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蹦蹦跳跳。
夕阳西下,如同一只美丽的大眼睛。田野一望无际,风轻轻地吹拂。我心振奋,恰似一只小鸟振翅飞翔在广阔无垠的天空中。
我高歌着冲向木桥。突然,我听见早就熟悉得如同亲人的犬吠声。
啊,啊,啊,我的小狗!
我的小狗一瘸一瘸地跑向我,欢快极了。我射上木桥,一把抱住小狗,没头没脑地亲吻起来。
想死我啦,想死我啦!嗨,小家伙,多少天不见,焕然一新呀!干干净净的!没瘦,没瘦!我不在身边,还挺会照顾自己的啊,小家伙!害人家白白担心死了!
我冷不丁发现小狗脖颈上赫然挂着一个菊花项圈,煞是可爱。小狗挣脱我的怀抱,屁颠屁颠地跑向木桥另一头。木桥另一头,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身嫩黄色,夕阳映照下,如同一束野菊花,神采奕奕,秀美飞扬;两束黑发高高扎起,并排耸立着,冲天炮一样。
小姑娘蹲下来,小狗扑进小姑娘怀里。
小姑娘抱着小狗走在前面,趾高气扬。我保持一定距离,一声不吭地尾随着。小狗兴高采烈地叫汪汪。
我不由自主地生起小狗的气来。
白疼一场了,白牵肠挂肚几天几夜了。
我杀到小姑娘跟前,一把夺过来小狗。小狗嗷嗷直叫。小姑娘一言不发,微笑地看着我。我把小狗重新塞进小姑娘怀里,转身蹲到地上。小姑娘放下小狗,笑吟吟地蹲到我跟前,甜得像一个大大的苹果。我接连猛退,倒栽在地,四脚朝天。小姑娘哈哈大笑着过来拉我。小狗噌地窜过来,乱七八糟地舔起小姑娘的脖颈来。小姑娘花枝乱颤,乌七八糟地钻进我的怀里。我的头嗡地一声巨响,脸颊发烫,耳朵根阵阵发热,心砰砰直跳。我一把推开紧紧贴压在胸前的小姑娘,慢慢腾腾地坐起来。小姑娘一P股坐到我面前。小狗蹲到我和小姑娘中间。
“小犬哥哥,别生气啦,行不?”小姑娘甜丝丝地说。
“生气?”我美滋滋地说,“才不跟一个小不点斤斤计较呢!”
“人家已经是大姑娘啦,才不是小不点呢!”小姑娘高仰着头,一本正经地说。
明明白白一个黄毛小丫头,还大言不惭大姑娘呢!你要是大姑娘,我还老爷子了呢!
我目睹小姑娘两束高翘的黑发颤颤巍巍,忍俊不禁。小姑娘紧跟着欢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和我的小狗这么熟?”我扯起来一根枯草,大声说。
“不卫生!”小姑娘拽下我口中的枯草,皱着眉头说,“牛呀,你!”
嘿!初次见面就管家婆起来了,我也不是你的……
“你是谁,冲天炮?”我大声说。
“冲天炮?”小姑娘一脸狐疑,说。
我指了指小姑娘的头顶。小姑娘笑死了,半天,才直起腰来。
我低头看见指甲里——满是肥沃的黑土,都可以种菜、甚至栽树了,抬头看了看面前干干净净的小姑娘,非常不好意思起来。
我一溜烟跑回小河边,清洗起手指甲来。小姑娘紧跟过来,大人似地说:“这就对啦,爱卫生的孩子才是好孩子嘛!”
我凶了小姑娘一眼。小姑娘大声说:“人家才不怕你呢!你是一个好人!”
“我是一个好人?”我站起来,轻声说。
“是!”小姑娘斩钉截铁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莫名其妙,说。
“小狗黑子是你捡的吧?”
“黑子?”
“我对小狗的昵称啦!黑子是不是你捡的啦?”
“是。”
“你把自己的饭菜分给黑子吃。”
“我……”
“黑子的饮食起居现在由我负责啦,你不用管啦,小犬哥哥!”
“我的小狗我负责!”
“你自己都吃不饱!再者说了,如今,黑子也是我的心肝宝贝啦!”
“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我是金大哥家隔壁的理发师傅的宝贝女儿啦!”
“金大哥?”
“你师父啊,小犬哥哥!”
我早就听说金师傅的堂叔——隔壁的理发师傅有一个女儿,不过以前从没见过。
理发师傅在大队卫生所旁边开了个理发店,前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吃住在理发店里。理发师傅的妻子高龄难产。妻子死了,女儿侥幸活下来。从此以后,理发师傅和女儿相依为命。理发师傅在村小读书的女儿常常住在邻村姨妈家。
我恍然大悟这几天我的小狗黑子怎么不仅没有皮包骨头,还从未有过地干净。
我由衷地感激起面前的漂亮小女孩来。
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总有一天,我会好好地报答你的,冲天炮!
世事难料,命运叵测。
要是我此时就知道——若干年后,不到十八岁的冲天炮会因我而死去。打死我,我也不会和面前这个水灵灵的善良小姑娘接着交往下去。
小姑娘抱起依偎在脚边的黑子,和黑子亲起嘴来,滋滋润润的。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低声说。
“冲天炮!”小姑娘大叫。
“真名实姓!”我提高嗓门。
“冲天炮!”小姑娘高喊。
我捧起水洒向小姑娘。小姑娘激灵灵打个冷战,愁眉苦脸起来。
“凉着了吧,小不点?”我后悔不迭,焦急地说。
小姑娘一直一声不吭的看着我。我都快要哭了。小姑娘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我随之欢呼雀跃。
“不行!”小姑娘突然停止欢笑,严肃地说。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小犬哥哥,你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大姑娘我也得回赠一个!”小姑娘坚决地说。
“不要啦,不要啦!”我赶紧说。
小姑娘死死地盯住我的脑袋,仿佛我的脑袋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
“你的发型超级漂亮,一看就知道是我爸爸理的啦!”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说。
得了吧!这、这,这,这能叫漂亮吗?还超级呢!难看得要命!
“越看越像一只刺猬!”小姑娘一说完就捧腹大笑起来。
我笑得满地打滚,眼看就要掉进小河里。小姑娘一把抱住我。我紧紧地搂住小姑娘。小姑娘的脸瞬间通红通红的,好看极了。我都看呆了。我和小姑娘倏忽分开。小姑娘离得远远地坐在小河边,托着双腮半天都不言语。我隔着一段距离蹲下。
夕阳在清澈的小河里飘飘荡荡,波光粼粼金色。两只野鸟嬉戏其中,自由自在。
“你、你、你……”小姑娘打破良久的沉默。
“我、我、我,你、你,我……”我语无伦次。
“你以后就叫刺猬头啦!”小姑娘爽朗地大叫。
我洋洋得意起来。
“我是冲天炮!”小姑娘站立起来面对小河高喊。
“我是刺猬头!”我站立起来面对小河高喊。
“我是冲天炮,不是小不点!”小姑娘高喊。
“我是刺猬头,不是老不点!”我高喊。
黑子仰天狂吠。
天地之间,除了快乐,还是快乐。
我取下黑子脖颈上的项圈,风驰电掣到冲天炮脑袋上。冲天炮迅速取下来。我再次戴到冲天炮脑袋上。
“大姑娘家的,戴花羞死啦!”冲天炮一边大声嚷嚷,一边手忙脚乱地取下来往黑子脖颈上套。
“这么漂亮的项圈要戴也只能漂漂亮亮的癞蛤蟆戴,怎么能黑子戴呢?”我一把夺过项圈,飞快地往冲天炮头上戴。
“好啊,骂大姑娘我是一只漂漂亮亮的癞蛤蟆呀,好你个刺猬头!”冲天炮一边含癫笑语,一边抢起我手中的项圈来。
我飞奔起来。冲天炮蹲到小河边,耷拉着脑袋,呜呜呜起来。我冲到冲天炮身边。
“我戴,我戴!”言毕,我戴上项圈,汪汪汪起来。黑子紧跟着汪汪汪起来。
我的汪汪汪与黑子的汪汪汪缠绕、纠结,直上云霄挠太阳公公痒痒,太阳公公可乐可乐了。
冲天炮抬起头,哈哈大笑蹦蹦跳跳。我随即开开心心。
“骗你的啦!”冲天炮欢快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欺负我的啦,刺猬头哥哥!”
冲天炮亲黑子一大口,香香甜甜。我张大嘴,感觉亲的是我。冲天炮猛地转身看着我,一脸的严肃。我紧张起来。
“刺猬头哥哥,以后都不要欺负我,好不好?”冲天炮轻声说。
“好,好!”我大声说。
“一辈子都不要欺负我!”
“一辈子都不!”
“说好了一辈子!”
“一辈子!”
“拉钩!”
“拉钩!”
“盖章!”
“盖章!”
“骗人是老鼠!”
“骗人是老鼠!”
“骗人不是刺猬头!”
“骗人不是刺猬头!”
冲天炮摘取我头上项圈时,小口红润润地凑近我的脸颊,呼出的热气温馨极了。
冲天炮温温柔柔地将项圈戴到黑子的脖颈上,黑子高兴坏了。
夕阳的余晖飘飘洒洒在冲天炮和黑子身上。
一股股久违的家的温暖在我的心中升腾起来,我转身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
“刺猬头哥哥,你怎么啦?”
“眼睛掉沙子里了。”
“眼睛掉沙子里了?”
“沙子掉眼睛里了。”
“我看看,我看看。”
“没事,没事!”
“难受不难受呀,刺猬头哥哥?”冲天炮轻轻地扒开我左眼,心疼地说。
一阵阵淡淡的体香在我的鼻子底下静悄悄地弥漫着,我享受极了。
“什么都没有呀,刺猬头哥哥?”
“右边,右边!”
“知道啦!”冲天炮扒开我右眼,温言细语,“右边也好好的呀。”
“本来就好好的,什么都没有啦,冲天炮!”我说完,大笑起来。
“好哇,逗弄人家大姑娘啊!太淘气啦,小家伙!”冲天炮轻轻地拍一下我的脑袋说。
“还真是个刺猬头呢,扎死我啦!”冲天炮一边大声说,一边甩了甩小手。
“我看看,我看看,疼不疼呀?”我抓紧冲天炮的小手,故弄玄虚地大声说。
冲天炮的小手干干净净的,又白又嫩。我恨不得掐一下,看看到底能不能掐出水来。
“刺猬头哥哥。”
“诶。”
“刺猬头哥哥。”
“怎么啦,冲天炮?”
“没什么呀,就想叫叫你。”
冲天炮微微张开的小口里,微微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神采奕奕在长长的黑色睫毛下,亮晶晶。
“你不会一回到大哥家就走吧?”
“不会,我还要学手艺呢!”
“学手艺苦吧?”
“不苦!”
“我爸爸告诉我大哥一家老虐待你!”
“没有的啦!”
“你走后,他们不给黑子任何吃的。要不是你离开后第二天,我就从姨妈家回来了,黑子早就饿死了!”
“……”
“不过,现在一切都好啦!有我和爸爸呢!我住在家里的时候,爸爸也住在家里。爸爸餐餐都烧好吃的,我、爸爸、刺猬头哥哥和黑子一起吃得饱饱的啦!”
我强忍着不流泪。
“刺猬头哥哥!”
“……”
“你说话呀,人家想听你说呢!”
“我、我、我……你怎么从姨妈家回来啦?”
“要是我早不在姨妈家住了,你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
“姨妈家表哥欺负我,我就回来了!”
我噌地跳起来,大声嚷嚷:“我揍他!”
“人家比你大多了,壮得像头牛,你打不过他呀!”
“打不过照样打,我才不怕呢!”
“知道你不怕啦,刺猬头哥哥!”
我拽紧冲天炮的一只小手,让她立马带我去找她表哥。冲天炮一阵挣扎,慌乱中踩到我左脚大脚趾头上。我撕心裂肺嗷嗷直叫。冲天炮吓得连忙蹲下来,一定要看看我的脚到底怎么样了。我强忍着钻心的疼痛,死活不干。
“脱鞋,刺猬头!”
“不!”
“刺猬头哥哥,冲天炮求求你了,行不?”
我脱下鞋。大脚趾头以及周边的灰色袜子血迹斑斑,紫黑紫黑的。冲天炮的泪水夺眶而出。
冲天炮一边哽咽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脱着袜子。
前往棺材铺老板家的路上,大脚趾头上,尖锐的石块戳进去的地方化脓了,臭气刺鼻。
冲天炮大声地哭泣起来。
“刺猬头哥哥,这、这、这,怎么啦?”
“石块亲吻的啦!”
“还有心思说笑话呢,疼死了吧?”
“不疼!”
“你不疼,我心疼!”
“什么时候戳的呀?”
“四、五天前。”
“那么长时间了,就不知道去找赤脚医生看看!”
“时间长了,自然好了。”
“好了,好了,脚趾头都快烂掉啦!”
“……”
“难怪我看你走路不对劲,我还以为是天生的呢!”
“本来就是!”
“本来就是?”
“本来就是天生的瘸子呀!”
“刺猬头哥哥!”
“我和小狗一样啦!我瘸子哥哥,小狗瘸子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