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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情敌报信

  恋人约会时的时间过得最快,我们坐在堰塘堤上,扯着两家的闲话,不知不觉天已晚了。颜哲说:“大概怕是有10点了吧,该回去了,要不冬梅和月琴又该笑话你了。”我说:“好吧,回去吧!”颜哲站起来,笑着对我张开双臂:“来吧,咱们的的老规矩。”

  告别前颜哲一定要再和我“亲热”一次的,我投身入怀,享受着他的热吻和拥抱。正在情浓时,忽然听到很近处有一声冷笑!俩人一激灵,立即分开身子。我忙整理好头发,仔细搜索四周。不,不是幻觉,隔着一株蓖麻,仅一米之外有一个清晰的男人身影。他是何时走近的,我们一点儿都没察觉,我们信赖的蓖麻丛屏障反倒成了对方的掩护。我声音颤栗地问:“谁?”

  那边冷冷地回答:“是我,庄学胥。我找颜哲有急事。”

  我一下子面庞发烧,我想他一定听到了我们的情话,也看到了我俩刚才的“亲热”。让庄学胥看到这些,比让其他人看到更令我难堪。我们是街坊,学胥哥从小就知道护我,而且在年岁渐长时,他分明对我有意的,但我那时已经选定了颜哲,这让我总是对学胥哥有隐隐的愧意,以后我也能看出他对颜哲隐蔽的敌意。文革时他是第一个朝颜伯伯掷出那块致命的石头,对此我不会为他辩解,那是他内心深处阴险的公开显露。自从他显露了阴险的一面后,我和他的关系就非常冷淡了,不过私下里我也猜想,当他决定向颜哲的父亲落井下石时,也许,“情敌”的嫉恨是因素之一?

  不管怎样,既然让他撞见了,我也得去面对。我绕过那株蓖麻,硬着头皮向他走过去,问:“学胥哥,你找颜哲有事?”仓促中,我说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接着又问道:“你咋知道我俩在这儿?”

  他又是一声冷笑:“你问问全农场的人,哪个不知道这儿是你们约会的老地方。”

  我更加脸红了,原来我们自以为保护得很好的秘密,已经成了农场的公开话题。颜哲从我身后跟过来,用力拉了拉我的后衣襟,虽然没有言语交流,我也能揣摸出他的意思:你不用在他面前难为情,恋人有点儿亲热举动算不上丢人事。

  然后颜哲平静地问他:“找我啥事?”

  庄学胥狠狠地撂了一句:“啥事?对你生死攸关的大事!”

  听他这么一说,我俩顿时有一点儿吃惊,但也仅是“有一点”而已。颜哲只是一个普通知青,没杀人放火没写反动标语,会有什么和性命攸关的大事?颜哲又拽了拽我,分明是说:沉住气,别听他吓唬。庄学胥知道我们不会信,便冷冷地说:“颜哲,你是不是打算到省里去告赖安胜?”

  我们这次真的吃惊了,因为直到目前,这还是只有我俩才知道的私密话,看来庄学胥的威胁并非空穴来风。

  这事是因孙小小而起,农场共有北阴市和旧城县的68名知青,孙小小是年龄最小的,下乡时不足14岁。按理说,这个年纪是不够下乡条件的,但孙小小家门不幸,母亲和姐姐都是县里有名的破鞋,据说她上高中的姐姐在教室里靠墙站着就把那种事办了。他父亲嫌丢人,愤而离家出走,不知所终。

  后来,作为政治模范的旧城县在全国率先兴起“城镇居民上山下乡”的热潮,说起来旧城县其实比当时的全国标杆县甘肃会宁县更早,但会宁县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口号:“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于是在全国出了名,但北京的记者此前到旧城县采访时,到处看到的却是这样的谩骂标语:某某是地主婆,某某是破鞋,滚下乡去!

  这种口号上不得台面的,比起会宁县自然低了一个档次,而且旧城县的做法太左,哪家该下乡的不服从命令,工作组就到这家吃大户、扒房子,当时创造的办法是:三间的住房只用扒中间一间就行,这样扒房效率最高。全县被折腾得一片鬼哭狼嚎,老百姓当街拦住北京记者下跪哭求,所以上边最终树立了会宁县当标杆,而旧城县只能附于骥尾。

  孙小小的母亲和姐姐既然是有名的“破鞋”,自然头一批被撵下乡,孙小小不能一个人留在家里,又不好跟着她妈,只好“照顾”到知青农场来。知青们都知道这些根由,因而对孙小小有潜意识的歧视。再加上小小有点缺心眼儿,农村话叫“八成”,这些因素综合起来,让她成了男知青们经常逗弄的对象。

  那天在稻田里拔稗子,孙小小也在,田里尽响着她无忧无虑的笑声。孙小小长得很漂亮,皮肤白嫩,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水灵灵的,两颊有两个酒窝。虽然年纪不大,胸脯已经开始鼓起来了。熟识孙家的人们说,孙小小颇得其母亲和姐姐的风范,母女三人在容貌上都算得上是县里头一份。

  知青林镜逗小小:“你看你,拔错了,拔的都是秧苗!”

  小小看看手里的稗子,不服气地说:“不是,是稗子,我认得的,秧苗我没拔!”

  后三个字的谐音让林镜起了联想,他反应很快,马上接过话头说:“你没‘爸’?你‘爸’可多了!”

  周围的男知青们马上听懂了,哄然大笑。小小听不懂,气恼的一遍遍重复:“我没拔,就是没拔!”

  她越说这俩字,大伙儿越笑。我看不过,喊过来孙小小,让她到田埂的开水桶给我端一杯开水。小小一向听我的使唤,立即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了。

  我回头对林镜说:“林镜,有句话不知道我当说不?我知道你们看不起小小的家世,但那不是她的错。你们要是总是这样着一直耍笑她,只会有一个结果:让她走她妈和她姐的老路,你们愿意这样吗?”

  林镜刷地红了脸,很有点儿无地自容的样子,刚才跟着起哄的其他男知青也讪讪地沉默了。林镜其实是个好男孩,平素与我和颜哲很友善,心地也不错。听了我的责备,以后再也没有戏弄小小了,反倒经常护着她。小小也凭本能认准了我,就像小狗小猫能认准家里哪个人最亲它一样,她有什么心里话,一点儿也不瞒我。

  前天晚上,我已经睡着了,忽然有人扯我的胳臂儿。我睁开眼,原来是外宿舍的孙小小。她俯在我脑袋上方,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让我说话,然后悄悄拉我出门,一直走到离知青宿舍较远的地方才停下,因为在这儿说话不会有人听到了。

  我小声问:“啥事?把你紧张成这个样子!”

  她确实非常紧张,浑身止不住地发颤,两眼像高烧病人那样怪异地明亮。我原以为她是让吓的,后来才(非常痛心地)知道,她不光是害怕,更主要是亢奋,而这一幕最终极大地影响了她,让她一生都走歪了。

  她说:“赖场长刚从我们屋出来,我就来你这儿了!”

  鉴于这会儿已经是深夜,再衬着她异常的表情,这句话让我有了误解:莫非那个色鬼场长把小小怎么了?原来不是。事情居然是这样的:孙小小、岑明霞和宗大兰住一间房,这些天,宗大兰回北阴探亲去了,只留下小小和岑明霞两人。一个小时前,小小刚想睡着,就听前门“吱嘎”的一声,有个男人推开半掩的门进来。天气热,男女知青们睡觉都不上门的。那人熟门熟路地走向里边岑明霞的床铺,撩开蚊帐坐到床边,小声的和岑明霞谈话,原来是赖场长。两人谈了很久,小小在这边竖起耳朵听,也能听出个大概。

  赖场长说:“农场来了第一批招工指标,可惜不太满意,是县纺纱厂的,集体工指标,不是全民工。让不让你走这批指标,我很犯难。走吧,兴许以后有更好的地方;不走吧,要是以后的指标还不如这次呢,你说该咋办?”

  听见岑明霞小声说:“我听你的,听哥的安排。”

  那边沉默一会儿,赖场长小声冒出一句:“……也舍不得你。”

  “那我先不走,等下一批吧!”

  后来那边不说话了,只听见床咯咯喳喳地响着。农场各宿舍都是土坯垒的床,上面铺着高粱杆,咯咯喳喳就是高粱杆的声音。小小偷偷抬起头,借着月光观察,透过岑明霞的蚊帐,隐约看见赖场长趴在岑明霞身上,光着P股赖撅着。孙小小吓坏了,一动不敢动,生怕场长发现她没睡着,其实赖场长那边根本不在乎她,后来听见岑明霞小声央告:“哥你小心点,别流到里边……”

  之后就没有声音了,赖场长在她身上趴了一会儿,下床走了。孙小小再也睡不着,一直等到岑明霞睡熟,她才偷偷来找我。

  听着小小绘声绘色的描述,我止不住手足发冷,那是缘于极度的愤怒,说句没道理的话,如果赖安胜把那个贱女人唤到场长室里去,管他咋样干,我肯定不会这样愤怒。但他竟公然当着另一个女知青的面,当着一个14岁的女孩子的面,他竟然一点儿也不担心别人会告发他!

  早在知青下乡之前,“上边”就深知女知青们面临的危险——女知青和他们的男上级。一边是比农村姑娘嫩,而且风情万种的城里女学生;一边是握有生杀大权的、又常常处于性饥渴状态的农村男干部。这种双重的不对称会造成什么后果,那是不难想象的。所以,上边制订了保护女知青的强力措施,甚至比保护军婚更严厉。在旧城县就曾发生过轰动全县的一件事:一位女知青到公社邮局去寄信,一个同她相熟的男职员一时发贱,开了一个过头的玩笑,顺手拿剪刀把她的辫梢剪掉一段。这位姑奶奶大怒,立即喊来男知青把那人痛打一顿,又不依不饶地告到县里。县革委极为重视,责令法院严判。最后那人被判两年徒刑,开除公职,罪名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也亏得法检两院能想出这么机智的罪名,因为那人仅剪了一个辫梢,划入“流氓犯”肯定不够格的。这桩案子确实震慑了不少农村干部,他们相互见面时会开一些荤玩笑,说:一堆嫩生生的香瓜放到眼前不敢啃呀,叫咱们干眼气。

  可是在我们农场,那个色鬼竟嚣张到这样程度!孙小小盯着我,一双大眼像猫眼一样发亮。我强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考虑片刻,劝小小说:“可不敢告诉别人!这是大事,如果你说出去,又没有真凭实据,赖安胜一定饶不了你。”

  小小一个劲儿地点头,说我只信得过云姐你一个人,我只对你说,绝不会告诉别人。我劝她回去睡吧,岑明霞不一定睡熟的,如果她发现在那件事之后你偷偷出来,肯定会怀疑你。

  小小说:“好的好的,我就回,我这就回。”但她并没有回去的意思。

  我问:“小小你还有啥事?”

  小小的问题显然不好出口但又非常想知道,她犹豫片刻,还是问道:“秋云姐,岑明霞说‘流到里边去’,那是啥意思?啥子流到里边?”

  我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窘得我脸上直发烧。我喝道:“别问了!这些事情不该你知道的,快回屋吧!”

  看到我真的生气了,孙小小不敢再问,乖乖地回去了。看着月光下她已经开始发育的身影,我止不住心中发冷,因为我已经预见到小小的未来。她因为历史的阴差阳错,看到了这个年龄本不该看到的事情,这些劣性刺激太强烈,让她对性事的兴趣远远超出14岁孩子应有的限度。我想,她很难逃脱她母亲和姐姐的覆辙了。

  我果然不幸而言中,孙小小次年招工回城,那年她还不足16岁,很快变成一个纵欲无度的淫妇,情人是一个又一个的。直到20年后,那时她改名叫孙肖晓,当上了市骨科医院的护士长,和第三任丈夫离了婚,仍每天去他家住,社会关系影响很坏。我那时和她基本没有来往,有一天在街上偶然遇上她,扯了一会儿闲话。那年她大概有三十七、八岁,总的说来,漂亮的“硬件”还在,大眼睛,白皙的皮肤,胸脯丰满,两个迷人的酒窝,身段也保持得不错,但当年少女的光艳是永远失去了,只能靠粉底和眉影来弥补了。她的穿衣相当新潮,迷你裙,露肩的T恤,这在当时的北阴都是为天下先的。但我总觉得她和真正的年轻姑娘不同,那些新苗是从新时代中长出来的,骨子里都带着新潮;而孙肖晓却是在努力追逐一个不属于她的时代,有点悲剧性。

  闲谈中,鉴于往日的友情,我把那些街谈巷议告诉了她,也委婉地劝了她几句。孙小小非常真诚地、坦率地、理直气壮地说:“云姐你不知道内情,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和我离婚之前是有条件的,非要我答应他在离婚后还要陪他睡100次。当时我为了能痛快离婚,只好答应了。我现在是数着指头去他家的,只要睡够100次立马就走,一回便宜也不让他多占!”

  听到这里,我唯有叹气,不再劝她了。那时有一个随意的想法,单是因为孙小小这一生的堕落,赖安胜就是死一百次也不为过。

  第二天晚上和颜哲约会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颜哲顿时勃然大怒!发怒的原因和我一样:不光是因为赖安胜诱奸女知青,更因为他做事之嚣张。颜哲甚至骂了粗话,而他过去是从不骂粗话的:“混蛋,禽兽不如的东西,色胆包天,太不把知青当人了!我明天就去县里去告他,县里告不倒我去地区,去省里!”

  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已经经过一天的沉淀,所以比他冷静一些。

  我说:“我不反对你告,但是得慎重。这种事岑明霞是绝不会承认的,孙小小这种见证人也十分靠不住,年纪太小,又缺心眼,指不定让赖安胜怎么一唬就唬住了。弄不好赖安胜会反咬一口,说你陷害革命领导干部。”我又说:“你告还不如我告呢,至少我的出身比你硬,再说孙小小是对我说的。”

  我的话让他冷静下来,他想了想,摇摇头说:“你不能出面,一个姑娘家绝不能和这种事搅和在一起。”

  他说得也有理,姑娘家和这种事搅在一起,身上再干净也会被泼上一身屎。最后我们商定,先不去告,暗地里收集证据,等有把握了再说。这会儿听庄学胥拎出我们的密语,我十分吃惊,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些话我从没告诉过第三者,想来颜哲也不会说。我忽然想到:既然庄学胥今天能悄悄来到我们身边而不被觉察,也许那天他也来了,并且还偷听了我们的谈话,然后又向赖安胜告发?也许他一直在跟踪我,贴近我们俩的身边,用阴森的目光,看他心仪的姑娘咋和另一个男人“亲热”?我在心中再次仔细地捋一遍,确信这个推理有八成是对的。这让我止不住心中发颤——不光是因为对这件事的恐惧(太可怕了,如果我和颜哲在这儿亲热时,一直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们)而且是对人性的恐惧。如果庄学胥真的干了这些事(跟稍、偷窥和告密),那这人就太可怕了。

  但为什么他又跑来为我们通风报信?我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因为庄学胥紧接着撂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他说道:“赖安胜已经知道颜哲要告他,他打算‘做掉’颜哲以除去后患!凶手都找好了,是咱场的陈得财和陈秀宽。”

  我俩大吃一惊,不过虽然震惊,但我们打心眼里不信。赖安胜确实是个坏种,说他干啥坏事我们都信,可是这么公然策划杀人未免太离谱,就是有这个阴谋,也不会轻易让庄学胥知道吧!也许这只是庄学胥的阴谋,他想挑起颜哲和赖安胜拼命,自己好从中渔利……

  庄学胥显然深知我们的思路,大喝一声:“你们以为他不敢!别迂了!你们只用想想,如果你敢把他奸污知青的事捅出来,他会得到啥下场,就知道他敢不敢干了!”

  我俩立刻一惊,马上领悟到庄学胥的话是对的。据说赖安胜已经在农场里勾搭上了两三个女知青做他的相好,从岑明霞这件事情来看,那些传言不会有假。如果全都是真的,那他至少是要被判10年徒刑,如果撞上“严打”,挨枪子儿也是有可能的。“设身处地”地站在他的角度去想,他为了保住场长的宝座,为了避免坐牢甚至挨枪子儿的下场,以他的六分流气四分霸气,当然会毫无顾忌地铤而走险,反正他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失去了。

  我和颜哲确实是书呆子,即使在运用智谋策划政治战争时,也不由自主地按“羊”的思路,而不会体悟到“狼”的想法,而庄学胥显然是深谙“狼”道的。

  他看看我俩的表情,知道他的话正中要害,便不欲多言,说道:“反正我已经尽心啦,信不信由你们,颜哲你好自为之吧!”

  他转身要离开时,颜哲急忙问了一句:“庄学胥,能问问你这样做的动机吗?”

  庄学胥对这个问题显然早有准备,冷冷地说:“赖安胜是个不知死活的驴种,杀人这种事也敢干?总归会露馅的,早早晚晚罢了,我才不会陪着他跳火坑。再说,咱们毕竟是老街坊老同学,我不想让你不明不白的送命。”

  我和颜哲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我不大相信他说的后一个原因。理由很简单:如果他透露的消息是确实的,那他很可能先做了告密者,否则赖安胜不会这么信任他,甚至让他参与,至少是风闻了杀人预谋。他肯定是先告了密,见赖安胜决定杀人,又怕了,所以扭回头向我们泄密。这样,即使那桩凶杀案被揭开,他也没有责任了。

  按说,听他通报了这么重要的消息,我们该向他致谢的。但因为这样的心理,我实在不愿意,最终也没把“谢”字说出口。

  庄学胥对颜哲说:“不过,赖安胜的事拿不到真凭实据之前,我不会出头为你做证人的,我把丑话说前头,到时候你别烦我。”

  颜哲说:“对,你不会为我火中取栗的。等我把赖安胜告倒,你就可以安安稳稳的做场长了。”庄学胥没有说话,便匆匆离开了。

  我俩开始认真思索面临的危险,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已经真真切切悬在头顶了。也许,两个凶手这会儿已经潜伏在四周?颜哲说不会,你不用草木皆兵,但我宁可小心一些。我不敢在这儿多停,拉着颜哲,在蓖麻丛的掩护下,悄悄转移到一个新地方。

  确认周围没人潜伏后,我急迫地说:“先不管庄学胥是什么动机,我相信他说的消息是真的,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颜哲,你继续呆在农场太危险,谁知道姓赖的啥时候下手?防不胜防。我想咱们干脆破釜沉舟,到县里去告他,只要把这件事公开,他就不敢再对你下手。”

  颜哲摇摇头:“你前天说的话是对的,这包脓还没熟透,不能硬挤,咱一定得拿到真凭实据。否则,如果庄学胥不认账,孙小小又被吓住、哄住,那咱们可就输定了,反倒落个陷害革命领导干部的罪名。”

  “我也考虑到这种可能,那就实行第二个办法:你告病假,回家躲几个月,或者干脆躲到我亲戚家,我姑家在湖北襄阳,离这儿不远。我想赖安胜再凶横,也不过能在农场一手遮天,总不至于把手伸到外省吧!等这包脓熟透,有人出来作证时,你再回来,那时就安全了。”

  颜哲摇头:“这样未免太怯弱了,是他干了犯法的事,又不是咱们。”

  “那你说,该咋办?”

  颜哲认真思考着,思考了很长时间,我在月光下紧紧地盯着他的面庞。他的表情忽然有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似乎某个困扰多时的问题忽然得到解决,脸上也绽出轻松的笑容。

  他说:“秋云我有办法了,也许这是天赐的机会,让我完成早就想干的一件大事。我有办法了,绝对可靠的办法,至于详情我暂时不能向你透露,你只管放心吧!”

  他这番话让我充满狐疑,不禁想起他早先曾说过的:他保存着父母留下的一大笔钱,要办一件“大事”。我原以为,他所说的“大事”是不确指的,只是对今后的一种预备。但从这会儿的话意来看,这件大事是具体的,是早有腹案的。

  我生气地说:“你不告诉我详情,我咋能放心?这是生死大事,你别这么吊儿郎当的!”

  颜哲笑着:“秋云你别问,该说的时候,我肯定会第一个告诉你。”

  “不行!你至少得告诉我个大概吧!”

  颜哲犹豫片刻:“那我只能告诉你,我要启用我爸留下的一个宝贝,专门对付赖安胜这类坏种的,绝对有效,只可惜我爸没来得及用。”

  说起父亲,他的情绪有一刹那的黯然,而我也突然联想到颜哲说过的话:颜伯伯在三年困难时期也一直没有动用一笔钱财,说是“要干一件大事”。正在琢磨,他们父子两个所指的“大事”到底是不是一回事?想到这里,我对颜家父子忽然有了神秘感,这种神秘感在我初见颜家时就有,后来慢慢淡化,但这会儿它又突然复活了。颜哲已经走出刚才的黯然,说:“你放心吧,真的尽管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何况——”他一把搂住我,在我耳边轻笑道,“你还没有为我生儿育女呢,我咋舍得扔下你,一个人先走?”

  他的笑声中有发自内心的轻松,让我也变轻松了。我骂他:“你真是脸皮厚,这个紧要当口,还惦记着说疯话。”

  然后我们往回走,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一只彩色的蝴蝶从原来的蛹壳中破壳而出,就像一只凤凰在火中涅槃。他显然在那个刹那间下定了决心,今后要为新的目的而活了。我不由得想起,文革中,他父母双双自杀后他几乎崩溃,一年后才“死而复生”。当时我和我爹妈的劝慰起了很大作用,因为在他精神接近崩溃时,我曾听他不住地念叨:要干大事,爸爸交给我的大事。那时我不知道这句话的含意,现在看来,也许这才是他走出精神崩溃的主要动力吧!

  我有点儿惊疑地偷眼看着这个新的颜哲,发现自己并不真正了解他。

  我们在场门口分手,他笑着再次让我放心,然后各自回宿舍了,但我根本没有回去。我并不是不相信他的能力,虽然他因惯于“君子之道”而难免天真,但他有足够的聪明,如果横下心来玩诡计,绝不会输于赖安胜那样的驴种,而且依我观察,他平素并不是行事莽撞的人,在这样的大事上不至于心中没底吧!但不管怎样,我的担心仍不能完全消除。颜哲是把希望寄托在颜伯伯留下的“宝贝”上,那无疑是一种科学发明,但经过文革的人都很清楚,“科学”或“理性”都是在与政治作对,是决不会取胜的,眼前就有强有力的例证——颜伯伯就失败了,他的宝贝并没能保住夫妻俩的性命。

  等颜哲走远了,我犹豫片刻后,悄悄地在他后边跟着他。我决定今晚躲在他的住室外边,为他站岗,保护他。这是很幼稚的决定,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我哪能把他每时每刻罩在我的视野里,但至少在想出更好的办法前,我要尽自己的力量。颜哲回屋后,点亮带罩子的煤油灯,举着罩子灯上到床上,钻到蚊帐里,开始他每晚的例行工作——烤臭虫。说来颜哲毕竟是“落难王孙”(我妈的话),虽然家境变坏后也很能吃苦,但在一些生活细节处仍然比不上我们这些从小吃苦的人。比如,他非常怕蚊子叮臭虫咬,天再热也要钻蚊帐里,把蚊帐掖得严严实实。但蚊帐能挡住蚊子可挡不住臭虫,各个宿舍里臭虫多得抱团,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即使在床板上撒满六六六粉也不济事,下乡头一年的夏天,颜哲被它们折磨得简直快要发疯了。

  颜哲有一个好友王全忠,上高中时同届;文革时在一块儿办《红旗》报,这张报纸在当时北阴地区群众组织中颇负盛名;下乡时下到一个农场一个班,都是拿十分的棒劳力,而且同住一个宿舍。王全忠是蒙族,实际上他这个蒙族早被彻底汉化了,他本人在履历表上始终填的是汉族,一直到高中时,统战部通知凡在西峡县重阳地区姓王的都是蒙族,是元末“八月十五杀鞑子”时逃到西峡山中的,此后他才改了履历。不过,我和颜哲发现他身上确实有蒙古人的强悍基因,不光是指他的阔脸和塌鼻子,主要是指他身大力沉,耐力好、韧性足,而且对蚊叮虫咬有极强的耐受力,他与颜哲床头对床头,老是奇怪地问颜哲:“臭虫咋光找你,不来找我?我床上从来没臭虫。”

  颜哲也觉得非常奇怪啊,但有一天他偶然掀开王全忠的席角,一下子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苇席的四角都有个折边,折边的凹处趴满了臭虫,整整趴了一层,四个折角处加起来,大约得有上百只!这些臭虫当然不是吃素的,但这个蒙古鞑子皮厚肉糙,竟然从来没有感觉。

  细皮嫩肉的颜哲就没这份功力,幸亏他善于动脑,很快找到了治臭虫的有效办法。原来臭虫的习性并不是喜欢呆在阴暗隐蔽处,它们也是“努力向上”的,只要你白天不把蚊帐撩起来,它们就会顺着蚊帐悄悄往上爬,然后老老实实地聚集在蚊帐四个角落处。每晚睡觉前,只需用带罩子的煤油灯去烤蚊帐角,被烤焦的臭虫劈劈啪啪地落到灯罩里,每晚都能逮二三十个。说来臭虫的繁殖力实在惊人,每晚消灭二三十个并不能让颜哲床上的臭虫断根,只是能保证臭虫的数量足够少,让他这个晚上能睡安稳,一晚不逮都不行。颜哲在向我吹嘘他的发明时说,这是他和臭虫之间的“动态的恐怖平衡”。

  这会儿,他在细心地烤臭虫,金黄色的灯光映得他的脸庞亮堂堂的,就像浮在黑暗背景上的一座黄金头像,显得特别纯洁和安详。他神色明朗,甚至有心思轻声哼着歌,我侧耳听听,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歌声伴着屋里众人粗粗细细的鼾声。我在窗外的黑影中悄悄观察着,看来他确实胸有成竹,没把庄学胥送来的死亡威胁放在心上,这让我多少放心一些。

  颜哲熄了灯,睡了。我继续留在黑影里为他站岗。颜哲很快睡熟了,这从他一动不动的睡姿可以判断,他绝对想不到,一个姑娘正为他“风露立中霄”吧!外边的蚊子太厉害了,连我这个素来不怕蚊叮的人也受不住,露在衣服外的胳膊和小腿被咬得火烧火燎。我考虑是否回屋去穿上长衣服,回头一看,发现篮球架上有一座门板,那是与颜哲同班的男知青黄瞎子建起的避蚊台。黄瞎子是个一千度的近视眼,在知青中属他的家境最困难,连四五元钱的蚊帐都买不起,只能拼上血肉之躯任由蚊子叮咬。他曾在一年中连发13场“老犍”(北阴土话,指疟疾),创下农场最高纪录。多少年后我曾把这事聊给一个医生,他坚决不相信一个人一年能发13场疟疾,说光是高烧也把人烧毁了!我说这事儿千真万确,建议他不妨去找黄瞎子进行研究,说不定能搞出什么医学发现。

  有一天晚上黄瞎子被咬得实在受不住了,情急智生,便把宿舍门板卸下来,吊到篮球架顶部,用绳子捆牢。再把自己捆在门板上睡觉。因为高处风大,蚊子少一些,可以睡个安生觉。第二天大伙看到他的业绩,各个啧啧称赞。这么个一千度近视的瞎子,深更半夜凭一人之力,把门板吊到那么高的地方,真难为他能办到!林镜使劲儿地夸他,说这件事有力地证明了中国的一句成语:狗急跳墙。

  黄瞎子这些天出河工,没有在农场,我想不如躲到他的避蚊台上,既可以避蚊子,也能居高临下地观察。作为姑娘家,长时间守候在男宿舍外面,若被人撞见是很难为情的。于是我悄悄回宿舍拿一条被单,把单子裹到腰间,手足并用地爬到避蚊台上。黄瞎子用来捆身体的绳子还在,我小心地把自己捆好,万一睡着后一翻身摔下去,麻烦就大了,再裹上被单开始睡觉。这儿的蚊子确实比较少,又凉快,简直是天堂了。我朦朦胧胧地进入了浅睡状态,每隔几分钟就会醒一次,观察完四周的动静后,再接着入睡。

  轻薄的白云在月亮周围游荡,头顶的天河悄悄地、缓缓地转动着。眼皮越来越涩,我揉揉眼睛,忽然看见了颜伯伯夫妇,他俩在空中飘飘荡荡地向我靠近。我在心中对自己解释,颜伯伯他俩会飞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们已经是鬼魂了。他们悲伤地说:“秋云,我俩已经死了,以后全靠你保护哲儿了。”我看见他们浑身血迹,难过地说:“你们放心吧,庄学胥已经把消息捅给我们,我们已经有准备了。”袁阿姨吃惊地问:“庄学胥?可不能相信这个人。”颜伯伯制止住妻子,说道:“还不能这样说,文革前他也是个好孩子啊!”袁阿姨摇摇头,指指我的身后说:“好孩子?那他这会儿为啥偷偷把哲儿和秋云捆起来?”

  我恍然回头,原来颜哲不知道啥时候来了,就睡在我背后,紧紧地挨着我;庄学胥也来了,正偷偷用绳子把我俩捆在床上。我急忙推颜哲醒来,同时也用力想挣开绳子,但绳子捆得很死,颜哲也一直熟睡不醒。这时,我看见赖安胜拎着一把刀悄悄向我们逼近。我急得大叫,却喊不出声音来。半空中的颜伯伯和袁阿姨也急疯了,像蝙蝠一样绕着我们狂飞,他们手腕脉管处流出的鲜血化作满天血雨……

  于是,我从噩梦中惊吓醒来,满头冷汗,看看周围,当然是空无一人,没有颜哲,没有他的父母,也没有阴险的庄学胥和赖安胜。只有我身上捆的绳子是真的,没有这条救命绳,说不定我已经在噩梦中摔下去了,肯定是我睡前把自己捆得太紧,才引发了这场噩梦。

  但这个梦却彻底赶走了我的睡意,也毁了我的心绪。我把那根绳稍微松了一些,坐起来发愣,心绪十分阴郁。月亮落山了,世界浸泡在黑暗中,黑暗悄悄涌动着,无边无际。农场睡熟了,远处的乡庄也都睡熟了,天地间没有一丝灯光,没有一点人世间的声音,连狗吠也没有,似乎这儿已经被文明世界彻底抛弃。刚才我在梦中看到了久违的颜家夫妇,他们血迹斑斑的身体一直在我眼前晃动,但他们并没有怪罪我,他们放心地把儿子托给我来保护。我却苦涩地想,也许颜伯伯和袁阿姨的死,都和我有关啊!

  这是我深藏心中的罪孽,我甚至没对颜哲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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