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鲁迅也适当地养生,嗜烟饮酒也受到夫人许广平的有效控制,但往年积劳向晚年鲁迅连本带息地索要昂值,鲁迅疾患不断,看病的次数明显增多。但再多不过是敷衍,他自己也是个焦躁的病人,医药仅成安慰剂。鲁迅依旧透支着自己的生命。
1936年3月,鲁迅又病了,他靠在二楼的躺椅上,心脏跳动得比平日厉害,脸色微灰了一点。
夫人许广平正相反,脸色是红的,眼睛显得大了,讲话的声音是平静的,态度并没有比平日慌张。有一天,许广平一走进客厅,就对萧红说:“周先生病了,气喘,喘得厉害,在楼上靠在躺椅上。”
鲁迅呼喘的声音,不用走到他的身边,一进了卧室就听得到的。鼻子和胡须在扇着,胸部一起一落。眼睛闭着,差不多永久不离开手的纸烟,也放弃了。藤椅后边靠着枕头,鲁迅的头有些向后,两只手空闲地垂着。眉头仍和平日一样没有聚皱,脸上是平静的、舒展的,似乎并没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鲁迅坐在躺椅上,沉静地,不动地闭着眼睛,略微灰了的脸色被炉里的火染红了一点。纸烟听子放在书桌上,盖着盖子,茶杯也放在桌子上。呼喘把鲁迅的胸部有规律性地抬得高高的。
鲁迅必须得休息了,可是他从此不但没有休息,并且脑子里想得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像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样,印珂勒惠支的画,翻译《死魂灵》下部,刚好,这些就都一起开始了,还计算着出30集。鲁迅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好,就更没有时间注意身体,所以要多作,赶快作。
当时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都以为鲁迅不注意休息是不以为然,后来读了鲁迅先生《死》的那篇文章才了然了。
鲁迅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时间没有几年了,死了是不要紧的,只要留给人类更多。不久,书桌上德文字典和日文字典都摆起来了,果戈理的《死魂灵》,又开始翻译了。
鲁迅在临近死亡的威胁下,没有丝毫的沮丧、忧愁,他以坚忍不拔的意志更加快了工作速度。
鲁迅的身体不好,容易伤风,伤风之后,照常要陪客人、回信、校稿子。所以伤风之后总要拖下去一个月或半个月的。
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校样,1935年冬至1936年的春天,鲁迅先生不断地校着,几十万字的校样,要看3遍,而印刷所送校样来总是10页8页的,并不是一起送来。所以鲁迅不断地被这校样催索着,然而鲁迅竟说:“看吧!一边陪着你们谈话,一边看校样,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听。”
有时客人来了,一边说着笑话,鲁迅一边放下了笔。有的时候也说:“几个字了,请坐一坐。”
1936年春,鲁迅的身体不大好,但没有什么病,吃过了夜饭,坐在躺椅上,总要闭一闭眼睛沉静一会。
许广平对萧红说,周先生在北平时,有时开着玩笑,手按着桌子一跃就能够跃过去,而近年来没有这么做过。大概没有以前那么灵便了。
来看鲁迅的人,多半都不到楼上来了,为的是能让先生好好地静养,所以把客人这些事也推到夫人许广平身上来了。还有书、报、信,都要许广平看过,必要的就告诉鲁迅先生,不十分必要的,就先把它放在一处,等鲁迅好些了再取出来交给他。
收电灯费的来了,在楼下一打门,许广平就得赶快往楼下跑,怕的是再多打几下,就要惊醒了先生。
海婴最喜欢听讲故事,许广平除了陪海婴讲故事之外,还要在长桌上偷一点工夫,来看先生为有病耽搁下来尚未校完的校样。
1936年,鲁迅在病重期间,给瞿秋白的妻子杨之华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尹兄:
6月16日信收到。以前的几封信,也收到的,但因杂事多,而所遇事情,无不倭支葛搭,所谓小英雄们,其实又大抵婆婆妈妈,令人心绪很恶劣,连写信讲讲的勇气也没有了。今年文坛上起了一种变化,但是招牌而已,货色依旧。
今年生了两场大病,第一场不过半个月就医好了,第二场到今天两个月,还在发热,据医生说,月底可以退尽。其间有一时期,真是几乎要死掉了,然而终于不死,殊为可惜。当病发时,新英雄们正要用伟大的旗子,杀我祭旗,然而没有办妥,越令我看穿了许多人的本相。本月底或下月初起,我想离开上海两三个月,作转地疗养,在这里,真要逼死人。
大家都好的。茅先生很忙。海婴刁钻了起来,知道了铜板可以买东西,街头可以买零食,这是进了幼稚园以后的成绩。
秋的遗文,后经再商,终于决定先印翻译。早由我编好,第一本论文,约30余万字,已排好付印,不久可出。第二本为戏曲小说等,约25万字,则被排字者拖延,半年未排到一半。其中以高尔基作品为多。译者早已死掉了,编者也几乎死掉了,作者也已经死掉了,而区区一本书,在中国竟半年不能出版,真令人发恨。不过,无论如何,这两本,今年内是一定要印它出来的。
我不要德文杂志及小说,因为没力气看,这回一病之后,精力恐怕要大不如前了。多写字也要发热,故信止于此。
俟后再谈。
迅上
7月17日
这是1936年7月17日,鲁迅写给瞿秋白的妻子杨之华的一封回信。鲁迅与瞿秋白夫妇的书信往来,是他们彼此间长期交往的重要方式。
瞿秋白牺牲后,1935年9月初,夫人杨之华在中国共产党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的安排下,与陈云、陈潭秋、曾山等离开党组织屡遭破坏、处境危险的上海前往苏联。此后,杨之华仍继续与鲁迅保持着书信联系。
鲁迅在信中还特别提到他抱病从事的一项具有重要意义的工作,即抓紧时间整理出了瞿秋白的遗译、遗著,也就是著名的《海上述林》,并已经或准备交付印行。
通过鲁迅信中的叙述,使人感到鲁迅非常盼望此书能早日出版的迫切心情。牺牲在反动派枪口下的瞿秋白是鲁迅最亲密的战友,此时病中的鲁迅为纪念缅怀牺牲的战友,付出了如此之多的心血和努力。这其中表现出鲁迅坚强的精神与毅力。
冯雪峰对此回忆说:
1936年我回上海,鲁迅先生也是谈到什么问题都会不知不觉提到秋白同志的。特别是“至今文艺界还没有第二个人”。这句不自觉地流露了对于牺牲了的战友的痛惜与怀念情绪的话,我一想起就感到了痛苦。那时候鲁迅先生自己也在病中。
在逝世前,撑持着病体,又在当时那么坏的环境里,编、校并出版了秋白同志的遗译、遗著《海上述林》两大卷的鲁迅先生的心情,我想我们是能够了解的,应该了解的。
晚年的鲁迅的真实思想,基本上都通过这封家长里短、自画像式的信函展现在人们面前。当然,这封信仅是写给杨之华的,此时处于苦恼、郁闷中的鲁迅,内心的积郁也只能同自己知心的战友来诉说,可见鲁迅与瞿秋白夫妇间的深厚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