个人去的。可那样的话,母亲一定会难过的。
那就再加上一条,说儿子生病了,需要人在家里照顾。这也不行啊,母亲听到这个,一定会着急的,心里会不安的,那样她怎么能过好年呢……
对,就说儿子昨天晚上玩得太晚,早上起不来。
六岁的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总让人不放心吧。这样一说,妻子去不了教堂,也就顺理成章了。母亲一定还会有些遗憾,但是想到孙子,想到今天是大年初一,也许会说笑一番,也就这样过去了。
这可是实情呀。木清对自己说。
到了龙水的雪光山前,木清有点激动了。
大年初一早上,教堂里人一定很多,气氛一定很温馨。
一定有很多像他这样的,平日不大想得起来进教堂的人,也会在大年初一这个特别的日子赶过来。一定像去年一样,还会有不少来这个异乡城市打工的外地信徒,没能回家过年,也会来教堂里参加弥撒。
转到雪光山的南面,木清却没有看见教堂的尖顶和十字架。
山边的道路上,也不像以往过盛大的宗教节日时那样,停满了各种车辆。
木清有些纳闷。
今年,神父也许不在这个教堂过年吧。即便如此,也应该有不少附近的信徒来教堂里自发祈祷。大年初一嘛。这可是个喜庆的日子。
来到教堂:子的围墙外,仰头一看。木清才发现,里面只剩下了一片瓦砾。
哦,原来教堂已经被拆除了。
半年前,木清来这里时,就听说这座教堂要拆掉,准备在原地扩大新建。没想到现在已经拆除了。是什么时候拆的,自己竟然不知道。
木清心里有些尴尬,也有些惭愧。
绕过教堂门口,木清上了来时的公路。
唉,自己难得来一趟,却扑了个空。
在尴尬、惭愧之余,木清心中又增添了一点遗憾。
雪光山公园的广场和山间小路上,已有不少人在游玩。木清无意流连,他想到了家里的妻儿。看来,只有径直回家了。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木清骑着车,突然想,大年初一早上,已经从家里出来了,要不到低望去一趟?低望的教堂应该有人吧。
上一次,他去低望转悠时,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已经盖了一座新教堂。这大年初一的,即使神父不在,也应该有不少信徒去那里祈祷吧。
车子一拐,木清上了去低望的路。
具体怎么走,木清不很清楚,但低望的方向和教堂所在地,他大致知道。他一会儿走大路,一会儿穿村庄,很快便到了低望。
木清看到了那大大的“天主堂”三个字。
教堂外面停着几辆小汽车,有几个人正在往里面走着。
看来,人们就在这里聚会。时间也不算很晚。木清到了教堂门口,看见:子里已停满了车,便把自己的摩托车骑进去,找了个空位置停下来。
教堂里站满了人。木清进到过道上,一时不知道该站到哪儿。
突然,前面有人回过身来,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李老师,你也来了。
木清定睛一看,是他以前的学生阿柴的姐姐。旁边那位青年男子,看来就是她的丈夫了。木清忙笑着,轻声说,你们也来了。
她看着木清,又轻声加了一句,李老师,前面这一排有空位子。
木清忙走了上去。
这时,教堂里的人们都坐了下来。
有一位年轻妇女,走上了讲经台开始讲道。木清戴上眼镜,朝祭台上一望,这里果真没有神父,看来是由信徒在主持祈祷礼仪。
木清犹豫了一下,跪在了跪板上。
这里的教堂礼仪和老家有一些不同。
木清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他去龙水的雪光山教堂参与弥撒。当时,他去迟了,进去后见别人都坐着,他也坐了下来。就在这时,旁边一位老者提醒他,应该先跪一会儿。他有些尴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来,他才发现,凡是迟到的人,进来都是先跪一会儿,然后才和大家一起参与礼仪。
这一次,木清进来就先跪下来了。
虽然没有神父,他也弄不清为什么迟到者要先跪一会儿,但他想,多跪一会儿总不会有错吧。
台上的那位妇女,讲的是当地方言,木清不能完全听懂。
他根据前面柱子上那块小黑板的提示,便把《圣经》翻到了《新约窑马尔谷福音》第一章21要28节,开始自己默读理解起来。
木清随着众人,一会儿站立,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跪着,尽管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以前,他曾经想着向别人请教,又觉得似乎没有这个必要。在这种严肃的场合,既然众人都是这样,自己跟着做便是了。
到了用《新祈祷手册》的时候,木清没有,他便随着众人一起唱、念。
毕竟,木清从小在一个有着基督信仰的家庭长大,学过的经文和圣歌,他还记得一些。当然,本地人用的是方言,他却用的是普通话。木清让自己的声音小一些,以便能跟着众人,而声音却不会明显地暴露出来。
这时,阿柴的姐姐把一本《新祈祷手册》递了过来,轻声说,李老师,这上面有。木清接了过来,心里却有些惭愧。
前几天,在北京上大学的阿柴放寒假了,曾来看望过木清。
阿柴是木清的得意门生。以前,木清教那一届学生时,阿柴是班长,后来考上了省一级重点高中。他也是木清班上唯一的家里信奉天主教的学生。要知道,在木清工作的这个南方小镇上,信奉天主教的没几家。
昔日,木清对阿柴很关心,阿柴一家人对木清这位外来教师也很热情。
木清曾在阿柴家吃过饭,也和他们一家人上过低望的教堂。那时,木清已经结婚两年,儿子也刚出生不久。有一次木清去阿柴家,阿柴的母亲问起,你的妻子平日里是否上教堂呢。这句话,一下子戳到了木清的痛处。
木清家几代人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木清的叔祖父是神父,堂叔父也曾进过修道:学习。到了木清这一代,在他初中毕业时,父亲也曾有过让他去修道:读书的想法。母亲却舍不得让木清出家,她只有这一个男孩子。加上木清当时也有些犹豫,此事便不了了之。
妻子是木清高中、大学的同学,家里却不信教。最初两人谈恋爱时,双方家里都极力反对,只是在结婚前夕,妻子才领洗入了教。
木清心里很清楚,妻子是为了和自己结合才信教的。她从小的生活环境,使她没有信仰根基。这也怨不得她。说实在的,在外工作后,本来信仰就比较淡薄的木清,平日也不大做祈祷。只是到了重大的宗教节日,才偶尔去教堂。
妻子有时不愿意去教堂,木清也不勉强。信仰自由嘛。
在木清看来,一个人违心进教堂,也没有多大意思。何况自己进教堂,也往往是为了心安理得,觉得不进教堂就对不起远在家乡的父母。要知道,几乎每一次打电话,父母都要提醒木清,常念着天主,一家人有空多去教堂祈祷。
互祝“平安礼”时,教堂里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毕竟是大年初一嘛。
众人互相握手,嘴里唱着“愿上主祝福你,愿上主祝福你,祝你平安……”。前面一位妇女和几位老人,与旁边的信徒相互祝福后,转过身子,向木清伸出了手。木清忙伸手相握,一一致意。
木清又转身和阿柴的姐姐、姐夫握手,互祝新年好。
祈祷礼仪结束了。
木清刚转身,阿柴的姐夫已经把一根香烟递了上来。木清突然感到,在这种场合递送香烟似乎不大合适,但他还是道着谢接了过来。
阿柴的姐姐问,王老师怎么没有来?
木清心里一动,说儿子昨晚睡得太迟,妻子在家里照顾他,来不了。
她又邀木清去家里吃中饭。木清说,不去了,王老师和孩子还在家里呢。
这时,阿柴的母亲过来了。
她看见木清,欣喜地说,李老师你也来了,怎么,一个人来的?
木清有些尴尬地说,一个人。
低望的新教堂建起来,好像还没有看到你来嘛。她接着说,以后常来呀,这里离你家近一些,中饭到我们家吃吧。
木清说,不了,小孩子和她妈妈在家里,什么都准备好了。
没关系的,小孩子和王老师让我弟弟去接一下,挺方便的,阿柴的姐姐说。
不了,不了,有时间我一定会过来的,木清推辞着。
回家的路上,木清一时有些伤感。
要是自己和妻儿能一起来教堂,那该有多好啊!
卷闸门还是木清出去时的样子。虽然拉了下来,仍然一边高,一边低。
就在几天前,妻子说她开门时,有两颗珠子从卷闸门顶的横梁上掉了下来,要叫人来修一修。木清不知在忙些什么,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木清推起门,拿出扫帚来,把门前昨晚放的炮屑扫成了一堆。
这时,一个清洁工骑着车过来了。他清理完邻居路边的垃圾,把畚斗放在了这堆炮屑旁边。木清忙赶上去,帮他把炮屑扫进了畚斗,又随口说了声,师傅,辛苦了。清洁工微笑着说,没关系。
木清想,大年初一啊,大年初一的早上啊!
上了二楼的小房间,妻子和儿子已经醒了,但还没有起床。
妻子看着木清,你回来了。木清有些窝火,也太过分了,到现在了还躺在床上。他又想,这是大年初一啊,便语气柔和地笑着说,还没有起床呀,已经10:30了。妻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笑着说,我早就醒来了,儿子不让我起来。
木清爬到床边,捏着儿子的脸蛋,说,快起来小家伙,过新年了,你再不起来,我就把花炮放完了。儿子紧张起来,喊着:
妈妈,妈妈,快给我穿衣服,我要去放花炮,我要去放花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