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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和金师傅好容易到达目的地——闻名遐迩的小镇:毛毛镇。

  毛毛镇来历之版本多如牛毛,姑且挑挑拣拣其中几个说上一说——

  A、毛毛镇盛产鸡毛毯子;

  B、毛毛镇的小孩基本上都小名毛毛;

  C、毛毛镇诞生于一根鸟毛。

  小镇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酸、甜、苦、辣、咸。

  让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是,金师傅带我在小镇里绕来绕去,绕了大半天,绕进一家棺材铺。棺材铺堂屋长方形,十分宽敞。

  至今,我都怀疑棺材铺堂屋是不是比照棺材设计的。

  堂屋里,一副副黑色的棺材黑森森,黑得发亮,黑得闪光。

  如同一副直立行走的棺材,棺材铺老板从僻屋里走出来,一脸的死尸相,给人感觉阴森森的。我倒吸一大口凉气,心提到嗓子眼里,吧唧落下,砰砰直跳。

  金师傅和棺材铺老板的四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退后两大步,站到两副棺材之间。

  好久之后,难舍难分的金师傅和棺材铺老板终于你是你、我是我。

  棺材铺老板冷不丁发现我,仔细端详起来,仿佛我是一具尸体,在推敲——到底适合什么样的棺材;抑或我是一段木料,在斟酌——可以安排在棺材的什么部位。

  我挺直腰杆。

  棺材铺老板不停地摇起头来。

  莫非嫌弃我又瘦又小,要买的棺材自然瘦小,您势必赚不了多少钱呀?我现在毫不起眼,可是,将来会顶天立地的啦!

  难道揪心我干鬼一样,做棺材板岂止不怎么管用,简直就是浪费制作费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个萝卜一个坑。做棺材板,我有其心、无其力,高攀不上;做栓棺材板的铁钉,尽管大材小用,毕竟绰绰有余呀!

  棺材铺老板还在摇头。

  我不再纠结于我与棺材之间协调与否,提心吊胆起来棺材铺老板的脑袋。

  棺材铺老板的脖颈之下,如同一只走村串巷买货郎的大手;脖颈之上,恰似买货郎大手中不停地摇动着的招揽生意的小鼓。

  再摇,再摇,就断掉啦!

  “这是我的徒弟。”金师傅笑呵呵地说。

  “这是你的徒弟?”棺材铺老板平淡而平静地说。

  “这当然是我的徒弟!”金师傅笑呵呵地说。

  “这当然是你的徒弟。”棺材铺老板平淡而平静地说。

  “吃饭!”僻屋里突然闷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来,干枯而沉重。

  世界末日!

  我差一点一头倒栽进身后的黑棺材里去。

  “吃饭,吃饭!”棺材铺老板对金师傅说。

  “吃饭,吃饭。”金师傅对我说。

  厨房门口,一股股冷飕飕从里面杀气腾腾出来气势汹汹,我不由自主停下来。

  厨房低矮,潮湿而阴暗。

  “进来呀,有你喜欢吃的臭萝卜呢,小犬!”金师傅笑呵呵地说。

  “有其师必有其徒,连喜欢吃的都一模一样!”棺材铺老板笑滋滋地说。

  金师傅的笑呵呵——呵呵而出一只只癞蛤蟆。棺材铺老板的笑滋滋——滋滋而出苦与哭。

  棺材一样漆黑的饭桌上,有且仅有的一大碗萝卜,化得脓一样,黑黑地,臭气冲天。

  棺材铺老板一边走向锅台,一边回头对金师傅说:“我家老婆子不怎么太舒服,起不来,起不来呀起不来!即便勉勉强强起来了,也死活咽不下去,恕不奉陪,恕不奉陪呀恕不奉陪!”

  “没关系,没关系!吃药了吗?要不要去看医生呀?”金师傅笑呵呵地说。

  “没事,没事!习惯,习惯!”棺材铺老板昂首挺胸地说。

  “有病得治,得治!千千万万不能拖呀!小病拖成大病,大病十有八九会呜呼哀哉的!”金师傅笑呵呵地说。

  “习惯,习惯!没事,没事!”棺材铺老板垂头丧气地说。

  棺材铺老板从斩板上沉甸甸地拎起一只小瓢去盛粥,斩板黑乎乎的,小瓢葫芦制作。金师傅对我使了个眼色,我赶紧离开座位,走到锅台边,接过棺材铺老板手中的小瓢,小瓢的边沿残缺不全、参差不齐,狗啃的一样。

  我往大锅里瞧了瞧,吓一跳。

  鬼!鬼!鬼!

  锅台旁边,墙壁上面,厨房里唯一的一扇细小窗户,积满千年灰尘,半掩着,阳光偷偷摸摸进来,映照得稀得可怜兮兮的米粥镜子似地。

  恍恍惚惚之中,我在“粥镜”里看见模模糊糊的自己。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矣!昔日英姿飒爽,如今孤魂野鬼。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往锅里噼里啪啦地掉。

  “小犬哪,快点呀!盛一碗粥用得了那么长时间吗?大姑娘洗澡一样,拖拖拉拉、婆婆妈妈!”金师傅笑呵呵地说。

  痒死了,痒死了,身上痒死了!

  我好想好想立马跳进棺材铺老板家的锅里洗个澡,只可惜锅里的粥比饭还要稠,根本洗不了。

  在金师傅家生活将近一个月,我总共洗了一次澡。

  秋风肃杀,寒流蓄势待发。

  一大盆冷水,小半瓶温热水。小半瓶温热水是百忙之中的金师傅老婆亲自替我兑进的。

  的的确确,从小,我极其懒惰,非常不懂事,不过,偶尔,还是会不同寻常,以至于面目全非的。

  杀鸡焉用宰牛刀!我再三恳求自己忙活自己,金师傅老婆死活不干,弄得我不好意思极了。

  唉,就连洗澡水都要师娘操心、操劳,真真活该天打雷劈!

  我羞愧不已,擦洗了一小会儿,就从澡盆里逃之夭夭,浑身上上下下——冰凉冰凉地冰天雪地。我环绕着金师傅家一路狂奔到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无奈罪孽是如此地深重,尽管如此,我还是摆脱不了撕心裂肺的内疚的纠缠与困扰。我当机立断,如同一只耗子,窝藏到金师傅家猪圈与鸡窝之间的柴房中的稻草里,孤苦伶仃地忏悔,乞求老天爷原谅我一时糊涂犯下的滔天罪孽。

  之后大约两三天,金师傅好不容易提出要彻头彻尾地洗一次澡,金师傅老婆勒令我做好相关的准备工作,我高兴坏了。

  老天爷就是老天爷,宽宏大量,大发慈悲,这么快就恩赐我一个大好机会将功赎罪。

  一鼓作气,我往澡盆冷水里倒进满满三大瓶开水。金师傅老婆试了试水温,破口大骂:“想冻死你师父呀,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天气,难怪被学校扫地出门了!”

  我猛地端起地上的澡盆来,准备给关怀备至我的师娘来一场热气腾腾的倾盆大雨,暖一暖矗立面前的她老人家那一坨非常冰冷、冰冷的心窝儿;顺便为此时此刻在厕所蹲位上浴血奋战以至于惨不忍睹的我的师父做一道美味佳肴——落汤鸡,补一补他老人家那差不多已经掏空肠胃的身子。

  想到依旧在医院里呻吟的父亲,

  想到一天到晚满面乌云惨淡的母亲,

  想到辛辛苦苦打工的姐姐,

  想到正在读小学的可爱的小妹妹,

  想到……

  我放下手中泼泼洒洒的澡盆,如同金师傅一样地对金师傅老婆笑呵呵起来。

  “扫地出门之后,不敢进自家门进我家门。自家门是菜园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我家门不是菜园门,进了就甭想出,出了就休想进!我咋就这么命苦哟?命苦才会受欺负。受一个不要说鸟毛,就连头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欺负,岂止是命苦,简直就是命寒苦!老天爷啊,我的个老天爷,一天到晚就知道呼呼大睡,怎么就不睁开乌黑乌黑、贼亮贼亮的眼睛看看呢?看看老娘我遭的多么大的罪!老娘活该如此地命苦吗?老天爷啊,我的个老天爷,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你、你,你不是个东西……”金师傅老婆火上浇油,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声嘶力竭。

  “我的奶奶在世时告诉我,诅咒老天爷的人迟早会遭老天爷报应的。”我平静如水地说。金师傅老婆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第二天,奉金师傅之死亡命令,我匆匆忙忙地去大队部卫生所帮师娘买了一盒润喉片。

  我端着稀粥,一步一个脚印,走向饭桌。稀粥冰凉而寒冷。无论我怎么小心翼翼,稀粥都晃晃悠悠的。人没到达饭桌,稀粥胡搅蛮缠双手,糨糊一样的。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金师傅笑呵呵地说。

  碗放到桌上之后,手指塞进口中,我吸允起粘附的稀粥来,一根紧接着一根。

  金师傅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笑呵呵坏了,仿佛我压根儿不是吸允稀粥,而是吞咽手指。我完全没反应过来,如同傻瓜和呆瓜生下的娃——木瓜。金师傅非常无可奈何,朝饭桌上的碗努了努嘴。我双手端起碗来,恭恭敬敬地递向金师傅。金师傅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笑呵呵死了。我彻彻底底反应过来,赶紧转身,毕恭毕敬地递向棺材铺老板。

  “小家伙,听没听说过半桶水晃得凶呀?端粥和挑水一码事,只有里面满满的,走动起来,才不会闹腾,”棺材铺老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鄙人无能之极,家境贫寒之极,可是,稀粥,稀粥还是有的。”

  我浮想联翩起挑粪水来——

  将自家粪水挑往田地里时,一路上泼泼洒洒,一部分最终浇灌了田地;一部分浇灌了道路与自己。

  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曾经三番五次叮嘱过我满满地挑。我一直装聋作哑。宁可一身臭,决不挑满!挑满,不累死才怪呢!

  金师傅笑呵呵地说:“满满地盛,满满地盛!”

  金师傅的笑呵呵笑呵呵地将我从过去活生生地拉回当下。

  棺材铺老板笑滋滋地说:“小子在反思,反思好,反思才有进步!”

  棺材铺老板的笑滋滋笑滋滋地将我从回忆硬生生地拽回现实。

  棺材铺老板庄严地接过碗去,拼死拼活礼让三先金师傅。金师傅死活不干。棺材铺老板和金师傅之间,稀粥推来搡去,泼泼洒洒、披披淋淋。

  我都快急没了!

  突然,不知道从棺材铺老板手上,还是金师傅手上,碗滑溜下去,掉进饭桌中央的一大碗臭萝卜里,不偏不倚,飞溅起来的化脓黑萝卜,接二连三地洒落棺材铺老板和金师傅的头发与衣服上面,天女散花一样。

  棺材铺老板和金师傅同时哈哈大笑起来。我紧跟着笑弯了腰。

  “有这么好笑吗?”厨房里屋,猛地传出一小截沉闷的声音,干尸一样枯燥。

  棺材铺老板的笑声戛然而止。

  金师傅哧溜到桌子下面。

  我毛骨悚然。

  早饭后,我和金师傅在棺材铺老板家后院里忙忙碌碌起来。

  后院围墙高高矗立;后院四方形,如同一个巨大的墓坑,气势磅礴、雄浑。后院里到处都是棺材毛胚,大大小小不等,就连院内墙边一块块菜地上都架起一条条长凳撑起一副副棺材来。

  我钦佩棺材铺老板擅于利用空间的同时,思绪翻滚——

  菜地里的蔬菜,绿意盎然,青翠欲滴。菜地上的棺材,命中注定要装进死人,老死的、病死的,英年早逝的、幼年夭折的……

  菜地的生机勃勃与棺材的死气沉沉交融起来,一路跌跌撞撞,冲杀进我的心灵,在我的心灵里虎踞龙盘,翻江倒海,我不寒而栗——平生第一次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感受到了生命的悲哀。

  我这一天的任务是砂纸打磨棺材毛胚上的毛毛糙糙之处。

  我一眼看中一副小得可怜的棺材首先下手。

  一个小孩的尸体将要放进这副小小棺材里——死死地封闭,深深地埋葬。小孩曾经活蹦乱跳;小孩永远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小孩比我年幼多了,比我可爱的小妹妹还要小。

  我仔仔细细地打磨着小小棺材的外部。

  金师傅在不远处慢慢腾腾地兑调着油漆腻子。

  装进小小棺材的小孩是男孩吗?像我一样淘气吗?像我一样懒惰吗?无论孩子多么淘气,多么懒惰,都一直是父母心头上的一块肉,说没就没了,父母怎么活下去,怎么活下去呀?

  装进小小棺材的小孩是女孩吗?如果是我的妹妹,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呸呸呸,乌鸦脑子!好好地,胡思乱想什么呀!要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我的小妹妹真的一下子就没了,就是我这个乌七八糟的哥哥乱七八糟地咒死的啊!

  我、我、我!

  我恶狠狠地抽自己一巴掌。

  不远处,金师傅同样恶狠狠地抽自己一巴掌,大声嚷嚷:“苍蝇,苍蝇!”

  举目蓝天,太阳高高挂起,金灿灿的,悠悠闲闲在一大朵风姿绰约的白云旁边,如同一对神仙眷属。

  祖母是一个大好人,比祖母早死几十年的祖父也是一个大好人。此时此刻,祖父和祖母是否正在天堂团团圆圆,如同蓝天上的太阳和白云呢?

  苍蝇围绕着我翩翩起舞,嗡嗡叫。我一下子坠落现实。

  祖母去世的时候,天气已经比较炎热了。

  祖母的尸体摊放在灵板上,冰冷冰冷,成群结队的苍蝇载歌载舞,在祖母的尸体上到处乱叮。

  我从祖母和我一起睡觉的床上摸出破旧的芭蕉扇,坐在祖母的尸体旁边,拼命地摇动。

  祖母在世时最讨厌苍蝇。

  一只苍蝇钻进躺在灵板上的祖母鼻孔里。祖母没有任何反应。我掏了好长时间,适得其反——苍蝇有去无回了。

  从此以后,我常常深更半夜从同一个噩梦中惊醒。噩梦中:一只接一只的苍蝇连续不断地钻进我的鼻孔里。

  我摇动的是祖母的芭蕉扇。

  小时候,夏天,晚上,乘凉。漫天星星,顽皮极了,环绕着慈眉善目的月亮奶奶,眨眼睛的眨眼睛,扮鬼脸的扮鬼脸,撒娇的撒娇,捉迷藏的捉迷藏,一个个亮晶晶的、笑吟吟。星空下,草地上。我躺在光溜溜、凉冰冰的竹床上,酣睡,如同一只小狗垂涎三尺。祖母坐在竹床边,不停地摇动着芭蕉扇为我驱赶蚊虫的同时,小声地哼唱着儿歌。

  祖母的儿歌是天籁之音。

  祖母的儿歌是我的儿歌。

  去金师傅家时,我悄悄带上祖母的芭蕉扇。第一次发现芭蕉扇的金师傅老婆,仿佛大白天看见吊颈鬼似地,一脸的惶恐,尖叫一声,掉头就跑,一溜烟。从此以后,只要我一摇动芭蕉扇,金师傅老婆就躲得远远的。

  至今,我仍然不明白那时金师傅老婆为何如此?

  莫非是祖母的鬼魂显灵,保佑孙子我尽量不遭受骚扰与伤害?

  最令我莫名其妙的是——

  一天,趁我不注意,金师傅孙子和金师傅一模一样地笑呵呵地碰了碰芭蕉扇。金师傅老婆杀猪一样地冲过来,抱走孙子,逃之夭夭到院墙外的池塘边,往死里搓洗孙子一双细皮嫩肉的小手,如同搓洗一件十分棘手的衣服,只差没拧与捶。金师傅孙子疼得嗷嗷直叫,嚎啕大哭起来,气急败坏之下,狼一样地咬了金师傅老婆一大口。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

  金师傅家,我和小狗单独相处时,常常对着小狗不停地摇动着芭蕉扇,如同早就离开人世间的祖母。

  我哼唱着熟悉而陌生的儿歌。

  儿歌发自于此时此刻我的心灵。

  儿歌来自于过去与未来。

  小狗依偎在我的怀中,享受极了。

  小狗是躺在竹床上的小时候的我。

  我抱着小狗泪流满面。

  后院里,调好油漆腻子的金师傅笑呵呵地来到我的身边,站了一小会儿之后,摇摇头走开了。

  我汗流浃背,终于将小小棺材非常毛毛糙糙的外部打磨得平平整整的。我摸了摸,光溜溜的,心满意足极了。

  低头看了看棺材里面,我骤然心寒。

  小小棺材内部,荆棘丛生,参差不齐,狗啃与猪拱过似地。一个小小的孩子躺在里面,不戳得死去活来嗷嗷直叫才怪呢!

  往事悠悠,历历在目——

  妹妹很小很小的时候,粉蒸玉琢,超级惹人怜爱。隔壁络腮胡子叔叔一见到妹妹就猛地抱起来,下巴上的胡子茬戳得妹妹尖叫不已,泪水涟涟。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暑假,一天傍晚。络腮胡子叔叔旧病复发。妹妹嗷嗷直叫,嚎啕大哭。对络腮胡子叔叔的深仇大恨日积月累终至火山爆发,我冲到他面前,义正词严:“人家不愿意,你为什么非得这样?”

  妹妹吓得停止哭泣。络腮胡子叔叔哈哈大笑起来,大声嚷嚷:“好玩,好玩!”

  好玩?你才好玩呢!

  我一言不发,转身走进姐姐和妹妹共用的小房间里,东找、西找,找出一根细细长长的姐姐编织毛衣的竹针,蹑手蹑脚到络腮胡子叔叔身后,一下子戳到他突起的大P股上。络腮胡子叔叔大叫一声,扔下妹妹,抱头鼠窜。

  当天晚上,父亲给了我一顿暴打,斩钉截铁。

  第二天清晨,父亲依旧不解气,抓小鸡似地将我从被窝里抓起来,晃晃悠悠拎到院子里,双管齐下——罚跪与不给饭吃。

  罚跪,我早就习以为常。长此以往,不仅不苦不堪言,还自由自在自得其乐。

  不给饭吃可要了我的小命。

  至今我都搞不清楚,过去,我怎么就如此地能吃,以至于到了见了什么都想吃的地步。

  我挺直腰杆,从清晨跪到下午。

  妹妹如同一只蝴蝶,不时地飞到我的跟前,泪眼婆娑。我的肚子越来越空,目睹蹲在跟前的白白嫩嫩的妹妹,恨不得一口狼吞虎咽下去。

  “去,去,去,臭丫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抹了抹淋出来的口水说。

  “哥哥,我陪陪你,陪陪你,都不行吗?”妹妹哀求。

  唉,有人陪当然好啊!陪就陪吧,哭什么哭呀?不知道你哥哥最怕的就是你哭吗?臭丫头!

  妹妹眼泪汪汪地问我:“哥哥,饿不饿呀?”

  “不饿,不饿!”我咬紧牙关说。

  “肚子都瘪啦,哥哥!”妹妹一边摸着我脊梁骨亲吻肚皮的肚子,一边哭哭啼啼地说。

  “瘪吗,瘪吗?什么眼神呀!”我用力鼓起肚子,如同圆滚滚的小皮球。妹妹含泪欢笑起来。

  一只鸽子降落到我的肚子里,咕咕叫。两只、三只……越来越多的鸽子在我细小的肚子里上窜下跳,齐声欢叫。

  叫什么叫?烦死啦,烦死啦!

  “哥,哥,你肚子在叫呢!”妹妹抹着眼泪说。

  “鸽子在我的肚子里开演唱会呢!”我嘻嘻哈哈地说。

  “哥哥,我听听,听听!”妹妹高兴地说。

  我拽起脏兮兮的汗衫,露出黑黝黝的肚皮。妹妹笑呵呵地俯首贴耳在我“圆滚滚”的肚子上面。痒,痒,痒死啦!我忍不住笑出一大段鼻涕,喷射到妹妹的脑袋上面,浓浓的,恰似一个银白色的发卡,煞是好看。

  “好听吧?”我兴高采烈地说。

  “好听!”妹妹甜甜地说。

  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心里直痒痒。

  “小丫头,去,去,去,去拿一瓢水来!”我笑呵呵地对妹妹说。

  “干什么呀,哥哥?”妹妹一脸的困惑。

  “渴啦!”我大声说。

  妹妹一路小跑到厨房里从水缸中舀来一大瓢水。我一把接过来,劈头盖脑妹妹。妹妹一声尖叫。从田野上返回的父亲恰好走进院子,顿时暴跳如雷。

  我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小小棺材。

  总有一天,一个小孩会悄无声息地躺进里面。在世的时候,要是有人用下巴上面的胡子茬戳小孩,小孩的哥哥同样会全力以赴保护的。

  死了,装在棺材里面。午夜时分,内部丛生的荆棘戳得小孩疼醒过来。小孩的哥哥纵使非常、非常想保护,隔着黑夜茫茫,隔着沉重的棺材板,如何保护、如何保护?

  棺材铺后院外面的两侧,一棵棵粗壮的大树直插云霄。大树上,奇形怪状的枝桠纵横交错,飞扬跋扈,气势汹汹。枝枝桠桠上,枯黄枯黄的树叶零零星星点缀;断断续续飘落。一只只乌鸦栖息在肥大抑或细小的枝桠上,安静极了,黑色花骨朵一样。阳光照射,微风荡漾,大树上残留的树叶活灵活现一只只小鸟,振翅欲飞。

  我弯下腰,用力打磨棺材的内部泪流不止。

  “小犬!”金师傅神不知、鬼不觉,猫到我高高翘起的细小的P股后面,大喝一声惊天动地。我屁滚尿流,一头钻进棺材里。

  “知道师父刚才干什么去了吗?”金师傅一改平时的和蔼可亲,恶声恶气地说。

  “不知道。”趴伏在棺材里的我闷声闷气地说。

  “知道师父大便,还是小便吗?”金师傅振振有词地说。

  “大小便。”满嘴棺材木屑的我含糊不清地说。

  “岂有此理大小便!大便,还是小便?”金师傅气急败坏地说。

  “阿嚏,阿嚏!”棺材木屑恰似一只只张牙舞爪的苍蝇抑或蚂蚁,龇牙咧嘴地往我鼻孔里钻,呛得我泪流满面。

  “不、不、不……”我结结巴巴起来。

  “不、不、不,一问三不知,还高中生呢,高中生就是一个屁!我、我、我,大便!”金师傅提高嗓门。

  师父啊,我最亲最爱的师父,徒弟我又不是您老人家肚子里的一条蛔虫,怎么可能知道您老人家刚才是“大大”地方便了,还是“小小”地方便了呢?

  “知道师父我老人家大便多长时间吗?”金师傅趾高气扬地说。

  “不知道。”我瓮声瓮气地说。

  “足足半个小时呀!”金师傅一锤定音,气贯长虹。

  “好。”我嘟嘟囔囔。

  “好个屁!”金师傅抽刀断水斩钉截铁。

  “好个大臭屁!”我抬起头来,猛地甩开喉咙,气势汹涌地赞同金师傅。金师傅吓得跳起来。

  一落地,金师傅就双手攥紧我的外套用力往上撕扯。我死死地卡在里面。金师傅松开一双大手,倒退一大步。要不是考虑到和我大姑爷是多年至交,盛怒之下,说不定金师傅会随手操起旁边的棺材盖,一下子盖上我这个屁都不是的——中途辍学的“高中生”,毕竟这样省事多了。金师傅无愧于金师傅,逼近棺材,猛吸一大口气,双手分别抓住我的两条干巴巴、硬梆梆的——鹭鸶一样的细腿,使出吃奶大的力气将我生拉活拽出小小的棺材。我使劲揉着通红通红的眼睛,感激不尽金师傅。

  “过来,过来!”话音未落,金师傅掉头就走,恰似一阵烈火一样熊熊燃烧的狂风。我紧跟着气宇轩昂的金师傅,灰头土脸,如同一只仓皇逃窜之中掉进厕所里的老鼠。最大的一副棺材旁边,金师傅冷不丁刹住飞快的脚步。彻底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结结实实地冲撞在金师傅十分雄浑、非常嚣张的P股上。

  我一声尖叫,刺过恢弘寂寥的长空,飚冲金灿灿的太阳。光芒眼花缭乱,太阳摇摇欲坠。参天大树上栖息的乌鸦,一只接一只地惊叫,一只接一只地飞离,铺天盖地,天昏地暗。

  金师傅一头栽进空荡荡的棺材里,嗷嗷直叫,凄惨之至。

  我踌躇满志起来。

  金师傅迅速站立,噌地跳出棺材。

  “砂纸!”金师傅暴跳如雷,咆哮。我赶紧站直身体,将一张薄薄的砂纸恭恭敬敬地双手奉送给厚厚的金师傅。

  稀里哗啦,三下五除二,迅雷不及掩耳,金师傅打磨好了诺大的棺材外部。我目瞪口呆。

  “难怪你师娘成天跟我说你小子有问题,你小子岂止是有问题,简直是不可救药!”金师傅骂骂咧咧起来,噼里啪啦,连珠炮一样,“一粒芝麻棺材,真的就有如此地难以对付吗?混账东西,打磨起来比师父我拉一泡屎的时间还要漫长!知道不知道呀,你个龟孙子,老子我拉了整整半个小时呀!一粒芝麻啊,畜生!”

  我毕恭毕敬地接过金师傅递过来的砂纸,弯腰打磨起棺材内部来。“你、你、你,我、我、我!”金师傅结结巴巴地怒吼着。我一声不吭,继续埋头苦干。

  金师傅浑身颤抖着,猛抓我的头发。打小,我一贯的发型都是平头。前不久,金师傅隔壁的理发匠一顿乱推,整得细小的脑袋和狗啃的刺猬一模一样。金师傅一下子抓冒了,扑通倒栽在地上。金师傅四脚朝天,破口大骂:“脱裤子拉屎!打磨棺材用得着打磨里面吗?猪脑子,灌大粪啦?死尸往里一扔,棺材盖一盖,谁还管得着里面怎么样?难怪高中没毕业就被学校开除了!开除了好,好开除!即便在学校里,也只是化脓的聋子耳朵——臭摆设!读书,读书,读个球子书呀!我两个儿子,大儿子学校大门都没跨进过,小儿子小学都没毕业,哪一个不比你聪明能干,哪一个不比你人模人样!世上还有你这样的笨屎,屎都不如——糟践屎!”

  我苦苦等待金师傅叫骂完毕,心平气和地说:“您说错啦!”

  金师傅蹦起来,叫嚣:“我、我、我,我说错啦?”

  “不是脱裤子‘拉屎’,是脱裤子‘放屁’!”我理直气壮地高声说。

  “你、你、你!去、去、去,去给老子我倒杯水来,老子我要死了,乌龟王八蛋!”金师傅声嘶力竭地大声嚷嚷。

  师父啊,师父!都是徒弟不好,惹您老人家生气,口干舌燥了吧?

  师父啊,师父!您老人家千万不能气急败坏双脚一蹬死翘翘啊!您说走就走了,留下徒儿我孤苦伶仃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

  我屁颠屁颠地一路小跑进厨房里。环顾四周,脊梁骨阵阵发寒,迅速冰冻。厨房里屋,断断续续地传出冷飕飕的奇怪的声音——死猪砸食一样,我紧张而恐惧极了。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小心翼翼地摸进里屋。

  “出去!”突然,一声怒喝,干枯枯地、沉甸甸。我吓死了。

  恰似千年墓坑的里屋中,棺材一样的黑色大床上,端坐着一个粗壮的中年妇女,满嘴流油,一脸的横肉,一身红。我赶紧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中年妇女端在手中的大碗。大碗里全是肥肉。

  “出去!”中年妇女再次怒斥。我抹了抹淋出的口水,迈出里屋。

  唉,棺材铺老板不愧是棺材铺老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里人连早饭都有肥肥的红烧肉吃!虽然是偷偷摸摸地吃,但是在情在理——毕竟棺材铺老板老婆生病了,病人当然比客人更需要特殊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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