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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西沃德医生的日记

  10月3日。既然上次我开了个头,那么我就会把发生的和我记得的一切都准确地记录下来。只要是我能回想起来的细节就不能遗漏。总之我必须静下心来继续写。

  当我来到伦菲尔德的房间时,他正倒在血泊之中,面朝左侧。我上前去想要搬动他,发现他显然受到了非常可怕的伤害,他看上去四肢瘫软,身体各个部位一点知觉都没有。我能看到他的脸暴露在外的地方有严重的瘀伤,仿佛是被打倒后重重撞击在地板上造成的,显然地上那滩血就是从面部的伤口里流出来的。

  当我们把他身体翻过来的时候,跪在他身边的看护说:“先生,我想他背部的脊椎也受伤了。看,他的右手、右腿,还有他整个面部都瘫痪了。”看护实在想不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眉头紧皱,看上去非常困惑:“有两点我始终不能理解。第一是他脸上的伤,如果他把自己的头往地上撞的话,是会造成脸部受伤,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因为我曾在爱瓦斯菲尔德精神病院见到过一个女人逃脱监管之后做过类似的事情。第二,可以认为伦菲尔德被绑着行动不便从床上跌下来致使颈部受伤。不过,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两件事情是怎样同时发生的,因为,如果他的脊柱先折断了,他就不能撞自己的头,而如果他的脸是在从床上跌落之前就那样的话,那床上怎么会没有一点儿痕迹呢。”

  我对他说:“马上去找范海辛医生,请他赶快来一趟,我要立刻见到他。”

  看护离开后没过几分钟,教授便到了,还穿着睡衣和拖鞋。他见到地上的伦菲尔德,便上前对他进行仔细的检查,然后转过身面向我。

  我猜他已经从我的眼神中明白我的想法了,所以他用一种平静、清晰的语气对我说:“哎,这是一场多么悲哀的意外啊!他现在需要很小心地看护并多加留意。我应该和你在一起的,但是我要先去穿好衣服。我将会在几分钟后和你会合。”当然,我们都明白这番话其实是说给看护听的。

  病人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很容易看出他受了严重的伤害。

  范海辛教授回来得异常迅速,手里提着一个手术箱。显然他已经考虑过了并拿定了主意,他在查看病人之前轻声对我耳语:“叫看护走开,手术之后他醒过来的时候,现场只能有我和你。”

  于是我说道:“我想暂时先这样吧,西蒙斯,我们已经尽我们所能了,你接着巡房去吧,范海辛医生现在要为他做手术。如果有哪里不对劲,立刻向我汇报。”

  看护出去了之后我们给这个病人进行了严格的体格检查,他脸上的伤其实只是皮外伤,而真正的损伤是来自颅骨骨折,位置位于运动神经区附近。

  教授思考了一会儿对我说:“我们必须尽可能地降低他的颅压,使之恢复正常。他出血的速度很快,说明他的伤势很严重,他的整个中枢神经运动区看似都受到压迫。颅压将快速上升,所以,如果我们不马上进行开颅手术的话就来不及了。”

  他正说着,有人轻轻敲门。我走过去开门,发现是亚瑟和昆西站在走廊里,他们还穿着睡衣裤和拖鞋。亚瑟对我说:“我听到你的人来叫范海辛医生,说是出事了。所以我叫醒了昆西,不,确切地说是告诉了昆西,因为他当时还没睡着。最近事情的变化快得不可思议,也极其古怪,以至于我们这些天都无法睡熟。我还在想明天晚上事情就和现在我们看到的大不相同,我们只能愈加小心。能进去说话吗?”

  我点点头,等他们全都进来后,我又关上了门。当昆西看到地板上躺着个病人,那样的姿势,还有地上可怕的鲜血,不禁小声叫道:“天啊!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真是可怜的家伙!”

  我把事情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并补充说,我们希望他在手术后能恢复意识,越快恢复越好,哪怕只是一小会儿。昆西立刻走开,坐在了床沿上,亚瑟也过去坐在他身边。我们都在一旁耐心地看着。

  “我们应该等待时机,”范海辛说,“因为,他头颅内还在出血,定位了最好的手术位置后才能开颅,也只有这样,才能快而有效地去除血块。”

  我们等待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而可怕,我的心直往下沉。从范海辛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很害怕也很担心。我对伦菲尔德万一醒来后说出的真相感到恐惧。我十分害怕去想。但是我很确信手术的结果,因为我曾读过医生写的看护临终者的书籍。可怜的病人不规则地喘息着,每次看上去他都要睁开眼讲话似的,但是接下来很长的时间里,他的呼吸就呈现出鼾息样,然后就毫无知觉了。虽然长期以来,我早已习惯和病人、死人待在一起,但是却对悬而未决的情形变得越来越焦虑。我几乎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太阳穴上的血管搏动声也像是有一把锤子在敲击。这种出奇的寂静变得让人痛苦。我看了看我的两位同伴,他们都涨红着脸,耷拉着眉毛,看得出来,他们也在经受着同样的折磨。房间里气氛紧张,仿佛在我们头上悬着令人恐惧的丧钟,并随时都会出乎我们意料地重重敲响。

  突然,病人的情况开始恶化,他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我抬起头看教授,他也正盯着我。他严厉地对我说:“时间不多了。他说的话可能值好几条人命。从一到这里我就是这样想的。他已经危在旦夕了!我们将从耳朵上方进行手术。”

  说完,他就开始手术了。有那么几次,病人的呼吸还是很浅但快速,终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要把胸膛撑破了一样。突然,他睁开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用一种疯狂无助的眼神凝视着什么。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他的眼角松弛下来,似乎因高兴而有些惊喜,嘴唇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他有点痉挛般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说道:“医生,我会保持安静的。叫他们把这束缚着我的马甲脱下来吧。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这个梦使我很疲惫所以无法动弹。我的脸怎么啦?我觉得这儿肿得难受,痛得厉害。”

  他想转动一下自己的头,用力做这个简单的动作都会令他的目光看上去有些无神。我轻轻地把他的头放回原处。这时候,范海辛医生平静地用一种低沉的语调对病人说:“告诉我们你都梦到了什么吧,伦菲尔德先生。”

  听到教授的声音,他那破损不堪的脸上显出一丝愉悦:“是范海辛医生吧,有你在这儿真是太好了。给我点儿水喝行吗,我的嘴唇好干,我梦到……”

  他还没说完这句话就又昏过去了。我轻声对昆西说:“白兰地,去拿白兰地来,就在我的书房里,快!”他转身飞奔出去,很快就拿来了一瓶白兰地还有一瓶水。我们湿润了病人干裂的嘴唇。没过多久,他苏醒了过来。

  看起来,他的大脑虽然伤得不轻,但偶尔还能恢复正常功能。因为在他的意识差不多恢复之后,他用一种痛苦得有些错乱的眼神看着我,这种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说:“我不能再继续欺骗自己了,那一切都不是梦,是可怕的现实。”他顿了一下打量了一下四周,当看到坐在床边的两个人,他继续说道:“如果说刚才我还不能确定,那么现在看到他们我就知道这不是梦。”

  他的眼睛闭了一小会儿,看上去不是因为疼痛或者困意,而是不自觉地为了蓄积自己的力量。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像有了更多的力量似的急促地说道:快,医生,快,我就要死了!我只有几分钟了,我马上就要死了,或者说比死还要糟糕!再给我来点白兰地,在我死前,或者说在我可怜的大脑死掉之前,我有些话必须要说。

  “谢谢!那晚,就是我求你放我走的那个晚上,你走了以后,我都讲不出话了,就好像我的舌头都打了结。但是我的头脑非常清醒,可以说像现在一样清醒。在你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一直处于绝望的痛苦之中,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然后我突然安静了,大脑也恢复了冷静,我这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这时,我听到房子后面传来的狗叫声,但是,它们本不应该在那里!”

  在他说话的时候,范海辛虽然眼睛一眨都没眨,手却伸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他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说:“继续说下去。”

  伦菲尔德继续说:“他穿过浓雾,来到了我的窗前,就像我以前经常见到的那样。但是这次他有了皮肉,而不是幽灵了。他目露凶光,好像生气了一样。他一边回过头去朝身后那片传出狗叫声的树丛望去,一边张着血盆大口狞笑着,他那尖利的牙在月光下闪着白光。起初我并没有叫他进来,虽然我知道他很想进来,他早就想进我的房间了。然后,他开始给我一些许诺,不是口头上说,而是用实际行动。”

  这时,教授的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他怎么做的?”

  “他摆弄一切。像以前一次,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会送苍蝇进来。而且还都是些体型巨大的苍蝇,坚硬的翅膀上映照出青玉般的光泽。而如果是晚上,他就送进来蛾子,背上有着骷髅头和十字架图案的蛾子。”

  范海辛点了点头,轻声对我说:“天蛾阿特洛波斯-就是你所说过的‘骷髅蛾’?”

  病人没有停,继续说:“然后,他小声说:‘老鼠……老鼠……老鼠!有数百只,数千只,甚至数百万只老鼠,每只老鼠都是一条生命。狗和猫都会吃掉它们。它们新鲜的生命!还有红色的鲜血!活了几年的生命啊!不仅仅是那些只会嗡嗡叫的飞虫!’我对他嗤之以鼻,因为我倒想看看他究竟能做些什么。后来,在阴暗的树丛那边,从他的房子里传来了一阵狗叫声。他招呼我靠近窗户看看。于是,我起身向外看,他没说话,只是举起手,看起来像是在召唤什么。只见一片黑影在草地上扩散开来,如同火焰一样蔓延过来。然后他将浓雾向左右两边分开,我看到了成千上万只老鼠,它们的眼睛闪着红光,像他的一样,只是略小一点。他举起手,老鼠们又立刻都停住了。我觉得他好像在对我说:‘我会把所有的这些都赐予你,嗯,在你接下来将要拥有的无尽的生命当中,还有许许多多更强大生命,只要你在我面前跪下来发誓效忠于我!’然后好像有一片红云,血色般鲜红的云,蒙住了我的眼睛。我发现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我把窗子打开了,并且对他说:‘进来吧,我伟大的主人!’所有的老鼠都不见了,虽然窗户的缝隙窄到只有一英寸宽,但是他还是从那里一下子就钻了进来,就像月光往往穿过细小的缝隙照进房间,然后在我面前还原成他原本的模样和光彩。”

  伦菲尔德的语气变得微弱,见状我再一次用白兰地润了润他的嘴唇,然后他开始继续讲,不过看起来他的记性时好时坏,因为他后来说的跟前面连接不起来了。我准备提醒他回到刚才的节骨眼儿上时,范海辛小声地对我说:“让他继续讲下去,不要打断他。他只能接着刚才的继续讲了,让他从头想的话,有可能使他一旦失去了原有的思路就再也无法继续了。”

  伦菲尔德继续说:“我一整天都在等他的消息,但是他甚至连一只苍蝇都没有给我。当天色渐晚时,我已经很生他的气了。而后来当他一声招呼都没有打就从我原本以为是关着的窗子里钻了进来后,他把我气疯了。他仿佛在嘲笑我,他苍白的脸上那一双红色的眼睛从雾里往外看,闪着亮光。他为所欲为,好像这整个地方都是属于他的一样。当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闻上去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无法控制他。哦,我想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哈克夫人已经进了我的房间。”

  听到这里,亚瑟和昆西两个人起身离开床边,走过来站到了病人的后面。这样虽然病人看不到他们了,但他们却能听得更清楚些。他们两个很安静,而教授却显然吃了一惊,身体有些颤抖,但他的脸看上去更冷峻更严肃了。

  伦菲尔德没有觉察到气氛的变化,他继续说:“今天下午,当哈克夫人来看我的时候,她看上去和以前有点儿不一样,就像是茶壶里被掺了水的茶一样淡淡的。”听到这话我们都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但没人说一句话。

  他接着说:“要不是她开口说话,我不会知道她在这儿。她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不喜欢面色苍白的人,我喜欢那些身体里血液很多的人,而她的好像都流光了一样。当她在时我还没有仔细去想,但是当她走后我才开始想这是为什么,后来想到是他正在夺走她的生命时我简直都快疯了。”我能感到其他人和我一样也颤抖了一下,但我们还算保持住了镇静。“因此,当他今天晚上再来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等他来了。我瞅准那团雾钻进屋子的时候,紧紧地抱住了他。我听说疯子会有超乎寻常的力量,而据我所知我有的时候就是个疯子,于是我就使出全身的力气。哈哈!他也感觉到了我的力量,因为他不得不从迷雾中出来跟我打斗。我紧紧抓住他,我想我必须要赢,这样他就不会夺走她剩下的生命,直到,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它们烙进我的心里,我一下子就没有了力气。他从我手中挣脱了,而当我想再靠近他的时候,他把我揪起来狠狠朝下一扔。我眼前就出现了一片红云,还听到类似雷鸣的声音,后来那团雾好像从门下面钻了出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范海辛医生本能地站了起来。

  “现在我们了解事态多么严重了,”他说,“他就在这儿,而且我们也知道他的目的。可能还不晚,让我们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武装起来吧,别怠慢了,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已经没有必要表达我们的恐惧或者我们的决心了,我们大家都有同感。我们都回到自己的房间,拿来那些在进入伯爵家时用的东西。当我们在走廊里碰到教授时,他也拿着这些。教授指着它们意味深长地对我们说:“这些东西不能离手,直到所有噩梦都结束。朋友们,要运用我们的智慧。我们要对付的可不是普通的敌人。哎!可怜的米娜夫人要遭罪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有些哽咽了,我不知道此刻的我内心是被愤怒还是恐惧所占据了。

  在哈克家的房门外,我们停住了。亚瑟和昆西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昆西说:“我们真的要打扰她吗?”

  “必须这么做。”范海辛郑重地说,“如果门是锁着的,我也要破门而入。”

  “那样不会吓坏她吗?贸然闯进一名女士的房间总不太正常啊。”

  范海辛严肃地说:“你说得对,但这次性命攸关。对医生来说,不管什么样的房间都一样。即便它们不一样,对我来说今天晚上也是一样的。约翰,我转动门把手,如果门没有开,你就用肩膀把门撞开。还有你们也是,朋友们,行动!”

  说着他就去转动门把手,但门并没有打开。于是我们一起使劲朝门上撞去,门“哐”的一声就被撞开了。我们一头栽了进去但没摔倒,而教授摔倒在地上。我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顺道往前一看,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我毛骨悚然,心脏差点儿停止跳动。

  月色很明亮,所以即使有又黄又厚的窗帘挡着,房子里的一切还是看得很清楚。乔纳森·哈克躺在靠近窗的一张床上,他满脸红通通的,喘着粗气,好像完全僵在那里不省人事。而他的妻子穿着一袭白色的睡袍面朝外地跪在他身边。而在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穿着一袭黑袍。他没有面向我们,但当我们看到他时立刻认出来那就是伯爵,不管怎样,他前额的疤痕我们始终会记得。

  他左手抓住哈克夫人的两只手,把它们握在夫人的身后,右手掐住她的后脖颈,把她的脸按在她丈夫的胸口上。她白色的睡衣上沾满了鲜血。乔纳森的衣服被撕破了一块,可以看到有一小股鲜血从他那赤裸的胸膛上流淌下来。整个情景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正掐住一只小猫的脖子,把它的头使劲按在一碟牛奶里强迫它喝一样。当我们闯进屋里的时候,伯爵转过脸来的刹那,我看到的是地狱一般邪恶的目光。他的眼中燃烧着恶魔般激情的红光,白色的鹰钩鼻下宽大的鼻孔在一张一弛地翕动,滴血的嘴唇里面是两排如同野兽般尖利的獠牙。

  转身的同时,他手一甩,把哈克夫人抛到床上,同时转身从高处扑向我们。但在这时,教授也已经爬了起来,他举起那个装有圣饼的信封往前迎了上去。伯爵突然停住,然后缩了回去,就像当时露西在坟墓外面的样子。

  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缩,而我们几个人则掏出十字架一起朝他逼近。这时突然一黑,一大片乌云飘过并遮住了明亮的月光。等昆西用火柴点亮了手中的煤气灯后,我们发现伯爵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团稀薄的蒸汽。我们正看着,这团蒸汽一直朝门口蔓延过去,从门口消失的时候门关上了,恢复了被撞开前的样子。我和范海辛医生还有亚瑟立刻朝哈克夫人跑过去。此时她终于透过一口气来,随即发出一声狂乱的、刺耳的、充满绝望的尖叫,直到我死前都会在我耳边萦绕。

  有那么几秒钟她无助混乱地瘫倒在床上。她的脸色苍白,在嘴唇以及脸颊和下巴上的鲜血映衬之下显得格外苍白,她的脖子上还有一小股鲜血正淌下来。她的双眼充满了恐惧,后来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绝望地低声痛哭起来。她洁白的手腕上面伯爵刚才用力攥握留下的红斑还清晰可见,但她的手遮盖不住她嘴里传出来的低声凄凉的哀号,听上去只是她无尽的悲伤故事的短暂的释放而已。范海辛医生上前,把床单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亚瑟心痛地看了哈克夫人一会儿,扭头跑出了房间。

  范海辛轻声对我说:“乔纳森现在正处于昏迷状态,这是被吸血鬼害的。米娜夫人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一时半会也做不了什么,只好等她自己恢复过来。我现在要把乔纳森叫醒。”

  他将毛巾的一头浸入冷水中,用它在乔纳森脸上轻轻地拍打。而米娜则始终在一旁掩面而泣,听上去心都要碎了。我把百叶窗拉了起来朝窗外看去,外面月色明亮。我看到昆西跑着穿过了草地,藏身在一棵大紫杉树的阴影里面。我很疑惑他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哈克急促的惊呼声,他恢复了部分意识,我便转过身来。他的脸上充满了惊愕的表情。在惊呆了片刻之后,他好像突然完全清醒了,整个人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的妻子觉察到他醒了,转过身面向他伸出双臂,像是要拥抱他。然而,她马上又把手缩了回去,双肘并在一起,双手盖住自己的脸,整个人颤抖着,连床都跟着一起摇晃起来。

  “我的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儿?”哈克大声喊道,“西沃德医生,范海辛医生,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出了什么事情?米娜,亲爱的,你怎么了?这怎么会有一滩血?上帝,上帝呀!这里流血了!”他双膝跪床,双手紧紧地并拢在一起,“上帝啊,帮帮我们!救救她,救救她吧!”

  他迅速从床上跳下来,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大声质问在场的每个人:“发生了什么?全部都告诉我!”他不停地大声喊叫着:“范海辛医生,你是爱米娜的,我知道。快做点什么,救救她吧。他应该还没跑远,你们在这儿看着她,我去找他算账!”

  他的妻子,经历了刚才的无比的恐惧、惊骇和悲哀,一听到他这样说就想到他会陷入巨大的危险,于是她不顾自己的哀痛,立即紧紧地拉住了他,大声阻止他。

  “不,不!乔纳森,你不能离我而去。今晚我已经受够了,上帝啊,他已经伤害你够多了。你必须和我待在一起,和这些可以照看你的朋友待在一起!”说话间她的神情也有些狂躁,乔纳森弯下腰来,哈克夫人拽着他在床边坐下,并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和范海辛试着让他们俩平静下来。教授拿起他的金色十字架异常平和地说:“别害怕,亲爱的。我们在这里。只要随身带着它,任何邪恶的东西都无法靠近。至少你们今晚是安全的了。接下来我们一定要保持冷静,并好好商议一下下一步怎么办。”

  米娜浑身颤抖着,安静地把头贴在丈夫的胸膛上。当她抬起头的时候,乔纳森白色的睡衣上留下了一些血迹,有的是米娜唇边的鲜血沾到的,有的是米娜脖子上还在流淌的鲜血。她看见这些血迹立刻将身体闪到一边,悲伤地、轻声地,边抽泣边说:“肮脏啊!肮脏的东西!我以后不能亲吻他甚至不能碰他了。唉,现在他最坏的敌人竟然是我,他最应当害怕的人是我了。”

  听到米娜这么说,乔纳森毅然反对:“米娜,别胡说。听你这样说我感到很羞愧,我不希望再听到你说这样的话。让上帝来裁决我吧,如果我有任何嫌弃你,哪怕想想,那就让上帝惩罚我,得到比今晚更加痛苦的惩罚!”

  乔纳森伸手把米娜搂入怀中,米娜在他怀里呜咽着。乔纳森把下巴放在她的头上,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他的鼻翼微微颤抖,但嘴角却紧闭着。

  过了一会,米娜的哭泣声平缓下来,整个人也虚弱了。这时,乔纳森很镇定地对我说:“西沃德医生,现在告诉我一切吧。我应该知道全部事情的真相了,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吧。”他说这话时,我觉得他已经最大限度地控制了自己紧张的情绪。

  我把事情的经过讲给他听,起初他看上去一副冷漠的样子。但是当我讲到伯爵是如何残忍地抓住米娜,并以一种可怕甚至恐怖的姿势强行把她的嘴按到他的伤口上时,他的鼻翼颤动着,眼神里充满了愤怒。不过,有趣的是,即使在此刻,还是能看到面色苍白的哈克低下头温柔地、充满爱意地抚摸米娜凌乱的长发。我刚把事情经过讲完,昆西和亚瑟敲响了门。得到我们的应允后他们进来了。范海辛不解地看了看我,我理解了他的意思,他觉得是否要就着他们两个进来说点别的事情,好转移一下这对情绪不太好的同命鸳鸯的注意力。见我默许地点头后,范海辛问他们俩看到了什么,干什么去了。

  亚瑟回答道:“我找遍了走廊里还有这房子里的各个角落,都找不到他。我也找了书房,我觉得他肯定去过那儿,后来又走了。可是,他已经……”他没说下去,而是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床上虚弱无力的米娜。

  范海辛严峻地说:“说下去,伙计,对这里的人没什么可隐瞒的。我们的希望就是知道一切真相。尽管说吧!”

  于是,亚瑟继续说:“他去过书房,我想可能也就那么一小会儿,但是那里却被他弄得一片狼藉。所有的资料都被烧毁了,只剩下烧剩的灰,上面还冒着蓝色的火苗。你的那些录音磁片也被扔进了火里,磁片上面的蜡使火烧得更旺。”

  我插了一句:“谢天谢地,保险箱里还有一份备份!”

  他的脸闪过一丝惊喜,不过马上又沉了下来,继续说:“然后,我跑下楼梯,但却没有发现他到过那里的迹象。我进伦菲尔德的房间看了看,也没发现什么踪迹,除非……”他又没继续往下说。

  “说!”哈克大声说。亚瑟低头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除非那个可怜的家伙已经死了。”

  哈克夫人抬起了头,一边用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一边庄严地说:“这是上帝的旨意!”

  我觉得亚瑟肯定隐瞒了什么,但我想他肯定是有原因才这么做的,所以我也没说出来。

  范海辛转身面对昆西,说:“你呢?我的朋友,你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没有?”

  “只有一点儿。”他回答,“事实上可能会有很多发现,但是我现在还不敢这么说。我想如果可能的话,我们最好能知道伯爵在离开这里之后去了哪里。我并没有看见他,不过看见一只蝙蝠从伦菲尔德的窗口飞出来,扑打着翅膀朝西飞去了。我本以为他会飞到卡尔法克斯,但是显然他去寻觅其他的栖身之地了。他今晚肯定不会回来了,因为东边天空已经泛红,太阳即将升起,就要到黎明了。明天我们必须有所行动!”

  他是咬着牙说出最后几个字来的。有那么一会儿现场很安静,我觉得都能听见我们每个人的心跳声了。

  范海辛把手轻柔地放在哈克夫人的头上,说:“现在,米娜女士,可怜的、亲爱的米娜女士,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上帝作证,我不想让你痛苦,但是我们很有必要知道真相。因为相比以前我们现在更需要和时间赛跑,并且行动要更有效率,时间所剩无多了。结束这一切的时间就要到了,如果是这样,现在是我们得以生存并永远铭记的机会。”

  可怜的小姑娘浑身发抖,我看得出她非常紧张,她把她丈夫抱得更紧,头也在他的怀里越埋越低。然后,她骄傲地昂起头,将手伸向了范海辛。范海辛握住那只手,虔诚地俯身一吻,然后快速地握了一下。而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握在他丈夫的手里,哈克的另一只胳膊还像保护她似的搂着她。米娜顿了一下,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开始诉说她的经历。

  “我吃了你给我的安眠药来帮助我入睡,但一直以来都没有用。我好像变得更清醒了,并且脑海里开始浮现出各种恐怖的东西,都和死亡还有吸血鬼有关,并且充满了鲜血、痛苦以及各种问题。”哈克不禁叹了一口气,米娜转过身,亲切地对他说:“不必沮丧,亲爱的。你一定要勇敢坚强起来,来帮我渡过这个难关。如果你知道我是下了多大决心才敢将这可怕的事情讲出来的话,那你就会明白我是多么需要你的帮助。”

  后来,我觉得如果这药真有作用的话,我得用意志帮助这个药发挥效用。于是我坚决地让自己入睡,显然我很快就睡着了,因为我什么都记不得了。甚至乔纳森进来都没有弄醒我,当我记起来时,才发现他躺在我身边。当时我注意到房间里有一些稀薄的白雾,就像刚才的一样。但是我现在也不记得你们是不是知道我说的这些。你们可以在我的日记里面找到这些,日记我稍后会给你们看的。然后,我又感到以前那种隐约的恐惧,这种恐惧感我似乎有过。我想叫醒乔纳森,但是他睡得很熟,就好像吃了安眠药的是他而不是我一样。我试了好几次,但就是叫不醒他。我感到越来越害怕,我惊恐地看着四周。然后,我觉得我的心脏直往下坠:在床边,有一个浑身穿着黑衣的高瘦男人。他像是从雾里走出来一样,或者更应该说是雾变幻成了他的样子,因为后来那团雾就消失不见了。我马上就根据大家以前的描述认出了他-苍白的脸,高高的鹰钩鼻,月光在他鼻梁上勾勒出一条细细的白线。他张着红色的嘴唇,中间露出雪白的獠牙,还有那双红色的眼睛,我以前在日落时分,在惠特比圣玛丽教堂的窗户里见到过那双红眼睛。我还知道他前额上的那道红色疤痕,这是以前乔纳森砸的。那时,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了。我想要尖叫,但是那时我已经吓得什么都叫不出了。他指着乔纳森,用一种尖锐的声调、冰冷的声音对我说。

  “‘安静!如果你敢出声,我就当着你的面把他的脑浆挖出来。’我吓得不知所措,也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得意地笑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使劲地抓着我,另一只手扯过我的脖子,说:‘首先,来一点儿鲜血作为我的犒劳。你最好还是别出声。这也不是我第一次或者第二次用鲜血来解渴了!’我不知该做什么好,但是说来奇怪,我当时并没有想要拒绝他。我猜是当他碰到我的时候,给我下了什么诅咒。哦,上帝啊,宽恕我吧!后来他把肮脏的嘴唇凑到了我的脖子上!”她的丈夫又呻吟了一声。米娜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边还充满怜惜地看着他,好像是他受了伤害一样。然后她继续说。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我不知道这可怕的事情持续了多久,但是我感觉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才把他那张污秽的、恶心的、令人作呕的臭嘴巴移开。我看到他的嘴唇还滴着血!”这可怕的回忆几乎令她支持不住了,要不是她丈夫的胳膊仍有力地支撑着她,恐怕她就倒下去了。她尽了很大的努力才让自己恢复了镇定,并接着讲下去。

  “他后来轻蔑地对我说:‘你,也跟其他人一样,想要和我作对!你想要帮这些人来抓我,破坏我的计划。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其他人也早就领略了挡我的路是什么下场。他们以后会更加明白。他们本应该多想想如何终老,但是他们却和我耍花样,和一个早在几百年前,在他们出生之前,就率领整个民族,为他们出谋划策、英勇作战的我耍花样,现在我就跟他们斗一斗。而你,这个他们最爱的人,现在已经和我在一起。你的肉是我的,血是我的,皮肤也是我的,你现在是我的奴隶,不久你将会变成我的伙伴和助手。你会回来找他们一个个地复仇,不是因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需要。但现在,你将要为你以前所做的一切受到点儿惩罚。因为你曾经和他们一道对付过我。现在开始你必须听从我的召唤。当我对你说’过来!‘的时候,哪怕是翻山越岭你都要来我身边。最后,这是我给你的命令’。”

  “说到这里,他撕开乔纳森的衣服,用自己锋利的指甲在他的胸口划开一道血口子。当鲜血喷射出来的时候,他一只手抓起我的双手,紧紧地握住,另一只手抓着我的脖子往我丈夫的那道伤口上按。当时我要么选择窒息而死,要么只能吃下去一些……哦,天哪!我的上帝!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做了什么,要受到这种煎熬?我一直都是温柔善良的人啊,一生都没有作恶啊。上帝啊,可怜可怜我吧!蔑视一个可怜的灵魂的话还不如夺走他的生命。求你怜悯我最挚爱的人吧!”然后她开始使劲地擦拭她的嘴唇,仿佛这样它们就可以变得干净。

  当她讲述这段可怕的故事的时候,东面的天空已经开始微微发亮了,将周围的景物照得越来越清晰。哈克始终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但是伴着米娜可怕的叙述,他阴沉的脸色在晨曦的映照下呈现出越来越深的灰白色。终于,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进房间里来了,他整个人在他灰色面容的映照下显得异常深沉。

  我们决定在下一次见面商量具体行动以前,先安排一个人留守在这对不幸的人身边。

  但有一点我很确信,今天太阳升起之后,类似这幢房子里的惨剧将不会再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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