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冷不丁发现小狗一瘸一瘸地,一步一个血印,大吃一惊。小狗左后脚小趾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什么东西砸得稀巴烂,血肉模糊。我的心紧跟着血肉模糊起来。
我抱起小狗,一路狂奔到附近的村大队部卫生所买了一瓶云南白药。
离开金师傅家之前,大姑爷背着其他人偷偷塞给我十块钱——让我饿了就买点零食吃。我一直舍不得用。我做梦都想不到大姑爷的好意会如此这般地派上用场。
大队部卫生所对面,一个偌大的水塘天光云影狼狈为奸,分外美好。
我狠下心来,仔仔细细地清洗小狗脚上的伤口。小狗龇牙咧嘴,一声不吭。我骂骂咧咧:“该叫的时候一叫不叫,不该叫的时候乱叫!”
我完完全全冤枉小狗——除非和我单独相处,小狗连蹦蹦跳跳都很少,休提大呼小叫。小狗通人性,清楚金师傅家是金师傅家,不是自己家。
我小心翼翼地给小狗敷上云南白药。小狗睁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我忍俊不禁,叫嚣:“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小狗仰天狂吠不止。我紧跟着一声声长啸。
芦苇丛茂密而婀娜多姿,惊起一只只野鸟,接二连三,飞冲、飞冲,不停地盘旋在博大而磅礴的天空中,如同一片片飞舞的树叶,阳光照耀下,闪烁不定。
小狗不可能朝朝夕夕呵护在我的怀抱里;一离开我的怀抱就会弄脏伤口,我一筹莫展起来。
低头看见袜子,我灵机一动。我脱下一只袜子洗得干干净净。
塘坝上,花一度鲜艳,草曾经碧绿,如今,开始枯萎了,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凋谢了。
岁月飞逝大江东去。
我仰面平躺在塘坝上,胸口处摊放着晾晒的袜子;并拢的两腿之间,酣睡着小狗。
天空高高挂起,太阳在云彩中游来、钻去,懒洋洋的,如同一只海龟随着微风起起伏伏在汪洋大海中,波浪阳光灿烂。
我想起了小时候去大姑爷家路上跳进水塘里四处寻找小鱼儿。
我想起了大姑和大姑爷。
我想起了姐姐和妹妹。
我想起了生病的父亲以及在医院照顾的母亲。
我想起了离开人世的祖母。
我想起了老师和同学。
夕阳西下,我的泪水流干了,摊放的袜子也蒸干了。
我用袜子包扎好小狗的伤口。
夕阳映照,水塘铺上了一层金银,闪闪发光、熠熠生辉,令人眼花缭乱。
水塘里,夕阳晃晃悠悠,就要钻进根根灿烂的芦苇丛中。一对鸭子紧随夕阳的步伐慢腾腾地游弋。
我捡起一颗小石子,砸到两只鸭子中间棒打鸳鸯。两只鸭子瞬间劳燕分飞,各奔东西。
小狗瞪了我一眼,叽里咕噜起来,仿佛在说:“你为什么活生生地拆散人家呀?”
我抱起小狗,风驰电掣,回到金师傅家。
金师傅老婆矗立在院门中间,珠穆朗玛峰一样,双手叉腰,头发根根直立得都要顶飞院门的上梁了。
正常情况下,人一生气,就会粗心大意起来。金师傅老婆根本就不是正常人,越气急败坏,越明察秋毫,逮眼就发现我仅仅穿了一只袜子。
“还有一只袜子呢?”金师傅老婆高声喝斥。
“谢谢师娘的关心,现在还不是冬天,不算太冷。”我慢条斯理地回答。
“你既不是我老子,又不是我儿子,更不是我孙子,你冷不冷关老娘我屁事!冻死你活该!”金师傅老婆气急败坏地说。
“您老人家快刀嘴豆腐心。”我心平气和地说。
“呸,呸,呸,我呸!你个小乌龟王八蛋死翘翘了,老娘我敲锣打鼓放又粗又长的鞭炮嗷嗷直叫!”金师傅老婆暴跳如雷地说,“你呀你,你个兔崽子,有你等于没有你!你就是一个蛋——一个零蛋,外面脏兮兮的,里面黑乎乎的!连一只袜子都看不住,还学手艺呢!学了也白学!学手艺有那么容易吗?上嘴唇磕磕碰碰下嘴唇都极有可能流血,更何况学手艺!谁学手艺不掉一层皮呀?一天到晚除了吃和睡,就知道玩、玩、玩,玩来玩去,玩上瘾了!”
“是您家里没水了,还是二叔和小叔家里?”我如同金师傅一样笑呵呵地说。
金师傅老婆蹦起来,咆哮:“我家里没有了,我家里什么都没有了!”
我走进厨房揭开水缸盖。哇塞,满着呢!
金师傅老婆舀光水缸里的水,全部泼到院子里,一鼓作气,一气呵成。
我担起两只大大的水桶,一声不吭地走向附近清澈的水塘。
来来回回中,金师傅孙子一直在玩耍金师傅老婆泼的水,浑身泥巴,开心极了。
晚上睡觉时,我一边抚摸着紧紧依偎在怀里的小狗,一边琢磨:“到底谁是凶手呢?”
不一会儿,小狗就坠入甘甜的梦乡。小狗细小的鼾声和均匀的呼吸声以及胸部微微的起伏让我感觉到——家就在我的怀抱里。
我排除了人为的可能性,推测是小狗自己磕碰的。理由很简单,我也经常磕磕碰碰。
午夜时分,我终于睡着了。
鬼都——我的家乡埋葬死人的地方。
成群结队的秃鹫在高空中悄无声息地翻滚、盘旋。
月光淋淋漓漓茂密的松林。
我站在祖母的坟墓前。
狂风大作。
松涛阵阵。
月亮如同太阳一样灿烂起来,光芒耀眼,照得一只只秃鹫仿佛披上了一件件白色的裹尸布。
零零星星点缀在密林中的坟墓纷纷蠕动起来,恰似一只只巨大的癞蛤蟆,向我围堵、集中,一路上披荆斩棘,推压得一棵棵松树噼里啪啦直响。
天空中,秃鹫越来越多。
祖母的坟墓猛地塌陷。
狂风彻底停息。
四周静悄悄的。
塌陷的深渊中,冒出一颗大树来。大树光秃秃的。
大树飞速递过来的一根枯枝上悬吊着我的小狗。小狗舌头伸得好长、好长,两颗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我伸出双手,张开怀抱。
大树旋转起来,风驰电掣成一朵乌云。
天空中的秃鹫随之齐声尖叫。
大树停止旋转,纹丝不动。
四面八方的枯枝上,零零散散垂挂着小狗的脑袋、四肢、躯干以及五脏六腑和毛皮。
脑袋鲜血淋漓,
四肢残缺不全,
躯干大窟窿、小洞,
五脏六腑活蹦乱跳,
毛皮鼓胀成一只落水死狗,里面空洞洞的。
密密麻麻的秃鹫发疯似地向月亮冲撞。
月亮消失得无影无踪。
鬼都黑森森。
我连连尖叫,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全身大汗淋漓,怀中的小狗依旧酣睡着,湿漉漉的,刚从水里打捞起来似地。
隔壁房间里传来师娘的叫骂:“大半夜的,叫得狗一样,还要不要人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