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吃完一包方便面后,我赶紧去新开桥接事。
我摆上样板,拿出一个笔记本、一只铅笔,坐到人行道上。
春寒料峭。旭日东升。
新开桥上车流滚动,人流涌动,嘈嘈杂杂,热闹非凡。可是,所有的热闹都与我无关,我只是被一阵大风随心所欲地吹落到新开桥上的一棵小草,自生自灭。
最孤独的时候不是只剩下你一个人,而是身边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陌生人。
新开桥两侧人行道上接事的人越来越多,照旧的是很少有人问津。
坐在我左边的是一个木工,不停地抽着呛人的黄烟,满嘴牙齿残缺不全,黄中泛黑。无论谁路过身边,抽黄烟木工都会笑呵呵地问:“要木工吗?”
绝大多数人不理不睬。理睬之人的表达方式五花八门——
有礼节性地应付一声不要的。有笑着摇摇头的。有表情鄙夷的、恼火的、非常愤怒的。更有甚者,小声嘀咕抑或大声嚷嚷乞丐、乡巴佬。
抽黄烟木工被唾骂为乞丐、乡巴佬时,我心里非常难受,感觉唾骂的是自己。
抽黄烟木工极其镇静,也许是面不改色,内心波澜起伏;也许是见多不怪,习以为常了。
一个人遭遇冷漠太多、太甚,也就“被冷漠”了。
我佩服抽黄烟木工韧劲的同时,不厌其烦起来。
人家真的要找你干活,自必不等你开口自己口已经开了。即便你要先入为主,也要看看人呀!别见谁抓谁呀!被抓的正常倒也无所谓;不正常,反咬一口,不就自讨没趣了吗?
灰蒙蒙的天空中,灰蒙蒙的太阳穿过灰蒙蒙的云层。
我的心沉甸甸起来。
我想念家乡的蓝天、白云。
我想念冲天炮,一点一滴地回忆起来和冲天炮在一起的快乐时光的点点滴滴。
无论两个人相隔多么遥远,都在同一个天空下。
冲天炮,你也在仰望天空吗?天空中有刺猬头哥哥对你的思念飘过,你看见了吗?
我低下头,下意识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连串冲天炮。
坐在我右边的是一个木工,好长时间一直打着瞌睡。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写的到底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瞌睡木工一把抢走我的笔记本,大声嚷嚷起来。
“冲天炮,冲天炮!”瞌睡木工揉揉眼睛,提高嗓门说,“难怪你那么长时间一直一动不动的,死人一样地盯着天空看。我还以为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呢!有人放冲天炮了吗?我怎么就没看见、听见呢?”
“你不是在瞌睡吗?”我低声说。
“你怎么不喊醒我呀?小时候,我最爱看人放冲天炮了!”瞌睡木工激动地说。
我非常无语。
小时候,家里非常穷,根本没钱买冲天炮。每每过年,邻居家必放冲天炮庆祝,我必去邻居家等候。冲天炮冲上天,我的心紧跟着冲上天。冲天炮在天空中爆炸,我的心紧跟着在天空中爆炸。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岁月是最幸福的了。
长大之后,我出门打工赚钱,自己有钱买冲天炮了。可是,放起来却没什么意思了。我儿子早就能说会跑啦!逢年过节,我都带他放冲天炮。那个小家伙,真不愧是我播的种——和我一样德性,可喜欢看人放冲天炮了!我儿子特聪明,超级能干。四五岁时,就开始自己放冲天炮了!儿子一个接一个地放,老子一个接一个地看,天伦之乐,天伦之乐呀!
唉,做爸妈的,哪一个不为儿女活着呀,儿女开心就是爸妈最大的开心!小家伙明年就要读小学了。我得趁我现在还比较年轻,身强力壮,能吃能睡,抓紧时间赚钱,尽量多攒点。越多越好,越多越好!小家伙还要接着读中学和大学呢!孩子读书是要花很多钱的。尤其是读大学,花钱流水一样。现在不早做准备,将来临时抱佛脚,哭天喊地都来不及了。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老子的‘吃尽苦中苦’,做儿子的‘方为人上人’呀!好不容易毕业,在大城市里上班了,很快,他不就得娶老婆了吗?娶老婆之前要不要买房子呀?当然要,没房子怎么结婚呀!城里的房子可贵了,要花一大笔钱哪!结婚之后,要不了多长时间,小夫妻俩就会生个大胖小子。大胖小子那么可爱,我这个做爷爷的怎么地都要贡献贡献吧!
知道今天我为什么一直打瞌睡吗?差不多接连熬了两个通宵呀!为了多赚一些钱!瞌睡木工高谈阔论一发不可收拾。
瞌睡木工的激情深深感染了我。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无论谁,即便活得最卑微、最艰辛的,也都有自己必须面对的、无法逃避的现实,也都有自己憧憬与追求的梦想。
现实是已知的,就摆在眼前;梦想是未知的,闪烁不定在远方。未知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有可能意味着——无论多么凄苦的命运都是有改变的余地的。一个人有远方总比没有远方强。远方是一个人的希望。活着要有希望。没有任何希望地活着,是苟且偷生,如同行尸走肉。
瞌睡木工的现实是熬夜,是坐在冰冷的新开桥上一边接事一边打瞌睡;瞌睡木工的梦想是一个父亲望子成龙的梦想。
天津打工的我毕竟还是一个孩子,一腔热情、满腹天真,虽然对人生的艰苦已经有所体验,但是,毕竟还不是很彻底地知道人生到底会有多么艰辛与困苦。
现在的我历经沧桑,洞彻——
未知不仅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更意味着一切皆有不可能。远方的的确确是一种希望,可是,希望的实现对于我们这样的一群人来说往往是要付出比自己预料的大得多的代价的。只要希望最终能够实现,代价再大,也都无所谓。不管怎样,都如愿以偿梦想成真了。然而,现实生活中,希望落空的可能性比实现的可能性常常要大得多得多。
但愿在无情的现实中苦苦挣扎的瞌睡木工的一系列美好梦想都已经实现了。
但愿激情展望未来的瞌睡木工的希望最终没有落空。
我完全相信瞌睡木工为了自己的孩子,再苦、再累都会竭尽所能、竭尽全力,无怨无悔。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关键还是他儿子自己要争气。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瞌睡木工的一些理想能够实现已经实现了。
如果无论瞌睡木工多么地尽心尽力,结果一切都是白搭,他现在该是多么伤心,多么沮丧呀!
但愿瞌睡木工的儿子没有辜负父亲对他的真挚、热切的期望。
但愿瞌睡木工的儿子没有让父亲所有的辛苦都付诸东流。
瞌睡木工话不多,不过,一旦打开了话闸子就一泻千里,并且说来说去基本上都是展望未来(与其说是展望自己的未来,倒不如说是展望儿子的未来)。
瞌睡木工对未来的展望一次比一次具体,一次比一次细节,尽管主题单一,可是,每次都能令人耳目一新。瞌睡木工对未来的展望虽然带有强大的理想化色彩,但是,自信而乐观,充满了生命的激情。
我的现实是:饥饿、寒冷和孤独、寂寞;梦想是:尽快赚很多的钱,帮家里还债、给父亲治病,供妹妹读书。
对于当时的我——一个艰苦卓绝地在困境中奋力挣扎的孩子来说,瞌睡木工滔滔不绝的梦想无疑是一种安慰,一种温暖,一种激励。
如果瞌睡木工的言论极其悲观,是会传染我的。我从小就倔强、不服输。瞌睡木工的言论无论多么地悲观,都不会给我带来致命的影响,可是,毕竟会给尚且年少的我相对柔弱的心灵蒙上一层阴影,从而加重我的心理负担。和同龄人相比,当时的我心理上的负担已经够重了。
直到今天,我都难以忘怀和瞌睡木工一起在新开桥上接事的悠悠岁月。
我每次都去得很早,瞌睡木工同样如此。
去得早有两大好处——
其一是,可以占据新开桥两侧人行道上相对来说更有利于接事的地段;其二是,接事尽管有最佳时间段,可是,毕竟通常情况下都是接事的时间越长,成功的几率越大。
感谢生活!
感谢瞌睡木工!
瞌睡木工畅谈梦想之后不久,残酷的现实就赤裸裸地呈现面前。
抽黄烟木工低头塞烟丝时,一个高度近视眼镜中年男子走到他跟前温文尔雅地说:“请问你是木工吗?”
抽黄烟木工全神贯注在塞烟丝上,充耳不闻。
抽黄烟木工左边,一个不停地剔着黄得令人发怵的牙齿的木工拽了拽高度近视眼镜的衣襟,小声说:“他不是木工,我才是木工。您有活要我干吗?尽管吩咐,尽管吩咐。”
抽黄烟木工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终于幸运地被客户“光顾”了。孰料,半路杀出一个不讲江湖道义的,把好好的一潭清水搅混了。再不制止,为时晚矣!
“胡说八道,岂有此理!我不是木工吗,我不是木工吗?”抽黄烟木工大声说,愤怒中掺杂着怀疑与惊诧。
“你是木工吗,你是木工吗?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剔牙木工鹦鹉学舌,振聋发聩。
“我不是木工,是什么?”抽黄烟木工说。
“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你是什么?”剔牙木工说。
“我十几岁就已经是木工了!我家除了我,还有我爸爸、我爷爷都是木工!”抽黄烟木工挥舞着小小的烟筒激动地说。
“我不到十岁就已经是木工了!我家除了我,还有我爸爸、我爷爷以及我两个儿子都是木工!”剔牙木工大拇指和食指捏紧细细的牙签镇定自若地说。
“你为什么抢我生意?我,我,我,我一烟筒砸爆你脑袋!”抽黄烟木工高高举起烟筒,如同举起重若千钧的铁锤,气势汹汹。
“你为什么夺我生意?我一牙签戳死你!”剔牙木工努力向前冲刺牙签,如同冲刺削铁如泥的宝剑,杀气腾腾。
抽黄烟木工和剔牙木工的争吵越来越白热化,你死我活的战斗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一个毛茸茸黑色帽子木工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正襟危坐在剔牙木工左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令人感觉是一尊雕塑。
抽黄烟木工和剔牙木工剑拔弩张、大眼瞪小眼之际,毛茸茸黑色帽子冷不丁站起来。
我以为他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要去劝架。
意想不到的是——
毛茸茸黑色帽子径直走到高度近视眼镜身后,拍了拍高度近视眼镜的肩膀。高度近视眼镜转过身去。毛茸茸黑色帽子附耳窃窃私语高度近视眼镜的同时,指了指前方。
高度近视眼镜被抽黄烟木工和剔牙木工晾在一边无所事事,一脸的茫然。毛茸茸黑色帽子的出现,对于他来说,无疑就是一场及时雨,高度近视眼镜如释重负,紧跟着毛茸茸黑色帽子离开了。
剔牙木工高度提防着烟筒的攻击,抽黄烟木工神经紧绷着牙签的来袭,两个人都没注意到高度近视眼镜的不辞而别。
不远处人行道上,毛茸茸黑色帽子摇头晃脑地和高度近视眼镜热烈交谈着。
不一会儿,毛茸茸黑色帽子和高度近视眼镜两个人握手道别,高度近视眼镜大步流星,很快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毛茸茸黑色帽子悠哉乐哉地走回来,眉飞色舞。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时间在不经意中静悄悄地流逝,转眼就到了中午下班的车流、人流高峰期。
阳光照耀,漫天灰尘飞舞。
抽黄烟木工一直耷拉着脑袋闷声不响。剔牙木工比抽黄烟木工还要沮丧。
毛茸茸黑色帽子悄无声息地坐着,宛若已经入定的高僧。
这个时间段揽到活儿的可能性大多了。瞌睡木工抖擞抖擞精神,睁大眼睛左顾右盼起来,稍有风吹草动,立刻机警得如同一只老猫。我也全神贯注起来。
人来了、人去了,人去了、人来了。我和瞌睡木工一直都无人问津,如同我和瞌睡木工是桥上的两个石墩,人们早就熟视无睹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我们这些风吹、日晒、雨淋在新开桥上接事的打工者——简直就相当于一窝等待出售的猪仔抑或牛犊,静候人们的挑挑拣拣。我们与猪仔抑或牛犊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猪仔抑或牛犊一时半时出售不了依旧有得吃,我们一时半时出售不了就要饿肚子。
该吃中饭了,我从塑料袋里拿出昨天没舍得吃掉的两个面包,将其中一个风驰电掣到瞌睡木工怀里,心中恋恋不舍。
“谢谢啦,小兄弟,你留着自己饿的时候吃吧!你正长身体,千万要尽量吃饱呀!”瞌睡木工将面包塞还给我,说,“小兄弟,你心肠真好!你才是最需要这个面包的人哪,面黄肌瘦的,不要说你父母,我这个刚刚认识你的人看了都心疼。小小年纪就出门打工,亲人没一个在身边,肯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鼻子发酸。
“开饭啰,开饭啰,我这儿有四个馒头,我们一人吃两个吧!”瞌睡木工一边将两个馒头往我怀里塞,一边笑呵呵地说,“好丰盛的午餐呦!”
无论瞌睡木工,还是我,那个时候都经常吃不饱。
即便没有瞌睡木工塞给我的那两个馒头,没有我塞给瞌睡木工的那一个面包,我们也谁都死不了——照样都能活下去。问题是,那时的我们极其需要这种相互关心与照顾。一个人活在世上,最悲哀的并不是什么没有远大的前程抑或实现不了远大的抱负,而是身边的人都非常冷漠。如此情境天长日久,你就会开始对身边的人冷漠,接下来,你会自己对自己冷漠。一旦到了自己对自己都冷漠时,一切都尘埃落定,一切都为时晚矣。生活在自己身边人的关心与照顾与其说是一种前进的动力,倒不如说是一种现实生存的支撑。人生烟雨凄迷时,一线阳光就是一线温暖。
下午三点左右,阴云开始密布,天空越来越暗。
突然,一阵怒不可遏的咆哮声推推搡搡着反反复复的噼里啪啦的破口大骂——“我操、我操”,从我左边一路跌跌撞撞而来。
“快跑呀!”瞌睡木工慌里慌张地对我说。
我正要开口,瞌睡木工毅然决然地说:“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赶紧收起样板跟着我跑,跑得越快越好,否则死定了!”
瞌睡木工话音未落,已经拎着工具箱向右边激射出一大截。
我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样板,跟着瞌睡木工一路狂奔。
新开桥两侧的人行道是两颗倒毙的参天大树,接事的打工者是临时栖息在大树上的小鸟。狂暴的叫骂声是突如其来的激烈的枪响,惊吓得大树上的小鸟一窝蜂地飞离。
我和瞌睡木工接事的人行道左侧是一个十字路口,常年有交警执勤,其中一个矮小交警除了兢兢业业本职工作之外,还额外无私奉献(视自己心情的起伏而定),不定时地离开工作岗位,杀气腾腾地冲向人行道上不要命地驱赶我们这些打工者。
天空阴暗之极。
矮小交警一路追赶,一路咆哮:“我操、我操,狗日的乞丐——衣衫褴褛,影响市容、影响市容!”
慌乱之中——
有人落下样板,有人落下这样那样的工具,有人落下……
矮小交警接二连三,将所有东西都扔进滔滔不绝的新开河。
一个小孩打工者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在我前边,突然转身往回跑,跑得可快了。
嗨,难不成吓糊涂啦?这、这、这,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送死吗?
原来,小孩打工者仓皇逃窜时一不小心将工具箱落下了!
小孩打工者扑向工具箱,矮小交警扑向小孩打工者。
矮小交警抓住小孩打工者头发,左右开弓,凶神恶煞地煽起耳光来。
“乡巴佬,乡巴佬,打死你,打死你,影响市容、影响市容!”矮小交警叫嚣。
逃到新开桥头的我,目睹此情此景,实在是忍无可忍,拔腿就要去抱打不平,瞌睡木工死命拦住我。
小孩打工者跌坐到人行道上。矮小交警抱起工具箱,干净利索地扔进新开河里。小孩打工者连滚带爬起来,面对着新开河嚎啕大哭。
“哭丧啊,你个小王八羔子,再哭,再哭,老子将你也扔进新开河里……”矮小交警弃之不顾小孩打工者,一边骂骂咧咧不休,一边继续往前追杀。
矮小交警下了右边人行道,大摇大摆地穿过公路,走上左边人行道。
左边人行道上,接事的打工者早就逃得一干二净了。
风雨冷寒。
我和瞌睡木工飞奔到屋檐下。
矮小交警抱头鼠窜风雨中,气急败坏地鬼哭狼嚎:“我容易吗?老黄牛一样地执勤,赶鸭子一样地赶乞丐!老天爷呀,老天爷,你长没长眼睛呀,你就不能等我进了岗亭之后才下雨吗?”
小孩打工者的哭泣声淹没在激烈、迅猛的风雨中。
从小孩打工者身边经过的行人一个比一个匆忙。
有没有人听到了刚刚路过的地方有一个孩子面对着苍茫的河流苍茫地哭泣?
假如听到了——
有没有人在凄风苦雨中停留片刻,稍微安慰他一下?
有没有人无暇顾及,可是,心灵因此有些许震颤?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小孩打工者听到了自己的悲恸。
我一边咀嚼矮小交警的满腹牢骚,一边接二连三地往外呕吐。
你容易吗?你的的确确不容易——既要做一头专职的埋头苦干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又要做一个兼职的一身正气大义凛然的赶鸭人。
可是,我们这些离乡背井的打工者容易吗?
偶尔,你被风吹雨打了。我们呢?我们一直活在风吹雨打中。
和小孩打工者相比,你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此时此刻,小孩打工者不但全身暴露在凄风苦雨中,而且心灵中有更凄凉、更悲苦的暴风骤雨在呼啸、在倾泻。
你早就钻进岗亭中了。
老天爷呀,老天爷,你长没长眼睛呀?老天爷的的确确没长眼睛。老天爷不仅没长眼睛,还心灵冷漠。如果老天爷长眼睛了,并且有一颗热乎乎的心,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赶鸭子一样地赶我们这些拼死拼活挣口饭吃的“乞丐”了。
直到今天,我还对此耿耿于怀——
我们这些靠自己的辛辛苦苦养家糊口的人,怎么就成“乞丐”了?
难道仅仅就是因为我们穿得寒酸吗?
就算我们真的是沿街乞讨的乞丐,你不施舍也就罢了,也没有必要驱赶呀?即便实在是忍无可忍,非得加以驱赶不可,有必要那么地愤怒吗?
我们一没偷你家的猪,二没偷你家的人。
最刻骨铭心的是:
我们怎么就“影响市容”了?
我们是苍蝇、蚊子抑或过街老鼠吗?
我们是垃圾吗?
我们还是不是人呀?
你要是说我们影响交通,还是多多少少可以理解的。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进凄风苦雨中,冲向孤苦伶仃在人行道上的小孩打工者。瞌睡木工紧跟着我。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小孩打工者面对豁然开朗的新开河连一只落汤鸡都不是,简直就是一坨落汤鸡屎——正在颤抖中融化、消解。
我的心随之转变为一坨落汤鸡屎,随着不停地颤抖着的小孩打工者融化、消解。
我站在小孩打工者身边不知如何是好。
“小兄弟,回去吧,回去换身衣服吧!”瞌睡木工说,“衣服全湿透了,不赶紧换的话,肯定会生病的!”
“我的工具箱,我的工具箱!”小孩打工者哽咽着说,“里面不仅有斧头、钉锤,还有锯子和刨子呢!”
“这些东西丢了,是非常可惜,可是,已经丢了,也无法挽回了呀!”瞌睡木工说,“健康是最重要的!一个人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千千万万尽量避免生病呀!我们这些打工的,一旦生病了,不仅得不到很好的治疗,身边还没有一个亲人照顾,身体难受令人极其不舒服,心里的难受更加折磨人。”
水淋淋的小孩打工者的眼泪一直往下流,流在小孩打工者的脸上和身上,流在我的心里。
“东西没了,回头可以花钱再买,命没了,就永远没了,花多少钱都买不回来呀!”瞌睡木工接着说,“这些东西没了,还有其他的东西,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我们这些打工的命贱,可是,再怎么地贱,都是自己的命——自己的命自己都要珍惜呀!”
“我身上没有一分钱,没钱怎么买斧头、钉锤、锯子、刨子呀?”小孩打工者呜咽着说,“我师父肯定饶不了我,我害怕,害怕……”
小孩打工者是一个木工学徒,我是一个油漆工学徒。
我师父对我不怎么样,看样子,小孩打工者师父对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极有可能他现在的境遇比我还要糟糕得多。
小孩打工者比我还要小,这个时间更应该在学校里读书——
如果现在是上课期间,小孩打工者有可能正在全神贯注地听课;有可能正一边听课,一边东张西望窗外有一只小鸟飞过。
如果正值课间休息,小孩打工者有可能正和男同学热热闹闹地游戏着,有可能正和女同学说着悄悄话;有可能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口水流成长江、黄河。
和我一样,小孩打工者辍学了。
和我一样,小孩打工者离开家乡、离开父母来到天津打工。
小孩打工者的辍学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如果是被迫的,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家境贫寒?
家庭惨遭不幸?
一时承受不了本该快乐,却苦不堪言的读书的巨大压力?
……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其中必定饱含着一个未成年人的辛酸与无可奈何。
像小孩打工者和我这样的出门打工的未成年人还有多少呢?
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无论在什么地方,但愿他们都活得比我和小孩打工者好。
面对泪流满面的小孩打工者的面容,在他现有的年龄不应该如此显现的面容,如同面对一堵高大的、坚不可摧的墙壁,我的心一点一滴沉重起来。
小孩打工者的面容上交织着孤苦无助与惊恐不安,密密麻麻、重重叠叠。
小孩打工者的孤苦无助不仅仅是他的孤苦无助,也是我的孤苦无助;小孩打工者的惊恐不安不仅仅是他的惊恐不安,也是我的惊恐不安。
小孩打工者的面容上交织着的是他的命运,又何尝不是我的命运呢?
这仅仅是我和小孩打工者的命运吗?这又何尝不是我和小孩打工者之外的某一个人——某一些人的命运?
这不是你现在的命运,可是,这不可能是你过去抑或将来的命运吗?
人类自诩非常高贵,其实,渺小到了极点。
任何一个人的命运都是人类共同的命运。
我非常想帮助小孩打工者,可是,无可奈何自己都如同过河泥菩萨——自身难保。
将来,一旦我有能力了,遇到同样的情况,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竭尽全力的。
将来终究是将来,无论将来会是怎样的,都无助于现在。
我掏出身上仅有的两块钱,趁小孩打工者不注意偷偷地塞进他潮湿的口袋里。
在瞌睡木工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小孩打工者终于湿漉漉地离开了车流裹挟着人流的新开桥。
目送小孩打工者步履蹒跚的背影,我默默地祈祷——
祈祷他的师父大慈大悲;
祈祷他不会挨打挨骂,更不会生病。
下班高峰期呼啸而至,我的好运随之活蹦乱跳地来了。
一个慈眉善目中年妇女走到我跟前,微笑着说:“可爱的小朋友,请问你是油漆工吗?”
如同一阵和煦的春风,中年妇女的微笑吹拂得——我埋没在荒凉的冰天雪地里的一颗小心暖洋洋起来;中年妇女的甜言蜜语推波助澜,我高兴得心都快要融化了。
“是、是、是……”我忙不迭声。
中年妇女捋了捋一缕乌黑秀发。
“请问只有你一个人吗?”慈眉善目中年妇女说。
“我还有一个师父呢!”我兴高采烈地说。
“你师父?你师父白发苍苍吗?”
“我师父年轻着呢!”
“比你大不了多少?”
“比我大多了!”
“你师父高大强壮吗?”
“不要说动一根手指头,只要打个喷嚏,我师父就能将我摆平了!”
“那就好,那就好!”
不是要人油漆吗?只要技术好,不就得了!问问年龄还可以理解,毕竟年龄太小——嘴巴没毛,办事不牢;年龄太大——往往,有心无力。怎么连身材和体格都扯上了?这也不是相亲抑或相女婿!
中年妇女再次捋了捋那一缕乌黑秀发。
“我家里有一整套新婚家具急需油漆,满满一大屋子呀!已经火烧眉毛了,得赶紧倒腾好,否则,就来不及了!请问你和你的师父有时间吗?”慈眉善目中年妇女说。
“有时间,有时间!”我激动不已地说。
“现在的年轻人呀,干啥都猴急得不得了!两家原本计划得好好的,五一,在一个金子一样闪闪发光的豪华大酒店里宴请双方多如牛毛的亲朋好友隆隆重重地操办喜事。五一不是快到了吗?孰料再美好的计划都赶不上贼快贼快的变化,闺女肚子被搞大了,大得都见不得人了!我操,我操!老娘我……”中年妇女打开大话匣子,狂泻不止。
我耐心地等待着。
那一缕乌黑秀发又下落到面前,中年妇女沉浸于噼里啪啦的倾诉中,根本无暇顾及。我心里直痒痒,很想很想伸手帮助从天而降的大救星——捋开那一缕屡屡胡搅蛮缠的乌黑秀发。
过了好大一会儿,中年妇女才终于关住足够天荒地老的话匣子。
“是您的女儿嫁人,还是儿子娶媳妇呀?”我一说完就后悔不迭。有些人寡言少语,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有些人说起话来如同拧开的水龙头滔滔不绝一泻千里,好不容易消停了,你再发问,不就等于再次拧开水龙头吗?真是自寻烦恼!
“当然是我家的小子娶媳妇啦!要是我闺女如此地不要脸——就这么轻轻松松、便便宜宜、匆匆忙忙地被人搞大肚子了,我先弄死她,再自己跳进新开河!我操,我操!老娘我……”中年妇女滔滔不绝一泻千里。
真是的,得了天大的好处了,不仅不卖乖,还倒打一耙!再者说了,人家毕竟是你未来儿媳妇呀!怎么能、怎么能如此地说人家呢?
“老娘我是只生闺女,不生小子的主儿吗?老娘我不生则已,一生就一条龙接着一条龙!世上的的确确到处都有老是下雌鸡蛋、就是不下雄鸡蛋的母鸡。我操,我操!老娘……”中年妇女越说越暴露他人,越说越暴露自己。
我苦苦等待中年妇女说累了,只有说累了,她才不会说下去了,可是,我听都听累了,她照样精力充沛、激情满怀。
好长好长时间之后,中年妇女才意犹未尽地骑上自行车离去一阵风。
我暗自庆幸中年妇女终于离去之余,惊觉——她根本就没有留下干活儿的时间、地点。
中年妇女已经彻彻底底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流中,纵使我立即生长出来一对翅膀抑或变成一辆小汽车,也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大千世界,人海茫茫,躲一个人,轻而易举;找一个人,难比登天。
煮熟的鸭子就这样地飞走了!
幼稚呀,幼稚,我怎么就这么幼稚呢!愚蠢呀,愚蠢,我怎么就这么愚蠢呢!
懊悔不已的同时,我反思起来——
一个人春风满面时,一定要保持清醒与镇静,千万不能得意忘形,否则的话,接下来就是乌云滚滚了。无论做什么事情,耐心都是极其重要的,如果我一直心平气和,就不会忘记询问油漆的时间和地点了。
唉,一大块鲜美的、已经到嘴的肥肉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没了!
自己酿的苦酒自己慢慢品尝、体味吧!品尝和体味之后,才会警醒,才不会重蹈覆辙。
咦,不对劲呀!
中年妇女是不是纯粹在找乐呀?
满嘴的污言秽语,一点修养都没有!不是找乐,是找什么?难不成是找傻瓜乐一乐?我真是一个睁眼瞎子呀,两只眼睛再大,都是白搭!不要说长着眼睛的人,即便是没长眼睛的,也听都听得出来呀!白白生长了一对大大的招风耳,比聋子还要悲剧,聋子毕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聋子,我自以为是自己不是聋子,其实不仅耳朵聋了,还连心都聋了。董鸣鹤啊,董鸣鹤,干脆挖出一双眼睛喂狗吃吧,反正也只是摆设,喂狗吃,至少还可以积点德!董鸣鹤啊,董鸣鹤,赶紧拿两坨狗屎塞住两只耳朵吧,有耳等于没耳,倒不如根本没有耳,这不明摆着是资源浪费吗?
我真是一个旷世绝代的大傻子呀!
人家找我乐子,我还跟着一起乐,不仅乐在其中——乐不可支——乐此不疲,还接连乐了一个多小时。
什么是同乐?这就是同乐!什么是其乐融融?这就是其乐融融!
就在我非常“乐”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中年妇女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汗如雨注。
“小兄弟,小兄弟,非常对不起,非常对不起啦!”慈眉善目中年妇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刚才光顾着跟你家长里短,将最重要的话忘记说了,你和你师父后天上午八点去我家,我家在某某区某某大街某某小区某某栋某某单元某某号,我叫某某某!”
两眼直勾勾中年妇女的慈眉善目,我的泪水差一点夺眶而出。
“记住了吗,小兄弟?”
“记住了。”
“你说一遍给我听听!”中年妇女亲切地说。
我一字不差。
“完全正确,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那我走啦?”
“您慢走。”
“啊哈,可爱的小朋友,你不是带铅笔和笔记本了吗?记下来吧,记下来更管事!”
“好嘞!”
目送中年妇女再次消失在人声鼎沸、车声喧嚣之中,我心潮起伏——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他妈的就不是一个东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那么地慈眉善目,就连狗、甚至狗屎都看得出来,我却冤枉你!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您的的确确说着说着就原形毕露粗俗不堪,可是,粗俗之中裹挟着豪爽,粗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显现的是温文尔雅,保藏的是阴险奸诈。您的的确确是一说开了,就没完没了。我——一个乡下来的油漆工学徒,除非万不得已,陌生人是没几个愿意和我说话的,即便只是搭个讪。你不仅愿意和我说话,还和我拉起家常来;不仅和我拉家常,还越拉越长。
瞌睡木工半下午时就离开新开桥了。我环顾四周,没有一个熟人,都是些陌生的面孔,落寞感油然而生。要是中年妇女依旧在我的身边家长里短,该多好呀!
离开天津之后,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阅历的不断增多,我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人与人之间沟通和交流的重要以及困难。
人害怕独处,人与人之间需要沟通和交流。
沟通和交流是双向的,可是,往往你想倾听时,他(她)不愿意对你倾诉;你要倾诉时,她(他)不愿意倾听。
人与人之间的阻隔,不是墙壁,也不是距离,是心灵上的警戒、拒绝,是心灵上的惊恐抑或冷漠。
无论墙壁多么高大坚固,都阻挡不住两个人的亲近,要么绕过去,要么翻过去,要么干脆拆掉。
一个人在天之涯,另一个人在海之角。
即便一个人在行走,另一个人在等待,两个人也终有相见的一天。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悲欢离合,可能——行走的人行走不了了抑或等待的人不在了。
无论怎样,行走的人毕竟曾经行走,等待的人毕竟曾经等待。
如果两个人都在努力接近对方,距离就更不成问题了。
一旦心灵中布满惊恐之鸟,就不敢靠近心灵。
一旦心灵中爬满冷漠之虫,就没有心灵会靠近。
夜幕降临。
我收起样板,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四合院。
一走进出租屋,一看见老操,我就兴高采烈地说:“后天上午八点,我们去某某区某某大街某某小区某某栋某某单元某某号某某某家油漆一套新婚家具。”
老操正在食指抠鼻孔,滋滋有味道。
老操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一脸的诧异与狐疑,仿佛我不是人,是鬼,以至于忘记将粗大的食指从细小的鼻孔里抽出来。
怎么总是不相信人呀?有必要那么地大惊小怪吗?
我死盯着老操,仿佛老操不是鬼,是人。
“真的?”
“真的!”
“真的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
老操猛地将食指从鼻孔里生拉活拽出来,猛地将我紧紧地抱住。
老操抱我——不是抱腰,而是抱脖颈。
老操的脑袋和P股可以颠而倒之,倒而颠之。老操的脑袋和P股即便混淆了,也照样都是“师父”级别的,难看归难看、难堪归难堪,毕竟没有乱辈分。
老操和我之间的“关系”就大不一样了。老操和我之间钉是钉、铆是铆,不要说屁眼大的马虎眼,连针眼大的马虎眼都打不得。老操是师父,我是徒弟。师父和徒弟压根儿就不在同一个层次上。师父就要像个师父,即使压根儿不像个师父;徒弟就要像个徒弟,即便做起事来比师父还要师父。无论什么状况下,师父和徒弟都只能做分内的事情,绝对不能越彼此雷池一步。
老操比我高得多。要是老操抱我的小腰,就不得不弯下自己的老腰。如果这样的话,老操岂不是要屈尊他那师父之高大,迁就我这徒弟之矮小吗?这要是让人看见了,那还得了!老操岂不是会贻笑大方,甚至遗臭万年吗?从此以后,老操自己没脸再见人固然要不得,比这更要不得的是,一命呜呼之后,老操的所作所为还会对他子孙后代以及他亲朋好友的子孙后代造成最致命的影响——男的因此娶不到老婆,女的因此嫁不出去。
老操就是老操,抱我的脖颈不仅不用屈尊迁就,还能充分利用我这徒弟的矮小将他那师父的高大衬托出来。
老操既没有看到,也没有感觉到食指从鼻孔里生拉活拽出来时,拖泥带水出一大坨血迹斑斑的鼻屎来。
我不但看到了,而且感觉到了那一大坨血迹斑斑的鼻屎已经沾到我的脖颈上,黏黏糊糊的,如同一只刚刚剥皮的毛毛虫。
老操经常吃大蒜,吃起大蒜来中邪一样的迷醉。
老操低下脑袋抱住我脖颈同时,口中飞窜出来一股强大的大蒜味直冲我的天灵盖,击打得我头昏脑胀,可怜我死是死不了,活得难受死了。
老操高兴得要死,将我的脖颈抱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紧得我都快要死了。
我高兴归高兴,比高兴更要紧的是要命。
我喊是喊不出来了,急中生智,掐、掐、掐!
我使出能够使出的最大力气掐老操P股。
老操脸蛋掐不出一点点水来,P股同样掐不出一点点水来,不过,老操的P股敏感之极(老操脸蛋的敏感度是摄氏负一千零六度,P股的敏感度是摄氏一千零九度)。
我还没有掐出任何感觉来,老操就感觉到不能再感觉了。
“脸蛋,脸蛋,不是我的脸蛋!”老操鬼哭狼嚎,“P股,P股,是我的P股!”
我被老操弄得稀里糊涂——
您老人家的P股是您老人家的P股,您老人家的脸蛋怎么就不是您老人家的脸蛋了?
很快,我就恍然大悟——
一开始,老操误以为我掐的不是他的P股,而是他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