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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离开梁馨家之后大约两个小时,老操皱着眉头抠着鼻孔,一本正经地对我交代一番之后溜之大吉,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这是老操的一贯作风。我从来都不知道老操到底去了哪里,更不知道老操到底干什么去了。我压根儿不想知道这些,求之不得老操不在我的身边。

  我快马加鞭到四合院,四合院里静悄悄的。我早就憋不住了,飞窜进厕所里。气功大师正在龇牙咧嘴地往上提裤子,愁眉、苦脸,便秘了千年似的。“小犬,你可回来了!你,你,你,你带纸了吗?”话音未落,气功大师再次蹲了下去。

  好家伙!要是我出现晚一点点,你不就已经兜住干干净净的P股啦?

  “十万火急,来不及带纸了!农村到处都是石头、土块,即便厕所里也是如此。没纸擦P股,石头、土块凑合凑合,将就将就。城市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上不如农村!”气功大师心满意足地站起来,轻松自如地说。

  气功大师端着裤子走到厕所门口,转身笑嘻嘻地说:“正做春秋大梦时,龟儿子来势汹汹,实在是抵挡不住,惭愧惭愧啊!你忙,你忙,我回去接着春秋大梦。”

  不一会儿,我就结束了战斗,气功大师杀进来。“他妈的,又来了、又来了,龟儿子、龟儿子!”气功大师一边大声嚷嚷,一边蹲下去,一泻千里,滔滔不绝。

  我系好裤子往外走。“小犬,你的比我的有型多了,要么鸡腿一样的,要么面包一样的!”气功大师唾沫四溅地说。

  我的眼前立马浮现出来——

  气功大师一面漫不经心地在四合院里溜溜达达,一面津津有味地啃着鸡腿和面包。

  我离开厕所。“小犬,小犬,我又忘记带纸啦!赶紧帮我送过来吧,越多越好,我等你、等你,不见不散!”身后传来气功大师的尖叫,公鸭嗓子一样。

  好不容易摆脱气功大师,我一路风与火,前往新开桥。

  大老远地,公鸭嗓子在新开桥上对我招手。黑大黑塔一样地端坐在公鸭嗓子旁边。我健步如飞到公鸭嗓子身边,一P股坐了下来。

  “小犬,你是不是又被骗啦?狗日的,已经这么多次了!”公鸭嗓子尖叫。我低头不语,心中酸苦辣咸轻舞飞扬。

  “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公鸭嗓子尖叫。

  “苦命不是自找的,而是被逼的!”黑大愤慨。

  “我日,我日,我日日,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畜生!”公鸭嗓子尖叫。

  我望望天,天上没有人,也没有畜生,只有一颗奄奄一息的太阳。

  “小犬,从现在开始,你要尽量多长一个心眼。过来找人做事的,除了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都有可能是骗子!”公鸭嗓子尖叫。

  公鸭嗓子啊,我的老哥!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人世间,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只有一个——公鸭嗓子。过来找人做事的,除了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都有可能是骗子也意味着都有可能不是骗子。

  “孩子,宽下心来吧,气大伤身。无论什么时候,健康都是最重要的!”黑大低沉地说,“孩子,你去打听打听,桥上接事的谁没有被欺骗过?大家都气死了,一幢幢高楼大厦就永远都不会高楼大厦起来!无论怎样,高楼大厦都是我们这些打工的辛辛苦苦地建筑、装修的!”

  黑大啊,我的老哥,谢谢你!虽然我身体上未成年,但是,心理上已经成年了。

  “表哥,你大错特错啦!”公鸭嗓子尖叫,“我们这些常年漂泊在外的打工的就是一条条野狗拉的一坨坨臭狗屎!这座桥上接事的死光光了,还有那座桥上的。这座桥上这一批接事的死光光了,还有下一批。从古到今,只要有人住高楼大厦,就有人辛辛苦苦地建筑、装修高楼大厦!”

  现在回想起来,黑大说得在理,公鸭嗓子同样说得在理。在这个我们存活的世界里,做事的做的事,往往做事的难以享受,不做事的尽情享受。尽情享受做事的做的事的是少数人,少数人衣食无忧,因为从来都不缺做事的;难以享受做的事的做事的是大多数人,大多数人必须做事,因为衣食需求。

  中午时分,黑大和公鸭嗓子被一个牛高马大的客户招呼走了。我继续在新开桥上苦苦守候。

  天空沉重,太阳黯淡。

  我饿了。桥上接事的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吃中饭。我早就身无分文了。往常这个时侯,老操会过来送点吃的抑或送点小钱。一个个背井离乡的接事的差不多都已经充饥抑或吃饱了,老操依旧踪影全无。半下午,老操仍然没有现身,人间蒸发了似的。我死死地按捺住上蹿下跳的饥饿。

  时光寸寸流逝,夜幕静悄悄地降临,漫不经心地笼罩大地。我的心黑夜茫茫起来。光影婆娑而迷离,城市漂浮在姹紫嫣红之中。我的心黑夜重重起来。

  接事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新开桥上车来车往,人声鼎沸,嘈杂喧闹的中心是孤独和寂寞。

  我收拾好五颜六色的样板,离开新开桥,踏上短暂而漫长的归途。

  目的地不是家,亦是家。

  父母和姐妹以及我的小女孩冲天炮近在心中,远在天边。心中有爱情——爱情即家,天边有亲情——亲情即家。

  四合院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家了,我早就将牛哥、牛嫂、白老、小矮子、黑大、公鸭嗓子、气功大师等人当做自己的家人了。

  我预感老操今天会晚归,愈走愈慢,愈走愈慢。

  四合院门口,我迎面撞上牛哥、牛嫂。牛哥、牛嫂习惯晚饭后一起出去散步。

  “小犬,吃饭了吗?”牛哥轻声说。

  “吃过啦!”我大声说。

  “孩子,真的吃了吗?”牛嫂充满怜爱地说。

  “早就吃过啦!”我提高嗓门。

  “吃过就好,吃过就好!”牛哥欢声笑语。

  牛哥微微佝偻着身子,牛嫂小鸟依人在牛哥身旁。我目送牛哥和牛嫂远去,双眼润湿起来。

  我上床之后很久,老操才醉醺醺地回到房间,好不容易挣扎上通铺。

  “好你个老操,又偷偷摸摸到哪里去风流快活啦?”公鸭嗓子尖叫起来。

  “老操是个狗日的大忙人,白天白忙,晚上瞎忙!”气功大师大声嚷嚷。

  “我日,狗日的老操一天到晚快活似神仙!”公鸭嗓子接着尖叫。

  “公鸭嗓子,闭起你的乌鸦嘴,睡觉!”黑大斩钉截铁。

  “我早就睡着啦,表哥!”公鸭嗓子笑嘿嘿地说。

  “睡着了还会说话?”小矮子冷不丁冒出一句来。

  “梦话,梦话!”白老笑呵呵地说。

  老操一直不言不语,不言不语的老操呼噜震天起来。出租屋里的人都沉默下来。出租屋变成了一个黑而深的坟墓,坟墓里搁置着七个人。老操的呼噜不仅没有给坟墓带来些许生机,反而令之更加凄神寒骨。

  坟墓中的我好饿!

  我睁大双眼在深深的黑暗中,心中不停地默念着冲天炮。冲——天——炮三个字可以充饥。我不再觉得饥饿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老操一巴掌拍醒了。我怀揣油漆样板,沿着新开河旁的小街道睡眼朦胧地往前走。

  小街道冷冷清清的,我的心同样冷冷清清的。

  我和小街道同病相怜——

  是冷冷清清的我走在冷冷清清的小街道上面,还是冷冷清清的小街道走在冷冷清清的我上面?

  好长时间里,新开桥上,接事的都只有我一个人。

  新开桥一侧人行道上,瘦小的我瘦小地站立着,如同一根被遗弃的栏杆,在背后一大排桥梁护栏衬托下,突出而孤苦伶仃。

  饥饿感一阵紧接着一阵袭来。我一点点地被抽空。

  幸运的是,天气不算太糟糕,春天已经接近尾声,夏天即将到来。

  我慢慢仰起头,看不见蓝天和白云,看不见太阳和月亮,看不见家乡。

  我慢慢低下头,看见了脚上的袜子和鞋。

  鞋是祖母做的。祖母心灵手巧,一针一线出来这双棉布鞋。祖母尸骨已寒。棉布鞋虽然旧了,但是还没有破。父亲考虑到我好动,鞋不禁穿,于是在鞋底掌上一层厚厚的轮胎皮。父亲大病未愈。厚厚的轮胎皮已经磨薄了。袜子是母亲买的。袜子绣上了补丁。补丁是冲天炮绣上的。冲天炮将这双破破烂烂的袜子绣得天衣无缝,比刚穿时好看多了。要是祖母还活着,会爱死冲天炮的。父亲和母亲都还没有见过冲天炮。父亲和母亲爱我。冲天炮爱我。父亲和母亲也会喜欢冲天炮的。

  新开桥上接事的多了起来。

  我饥饿到了极点。饥饿感渐渐消失。软绵绵。飘飘欲仙。

  如果没有脚上这双祖母做的父亲打过掌的鞋子,如果没有脚上这双母亲买的冲天炮绣过的袜子,我就会漂浮起来。

  漂浮到天空中,四处流离,找不到方向。

  时光飞逝,我意识模糊起来。新开桥上的车和人淡化、消失在眼前,新开桥淡化、消失在眼前。时光咔嚓断裂,我的意识不复存在。

  良久之后,迷迷糊糊之中,我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喊:“小犬,小犬……”不仅是地道的乡音,还非常熟悉。我恍若梦中——我游荡于家乡的清晨与黄昏,口中含着温馨的幸福。我的身体剧烈摇晃起来,我一下子从天堂坠入地狱。天堂中的我神志不清,地狱中的我神志清醒。赫然眼前的是我的邻居永哥,我激动得就要飞起来。

  “小犬,睡着啦?”永哥笑哈哈地说。我差一点脱口而出——我不是睡着了,而是饿晕了。

  “永哥,永哥!”我欢叫。

  “我叫你,你抬起头来。接着叫你,瞪大眼睛看着我。继续叫你,低下头去。你一直不搭理我,我寻思你是不是真的不正常了,索性不叫你了。你东倒西歪起来,我赶紧扶住你使劲地摇晃,你终于醒过来!”永哥说。永哥言语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是永哥看着长大的,对永哥印象深刻极了。永哥浓眉大眼;喜欢眨眼睛,一眨眼睛眉毛就随之骚动。永哥只要开口,就揪起鼻子来;永哥话多,久而久之鼻子越揪越红。

  “小犬,你已经变成了非洲人啦!”永哥揪着鼻子欢声笑语。

  “非洲人?”我莫名其妙,说。

  “黑、黑!”永哥笑嘿嘿地说。

  我恍然大悟。永哥打小就喜欢逗人开心。

  永哥啊,永哥,太阳晒、煤灰亲,天长日久,不黑才怪呢!新开桥上接事的,一个比一个黑。

  当年的我在新开桥上见到永哥时的兴奋,现在回想起来都相当地值得玩味。

  新开桥上见到永哥之前,我和永哥之间不仅谈不上深交,甚至还有些许过节。永哥比我大五六岁,从小就个子高、力气大,且个性霸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时,某一天,永哥瓜子壳包鸡屎哄骗我妹妹吃,我得知后捡起地上的砖头猫到永哥背后砸向永哥。

  小学四年级时,暑假,一天下午,我和永哥打了一架。结果显而易见,我被打得很惨。事情经过如下——

  暴雨,小河涨水,河面高过稻田,河里的鱼虾游窜到稻田里。暴雨过后,河水下落,稻田里的鱼虾顺着田缺回到小河中。我第一时间冲到小河和稻田之间的田埂上,将渔网扎住最中间的一个田缺。经验早就告诉我,最中间的田缺拦住的鱼虾不仅多,还大。不一会儿,永哥牛高马大地来了。永哥将两个渔网分别扎住田埂上靠近我左右的田缺。不到半个小时,我就装满了一大脸盆鱼虾。我再三嘱咐永哥帮我照看渔网之后,端着鱼虾跑回家。我头顶空脸盆再次来到田埂上,发现我的渔网已经被置换到最中间田缺的左侧田缺上。最中间田缺上,永哥抽出渔网,倒出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来,大鱼至少有三、四斤。我杀过去和永哥扭打起来。同样在田埂上网鱼的小伙伴明明和亮亮赶紧跑到我家,将我父亲喊过来。我父亲愤怒到了极点,大骂永哥:“没良心的东西,前天晚上,你妈妈喝农药寻死,我口对口往外吸农药将她救活……”

  要是当年的我在新开桥上见到是明明抑或亮亮,肯定比见到永哥更高兴。要是当年的我在新开桥上见到是比永哥还要过节得厉害得多的邻居,我照样眉飞色舞姹紫嫣红。

  当年的我与其说是见到永哥兴奋,倒不如说是在永哥身上闻到了父母和姐妹的气息,闻到了已经离开人世的祖母曾经给予我的爱的气息,闻到了我家周围花草树木的气息。

  永哥临走之前塞给我两块钱。

  我赶紧一块钱买来五个馒头狼吞虎咽下去。

  我双手紧紧地攥住剩下的一块钱继续接事。

  大约一刻钟,步履蹒跚过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太太喘得吓人,给人感觉就要一命呜呼。老太太在我身旁坐了下来,闭上浑浊的双眼。时光嘀嘀嗒嗒往前走。我再也忍不住了,问老太太:“我可以帮你什么吗?”三言两语之后,我将犯病的老太太挽到公交站。我还是不放心,紧随老太太上了公交车。将老太太扶到她家门口后,我赶紧往回走。

  此时,我身上只剩下六毛钱了。我和老太太的公交车票已经花掉了四毛钱。

  到了公交车站之后,我突生一个念头——逃票。如果侥幸成功,接下来我拥有的就不是四毛钱,而是六毛钱。六毛钱可以买三个馒头,而不是两个。两个馒头就水可以勉勉强强吃两餐,三个馒头就水可以勉勉强强吃三餐。

  不止一次,我和老操一起坐公交车,老操逃票,我不逃票。老操逃票没出什么问题,我不逃票被老操骂个狗血喷头。

  我有了逃票的念头并且想要付诸实践,没上公交车就忐忑不安;上了公交车更加纠结。我认为这样做不对,一直思想斗争。公交车过了一站又一站,售票员在我的身边来来回回,一直不招呼我,给我的感觉我压根儿不存在似地。到站了。转身要下车时,我终于决定掏钱买票。我一只手伸向口袋。售票员双手将我拎起来。“乡巴佬,逃票,找死!”售票员高声叫喊。我羞愧难当,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

  “臭小子,你一上车大爷我就盯上你了!”售票员嚷嚷,“啥人逃票,啥人不逃票,大爷我一眼就能看穿!跟大爷我玩,你老爸都嫌嫩,更何况是你个龟儿子!”

  我挣扎起来,说:“我买、买、买票、票。”

  “迟了!”售票员气势汹汹,斩钉截铁地说,“这一次不好好地整理整理你个小乌龟王八蛋,下一次、下下一次、下下下一次,你都还会故伎重演!”我从售票员的双手中挣脱下来,不知所措。

  一个下了公交车的老太太重新走上来,笑着说:“还是一个孩子呢,你就行行好,放了他吧!”

  售票员义正词严:“杀一儆百,杀一儆百!小时偷针,长大了偷金!我得替他父母好好管教管教他!”

  “大娘我替他补上票钱,可以吗?”老太太神色庄重而严肃地说。

  我赶紧说:“奶奶,我有钱,我有钱!”我手忙脚乱,摸错了口袋。

  “孩子,没钱是吧?奶奶我这儿有。”老太太说。

  售票员飞快地接过老太太的十块钱。老太太笑着说:“不用找了,你让这孩子下车就可以了。”

  售票员连声说:“好、好、好……”

  老太太转身下了车。我正要下车,售票员从背后一把抓住我。公交车门立马紧闭,公交车开动起来。车外传来老太太苍老的叫骂声:“年轻人,做人不能这样缺德!总有一天,你会遭老天爷惩罚的!”

  公交车过了一站又一站,我一直在售票员的严密监管之中。我渐渐镇静下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去承担。自己酿的苦果自己吃,从我懂事时起父母就如此教导我。让我难以承受的是,只要上来乘客,售票员就会指着我叫嚣:“这龟儿子逃票乡巴佬!”乘客基本上都保持沉默,要么看看我,要么不看我一眼。

  快要到达公交终点站时,一个络腮胡子乘客愤愤不平:“这些打工的乡巴佬一个比一个臭不要脸,不仅把我们城里人大把大把的钞票挣走了;还吃喝嫖赌抽、偷拿拐骗坑,严重败坏了我们无比美好的社会风气!我在此郑重提议,要么将他们都赶回去,要么将他们都关押起来!”

  “做人不能这样缺德。瞎扯淡!大爷我光明正大地抓逃票的,咋就缺德上了?大爷我遭老天爷惩罚?老天爷压根儿就不存在!老糊涂,老糊涂!”售票员紧接着络腮胡子说。

  售票员是一个中年人,男性。售票员长什么模样我早就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可是,一写到售票员时,他当年的神情就扑面而来,如同巨大的梦魇。

  公交车在终点站停下来,其他乘客陆续离开——回家抑或回到不是家的目的地。

  我是一个罪犯。售票员笑嘻嘻地将我押向办公室。司机跟在后面,漫不经心地剔着满嘴的黑牙齿。一进办公室,我的油漆样板、英语书以及笔记本和铅笔就被捕获我的售票员抛弃到角落里。办公室里原本就东倒西歪地坐着五个人——售票员抑或司机,一个比一个迷糊。我出现之后,他们立马精神抖擞起来,一个比一个坐得正直。

  “我去撒尿、撒尿,憋死啦,憋死啦!”捕获我的售票员笑滋滋地说,“这个逃票的小畜生,你们好好整理整理,享受享受!”捕获我的售票员端着裤子窜出去。

  “懒人屎尿多!”一个矮小中年女子猛地站起来叫嚣,慢慢地、慢慢地走向我。我站立不动,全神贯注矮小中年女子。

  矮小中年女子终于来到我的跟前。“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啊!”矮小中年女子面无表情地说,“佩服,佩服……”

  我保持沉默。

  “老娘我轻易不佩服人,”矮小中年女子压低嗓门,“老娘我接二连三地佩服你,你个小屁孩,咋一声都不吱呢?你,你对得起老娘我吗?”

  我已经是虎口羔羊。叫也罢,不叫也罢,反正都是一死。我继续保持沉默。

  “你是聋子吗?你是哑巴吗?”矮小中年女子一字一顿。

  “他不是哑巴,也不是聋子!”捕获我的售票员端着裤子冲进来。

  “臭男人,这还用得了你啰嗦吗?老娘我当然知道他在装聋作哑!”矮小中年女子大声说,“老娘我聪明着呢!”

  “老婆,我、我、我……”捕获我的售票员说。

  矮小中年女子大叫:“闭嘴,死猪!要不是你又抓来一个可以让老娘我找找乐子的,老娘我早就一巴掌你了!”捕获我的售票员不再言语,大踏步到座位旁,坐下去站起来。

  “猴子,你撒尿也忒快了吧!”一个上年纪女人笑眯眯地对捕获我的售票员说。

  “他呀,准是又就近解决,撒在办公室后面的小树上了!”一个细皮嫩肉年轻男子尖叫。

  “浇灌、浇灌,施肥、施肥!”猴子嬉皮笑脸地说,“小树是孩子,要想孩子茁壮成长,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

  我心中念念有词——

  我是一个孩子,孩子是小树,要想小树茁壮成长,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

  “闭嘴,死猪男人!”矮小中年女子咆哮。猴子一P股坐下去,一声不吭。

  “你很镇定,”矮小中年女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好样的,好样的!”

  我纹丝不动。

  矮小中年女子飞快扒下我的外套以及衬衣。我激灵灵打个冷战。矮小女子疾速蹲下去,手忙脚乱地脱掉我的长裤和鞋袜。我全身上上下下只剩下一条裤衩,摇摇晃晃起来,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矮小中年女子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来,后退一大步,长叹一声。

  我站在办公室中间,从一棵叶茂而绿的小树,变成一棵光秃秃的小树。办公室里的七个人审视着我,不言不语,十四道目光恰似十四道尿水撒向我,浇灌我给我施肥令我快速茁壮成长。

  好长时间之后,满嘴黑牙齿司机率先打破安宁与平和,欢天喜地地说:“大姐,把小子裤衩也扒了,让我考察考察、考察考察!”

  我暗暗握紧双拳。

  “虎子,要扒你自个儿扒!”矮小中年女子叫嚣,“老娘我嫌脏手!”虎子向我风驰。

  我咬紧牙关,头发一根根树立起来。

  “马姐来啦,马姐来啦!”细皮嫩肉年轻男子呐喊。虎子电掣到座位上。

  一个白衣女子飘逸到我跟前,亭亭玉立。

  我握紧的双拳松弛下来。

  “马姐,你不是请病假了吗,咋说回就回了呢?”矮小中年女子轻声细语,“工作要紧,身体紧要。”

  “就是,就是!”猴子站起来哆哆嗦嗦地说,“工作随时随地都可以做,身体健康是一辈子的事!”

  “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马姐跺着脚说。

  “我早就看不下去了!”虎子庄严地冒泡。

  “逃票,逃票,逃票……”猴子反反复复地说个不停。

  “你们,你们还是人吗?”马姐大口喘气说,“你们,你们,你们不是人!”

  我摊开双拳。

  “马站长好!”办公室里一直一言不发的一男一女异口同声。

  “他们咋不是人啦?”话音未落,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走进来。

  “马站长好!”虎子噌地站起来,说。

  “马站长好!”上年纪女人和细皮嫩肉年轻男子同时站起来,同时说。

  “马站长好!”矮小中年女子瞪大双眼,眼眼欢笑浪荡着欢笑,说。

  “马站长好!”猴子双眼笑成两条缝,说。

  “老哥、老哥,他们欺负一个逃票的孩子!”马姐大声说。

  “他们咋不是人啦?他们也不是彻彻底底扒光了!”马站长义正词严,“不是还穿着一条裤衩吗?”

  “就是,就是!”虎子连忙说,“我们才不会连裤衩都扒了呢!”

  “这已经很过分啦!”马姐气呼呼地说,“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呀!”

  “孩子咋啦,孩子逃票就不是逃票了吗?”马站长双眉紧锁说,“无论男女老幼,都不能逃票!逃票丰厚个人利益,损害国家利益,一定要严惩不贷!”

  “老哥,你就饶了他吧,我求你了!”马姐小声说。

  “不行,钉是钉、铆是铆!”马站长一身正气凛然,说,“我是一站之长,一站之长要以身作则!家里,亲情管用;站里,除了我啥都不管用!”

  “不行,是吧?”马姐毅然决然地说,“我现在就带他走,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不在家里好好养病,一个人到处瞎窜!咱娘一个电话过来,害得老哥我一路好找!”马站长提高嗓门,“虎子、猴子,送我妹妹回家!”猴子和虎子应声而出,猴子一步三回首,虎子躲躲闪闪在猴子身后。

  马姐自顾自地帮我穿上一件件衣服。猴子和虎子回首马站长,马站长转过身去,猴子和虎子停下脚步。

  在陌生人马姐爱的浇灌下,不一会儿,我重新变成一棵叶子繁茂、碧绿的小树。

  细皮嫩肉年轻男子,将油漆样板、英语书以及笔记本和铅笔送过来。马姐接过去,打开笔记本看起来。“小弟弟,这里面都是你自己写的吗?”马姐说。

  “是。”

  “有才,有才!”

  “你是油漆工吧?”

  “油漆工学徒。”

  “真难得!”马姐坚定而爽朗地说,“一个油漆工学徒不仅坚持不懈学习,还会写一手漂亮文章!”

  马姐抑扬顿挫地朗读起来——

  我爱太阳和月亮,

  太阳和月亮爱我。

  未曾谋面的祖父和离开人世的祖母爱我,我爱祖父和祖母。

  我爱蓝天和白云,蓝天和白云爱我。

  脾气暴躁的父亲和操劳过度的母亲爱我,我爱父亲和母亲。

  我爱春天和甘霖,春天和甘霖爱我。可爱的冲天炮爱我,我爱冲天炮。

  马姐朗读的是我在新开桥上写的一首诗——《爱》。

  “小兄弟,和你比起来,老姐我差远了!”马姐笑逐颜开,说,“我工作之外净瞎混,好多年没看过啥书了,更甭提写写啥玩意儿了!”

  “小兄弟,咱们走!”马姐摸了摸我的脑袋,说。

  十字路口,我和马姐相互道别。天空开始昏暗,黑夜紧锣密鼓交接白昼。望着马姐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潸然泪下。

  我转身就要离开,猴子和虎子惊现眼前。我再次来到公交终点站办公室。办公室里,其他人已作鸟兽散,只剩下马站长和细皮嫩肉年轻男子。马站长坐在办公桌前,双脚架在办公桌上,叼着一根烟吞云吐雾。猴子和虎子同心同德,三下五除二,将我剥离到只剩下一条裤衩。

  “油漆工是不是非常有钱?”猴子说。

  “相当地有钱,个个钱包鼓鼓囊囊的!”虎子说。

  “油漆工是不是来钱非常容易?”

  “相当地容易,七捣鼓、八捣鼓钱包就鼓鼓囊囊的!”

  “油漆工学徒呢?”

  “油漆工学徒一穷二白,惨不忍睹、苦不堪言!”

  “这下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嗨,鸟屎是鸟拉的,大凡学徒必有师父!油漆工学徒的师父来钱非常容易,非常有钱!”

  ……

  猴子和虎子双口相声时,马站长一直一言不发,一直保持着同一种姿势;细皮嫩肉年轻男子不失时机地给马站长递烟、点烟。猴子和虎子说来说去说到了重点,逃票是要惩罚的,鉴于我是初犯且未成年,打就免了;罚款,罚款一百元整。

  我身上只有六毛钱,杯水车薪。我不是还有师父吗?我师父钱包鼓鼓囊囊的。我师父无法电话联系。我可以去找我师父要钱过来。我是不会一走了之的。我的衣服,油漆样板、英语书以及笔记本和铅笔扣留下来了。

  “我们等你回来,”虎子说,“我们的耐心是非常有限的,要是等了很久你还不露面,你的这些抵押物老子我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油漆样板、英语书、笔记本、铅笔,你不在乎,衣服,你总在乎吧!”

  “快去快回,下班时间早过啦!”猴子说,“我们都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女人,急着要回家伺候呢!”

  “把六毛钱还给他吧。”细皮嫩肉年轻男子轻声说。

  “不行,六毛钱可以买不少瓜子磕嗑呢!”猴子言语的同时,将攥在手中的六毛钱塞进口袋里。

  “他要乘车来回呀!乘车不是要钱买票吗?”细皮嫩肉年轻男子提高嗓门,“你让他步行吗?得走到啥时候呀?我们还要等他回来呢!”

  “给他四毛,留两毛!”虎子虎虎生威,说。

  “给他两毛回去,足以!”猴子猴精猴精地说。

  “两毛?他回来不是还要两毛钱车费吗?”虎子说。

  “回来的车费他不会找他师父要呀!”猴子说。

  我转身要离开,烟雾缭绕中的马站长尖叫:“站住!”我停下脚步。

  我的笔记本悄无声息在办公桌上,办公桌棺材一样静穆。马站长神情十分庄严,慢条斯理将笔记本挪移到面前。猴子和虎子飞窜到马站长左右,马站长左膀、右臂一模一样。

  马站长和左膀、右臂开始小品表演。

  马站长曰:“你爱太阳和月亮,太阳和月亮高高在上、高不可攀,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爱的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一个乡巴佬打工的,乞丐一模一样,简直就是癞蛤蟆痴心妄想天鹅肉!太阳和月亮爱你?你小子是不是吃屎长大的呀?异想天开!老子我就是太阳和月亮,恶心你个兔崽子王八蛋都来不及,还爱个屁呀!”

  虎子曰:“马站长是太阳和月亮,我们是啥呢?”

  猴子曰:“我们是满天星,围绕着太阳和月亮唱歌跳舞!”

  虎子曰:“奇怪,我从小到大只见过满天星围绕着月亮唱歌跳舞,从来就没有看见过满天星围绕着太阳唱歌跳舞!”

  猴子曰:“满天星可以近距离地围绕着月亮唱歌跳舞,不能近距离地围绕着太阳唱歌跳舞啦!”

  虎子曰:“你的意思是满天星远离太阳唱歌跳舞,以至于我们看不见啦?”

  猴子曰:“一语中的,一针见血!”

  虎子曰:“满天星何必远离太阳唱歌跳舞呢?不是越亲近越是一家人吗?”

  猴子曰:“太阳太毒辣啦!”

  马站长曰:“我是太阳!我毒辣吗?”

  虎子曰:“您是一颗黯淡无光的太阳,热辣都成问题,咋会毒辣呢?”

  马站长曰:“我黯淡无光?”

  猴子曰:“扯淡,您是一颗温柔的太阳啦,慈悲为怀,普济众生!”

  我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马站长曰:“未曾谋面的祖父爱你。面都未曾谋咋爱你呀?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虎子曰:“神经病,神经病!”

  猴子曰:“精神病,精神病!”

  马站长曰:“离开人世的祖母爱你。都已经离开人世了,还能够爱你吗?死得好,死得好!”

  虎子曰:“瞎说,瞎说!”

  猴子曰:“胡扯,胡扯!”

  我怒火中烧,怒气冲天。

  马站长曰:“你爱蓝天和白云,蓝天和白云爱你。蓝天是蓝的,白云是白的,我爱蓝色的蓝天、白色的白云;蓝色的蓝天、白色的白云爱我。你一个漆黑、瘦小的油漆工学徒爱蓝天、白云的资格都没有,竟然胆敢自以为是蓝天、白云爱你?”

  虎子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猴子曰:“可恨,可恨!”

  马站长曰:“人贵自知!”

  虎子曰:“我爱死蓝天和白云了,只可惜我们这儿早就没有蓝天和白云啦!大城市啥都好,就这点垃圾!”

  猴子曰:“就是,就是!蓝天和白云都跑到小农村去了,太便宜乡巴佬了!”

  虎子曰:“乡巴佬有也是白有,根本不会欣赏!”

  猴子曰:“就是,就是!糟蹋皇粮,糟蹋皇粮!”

  我压制愤怒。

  马站长曰:“脾气暴躁的父亲。脾气暴躁好哇!死小子,你父亲没少打你吧?”

  虎子曰:“找抽,找抽!”猴子曰:“欠揍,欠揍!”

  马站长曰:“操劳过度的母亲。操劳过度还活着,不容易啊!”

  虎子曰:“早就半死不活啦!”

  猴子曰:“苟且偷生,苟且偷生!”

  我攥紧拳头。

  马站长曰:“你爱春天和甘霖?狗也爱春天,春天发情!猫也爱甘霖,甘霖发骚!”

  虎子曰:“你爱春天和甘霖,春天和甘霖不爱你!”

  猴子曰:“单相思,单相思!”

  我浑身颤抖起来。

  马站长曰:“可爱的冲天炮?冲天炮可爱吗?炸死你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虎子曰:“冲天炮爱的就是你这样不要脸的!”

  猴子曰:“为民除害!”

  我斗志昂扬,可是,浑身乏力。

  马站长背靠双手,晃晃悠悠到我跟前,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龇牙咧嘴,如同我是一块鲜血淋漓的肥肉。马站长给了我左脸一巴掌。我晃了一下。马站长给了我右脸一巴掌。我晃了一下。

  “赶紧回去拿钱呀,赶紧回去拿钱呀!”细皮嫩肉年轻男子低声对我说。我转身往外走。

  我的P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一下子趴到水泥地上。

  “快走呀,快走呀,马站长已经解气了!”细皮嫩肉年轻男子大声对我说。我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站住!”马站长大喝一声。我站住了。

  “打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的!”马站长说,“我得让你一辈子记住我打你的好处!”

  “马站长,您请讲!”虎子说。

  “马站长,我聆听您的教诲!”猴子说。

  “扇你左脸一耳光,是警告你以后不要逃票了!”马站长说。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猴子说。

  “扇你右脸一耳光,是打了左脸不能不打右脸!”马站长说。“公平,公正!”虎子说。

  “踹你P股一脚,是你的裤衩太脏,让我极度恶心!”马站长说。

  “让我极度呕吐!”猴子说。

  “让我极度早泄!”虎子说。

  夜幕已经降临,灯之光接二连三地五彩缤纷起来。

  离开公交终点站办公室之后,我拐进一个阴暗的角落猫下来。

  我既不敢去找老操,也不想去找老操。

  老操对我怨怒未消,现在去找他岂不是火上浇油?

  陷入这种人生状况,喜欢我的人,我不想他们知道;不喜欢我的人,我也不想。不想喜欢我的人知道,是怕他们心疼,他们活得都很不容易,苦果最好一人吞咽。不想不喜欢我的人知道,是怕他们笑话,我从小就自尊心特强。

  铅笔没了,出租屋里还有。离开家之前,妹妹在我包里塞进了好多。妹妹塞铅笔时,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掉在铅笔上,掉进包里。妹妹知道我热爱写作,知道我喜欢用铅笔涂鸦。

  英语书没了,我省吃俭用再买。英语书上,我做了很多笔记,字里行间蕴含着我活泼淋漓的心血。英语书是我带在身边的高中时代的唯一纪念品,将英语书带到天津就是将我残缺的高中时代带到天津。将我的老师、同学,我的母校带在身边。我通过一本破旧的英语书在他乡异地延续着我对学习的酷爱,延续着我曾经的梦想。

  衣服没了,我好心疼。我的衣服本来就寥寥无几,现在这些肉包子打狗了,根本就没钱重新添置。相比较而言,我宁可不要衣服,要英语书。衣服可以暖身,不能暖心;衣服可以遮蔽裸露的身,无法滋润孤独的心。

  笔记本,我的笔记本!新开桥上,出租屋里……点点滴滴时间汇流成一条曲曲折折的小溪,我率性而随意地在笔记本上书写我的梦想、我的相思和苦恋,我的经历与命运。如果可以,我心甘情愿拿出一条腿置换笔记本。刚刚过去的短暂而漫长的岁月里,笔记本岂止是我心灵的寄托,简直就是我生命的化身,包括我的精神和肉体。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要把笔记本弄回来。

  角落里的我,蹲到地上,脑袋埋在两腿之间,双手死死地揪住头发,泪流满面。

  我想冲天炮,好想好想!我担心害怕,委屈、难受、孤孤单单。多么希望冲天炮就在我身边,我不再孤孤单单。多么希望钻进冲天炮怀里,孩子一样;冲天炮搂抱我、抚拍我,母亲一样,我不再担心害怕,不再委屈,不再难受。

  某些人、某些事,你不想忘记,岁月流逝,你逐渐淡忘了。某些人、某些事,你想忘记,无论岁月怎么流逝都难以忘却。

  若干年后,我埋葬下冲天炮,一个人坐在在坟墓前翻看她写给我的我未曾收到的信,其中一封主要内容如下:

  刺猬头哥哥,这是今天我写给你的第二封信了。晚上,躺上床,我突然一阵阵地恐惧,一阵阵地难受。好不容易睡着了,噩梦中,一根根粗大的鞭子抽打在我鲜血淋漓的心上。我疼醒了,再也睡不着了,从床上爬起来,接着写信。哥哥,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傍晚时分,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莫名地烦躁,坐立不安,干什么事情都犯糊涂,晚饭根本就咽不下去。我好担心、好害怕你在遭罪!你是一个好人,要是好人都有好报,该多好呀!哥哥,我多么想陪伴在你身边,你受委屈了,我搂抱你,抚拍你。这样,你就不会孤孤单单了。刺猬头哥哥,你是冲天炮的孩子。冲天炮一辈子疼你、爱你!哥哥,难过时,想哭就哭,跑到没人的地方大声哭。不要死死憋着,憋着会更难受的。哭就叫喊着冲——天——炮哭,这样,你很快就不难受了!我想你难过时,就将脑袋蒙在被子里哭,哭着叫喊刺——猬——头——哥——哥,很快我就不再非常难受啦!哥哥,这辈子、下辈子……永远、永远,你的平安就是我的平安;你的健康就是我的健康;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遇到你之前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遇到你之后我将信将疑了。你从小就心地善良,侠肝义胆,可是,小小年纪就遭受那么多不幸。冲天炮心疼死你了!刺猬头哥哥,我相信你会有好报的,未来的日子里你都会平安、健康、快乐的!你太好了,受过的苦太多了。冲天炮相信老天爷再也不忍心让你遭一点点罪了,冲天炮祈祷,冲天炮哀求,冲天炮天天给老天爷烧香磕头。刺猬头哥哥,冲天炮想你,想你啊!

  冲天炮啊,我的小女孩,熙熙攘攘庞然大物城市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哭喊谈何容易!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人!找来找去,即便侥幸找到了,也已经心力交瘁了,想哭都哭不了了,想哭都哭不了了啊!

  冲天炮啊,我的小女孩,熙熙攘攘庞然大物城市里,什么地方哭喊都是无关紧要的。到处都是陌生人,到处都是陌生人!你哭喊只是你的哭喊,他哭喊只是他的哭喊,我哭喊只是我的哭喊!

  冲天炮啊,我的小女孩,刺猬头哥哥是不会哭出声来的,更不会哭着叫喊你。刺猬头哥哥不敢,刺猬头哥哥一旦哭出声来,就会一发而不可遏止;一旦哭着叫喊你,就会想你想死的。

  至今,我还记得冲天炮写给我上面这封信的日子就是我逃票遭罪的日子。

  冥冥之中,两个相爱的人,不在一起,也在一起。两个相爱的人分开之后,就变成了四个人。两个人在天涯相爱,两个人在海角相爱。刺猬头和冲天炮分开之后,冲天炮就变成了两个冲天炮,刺猬头就变成了两个刺猬头。一个冲天炮和一个刺猬头在家乡相爱,一个冲天炮和一个刺猬头在天津相爱。

  冲天炮啊,我的小女孩,刺猬头哥哥想你,想你啊!如果你还在人世,就在我的身边,我会将你搂到怀里大声哭喊:冲天炮,我爱你!

  角落里,我苦思冥想——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永哥,永哥!我心中呐喊起来。

  下午,永哥临走之前告诉我他在一个家具厂油漆,让我有空就去找他玩。永哥说及前往家具厂路线时提到过我惨遭蹂躏的公交终点站。

  天无绝人之路,我可以去找永哥呀!永哥虽然有这样、那样的不是,但是毕竟不会见死不救的。凭良心说,永哥有时候非常热心。

  我起身一路狂奔。

  由于特定的遭遇,我恐惧黑暗,晚上睡觉时一定要有灯光一直陪伴,一旦灯光熄灭,我就会立刻惊醒。一路狂奔的我平生第一次恐惧灯光。夜幕笼罩下的城市到处都是灯光。我仅仅穿着一条破旧裤衩,仿佛一只落荒而逃的耗子,尽量挑拣灯光相对暗淡处跑。尽管如此,我还是时不时地被路人的目光尖锐而犀利地追杀。毕竟还是春末,夜晚依旧比较寒冷,仅仅穿着一条破旧裤衩的满大街只有我一个人。我早就感受不到寒冷了,炽热浑身的是无地自容。我在一个个路人的双眼中发现了一个个精神病人,所有的精神病人都是我。

  我冲刺到一个高架立交桥上。立交桥漫长而广阔,中间车水马龙,两侧的路灯耀眼逶迤。

  立交桥两侧的人行道上,陆陆续续有人骑自行车抑或步行经过。我咬紧牙关飞奔,超越一个个行人。我逃避不了他们滚烫的目光如针芒根根在背。疲倦缠裹住我,毒蛇一样。我不得不减速。

  迎面晃晃悠悠过来一大群人,嘻嘻哈哈。要是精力充沛,我就风驰电掣过去。我不想做一只耍猴的耍的猴。我累死了,和他们愈来愈接近。

  连绵不绝刺眼的灯光下,我仅仅穿着一条破旧裤衩。裤衩旧极了,倒也无关紧要,关键是破得出奇。

  小犬的细小P股上,一左一右非常对称两个硕大的窟窿,恰似鳄鱼的两只眼睛,熠熠生光辉、炯炯有神韵。

  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我恨不得立马变成一个爬行动物,自车水马龙下面向前爬行。

  走过来是一群建筑工人。我油漆,身上有油漆。他们建筑,身上同样有身份标记。

  “裸体,裸体!”

  “是一个男孩子,也不是一个女孩子,裸什么体呀,丢人现眼!”

  “哇,前面有一个精神病人呢!”

  “不是精神病人,是神经病人!”

  “要裸就全裸呀,前怕狼、后怕虎的!”

  建筑工人团结一致,挡住我的去路,一道道目光一条条毒蛇。

  我终于突出重围。

  “P股,窟窿、窟窿!”

  “P股,眼睛、眼睛!”

  “屁‘眼’,屁‘眼’!”

  建筑工人离我越来越远,我的心愈来愈凉。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丝毫没有察觉到早就“黑云压城城欲摧”了。电闪雷鸣,暴风雨说来就来,瓢泼一样。我成了一条丧家的落水狗,艰难地穿行在暴风雨中。

  马站长啊,马站长,我的裤衩不干净是钢铁事实。家里时,我的母亲洗得干干净净的。金师傅家学徒时,冲天炮洗得可干净了。天津,自己洗,怎么洗都洗不干净。马站长啊,马站长,我的裤衩本来就不干不净了,您老人家煞费苦心地踹上一脚之后就更加不干不净啦!马站长啊,马站长,暴风雨冲洗下,我的裤衩终于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啦!

  暴风雨中,行人无暇顾及我这个仅仅穿着一条破旧裤衩的小不点。我完全消融在暴风雨中,如同一颗小雨点,可有可无。

  我早就感受不到丝毫燥热了。冷,冷,好冷!世界是一个大冰窟,深邃,凄神寒骨。大冰窟里,备受煎熬的不止我,还有那群建筑工人,还有更多的打工者,还有流浪汉,还有尚能感受到饥饿与寒冷的找不到家的精神病人……

  立交桥上,我努力向前。蓦然回首,肆意、狂乱的暴风雨中,立交桥如同一条漫长而广阔的城市之舌暴伸,就要卷起来——将渺小的我卷进血盆大口之中。

  ……

  我水淋淋地出现在永哥面前。永哥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良久,哈哈大笑:“你还是小犬吗?你已经是落汤鸡啦!”

  我和永哥来到公交车终点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和永哥离开终点站。

  “小犬,你跟老操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连逃票都还没学会呀?老操吃喝嫖赌抽,样样能耐、样样精通!”永哥欢声笑语,“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这后浪看样子是永远都赶不上前浪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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