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的一天上午,金师傅大老远地请来闻名遐迩的算命先生董半仙。
一顿大鱼大肉之后,金师傅恭恭敬敬地报上小白和小白对象的生辰八字。酒醉饭饱的董半仙摇头晃脑,指头掐过来、掐过去,突然拍桌而起。我吓一大跳。金师傅哧溜到桌子底下。
董半仙振振有词,气贯长虹:“要发不离八,明年正月初八是黄道吉日。这一天结婚,第一胎绝对是个大胖小子,如若不是活蹦乱跳的大胖小子,而是要死不活的细闺女,找我董半仙,我董半仙全权负责!”
金师傅从桌子底下笑呵呵地爬出来,大声嚷嚷:“第二胎呢?”
“第二胎不是闺女!”董半仙斩钉截铁地尖叫。
“第二胎不是闺女,是什么呀?”金师傅嘟嘟囔囔。
“不是要死不活的闺女,就是活蹦乱跳的大胖小子呀!难不成生个像你一样的男不男、女不女的妖精八大怪!”金师傅老婆骂骂咧咧。
金师傅欢天喜地地递上十八块钱,董半仙一把抓过去,抖抖索索进口袋里,扬长而去。
董半仙走远之后,金师傅老婆恶狠狠地揪住金师傅的两只耳朵,破口大骂:“饭多了,会撑死你;钱多了,也会撑死你呀?谁叫你给那么多呀?你一点都不心疼,老娘我都要心疼死了!”
金师傅嗷嗷直叫,大声嚷嚷:“大喜事呀,大喜事呀,初八,初八,大胖小子,要发,要发!”
“八字还没一撇,儿媳妇还不知道能不能娶进门,发,发,发,发个屁呀,发神经吧,你个老不死的!”金师傅老婆气急败坏地说。
天有不测风云,董半仙走后的第三天上午,男方的媒人和女方的媒人一起风风火火地来到金师傅家。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呀!”酒醉饭饱之后,麻脸的女方媒人阴沉沉地说。
“石头和沙子越多,越好铺路呀!”尖嘴猴腮的男方媒人红光满面地接着说:
“狼,什么狼呀?白眼狼吗?路,什么路呀?阳光大道吗?”金师傅笑呵呵地说。
女方媒人一声不吭,麻子密密麻麻在阴云密布的脸上,跳蚤一样地纷纷蠕动着。
男方媒人,满面红光闪耀得突出的颧骨就要挣脱沟壑纵横的皮肤剑拔弩张。
“你个老糊涂了的老不死的,狼,母狼,一头贪婪的凶母狼!路,黄泉路,就要把老娘我活活逼上的黄泉路!”金师傅老婆尖叫,“有话直说,有屁明放!什么狼不狼,路不路的?”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酒水!酒水都要花钱买,更何况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不养白不养,养了能白养吗?”女方媒人气呼呼地说。
“不是给彩礼了吗?”金师傅老婆高喊,“老娘就是再穷,也绝不白喝人家的酒水!”
“人有三六九等,酒水难道就没有档次之分吗?你未过门的儿媳妇百里挑一,是上等的酒水!”女方媒人叫嚣,“你那一点点彩礼,买嫁妆——零头都不够!”
“两千,两千还少吗?我那未过门的儿媳妇怎么说的呀?”金师傅唯唯诺诺。
“你那未过门的儿媳妇不仅没有任何意见,还死活连两千的彩礼都不要!”男方媒人说。
“多好的姑娘呀!”金师傅大声嚷嚷。
“小白的丈母老子认为两千已经不少了,丈母娘死活就是不同意!”男方媒人说。
“母狼,母狼,贪婪之极,恶毒,恶毒,太恶毒了!”金师傅老婆骂骂咧咧,“把我家小白弄得一穷二白的,将来小夫妻俩日子怎么过呀?这、这、这,这不是把老娘我往死里逼吗?老娘不活了,不活了!”
“就是,就是,那个老太婆,我一见就抖,也不是她结婚,夹在中间瞎掺和什么呀?”金师傅说。
“不是她结婚,是她女儿结婚!”女方媒人说。
“抖,抖,抖!她有那么可怕吗?一大把年纪,白活了,没出息的东西!”金师傅老婆说。
“我一见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抖、抖、抖,抖鸡皮疙瘩!”金师傅说。
“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你们就认命吧!”男方媒人说。
“就是,就是,孩子他妈,我们就依了她吧!不就是再加一些彩礼吗?”金师傅说。
“还要多少呀?”金师傅老婆说。
“不多,不多,三千而已!”女方媒人说。
“什么,三千?要人命,要人命!”金师傅老婆气急败坏地说,“要是三百,老娘我还可以考虑考虑!你回去告诉那个老太婆,三千,门都没有!三百、三十、三块、三毛、三分、三厘,老娘都不会再给!生女儿赚钱,可以!可是,不能这么厚颜无耻地赚!”
“就是,就是!”金师傅愁容满面地说,“生儿子赔钱也不能这么厚颜无耻地赔!”
“算你狠,算你狠,我这就走,这就走!”女方媒人怒气冲冲地说,“都把人家女儿肚子搞大了,还这么嚣张?”
“别走呀,别走呀!”男方媒人死死地摁住女方媒人,满脸堆笑说,“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什么,什么?我那未过门的儿媳妇的肚子都大啦?什么时候大的呀?多大啦,多大啦?”金师傅欣喜若狂地说,“是我儿子小白弄大的吗,是我儿子小白弄大的吗?是不是呀?”
女方媒人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如同已经摘下数日的黄瓜,彻底蔫了,垂头丧气,一声不吭。
“不是你儿子小白,难不成是……”男方媒人笑嘻嘻地说。
“这、这、这,这还是我儿子小白吗?这么敢作敢为!小白、小白,小白还是我儿子吗?”金师傅笑呵呵地说。
“小白不是你个老不死的儿子,是老娘我的儿子!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没出息呀!”金师傅老婆斩钉截铁地说。
“小白是你的儿子,不是金师傅的儿子?”男方媒人一脸的狐疑,说。
“小白不是我的儿子,是谁的儿子呀?屎吃多了,满嘴喷粪,满嘴喷粪!”金师傅怒发冲冠,气冲斗牛,大声嚷嚷。
“老娘都被你们气糊涂啦!”金师傅老婆恼羞成怒,气不打一处来,说,“生米早就做成熟饭,女儿肚子都大了,还如此地挑三拣四、蛮不讲理!好一个老太婆,这婚你就是死活要结,老娘我还不乐意结呢!等到自己女儿在娘家把孩子生了,看谁丢脸,谁家不吉利!”
晚上,我溜到冲天炮家。
“刺猬头哥哥,大哥家今天来人啦?”
“来了,你也看见了吗?”
“他们走出大哥家院子时,我撞上了。一个怒气冲冲的,一个嬉皮笑脸的,都是些什么人呀?”
“媒人。”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呀?”
“彩礼多少的问题。”
“还记得前几天爸爸对我们说的吗?不是已经从一千提高到了两千吗?还嫌不够呀?”
“是。”
“小白真可怜,一个人在外打工,孤苦伶仃的,赚点钱容易吗?”
“就是!”
“结婚是男孩子和女孩子两个人之间的事呀,只要他们彼此喜欢,不就足够了吗?”
“本来简简单单的两个人结婚,牵牵扯扯出双方两大群人来,结果,除了要结婚的两个人,个个鸡飞狗跳。”
“刺猬头哥哥,要结婚的两个人呢?”
“要结婚的两个人飞不上去,跳不起来,就要死翘翘!”
“哈,哈,哈,刺猬头哥哥,大姑娘我结婚才不要什么彩礼呢!”
“小小年纪,一点都不害臊!”
“这有什么害臊的呀?结婚是迟早的事。”
“不害臊,怎么脸红啦?”
“刺猬头哥哥,你太坏啦!”
“冲天炮,你什么时候结婚呀,明年、还是后年呀?”
“才不要啦,人家还是一个初中生呢,刺猬头哥哥,你坏透啦!”
“冲天炮,你和谁呀?”
“我和谁什么呀?”
“和谁结婚呀?”
“和,和,和……”
“和谁?”
“刺猬头哥哥,你又欺负大姑娘我了,我,我,我,我……”
“不说啦,不说啦,小伙子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姑娘你哭。”
“大姑娘我哭了吗,哭了吗?”
“已经电闪雷鸣,就要倾盆大雨了。”
“刺猬头哥哥,我真的要哭了!小白辛辛苦苦在外打工整整这半年,回家时几乎身无分文。好希望他后半年能多赚到一些钱,谁知道又是这种结果。”
“……”
“刺猬头哥哥,不要彩礼的话,小白下半年赚不赚到钱也就没多大关系啦!”
“小白女朋友一分都不要,是小白未来的丈母娘越要越多!”
“刺猬头哥哥,你就放一百个心啦,爸爸是不会要彩礼的,一点点都不要!爸爸说了,要什么彩礼呀,这不是拿自己的宝贝女儿卖钱吗?太缺德了,打死都不干!’”
“我,我,我,我放一百个心吗?”
“当然是你啦!”
“……”
“刺猬头哥哥。”
“诶。”
“你怎么不吭声啦?”
“冲天炮,我们玩个游戏吧!”
“好哇,好哇,什么游戏呀?”
“这是什么呀?”
“圆规。”
“现在不是圆规,而是一个苗条的女孩子啦!”
“好漂亮的女孩子呀!”
“这些是什么呀?”
“一个量角器、一个三角板和两把直尺啦!”
“太聪明啦!诺,将量角器一百八十度弧朝上,再将三角板的九十度角抵触在量角器底线的中间,然后将两把直尺隔开一定的距离平行抵触三角板的底线。你再看看,再仔细看看,这些已经变成了什么呀?”
“还是一个量角器、一个三角板和两把直尺啦!”
“聪明,聪明!量角器是一个小男孩的脑袋,两把直尺是小男孩的两条腿,三角板是小男孩的脑袋与两条腿之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那么,这些就变成了?”
“刺猬头哥哥,还是一个量角器、一个三角板和两把直尺啦!”
“笨,笨,太笨啦!你怎么就笨得如此可爱,可爱得如此一塌糊涂烧饼呢?”
“冲天炮逗你玩的啦!变成一个男孩子啦!好帅的男孩子呀!大大的脑袋,长长的腿!刺猬头哥哥,聪明,聪明,太聪明啦!”
“这个鹭鸶腿女孩和这个胖头男孩就要结婚了。”
“好哇,好哇,就要入洞房了!”
“臭丫头,急什么急呀?婚礼都还没举行呢,你就要入洞房了吗?”
“臭小子,你又欺负大姑娘我了!”
“岂敢,岂敢!从现在开始,你就不是冲天炮了。”
“是什么呀?”
“你的女儿鹭鸶腿就要结婚了……”
“明白啦,明白啦!你是要我扮演鹭鸶腿的母亲。”
“不仅是鹭鸶腿的母亲,还是鹭鸶腿的父亲,你一个人全权代表女方家长。我一个人全权代表男方家长,既是胖头的父亲,又是胖头的母亲。”
“那我们到底是男,是女呀?”
“你既男又女,我不男不女!”
“哈哈,笑死我了!还有其他人呢,怎么办呀?”
“还有其他人?”
“还有其他许多人呢!像男女双方的兄弟姐妹啦,爷爷奶奶啦,舅父舅妈、姑父姑妈、姨父姨妈啦,等等、等等!”
“结婚是鹭鸶腿和胖头两个人的事,只要他们两厢情愿,心心相印,不就足够了吗?非得乌七八糟地裹出来两大窝子乱七八糟的人吗?”
“好,好,大姑娘我都听刺猬头哥哥的啦!越简单,越美好!”
“简单就是美好!”
“鹭鸶腿和胖头的媒人是谁呀?”
“媒人,不要,不要!”
“不要?”
“鹭鸶腿和胖头是自由恋爱,不关媒人的事。”
“刺猬头哥哥,什么是自由恋爱呀?”
“自由恋爱就是、就是自由自在地谈恋爱。”
“什么是自由自在地谈恋爱呀,刺猬头哥哥?”
“臭丫头,你怎么问个不停呀?”
“臭小子,大姑娘我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啦!”
“自由自在地谈恋爱就是两个人谈恋爱时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两个人谈恋爱时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真好!他们是怎么恋爱上的呀?”
“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我们臭味相投到一起,不就恋爱上了吗?”
“可是,我们总要先相互认识吧,刺猬头哥哥?媒人不就是牵两个人认识的线,搭两个人认识的桥吗?”
“许多婚姻的的确确一开始是媒人牵线搭桥的,小白和她对象就是其中的一对,可是,接下来,媒人十有八九都成了搅屎棍!”
“同意,同意!那个麻脸的女方媒人就是一根又臭又硬的搅屎棍!”
“再者说了,两个人谈恋爱、结婚,干吗非得要两个电灯泡夹在中间呀?多刺眼,多不自在呀!”
“哈哈,笑死大姑娘我了!不过,鹭鸶腿和胖头两个人总得要相互认识吧?”
“嗨,你和我已经相互认识了吧?”
“岂止已经相互认识了呀,早就相互喜欢了!”
“……”
“刺猬头哥哥。”
“诶。”
“你怎么不吱声啦?”
“鹭鸶腿和胖头没有通过任何人牵线搭桥就认识啦!”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呀?”
“这个吗?胖头是个油漆工学徒,鹭鸶腿是个裁缝学徒,他们远离自己的家乡,奋斗在同一个城市。一天晚上,腰酸背痛的胖头蹲下来给新婚家具油漆时,只听得咔嚓一声……”
“怎么啦?”
“胖头的裤裆破了。”
“哈哈,接着说,接着说。”
“第二天晚上,胖头去找裁缝补裤子,找啊,找啊……”
“找到了鹭鸶腿!”
“大人说话,小孩子家家的,插什么嘴呀!还想不想接着往下听呀?”
“想。”
“找啊,找啊,找到了姹紫嫣红裁缝店的店主鹭鸶腿的师父。杀鸡焉用屠龙刀,师父吩咐鹭鸶腿赶紧缝补胖头的裤子。”
“鹭鸶腿和胖头就这样相互认识了。”
“就是,就是,第三天晚上,胖头把鹭鸶腿约出来,一起踩马路,踩着,踩着,发现一个卖冰糖葫芦的。鹭鸶腿面对红红火火的冰糖葫芦,两眼发直。胖头买下两串,自己舍不得吃一颗,都给鹭鸶腿吃了。”
“好甜的冰糖葫芦呀!”
“第四天晚上,鹭鸶腿把胖头约出来,一起逛街,逛着,逛着,发现一个卖臭豆腐的。胖头面对臭气冲天的臭豆腐,口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鹭鸶腿买了两块,自己舍不得咬一口,都给胖头吃了。”
“好臭的臭豆腐呀!”
“鹭鸶腿和胖头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臭味相投到一起,甜甜蜜蜜地恋爱上了。”
“刺猬头哥哥,好浪漫呀!”
“……”
“刺猬头哥哥,鹭鸶腿和胖头还是有媒人的啦!”
“有什么媒人呀?”
“冰糖葫芦和臭豆腐是他们的媒人呀!臭豆腐奇臭无比,冰糖葫芦可甜可甜了。鹭鸶腿吃着冰糖葫芦,吃着,吃着,就喜欢上了胖头。胖头咬着臭豆腐,咬着,咬着,就喜欢上了鹭鸶腿。鹭鸶腿喜欢胖头,胖头喜欢鹭鸶腿,臭味相投到一起,甜甜蜜蜜地恋爱上了。”
“好浪漫呀,冲天炮!”
“接下来我们要干什么呀?”
“给我们俩的孩子胖头和鹭鸶腿举行婚礼呀!”
“好哇,好哇!”
“婚礼开始喽,婚礼开始喽!”
“等一会儿啦,等一会儿啦!”
“怎么啦,冲天炮?”
“刺猬头哥哥,冲天炮不想做女方家长。”
“那你就做男方家长吧!”
“都不想做。”
“为什么呀?”
“家长不是老态龙钟的,就是老气横秋的,再者说了,女方家长既男又女,男方家长不男不女。”
“那该怎么办呀?”
“我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呀,冲天炮?说嘛,说嘛,干吗吞吞吐吐的呀?”
“人家不是不好意思吗,刺猬头哥哥。”
“哦,那就不说了吧。”
“我想说。”
“说吧,说吧。”
“我,我,我……”
“我什么我呀,冲天炮?刺猬头哥哥都快要急死啦!”
“我想做要结婚的女孩子!”
“好哇!可是,鹭鸶腿怎么办呀?”
“鹭鸶腿做女方家长。”
“你和胖头举行婚礼?”
“我才不和胖头举行婚礼呢!”
“那该怎么办呀,冲天炮?”
“刺猬头哥哥,你做要结婚的男孩子,可不可以呀?”
“我,我,我……”
“我什么我呀?就这样定啦,刺猬头哥哥!”
“胖头怎么办呀?”
“胖头做男方家长呀!”
“好!”
“婚礼开始喽,婚礼开始喽!”
“开始喽,开始喽!”
“不要彩礼!”
“不要嫁妆!”
“一拜天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夫妻对拜!”
在男方德高望重的冲天炮父亲以及与女方沾亲带故的棺材铺老板的再三奔波与反复游说下,男女双方都后退一步,基本上达成共识——男方追加女方彩礼一千块。
女方答应婚礼继续,前提条件是结婚日期从年初改到年底,理由是他们恭请的算命先生一口咬定:如果年初结婚,要不了几年男方就会倾家荡产。女方纯属子虚乌有,只不过是未能彻底达成意愿从而故意刁难罢了。
金师傅再次恭恭敬敬地请来神机妙算董半仙。董半仙再次摇头晃脑,指头掐过来、掐过去,掐出一个良辰吉日——年底的腊月二十二。二十二,二十二,儿子加儿子,来年准生一对双胞胎——两个大胖小子!
金师傅高兴得要死不活,笑呵呵地塞给董半仙二十八块钱。董半仙离开后,金师傅老婆气得要活不死,抄起一把大扫帚,母老虎一样地冲向笑呵呵的金师傅,金师傅抱头鼠窜。
金师傅连忙托人带话,让外地打工的小儿子小白赶紧提前回家准备结婚的相关事宜。
小白回家后的第二天,就风风火火地打起自己的新婚家具来。我义不容辞地充当起小白的帮手。
打好新婚家具之后,金师傅开始油漆。我和小白打下手。
在接下来和小白的朝夕相处中,我彻彻底底喜欢上了他。
小白少言寡语,热心肠。
小白极其疼爱比自己小得多的细姑姑冲天炮,知道我已经是冲天炮父亲的干儿子之后,对我更加关照。
难怪冲天炮斩钉截铁小白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自己超级喜欢他。
难怪小白对象经人介绍,和小白相处不久之后就死心塌地地爱上小白。
难怪小白人见人爱。
在赤子之心的小白身上,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人性的良善和人间的温暖。
小白让我明白了一个纯朴的道理,只要你真心关爱他人,他人照样会真心关爱你。
天津学徒时,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小白找到饥肠辘辘的我,不仅带我吃美味佳肴肉丝面,还买了三个大饼让我带回去饿时充饥。
至今,大饼香喷喷的滋味还活蹦乱跳在我的感觉中。
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去年,小白不幸病重。
小白女儿读高中,双胞胎儿子读初中,小白家早就入不敷出,朝不保夕了。
我闻讯赶到医院,替贫穷与病痛双重折磨之中的小白交付了昂贵的医药费。
今年小白女儿参加高考。
小白依旧卧床不起,妻子日夜照顾。
我全权负责小白女儿高考期间的饮食起居,将近三天的时间里,鞍前马后,一丝不苟。
这不仅仅是为了报答小白,还是对早已离开人世的冲天炮的一种交代。
我爱冲天炮。
小白同样如此。
冲天炮爱小白和小白的女儿。
腊月二十二,小白的婚礼如期举行。
傍晚时分,鞭炮齐鸣,人声鼎沸,冲天炮搀扶着一身红红火火的小白对象,随着兴高采烈的人群走进喜气洋洋的金师傅家。
金师傅东西南北中圆滚滚,笑呵呵地招待来来往往的亲朋好友。
金师傅老婆一改平时的苦瓜脸,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金师傅孙子和黑子一样地欢快。
金师傅大儿子和大媳妇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
我怀揣两包湿漉漉的锅底黑灰,找到笑吟吟的冲天炮,乐滋滋地塞给她一包。
我冲到金师傅跟前,东一下、西一下,将锅底黑灰涂抹到金师傅转过来、转过去的脑袋上。冲天炮飞到金师傅老婆跟前,三下五除二,将锅底黑灰涂抹到金师傅老婆胖乎乎、油腻腻的脸蛋上。金师傅两只眯细眯细的小眼睛,在乱糟糟的面部衬托下——非常突出,如同两颗玲玲珑珑的星星,闪闪发亮。金师傅老婆两排参差不齐、残缺不全的黄牙齿,在黑森森的脸蛋陪衬下——格外醒目,美轮美奂、美不胜收。金师傅哈哈大笑,大声叫喊:“小犬,去、去、去,赶快去给两个大媒人都来个黑包公脸!”金师傅老婆上窜下跳,兴高采烈。
晚饭过后,最激动人心的大闹洞房到了。
新房里人头攒动,人声喧嚣。新郎官的一张笑脸被胡涂乱抹得猴子P股一样风风光光。新娘子亭亭玉立,面若桃花春风荡漾。
节目紧锣密鼓,一个接一个地上演着。
小小的洞房里洋溢着汪洋大海般波澜起伏的喜庆。
新娘子和新郎官咬苹果将整个婚礼推向了欢乐的巅峰。
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一个圈,圈里——
竹竿子中间系着红头绳,红头绳下吊着红彤彤的大苹果。
我和冲天炮站在两把椅子上,握住竹竿子的两头。
新娘子和新郎官在人群推推搡搡下开始面对面地咬苹果。
我和冲天炮不停地抖动着竹竿子,红头绳下的大苹果不停地摇来晃去。
新郎官就要咬上苹果了,新娘子笑吟吟地凑过来。我和冲天炮赶紧抖动竹竿子。新郎官扑了个空,一把抱住新娘子。
新娘子快要咬上苹果了,新郎官笑呵呵地凑过去。我和冲天炮赶紧抖动竹竿子。新娘子扑了个空,一头钻进新郎官的怀里。
好不容易,新娘子和新郎官同时咬上了红彤彤的大苹果。我和冲天炮猛地抬高竹竿子,拉上苹果。新娘子和新郎官猝不及防,脸贴脸、嘴对嘴——香喷喷、甜蜜蜜。
一封我未曾收到的冲天炮写给我的信中写道:
刺猬头哥哥,昨天晚上我又做梦了。
我和你一起咬一个苹果。苹果又大又红,在半空中摇来晃去。我和你都开心极了。
不一会儿,我们就一起咬住了苹果。
苹果膨胀、膨胀、膨胀,变成一个硕大的透明气球。气球里,不计其数的萤火虫轻舞飞扬婀娜多姿。
气球飘飞,我和你跟着气球一起飘飞。
你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焦急万分,泪流满面。
好长好长时间之后,你终于回来了。我欣喜若狂,大声喊叫。我们再次和气球一起飘飞。
不一会儿,气球突然开始收缩起来。我整个人逐渐僵硬,直到丝毫不能动弹。不停地收缩的气球猛然变成一把利剑,鲜血淋漓地冲进你的口中。我自浩浩渺渺的云霄一下子坠入万丈深渊。
若干年后的一天,双眼紧闭的冲天炮在我怀里奄奄一息,反反复复地喃喃自语:“苹果、苹果,红头绳,咬、咬……”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深更半夜,荒僻之地,即使一根红头绳,也实在难以寻觅,更不用说一个苹果了。
“彩笔,彩笔……”冲天炮微微睁开眼睛说。
我赶紧从包裹里取出一盒彩笔和一张白纸、一把剪刀。彩笔和白纸、剪刀都是冲天炮从老家带过来的。仓皇逃窜出家具厂时,我带出来的只有一个小包裹,里面装着彩笔和白纸、剪刀以及连在一起的我的素描头像和冲天炮的彩描头像。
冲天炮的嘴角渗透出一丝笑意来。
我将白纸剪成一个长条子,一个圆块,再将长条子涂成红色,圆块涂成绿色。
“刺猬头哥——哥——,你——你——你真好。”冲天炮气若游丝地说。
我强忍住心中的悲痛,将下面吊着“苹果”的“红头绳”悬挂起来。
冲天炮颤巍巍地坐起来,我坐到冲天炮对面。
牛棚外,寒风东西南北呼啸凄凉与恐怖,仿佛有成千上万的鬼在哭,有成千上万的狼在嚎。
我和冲天炮一起咬“苹果”。
我一口咬住“苹果”。
就要咬上“苹果”的冲天炮,慢慢地、慢慢地倒栽下去,我搂住冲天炮,冲天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悄然离开人世,死不瞑目。
在我和冲天炮简简单单的咬“苹果”的婚礼上,新娘子冲天炮死了。婚礼成了葬礼。
我这个新郎官一个人活着。
几天之后,埋葬下冲天炮的同时,我也埋葬下了自己——自己的一颗心。
从此以后,我行尸走肉苟延残喘。
如果——
时光能够倒流,我宁可死去的是自己。要不是冲天炮挺身而出,要死的本来就是我。
如果——
死去的真的是我,孤苦伶仃人世间的冲天炮该是何等地悲苦,何等地孤寂。冲天炮去世之后,日日夜夜,我经历着与日俱增的悲苦与孤寂,悲苦风暴雨狂、撕心裂肺,孤寂荒凉无垠、悄无声息,我生不如死。我宁可死去的不是我,是冲天炮。
如果——
我和久别重逢的冲天炮一直平平安安地过着心心相印的简单而幸福的生活,如果——
我不逃亡,
如果——
冲天炮不和我一起逃亡,
如果——
我不面对死神,
如果——
冲天炮不冲到我和死神中间,
如果——
……
冲天炮,我的亲人,我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