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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正月二十凌晨,寒风萧萧,天昏地暗。

  我拎起行李,慢慢地走出房屋大门。

  在附近个体户家做小工的姐姐和在小学读书的妹妹紧跟而出。

  回家治疗的父亲在母亲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在姐姐、妹妹的身后。

  母亲泪流满面。父亲面色苍黄、瘦骨嶙峋,不停地咳嗽着。

  我在院门内侧停了下来。

  “儿啊,儿啊,我的儿啊……”母亲哽咽着说。

  “一朝为师,终身为父。我不在你身边时,要好好地听师父的话。”父亲艰难地说。

  “爸爸、妈妈,你们回去吧,外面风大,小心着凉。放心好了,我和妹妹会把弟弟送上车的。”姐姐说。

  我头也不回地跨出院门,大步流星起来。“哥哥,哥哥,等等我,等等我!”妹妹说。

  凌晨的小村庄隐隐约约在一片肃杀之中,显得格外地凄凉。

  我咬紧牙关,昂首挺胸地往前走。姐姐拎着我的行李步步相随。妹妹牵着姐姐的手。

  一路寒风。

  一路暗淡与冷清。

  一路沉默。

  一路忧愁和悲哀。

  路过埋葬着祖母的鬼都时,我停了下来。鬼都包裹在黑压压、阴沉沉的松树林中,静悄悄的。妹妹死死地拽住姐姐的手,浑身颤抖着。

  “小犬,去看看奶奶吧。”姐姐轻声说。

  我大踏步地走进松树林。

  祖母的坟墓孤零零在“鬼都”之中,一抔黄土,一堆凄寒。坟墓上的枯草张牙舞爪,瑟瑟作响。

  姐姐跪到祖母坟墓前,连连磕头,低声说:“奶奶,在世的时候,您最疼最爱的是小犬,小犬就要独自去他乡异地打工了,外面的世界太大、太复杂,不安全,小犬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您如若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您的孙子一直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啊。”

  我一声不吭,妹妹拽紧我的手,小声地抽泣着。

  我们慢慢地离开鬼都,慢慢地走到曲曲折折的小路上。

  站在路中间,回首波涛汹涌在茂密的松树林中的鬼都,我心潮起伏——

  奶奶,我最亲最爱的奶奶,您的孙子就要离开家乡去千里迢迢之外了。我不想离开父母和姐妹。我不想离开生我养我的家乡。我想读书。我想与老师和同学快快乐乐地呆在一起。可是,我不能不现在就远走高飞,不得不立即去打工赚钱。曾经三个孩子都在校读书,家里早就贫穷萧萧了。尽管姐姐已经辍学,可是,还是举步维艰。孰料天公不仅不作美,还落井下石,父亲不幸重病缠身。本来就已经穷困潦倒的苦寒之家苦上增恶苦、寒上添烈寒。万般无奈之下,在县医院治疗的父亲不得不提前离开医院,回家卧床休养。我是家里唯一的一个男孩子,当这个家庭风雨飘零中摇摇欲坠时,我必须担当起来。这不仅是对在世的亲人的一种交代,也是对您的一种交代。只有我赶紧学成手艺,赶快赚钱,才能尽早促使父亲恢复正常的医疗,才能尽快偿还父亲治病欠下的巨债,才能保证妹妹的继续求学。等负债累累、朝不保夕的家庭彻底摆脱危机之后,您的孙子我再重新回到学校,努力考上大学,光宗耀祖,以慰您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奶奶,我最亲最爱的奶奶,年底回家,孙子再来看您,再来给您磕头、烧纸,再来和您说话。再见,我的亲人,我的奶奶!

  岁月如风,世事高深莫测。

  任何事情,只有结果显现的时候,才知道过程会是多么地漫长,多么地艰辛。

  人生是一组牌,其中的一张倒下了,十有八九会连锁反应,导致其后的接二连三地倒下,深陷其中的你唯有苦苦挣扎,无可奈何,无力回天。

  离开学校之后重回学校谈何容易。

  侥幸回到学校之后,考上大学又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接下来还要面对许许多多始料未及的人生变数。

  岁月不饶人,当一个人到了一定年龄的时候,不但一岁年龄一岁人,一岁比一岁身心疲惫精力不济,而且一岁年龄一岁工作机会,一岁比一岁工作机会渺茫。

  直到今天,我还不能从这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中彻彻底底摆脱出来。

  一辆破旧的汽车老气横秋地停靠在坑坑洼洼的马路边,如同一个饱经风霜疲惫不堪的老人。

  尽管汽车里面已经塞满了嘈嘈杂杂的人,可是,还有不少的人不要命地往车子里面挤。除了少数走亲访友的,都是成群结伴的背井离乡的打工者。

  我四处张望老操。老操靠窗而坐,从车子窗口伸出来乒乓球脑袋,大声叫喊:“小犬,我在这儿,过来,快过来呀,从窗口往里爬!”

  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行李塞进包满为患的汽车行李箱里,然后飞奔到老操旁边的窗口下。

  老操身旁的窗口左右两边的窗口都有人正在全力以赴地往里钻。左边的人一不小心掉了下来,P股结结实实地着地,嗷嗷直叫;右边的人卡在窗口中,进退两难,叫苦连天。

  姐姐和妹妹一左一右托住我的P股,我双手拽住窗口的下沿往里突飞猛进,一股脑儿栽进老操瘦骨嶙峋钢打铁铸的怀里。老操若无其事。我疼死了。

  老操旁边坐着一个彪形大汉,一脸的凶神恶煞相。我越过大汉,站到早就人满为患的过道上。

  姐姐和妹妹站在车窗外,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尽管大客车里面已经拥挤到了极点,可是,上车的人还是络绎不绝的。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贩卖猪或者牛的货车,幡然醒悟——有些时候,人就是一头猪;有些时候,人不如一头牛。

  随着人流的泛滥,我的一只脚彻底架空了。汽车徐徐开动时,我另外一只脚只有脚尖着地。

  举目窗外,姐姐和妹妹正在抱头痛哭。

  做任何事情,经验都是最重要的,出门在外,尤其如此。

  大约过了四五十分钟,我就要尿尿了。早知这样,早上我就不该又吃稀饭,又喝开水。世上没有后悔药。吃一堑,长一智吧。可是,现在如何是好呀!叫司机停车势比登天,即便司机菩萨心肠大发慈悲,也无济于事,从如此密集的人群里挤出去,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憋吧,憋吧,唯有死憋,才是唯一可行的,反正尿憋不死人,人憋得死尿。

  汽车一路颠簸,如同行走在汹涌的海洋上。

  谢天谢地,换乘车辆的县城终于到了。汽车吭哧吭哧停下来。好不容易,我和老操挤下汽车。我飞快地拿出来行李,就要往附近的厕所里冲。

  “小犬,小犬,到省城的大客车来了,赶快去占座呀!我去撒尿,等我回来之后,你再去!”老操大声嚷嚷起来。

  老操丢下自己的两大包行李,射向厕所。我死死地憋住就要奔冲而出的尿,左手一个大包,右手一个大包,脖颈上悬挂着自己的一个稍小的包,奔向停靠在公路边的大客车。我将行李都稳稳妥妥地放进行李箱里之后,急忙挤上车,找一个靠窗的座位做下来,脱下外套,放到旁边座位上。

  旅客一个接一个地上车,很快,车上就没有空位了。旅客依旧一个接一个地上车,不一会儿,过道上也站满了人。我伸长脖子,苦苦地等待老操,老操泥牛入海。

  “还有没有人没上车呀?”售票员大声叫喊。

  “还有,还有!”我高声叫喊。

  “怎么还不来呀?再不来,就不等啦!”过了一会儿,售票员再次叫喊。

  “就来,就来,您就再等等吧,对不起,对不起!”我赶紧说。

  一些乘客忍无可忍开始骂骂咧咧时,老操终于悠哉乐哉地来了。

  “一车子人都等你,你以为你是谁呀?”售票员怒气冲天地说。

  “人有三急,人有三急。”老操心平气和地说。

  “一个大男人撒一泡尿要得了这么长时间吗?”售票员说。

  “不是撒尿,是拉屎!”老操说。

  “一个大男人,即便又拉屎、又撒尿,也要不了这么长时间呀!”

  “你也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我又拉屎、又撒尿呀?”。

  “你,你,你!”售票员满面乌云翻滚,怒发冲冠,浑身颤抖着说。

  “张口一个大男人,闭口一个大男人,睁大您一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看,我是一个大男人吗?”老操长发飘飘,气定神闲,鸟语花香。

  “你不是大男人,难不成是大女人?”售票员一惊一乍地说。

  “我就压根儿不是人!”老操一板一眼地说。

  车子里的人接二连三地欢笑起来。欢声笑语中,客车缓缓开动,不一会儿就飞驰起来。

  一路上,我被尿憋得难受到了极点,简直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尿被我憋得大有一旦决堤,则一泻千里之势。

  一开始,我非常自我同情,要哭。万般无奈之下,我唯有变自我同情为自我欺骗与自我安慰——憋吧,憋吧,男儿有尿不轻撒;不哭,不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后来,我从同情被尿憋的自己转变到同情被自己憋的尿。做人要有良心,平白无故冤枉人是一种罪过。尽管尿不如人,可是,无缘无故地冤枉一泡尿纵使不是一种过失,至少也是一种错误。最无辜的不是人,而是尿。尿是死的,人是活的。自古只有活人憋死尿,从来没有死尿憋活人。到了最后,我激变为替尿愤愤不平,从而对自己深恶痛绝起来。

  我对自己咬牙切齿时,老操在我的耳边甜言蜜语:“你这样好辛苦呀。”水深火热之际,一个字都温暖重千斤,更何况还是一句话。我的眼角湿润起来。

  “一个人出门在外太不容易了。”老操再次的甜言蜜语温柔到了极点。我的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

  “姑娘,你不能一直就这样站着,是头猪都于心不忍,更何况我还是个人;是个女人都看不下去,更何况我还是个男人!”老操笑吟吟地说,“小犬,你已经坐大半天了,肯定坐得都烦死了,赶紧起来给这个姑娘让个座吧。”我立刻恍然大悟,随即装聋作哑。

  “即便脱裤子放屁,也要不了这么长时间!”老操恶声恶气地说,“一个牛高马大的大小伙子,做起事来怎么就如此地磨磨蹭蹭、黏黏糊糊呢?”我犹犹豫豫起来。

  “P股都已经坐肿了,接着坐下去,绝对会生疮的!你就算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替他人考虑考虑!一个姑娘家家的,一个人常年在外奔波,她、她、她,她死支撑,活受罪呀!”老操语重心长地说,“你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这是有目共睹的。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这是众所周知的。更进一步说,女人有女人的本能,男人有男人的本色;女人的本能决定了女人需要男人的关怀与宠爱,男人的本色天经地义怜香惜玉!”

  无可奈何之下,我慢腾腾地离开座位,站到老操身边的过道上。站在老操身边的姑娘立即坐到我腾出的座位上。

  大客车飞驰在公路上,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

  做任何事情都有个天时、地利与人和,憋尿同样如此。睡觉时憋尿占天时,昏昏沉沉之中憋起来容易多了。两个人一起憋尿占人和,有人同病相怜,不孤孤单单是其一,其二是我就要憋死了,你不也很快就活不成了吗?和站着憋尿比起来坐,坐着憋尿占地利,坐着可以双腿叠交,站着只能双腿并拢,双腿叠交的效果比双腿并拢好得多。

  我死死憋住的尿,坐着的时候都实在忍无可忍就要潇洒走一回,从坐着突变到站着,拦阻的难度自然而然更上一层楼了。我浑身颤抖着,大汗淋漓起来。

  “小犬,你还是站着好,小孩子家家的,站着更容易长个子。”老操笑吟吟地说。

  “就是,就是,他在发抖呢,无疑正在长个子。”坐在老操里面的姑娘甜蜜蜜地说。

  “在理,在理,不仅在发抖,还在流汗呢,毫无疑问正在茁壮成长!”老操紧接着说。

  我哭笑不得,干脆以笑当哭哭笑不分。渐渐地,我感觉不到尿之憋了,要么是我被尿憋得麻木不仁了,要么是尿被我憋回去了,无论怎样,都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老操目不转睛姑娘。我全神贯注老操目不转睛的姑娘。

  还姑娘呢!即使只有一只眼睛,纵然唯一的一只眼睛只有眼眶,没有眼珠,也一清二楚不是姑娘,而是大嫂。

  是大嫂也罢!有些大嫂不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可是,五官端正;不五官端正,然而,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长得令人魂飞魄散也就罢了,还浓妆艳抹——口红比猪血光彩夺目多了。

  不仅如此,这位大嫂还忸怩作态,比效颦东施还要东施得多。

  真是无论什么样的家花都不比野花香!真是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越风骚越勾魂!

  “小犬,看、看、看,看什么看,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老操气呼呼地说。

  “我看你呢,师父。”我低声说。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呀?我好看吗?”老操喜上眉梢,语气和缓下来。

  “师父,你在看什么呀?”我乐在心里,转移话题。

  “一点都看不出来,你还挺关心我的呀,我在看窗外的风景呢!”老操闪烁其词。

  “我是窗外的风景吗?大冬天的,窗外的风景比我好看吗?”姑娘振振有词,“明明白白一直在看我,何必挖空心思遮遮掩掩呢?有这个必要吗?直说了,我会把你吃下去呀!有人看,我还求之不得呢!美需要一双欣赏美的大眼睛,即便美若天仙,无人欣赏,也是白搭。世界上最令人痛苦的事不是长得丑被人冷落,而是长得美被人忽视!”

  “我、我、我这不是、不是……”老操说。

  “害羞,是吧?”姑娘通情达理地说。老操低头不语。

  “一个大男人,害羞固然可爱,可是,这也得视情况而定呀!如此情况下都如此地害羞,不仅不可爱,还可怜、甚至可恨!可怜,是因为有贼心没贼胆;可恨,是因为太做作!”姑娘义正词严。老操的脑袋深埋到两腿之间。

  姑娘肆无忌惮的热情和厚颜无耻的坦率完完全全地吸引住了我,我盯住她两眼发直。

  “小家伙,你在看本姑娘吗?”姑娘大声说。

  “是!”我不由自主莫名其妙地比姑娘还要大声地说。

  “听听,听听,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后浪依旧在长江里纵横、荡漾,师父不如徒弟,不如徒弟呀!”姑娘兴奋地说。老操两腿紧紧地夹住脑袋。

  “小家伙,你看本姑娘什么呀?”姑娘甜甜地说。

  “看你多大了。”我低声说。

  “看我多小呀!我到底多小呀?”姑娘大大咧咧地说。

  “估计,估计……”我支支吾吾起来。

  “估计多小呀?”姑娘追问。

  “估计已经超过二十岁了。”我回答。

  姑娘纵声大笑,花枝乱颤。我暗自偷笑。

  姑娘的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慢慢悠悠地伸进波涛汹涌的怀中捣鼓来,捣鼓去。

  我目瞪口呆。

  姑娘摸出来一瓶香水,取下盖子,从头到脚喷起来。

  车厢里,一股股强烈而怪异的香气抱头鼠窜起来,混合着早就四处弥漫的——呛人的香烟气味、闹心的呕吐气味,直往人的头脑里冲撞。

  老操猛地从两腿之间拔出来细小的脑袋,顺势斜靠到姑娘肥胖的身体上。姑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起来。不一会儿,斜靠着姑娘的老操就“睡”着了。

  我慢慢地转过身去。

  时间随着飞驰的车子飞驰。

  屋漏偏逢连夜雨。小便只是暂时潜伏下去,根本没有得到实质性的解决,随时都有可能转土重来。大便巴不得天下大乱,蠢蠢欲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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