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三十一章

  检票上车的时刻到了,候车厅里的人蜂拥而上,一个个龇牙咧嘴、剑拔弩张,如同正在被凶神恶煞追杀抑或正在凶神恶煞地追杀。

  我和老操以及玲珑女孩这样的站票者,如此张牙舞爪地冲锋陷阵,尽管有失君子风度、淑女情怀,可是,毕竟多多少少还是可以理解的。有道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虽然已经注定了在火车上不仅没有床铺,就连座位都没有,但是,老天爷对我们这些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站票者还是留有一定的选择和竞争余地的——将自己安顿在火车过道上抑或车厢接头处。

  从这个角度上说,老天爷的眼睛还是睁开的。

  老天爷的眼睛不但是睁开的,而且从早到晚都睁得大大的——高高在上,高瞻远瞩,笑呵呵地俯视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

  当你在上一个层面上没得选择时,老天爷漫不经心地将你推到下一个层面上;

  当你在下一个层面上的竞争中失去一席之地时,老天爷再次若无其事地将你推下去;

  ……

  只不过芝麻开花——一节节,一节比一节高上,老天爷推人——一层层,一层比一层低下。

  老天爷随心所欲、易如反掌地神推中,芸芸众生各就各位。

  与其说这是老天爷睿智,倒不如说这是老天爷精明——当你在上一个层面绝望时,他老人家立即在下一个层面给你希望,结果是,你再怎么绝望,都有希望,只要还有希望,你就会仰视高不可攀的老天爷。

  这当然不是老天爷公正了。要是老天爷真的公正的话,就应该公平地对待每一条生命。

  除非老天爷是一个傻瓜,才有可能一视同仁。如果老天爷是一个傻瓜,就不是老天爷了。

  这当然也不是老天爷慈悲为怀。要是老天爷真的慈悲为怀的话,就应该拯救苦苦挣扎在风雪抑或水火中的众多生灵。

  无论将自己安顿在火车过道上,还是车厢接头处,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尽管如此,毕竟二者还是有相当大的差别的。要是非常不幸地将自己安顿在过道上,人来人往的磕磕碰碰令人极其不舒服还在其次,最让人恼火的是来来往往的推着小货车叫卖的“火车内部人士”。无论你是多么地恼火,都只能哑巴吃黄连。谁的地盘谁主宰;强龙都斗不过地头蛇,更何况我们这些打工的。将自己安顿在车厢接头处就大不一样了,不仅可以避免诸多的骚扰,还可以靠靠背。在不嫉妒抑或羡慕有座位,甚至有床铺的人的前提下,能够靠坐在车厢接头处简直就是——滋滋润润得如同滋滋润润的神仙。

  当时的我非常莫名其妙检票上车时,有座位、甚至有床铺的人们怎么也都如此地奋不顾身奋勇向前。

  如今的我总算没有白活,早就大彻大悟——

  在混沌不堪的环境里:

  差不多人人都是麻袋里的菱角,人人都随时随地里戳外捣。

  即便自己不里戳外捣,也要一直高度警惕其他人的里戳外捣。

  长此以往,人人都成了惊弓之鸟——安全也成了危险。

  人生在世最悲哀的不是一直活在惊涛骇浪中,而是一直活得心里都不踏实。

  老操拎着我的小包。老操就是老操,检票之前,在我和玲珑女孩前面披荆斩棘,势如破竹。

  我拎着老操的两个大包。玲珑女孩背着一个小包。我们紧随老操。

  老操就是老操,检票之后,见缝插针,跑得比猫追的老鼠快多了。

  我拎着老操的一个大包,背着玲珑女孩的小包。玲珑女孩拎着老操的一个大包。我们跟在老操后面一路狂奔,很快就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

  上车之后,经过一场白热化的混战,我和玲珑女孩以及老操都如愿以偿地抢占到了车厢接头处。

  我和玲珑女孩面对面坐在一侧。老操和一个中年妇女面对面坐在另一侧,一如既往地抠鼻孔。

  我兴高采烈地注视着玲珑女孩,玲珑女孩注视着我,比我还要兴奋。

  汽笛鸣响,火车移动,哐当哐当得如同夫妻吵架时,大锅、小锅、瓷盆、铁铲等接二连三地扔下楼。随着火车的加速,吵架的夫妻的楼层逐渐提高,哐哐当当声越来越大。

  我一直注视着玲珑女孩满面春风荡漾,玲珑女孩一直注视着我,满面桃花灿烂。我渐渐地不好意思起来,慢慢地低下头。玲珑女孩火上浇油,不断地莺歌燕语:“哥哥,哥哥……”

  我是一只坠入汪洋大海的落水狗,随着玲珑女孩甜蜜程度的节节攀升,不断地下沉,一刻比一刻迅猛。奇怪的是,尽管我越往下沉陷,头脑越迷糊,可是,身心却愈来愈舒坦。

  “呆子,人家喊你呢!”老操实在是忍无可忍,大声嚷嚷起来。

  当头棒喝,我大梦初醒。

  “什么事呀?”我低声说。

  “刚刚路过的一个女子将瓜子壳吐到你的头发上啦!”玲珑女孩欢声笑语的同时,伸出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捡下来瓜子壳。

  真是的,早捡不就得了!

  和接下来的老操的遭遇相比,我的遭遇是九牛一毛,老操的遭遇是九头牛。

  董永面对的是飞过来的七仙女,老操面对的是飞过来的浓痰。董永如梦如幻,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七仙女已经在怀里姹紫嫣红了。老操猝不及防,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时,浓痰已经在脸上虎踞龙盘了。

  老操以为是一只苍蝇,手忙脚乱,赶也赶不走。

  “浓痰,浓痰!”老操对面的中年妇女急得要死,大叫起来,“一口浓痰,白里泛黄,黄中发黑!”

  老操擦了半天,擦也擦不干净。

  “是你吐的吧?”老操紧锁双眉说。

  “不是我吐的!要是我吐的,我还会告诉你吗?我即使要吐,也只是口水!你以为无论是谁,都随时随地有痰可吐吗?更何况还是这么浓的痰!”中年妇女气呼呼地说。

  “不是你吐的,是谁吐的?”老操说。

  “我要是看见是谁吐的,当时就提醒你了,”中年妇女说,“不过,你这么地冤枉好人,比吐痰的人还要恶心!我即便再次看见了,也不仅不揭发,还大声叫好!”

  一个几分钟之前挤扎、蜷缩到老操和中年妇女身边的红脸络腮胡子男人笑呵呵地说:“在下看见了,在下看见了。”

  “你看见了,怎么不说呀?”老操气愤地说。

  “你有没有屁眼呀?”红脸络腮胡子一脸诚恳地说。

  “有!”

  “你的屁眼是不是长在你的P股上呀?”

  “是!”

  “有屁,你想放就放,想不放就不放,对不对呀?”

  “对!”

  “同样的道理——嘴长在在下的脸上,有话,在下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老操攥紧一只拳头,怒气冲冲红脸络腮胡子。红脸络腮胡子攥紧两只拳头,虎视眈眈老操。

  “要打架,是吧?下车,下车。”中年妇女心平气和地说。

  “我们都下车了,这一侧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肯定舒舒服服得要死!想得倒美!”老操大声说。

  “就是,就是,我们才不傻乎乎地上当受骗呢,打死都不干!”红脸络腮胡子高声说。

  “赶紧去追吐痰的人呀,吐痰的人才是罪魁祸首。既然他朝你们那一块地方吐,你们就都有可能遭殃。齐心协力抓住真凶才对呀,怎么反而窝里斗呢?你们吵得天翻地覆,打得头破血流,真凶连一根头发都没少!”玲珑女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红脸络腮胡子和中年妇女低头不语。老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早就离开了,怎么追也追不上了,就是追上了,对方死不承认,你也无可奈何。幸好只是吐痰而已,要是坑蒙拐骗偷,甚至杀人放火,耽误了当场抓获的大好时机,就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玲珑女孩头头是道,句句在理。

  一会儿之后,红脸络腮胡子猛地站起来,拔腿就跑,跌跌撞撞。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时,红脸络腮胡子已经被两个列车乘务员一左一右夹击着,回到车厢接头处。

  “你干什么去呀?”左边乘务员大声说。

  “在下上厕所,上厕所。”红脸络腮胡子小声说。

  “上厕所有必要这么疯跑吗?”右边乘务员大声说。

  “在下拉肚子,拉肚子。”红脸络腮胡子小声说。

  “早不拉,晚不拉,为什么偏偏在我们查票时拉?”左边乘务员大声喝斥。

  “它要来就来,哪管是什么时候,在下虽然深受其害,但是,根本就拿它没一点办法,毕竟一切都由它说了算呀!”红脸络腮胡子嘟嘟哝哝,“在下可以去、去拉、拉、拉肚子了吗?”

  “想走,没那么容易!”右边乘务员大声训斥,“你这种奸诈小人的丑恶伎俩,老子我在火车上见得多了,休想蒙骗老子,老子火眼金睛,一眼洞穿,车票,车票!”

  “我没买车票,我的车、车票丢、丢、丢掉了。”红脸络腮胡子慌里慌张地说。

  “前言不搭后语!”左边乘务员怒吼。

  “逃票,吃了龙心凤凰胆了,敢在老子我的车上逃票,太岁爷脑袋上动土,母老虎P股上打盹,找死呀,你个乌龟王八蛋!乖乖地跟在老子P股后边,走,走!”右边乘务员一通破口大骂之后,拔腿就走。

  红脸络腮胡子乖乖地跟在右乘务员P股后边。

  左边乘务员留下来继续向前查票。

  不到十分钟,红脸络腮胡子就嬉皮笑脸地回来了。

  “我走南闯北打工多少年,见过的人多如牛毛,从来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罚钱了还这么开心!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中年妇女皱着眉头说。

  “罚钱,有没有搞错呀?也不看看在下是什么人!”红脸络腮胡子大声嚷嚷,一脸的洋洋得意。

  “没有罚钱吗?”中年妇女满面狐疑与惊诧,低声说。

  “换了别人当然要双倍地罚钱!要是都不罚钱,不就人人都逃票了吗?一旦人人都逃票,火车不就要彻底瘫痪吗?这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这种不良风气肯定会如同瘟疫一样地流行到各行各业,结果必定天下大乱!”红脸络腮胡子滔滔不绝,唾沫纵横,“在下是谁呀?在下是在下!在下偷偷摸摸地塞给乘务员十块钱,乘务员立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在下仅仅补了一张车票而已,换了别人绝对会乖乖地交上车票双倍的罚钱!”

  老操摸了摸红脸络腮胡子飞溅到脸上的唾沫,阴阳怪气地说:“偷鸡不成,反失一把米,塞给乘务员的十块钱就不是钱呀!如果老老实实地买票上车,不就不会花这个冤枉钱吗?”

  红脸络腮胡子大言不惭地说:“人在江湖走,岂有不失手?上一次,在下出去打工逃火车票,查票时,在下及时地躲进旁边的厕所里,屁事都没有。上上次,在下逃票,查票时,在下立即逃窜,孰料旁边的两个厕所里都有人,在下赶紧飞奔到隔壁车厢的厕所里,不要说屌事,就连屌毛都没有。这一次——不但旁边的两个厕所里都有人,而且相连的两节车厢里后有追兵、前有埋伏,两头夹击,我当然就只有缴械投降了!天意,天意啊!”

  “乘务员怎么就不秉公执法呀?为了十块钱就把自己出卖了,值吗?”中年妇女嘀嘀咕咕。

  “秉公执法?笑掉大牙!拼公执法——母老虎‘拼’命地要老‘公’‘执’行跪搓衣板的家‘法’还差不多!为了十块钱出卖自己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为了一毛钱出卖自己的都大有人在!”红脸络腮胡子振振有词。

  天色渐暗,窗外的景色苍苍茫茫,荒凉到了极点,列车仿佛也不忍目睹,飞快地将其抛在身后。

  “哥哥,我要睡觉了,小心你的包呀!”玲珑女孩睡意朦胧地说。

  “知道啦。”我迷迷糊糊地说。

  夕阳西下。

  漫山遍野,杜鹃花团锦簇,婀娜多姿。

  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夏日暖风幽幽吹拂,嫣红杜鹃轻轻飘摇。

  “刺猬头哥哥,刺猬头哥哥!”冲天炮在对面的高岗上高声喊叫。

  “冲天炮,冲天炮!”我大声叫喊。

  冲天炮高兴得飞了起来,飞向我。

  我高兴得飞了起来,飞向冲天炮。

  两座山岗相视而笑,半空中,我轻歌,冲天炮曼舞,歌舞升平,气象万千。

  美梦美到了极致,短到了极点。

  一个满面纵横沧桑的老人站到我旁边,将我从梦中惊醒了。

  “坐吧,坐吧。”我一边小声说,一边往里边让了让。

  “谢谢,谢谢。”老人一边小声说,一边挨着我坐了下来。

  “是不是刚刚做美梦呀,小伙子?”老人笑眯眯地说。我莫名其妙老人怎么不仅知道我做梦,还知道我做的是美梦。

  “还是年轻好啊!年纪轻轻时,做的尽是美梦。美梦成真,欢天喜地。一个美梦破灭了,接着做另一个。年轻就是资本!随着年龄的增长,拖儿带女,人老珠黄,做梦依旧做梦,不过,不做美梦,只做恶梦了。到了我这么老朽的时候,连恶梦都做不成了!人生在世,最无可奈何的是岁月飞逝呀!”老人自顾自说,声音苍凉、迟缓。昏昏沉沉的我勉勉强强地倾听着。

  “小伙子,是不是梦到女孩子了?”老人见我一言不发,接着笑眯眯地说。我更加莫名其妙——老人怎么连我梦到什么都知道呀!真神了!

  “你梦到谁啦?”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的玲珑女孩突然冒出一句。我立马清醒过来。

  “梦到你啦,小姑娘!”老人笑眯眯地说。

  “真的吗,真的梦到我了吗?”玲珑女孩笑吟吟地说。我傻乎乎地笑呵呵。

  “我谅你也不敢梦见别的女孩子,要是再有其他非分之想,我决不饶过你!”玲珑女孩斩钉截铁地说。我云里雾里,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老爷爷,知不知道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呀?”玲珑女孩指着我对老人说。老人笑眯眯地不言语。

  “他是我的男朋友,我是他的女朋友,我们的父母都不同意我们交往,万般无奈之下,今天下午我和他一起私奔了!”玲珑女孩大大咧咧地说。我瞠目结舌,耳朵根发热,我我不知所措起来。

  “你们俩一看就知道关系非同寻常,一起离家出走还差不多,一起私奔就太离谱了,一个黄毛丫头,一个下巴没毛,不过,你们俩有夫妻相,有朝一日,肯定会走到一起去的。到那时候,如果家长反对,你们俩——女的玲珑心,男的脑后有反骨,不一起私奔才怪呢!”老人笑眯眯地说。我哭笑不得。玲珑女孩哈哈大笑起来。

  “小伙子,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么知道你梦到女孩子呀?俗语——将人心比己心,是对的。倒过来说——将己心比人心,同样是对的。我在你这么大时,不要说晚上睡觉做梦梦见女孩子,就是白日梦时想着的也是女孩子。这是极其正常的。如果不这样,才不正常呢!情窦初开,情窦初开啊!情窦初开的岁月是最美的!”老人说。我一言不发。玲珑女孩陷入沉思。

  老人闭上浑浊的双眼,神情茫然。

  过了好大一会儿,玲珑女孩轻声细语:“除了女孩子,你还梦见了什么呀?”

  我小声说:“杜鹃。”

  “杜鹃啼血,不是什么好兆头。”双目紧闭的老人幽幽地说。

  随着我的人生的向前推进,列车上偶遇的老人的言语都一一对上号了。

  我已经不再年轻,恶梦频频倒在其次,最可悲的是早已忘记美梦是什么滋味了。

  杜鹃啼血带来的的的确确是凶兆——在漫山遍野嫣红杜鹃中青春飞扬的冲天炮,不到十八岁就离开了人世。

  意想不到的是,阔别多年后,我的人生与火车上曾经萍水相逢的玲珑女孩的人生轨迹真的再次交叉,并且纠结在一起。

  火车放慢速度,就要在一个小站停下来。

  老人起身离开之前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们都还年轻,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梦想,大把大把的时间实现梦想,可是,岁月如风,转眼就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因此,不仅要脚踏实地地全力以赴,还要不屈不挠地坚持不懈。前车之鉴,后车之师,不要像我这样庸庸碌碌地白活一辈子,到老时不但一事无成,而且穷困潦倒——不要说出门坐飞机,就连火车卧铺、甚至硬座都没有。”我和玲珑女孩默默地聆听着。

  老人步履蹒跚地走向车门。玲珑女孩沉重地说:“老爷爷,再见!”

  老人停了下来,背对我和玲珑女孩浑浊而低缓地说:“小姑娘,说不定我一下车就一命呜呼了!今生,我和你们永远都不可能再见了!人生如梦,人生如梦啊!保重!保重!”我的心一下子就收紧了。

  老人消失在我和玲珑女孩的视野里——永远消失在我和玲珑女孩的人生里。

  人和人之间,朝夕相处固然能够产生感情,萍水相逢要么蜻蜓点水,很快就毫无印象;要么千钧之重,从此刻骨铭心。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满面纵横沧桑的老人的言语和神情还是如此地振聋发聩、活灵活现。

  第二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发现玲珑女孩正趴在我的怀抱里睡得香甜可口极了,我的口水淋湿了玲珑女孩的头发,玲珑女孩的口水流湿了我的裤子。我的心狂跳不止。

  “我怎么睡在你的怀里呢?”玲珑女孩离开我的怀抱,摸了摸口水,甜甜蜜蜜地说,“是火车颠的呢,还是我自己在睡梦中投怀送抱的呢?”

  “你醒啦?”我小声嘟囔。

  “傻瓜,我当然醒啦!我要是还是睡着的,怎么会和你说话呀?”玲珑女孩笑吟吟地说,“你以为我是在说梦话呀?才不是呢!我睡得可死了——如果不是突然被一阵阵急促的敲鼓声惊扰了,我绝对还在黄粱美梦之中!”

  一阵阵急促的敲鼓声?我一开始莫名其妙,很快就恍然大悟——不是一阵阵急促的敲鼓声,而是我的一阵阵急促的心跳声。

  时间最不是东西,当你希望它飞逝时,它慢得要人命;当你渴望它慢点走动、甚至停滞不前时,它风驰电掣,转眼清晨到黄昏。

  再过三站就是济南站。

  再过两站就是济南站。

  下站就是济南站。

  我多么希望前面泥石流阻塞,抑或火车本身出现什么无关紧要,却又不得不停下来的问题。然而,一切正常,除了我的大脑越来越不正常之外。济南站就要到了,我和玲珑女孩就要分道扬镳。

  虽然我们互相留下了姓名和住址,但是一旦分别,再见谈何容易。世事难料,人生无常。纵使至亲好友,也有可能第一天晚上相聚在一起,第二天早上就一个人间、一个阴间,更何况是两个相隔千山万水的萍水相逢者。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此话充满着落寞和凄凉,尽管如此,至少此时此刻,“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人依旧姹紫嫣红在眼前,活泼泼的是动作和言语,扑面而来的是气息和神情。最孤寂和凄寒的不是“相逢何必曾相识”,而是相识为何要分离!

  济南站到了。

  “哥哥,让我再好好地看看你!”玲珑女孩黯然神伤地说,“我要把你的音容笑貌死死地记在心里!”我抬起低垂的头来。

  “哥哥,我走啦!”

  “嗯。”

  “哥哥,你不要再送了!回去吧,火车就要开了!”

  “嗯。”

  “哥哥,保重!”

  “你也保重。”

  “哥哥,再见!”

  “再见。”

  真的是,当如意的事情对你避之唯恐不及时,你的眼睛睁得再大也是枉然;当不如意的事情对你情有独钟时,你的眼睛闭得再紧也是白搭。送走玲珑女孩后,我悻悻然回到车厢接头处,吃惊地发现我的地盘已经惨遭占领了。尽管我的包裹在过道上被人踩来踩去,可是,毕竟还在,这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

  面对打情骂俏在我眼皮底下的一对男女(男的牛高,女的马大),虽然我不是没长屁眼的哑巴,但是和没长屁眼的哑巴一模一样,大吃特吃黄连——有屁放不了、有苦不能言。

  万般无奈之下,我唯有再觅新巢。即使不能安顿整个人,至少也要安顿两只脚。蜘蛛能够织网,老鼠能够打洞,只可惜我既不是一只蜘蛛,也不是一只老鼠,因此,既不能悬空,也不能遁地。

  就连人来人往、小货车不时骚扰的过道上都站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可想而知——在人满为患以至于泛滥成灾的火车上寻找一个能够稳稳妥妥地安顿两只脚的地方谈何容易。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我实在是不知道何去何从。

  祸不单行,我不得不上厕所了。等了许久许久,差不多到了崩溃的边缘,我终于获得了上厕所的机会。我带着惨不忍睹的包裹闯进厕所里,好不容易关上门。

  出恭完毕,我灵机一动——何不一直死皮赖脸在厕所里,和厕所一起共存亡呢?

  啊哈,太宽敞啦!

  啊哈,多么独立的空间呀!

  啊哈,我怎么就这么地聪慧呢!

  三差五地有人敲门,有温和的、也有粗暴的。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虽然是狗急跳墙,多多少少可以理解,但是,毕竟非常地不地道,把一些人害惨了。

  人跟人之间真的大不一样——有的人一辈子作恶多端、丧尽天良,不但自己在世不遭任何报应,而且自己离开人世后还可以福荫子孙;有的人偶尔稍有出轨,立马备受惩罚。我不仅属于后者,还是后者中非常糟糕的。

  在厕所里“滋滋润润”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火车进了一个喧闹的车站。按理说,我——一个火车上的乘客和这个车站肯定会彼此相安无事的。可是,车站中的一个工作人员,要么是酒足饭饱撑得慌,要么是闲得发霉寻开心,从外面推开厕所的窗户,塞进来一根粗大的水龙头。水龙头喷射出来“玉液琼浆”滔滔不绝。我抱头鼠窜起来。孰料,火车上的工作人员已经锁上门。无可奈何之下,我唯有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做困兽之争——东挪西移,上窜下跳,最终双手举包、双脚撑到厕所墙壁上,如同一个武艺超群的大侠。

  谢天谢地,火车终于哐当哐当离站了!水龙头收缩回去。工作人员打开厕所门。我全身淋淋漓漓地冲出去。

  目睹我如此狼狈,或站或蹲或坐在厕所外面的人十之八九高兴得前俯后仰、东倒西歪。

  我想哭哭不出来,干脆哈哈大笑起来。厕所外面兴高采烈的人意想不到我不仅不哭,反而还笑,一个个目瞪口呆起来。我怀疑他们怀疑我不是傻瓜,就是疯子。我确信他们确信自己既不是傻瓜,也不是疯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不是一类人,最好就不要呆在一起,否则,你看着我很不舒服,我看着你极其难受。人生苦短,岂能不自我珍惜,反而自我糟蹋。我逃之夭夭到隔壁车厢。

  现在回想起来,都惊诧不已——当年的我怎么就那么地耐寒、禁冻!毕竟当时还是正冷的季节。莫非前世的我是一株北极的植物抑或一头南极的动物?

  火车不断地进站、出站,浑身湿漉漉的我站在车厢过道上不停地颤抖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火车终于到达了天津站。

  我和老操在天津站下了火车,上公交车,下了公交车,再上公交车,下了公交车,又上公交车,接下来步行良久。我和老操疲惫不堪,晚上十点多,总算到达了天津的第一个住所。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