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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苦心人天不负,我终于接到一单生意——油漆养鸡场门窗。

  养鸡场老板来到我跟前时,我盘腿坐在天津子虚桥人行道上埋头读书。书是捡到的。

  “你是读书的,还是接事的?”我听见有人说话,声音洪亮、浑厚。我抬起头来,面前站立着一个中年男子,牛高马大,黑色的鸭舌帽子,墨镜,黑色衣裤,黑色的棉布鞋;俨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黑塔。

  “你问我吗?”

  “不是你,是谁?”

  “我是接事的。”

  “油漆工?”

  “是。”

  一块接事的围过来,异口同声:“我是油漆工!”黑塔取下帽子,摘下墨镜,光头熠熠生辉,眼神犀利,两把刀似地。围过来的人立马散开。

  黑塔交代了一下时间、地址等相关事宜,扔下两百块钱给我多退少补买油漆,转身离开之前低声说:“一心无二用,要么读书,要么接事!”

  养鸡场在城郊,至今我还忘不了下公交车之后走过的那一段漫长的路程。两大桶油漆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终至感觉千钧之重。还没到达目的地之前,我的手就已经勒出血来。那是一条望不到头的坝埂。坝埂右侧是一条大河,浑浊不堪。坝埂上,我一直都没遇到一个人,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我这一个人,或者说我这一只蚂蚁。

  养鸡场的规模比我想象中的大多了。

  油漆翻新门窗,主要是一些周而复始的简单、枯燥的动作,谈不上什么技术。至今记忆犹新的,除了养鸡场老板,还有厨房伙食、师傅以及一群养鸡的川妹子。这些无论是美好的,还是不美好的,都冲淡了油漆工作的枯燥无味。

  快到吃中饭的时间了,我离开养鸡房,一路打听,七拐、八拐,拐进厨房里。厨房不大,灶台上的两个锅大得吓死人,一个用来煮饭,一个用来炒菜。

  “你是油漆门窗的师傅?”炒菜的扭头说。我扫炒菜的一眼,随即完完全全被他手中的大铲子吸引住了,半天不吱声。炒菜的手中的铲子大得可以铲一大坨土。

  “问你话呢!”塞火的抬头说。

  “我、我、我,我是油漆门、门窗的师傅。”我说。

  我差一点吓死了!明明白白在上面炒菜,眨眼间,怎么又在下面塞火呢?很快,我就从炒菜的和塞火的你一句、我一句搅成一团糟糕的话语中得知他们是两个人,一对双胞胎,一个叫二毛,一个叫三毛。

  “你咋就这么小呢?”塞火的二毛说。

  “问你话呢!”炒菜的三毛紧接着说。

  我小!眼睛长在后脑勺上都看得出来你们比我小多了。

  “二毛,饭煮熟啦?”一个人一步跨进厨房大声嚷嚷。我定睛一看,心想:“孩子他爸来了!”进来之人比二毛、三毛老多了,一脸的沧海桑田沟壑纵横。

  “大哥,就熟,就熟!”二毛、三毛异口同声。

  不是父亲,是大哥。

  “磨磨蹭蹭的,磨磨蹭蹭的!”大哥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不一会儿,大哥一边走进来,一边说:“三毛,菜炒好啦?”

  “大哥,就好,就好!”三毛、二毛异口同声。

  “蜗牛,蜗牛!”大哥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中饭之后,我得知大哥叫一毛。一开始印象中,十几天下来大哥一毛做来做去,只做一件事——反反复复询问饭菜熟没熟、好没有好。离开之前才知道一毛除了养鸡,还要帮养鸡场老板家洗衣服、做饭以及收拾房间。老板家人口众多。一毛照顾得一片叫好声。

  相像是可以理解的,相像得一个人似的就不能不令人匪夷所思了。除了做饭,其它任何时候我都分不清谁是二毛,谁是三毛。养鸡场里只有一个人分得清清楚楚,这个人是一毛。不过,只要在做饭,塞火的肯定是老二二毛,炒菜的绝对是老小三毛。

  一毛和二毛、三毛哥仨是西北人,家里穷得连西北风都喝不上。父母在世时,一毛独自离乡背井四处漂泊打工赚钱。二毛身体不太好,三毛想读书。一毛要赚钱给二毛看病,让三毛读书。家乡无钱可赚。父母去世之后,一毛不忍心、不放心两个未成年的弟弟呆在家里,于是带着二毛、三毛一起离乡背井四处漂泊。一毛不让二毛、三毛干活儿,二毛、三毛死活不干,二毛、三毛要赚钱给一毛娶媳妇。

  二毛、三毛煮的饭要么夹生,要么粥一样。二毛、三毛炒的菜可好吃了,点石成金般将萝卜、白菜烧出山珍海味来。二毛、三毛炒来炒去,炒的都是一道菜——腌萝卜。腌萝卜两大特色:咸得苦死了;星星点点油星子。

  很快,我就和哥仨成了好朋友。三毛格外照顾我,给我吃的腌萝卜餐餐都偷偷加进一些猪油。

  2012年6月6日深夜,我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着西北哥仨的故事。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可好?想当年,父母撒手人寰之后,一毛坚持带着两个弟弟一起过日子,以至于老大不小了还光棍一根。现如今,一毛成家了吗?想当年,二毛身体不太好,三毛想读书。现如今,二毛身体好起来了吗?三毛圆没有圆自己的读书梦呢?

  养鸡场第一天吃中饭时,我就认识了那一群至今依旧个个历历在目麻辣烫的养鸡川妹子。

  开饭之前,二毛紧锁双眉对我说:“四川的一群老娘们儿和一个小姑娘就要过来了,那些老娘们儿你可要小心提防呀,一个个如狼似虎,一个个吃人不吐骨头!”

  “什么老娘们儿呀?都是可爱的小姑娘啦!”三毛兴高采烈地说。

  “最大的都已经二十一岁了,还小姑娘呢!”二毛说。

  “最小的不是才十三岁吗?小着呢!”三毛说。

  “就她们还可爱呢!”二毛说。

  “当然可爱啦!”三毛说。

  “一个个动不动就摸我,还好意思说可爱,可恶!”二毛说。

  “明明只有一个——火红火红的最大的一个摸你,咋就成一个个啦?”三毛说。

  “一个摸,其余的看着笑,相当于都摸了!”二毛说。

  “真的都摸了,多好呀!”三毛说。

  “你流氓!”二毛说。

  “不是我流氓,是她们漂亮!”三毛说。

  “都漂亮?”二毛说。

  “都漂亮!”三毛说。

  “啥眼神呀!”二毛说。

  “你眼中只有和咱们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黄色的最小的一个,当然只有她漂亮啦!”三毛说。

  “我、我、我,我可要生气了。”二毛说。

  “二哥,二哥,是我说错了,行不?你可千万不要生气呀,你身体不太好,气不得。”三毛说。

  “我生气了吗?”二毛说。

  “你没有生气啦!二哥,你说她们吃人不吐骨头就不对啦,她们有谁吃过你吗?”三毛说。

  “我说过吗?我说过吗?我、我、我……”二毛说。

  “二哥,二哥,你没说过,你没说过!”三毛说。

  一群女工叽叽喳喳地蹦蹦跶跶进养鸡场厨房里,蹦蹦跶跶进我的生命。

  离开养鸡场之后若干年,我前往成都,一呆呆了整整七年,我认识了许许多多川妹子。此川妹子和彼川妹子一样麻辣烫味。可是,我味之觉大不一样了。在成都生活期间,我和一个川妹子的关系不同寻常。我在她的身上找来找去,找不到养鸡场那个最小的川妹子。

  离开成都之后,我定居丽江。

  窗外,蓝天白云,阳光灿烂。

  窗内,养鸡场那群川妹子蹦蹦跶跶进我的小说作品里。

  我一眼看见二毛、三毛言及的黄色的年龄最小的打工妹,惊呆了。年龄最小的打工妹穿着一身黄色衣服,长得几乎和冲天炮一模一样,我差一点脱口而出:“冲天炮!”我盯着年龄最小的打工妹看,年龄最小的打工妹盯着我看。

  最后一个走进厨房的打工妹一身大红衣服,给人感觉最成熟,想必就是二毛、三毛言及的火红火红的最大的。果不其然,年龄最大的打工妹一进来就恶虎扑食到二毛跟前饿虎扑食。二毛躲闪不及,年龄最大的打工妹一只手拽住二毛,一只手摸上二毛的脑袋。二毛嗷嗷直叫。年龄最大的打工妹哈哈大笑。二毛拼命挣扎。年龄最大的打工妹加大动作的幅度与力度,仿佛二毛的脑袋是一坨面疙瘩,要将其揉搓成面团似地。二毛叫喊三毛。三毛和一个短发打工妹打闹在一起,压根儿就无暇顾及二毛。那个年代,短发女生寥寥无几,女生短发是需要一定的勇气的。

  一个长发飘飘的打工妹笑靥如花地说:“大姐,你就别再捉弄二毛啦,再捉弄,再捉弄,二毛就要尿裤子啦!”

  “我才不会尿裤子呢!”二毛大叫。

  “不尿裤子,尿床!”一个瘦瘦的打工妹说。

  “三毛才尿床!”二毛大声说。

  “三毛好可爱!”一个胖乎乎的打工妹说。

  “爱死人,爱死人!”短发打工妹拧着三毛耳朵说。

  “我小时候才尿床啦!”三毛一边打转,一边得意洋洋地说。

  年龄最大的打工妹捉弄半天二毛之后才发现我,大声说:“小帅哥,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我以为说的不是我,东张西望起来。

  年龄最大的打工妹三、两步走到我面前,电闪雷鸣:“瓜娃子,说你呢!”

  “我、我、我……”

  “你什么你,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呀,真是一个瓜娃子,不过,还蛮可爱的!”

  “大姐,他是油漆工。”三毛说。

  “你就是那个将门窗弄得和猴子P股一样通红通红的油漆工?不对呀,你好小好小呀!这么小就如此地能耐,不简单,不简单!”年龄最大的打工妹言毕,围着我一边转圈,一边上上上下下打量,仿佛我是一个外星人。我不自在极了。

  “妹妹们,都过来认识认识这个可爱的瓜娃子啦!”年龄最大的打工妹一声吆喝,另外八个立马合围住我雀跃起来。

  “你小名叫什么?”年龄最大的打工妹大声说。

  嗨,岂有第一次见面不问人大名、问人小名之理!

  “我们这些打工的大名要不要无所谓,小名比大名更管用!”年龄最大的打工妹提高嗓门。

  “我叫小犬。”我小声说。

  “小犬好,小犬好,小犬好养!”年龄最大的打工妹说完,纵声大笑起来。

  围住我的打工妹七嘴八舌——

  “我最喜欢小狗了!”

  “小狗最可爱了!”

  “小狗搂在怀里可舒服了!”

  “小狗咬人!”

  “小狗不咬人,舔人!”

  “是啊,是啊,小狗舔脚趾丫爽死了!”

  ……

  “妹妹们,从大到小一字排开,我介绍你们给可爱的瓜娃子小犬认识认识啦,到时候让他将我们每个人都油漆得和猴子P股一样通红通红的啦!”年龄最大的打工妹拍掌说。

  不到两分钟,八个打工妹真的就一字排开上了。

  “这是小二子,小二子是一个小辣椒!”小二子是那个瘦瘦的打工妹,给人感觉非常干练。

  “这是小三子,小三子最能吃!”小三子是那个胖乎乎的打工妹,一对虎牙超级可爱。

  “这是小四子,小四子不长头、只长头发!”小四子是那个长发飘飘的打工妹,脑袋的的确确小。

  “这是小五子,小五子女儿身、男儿心!”小五子是那个短发打工妹,男孩子味十足。

  “这是小六子,小六子最爱干净了!”小六子文文静静的。

  “这是小七子,小七子不放屁则已,一放起屁来奇臭无比!”小七子个子最高,一脸的倔强。

  “这是小八子,小八子睡觉时说的梦话能吓死鬼!”小八子一直沉默不语,一直笑吟吟的。估计是做梦时说话说够了抑或做梦时把要说的话都说了。小八子无声胜有声,笑起来可美了。

  “这是小九子,小九子是姐妹们最宠的!”小九子是长得几乎和冲天炮一模一样的打工妹,全身到处透着精灵古怪。

  “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小九子一边向我伸出一只白白净净的小手,一边微笑着说。我犹犹豫豫起来。

  “男孩子害什么羞呀!”年龄最大的打工妹一边将我的一只手拽向小九子,一边大声嚷嚷。小九子握住我的手。霎那间,天旋地转,我感觉我握住了整个冲天炮。

  “自我介绍,我叫大姐,我一天到晚除了养鸡,就是吃喝拉撒睡!”年龄最大的打工妹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嗨,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有叫大姐的!

  “放手呀,放手呀,两个人还一握起来就没完没了呢!”大姐大声说。我迅速抽出手。

  吃饭时,九个打工妹一字排开蹲在墙根下咸萝卜下饭一个个吃得贼香贼香的。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这群苦中作乐的打工妹。

  我吃完饭,抬头发现小九子盯着我看,我赶紧盯着小九子看。

  第三天下午,我屋外油漆窗子,小九子屋内喂鸡。

  “你为什么一见我就一直盯着我看?”小九子隔着窗子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手足无措,差一点从凳子上跌下去。

  “小心,小心!”小九子大叫。我稳住身体。

  “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的啦,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小九子笑吟吟地说。

  “我什么时候紧张啦?”我正儿八经地说。

  “你没紧张,你没紧张!”小九子紧张兮兮地说。

  “只是和你开个玩笑的啦,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我笑呵呵地说。

  “小犬哥哥,你好坏!”小九子开怀大笑,笑语含癫。我紧跟着开怀大笑。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小九子再次来到我的跟前,笑容灿烂地对我说:“我喜欢你盯着我看!”言毕,立即转身离开。我目送小九子远去的背影心潮起伏。

  第五天上午油漆时,我再次遇到喂鸡的小九子。

  我一忍再忍,实在是忍不住了,问小九子:“大姐一见我就叫我可爱的瓜娃子,瓜娃子是什么意思呀?”小九子顿时笑弯了腰。

  我感觉不妙。

  半天,小九子才直起腰来。“小犬哥哥,你太可爱啦,真的是一个可爱的傻瓜!”小九子笑逐颜开地说。我不好意思起来。

  “小犬哥哥,瓜娃子就是傻瓜呀!”小九子大声说。我嘿嘿嘿地笑起来。小九子紧跟着嘿嘿嘿地笑起来。

  第八天下午,我到处找一把不翼而飞的油漆刷子,在养鸡场的一个角落里发现小九子,小九子蹲在地上,一只手拿着我的油漆刷子,刷子上淋淋漓漓红色的油漆;一只手食指沾着油漆在墙壁上写着什么。我偷偷摸摸到小九子身后。小九子在墙壁上写下一行字——“哥哥,我爱你!你爱我吗,哥哥?”小九子的字歪歪扭扭的,稚气中透着一股股灵动。

  离开养鸡场前一天晚上,小九子声泪俱下告诉了我小八子的悲摧遭遇——

  两年前,在某个城市打工的小八子由于没有及时办理暂住证被抓了起来,不容分说,小八子稀里糊涂地被送到一个农场劳作。三个多月之后放出来的小八子衣衫褴褛,全身上上下下脏兮兮的,到处活蹦乱跳着虱子,面容憔悴,神情痴痴呆呆。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四处漂泊的我最终定居丽江,总算找到了一个心满意足的死了埋葬自己的地方。

  窗外黑沉沉的,我思绪万千——

  大姐告诉过我丈夫嗜赌成性,日子早就没法过下去了,年底回家过年时要和丈夫离婚。大姐离婚了吗?离婚了的话,是一直单身,还是重新嫁人了?大姐再次嫁的人好不好?

  小二子还是那么瘦吗?

  小三子更胖了吧!

  小四子梦想做一个演员。小四子梦想成真了吗?

  小五子的母亲重病缠身,一直卧床不起。小五子母亲的病好了没有?也许,也许,小五子母亲早就离开人世了。

  小六子唱歌可好听了。小六子还喜欢唱歌吗?

  小七子幼年时父母离异,父母离异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小七子发誓一辈子不结婚生子。小七子是不是还在毅然决然地坚守着自己的诺言?

  小八子还经常做噩梦吗?

  小九子一直都没有告诉我爱的哥哥是谁。小九子爱的哥哥爱小九子吗?要是他们两厢情愿、心心相印该多好呀!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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