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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惟妙惟肖的爱情

  方方

  引子

  我很早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禾呈》。这是一位大学教授的姓:程。我将他的姓拆开,变成小说题目。类似这样的小说我写了好几篇。有一篇叫《言午》,是我拆开了“许”字,还有一篇叫《金中》,我拆开了“钟”字。这一组小说发表了许多年,我本已忘却。却不料忽有一天,我在路上遇到禾呈先生。于是驻足闲聊了几句。我看着他的眼睛,蓦然发现其中的疑惑和茫然,比之以前似乎更深更浓。再往下聊,又发现后面的事情愈发有意思起来。隐忍不住,我要将禾呈家的故事续写下去。

  一切还是从头说起吧。

  有关禾呈的故事

  禾呈是一个尖下巴的人。尖到小时候外祖母做鞋一旦找不到锥子,他的表姐雪青就说,用禾呈的下巴吧。禾呈而且还是个招风耳,中学体育课一逢跑步,禾呈便跟不上队伍。他的同学则笑道,关键是禾呈的耳朵阻力太大。禾呈的眼睛偏还近视,几乎小学一年级起他就戴了眼镜,为此“四眼狗”的绰号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

  禾呈的父亲是个喜欢穿中式布衫的中学老师。虽然毕业于大都市的学校,可行为做派却十分老套。而禾呈的母亲却是个时髦女性,并且漂亮。她一辈子都梦想成为一个诗人。故而经常外出交游,与一些落拓的、自称才华逼人怀才不遇的真正诗人一唱一答。这使得老派的禾呈父亲始是边忍边劝,终是拂袖而去,从此再未露面。禾呈的母亲是生活在丈夫工资里的人,如此一来,就只能抛弃诗歌诗友而顾及温饱。禾呈的母亲也做了老师,她教的是小学。家里没男人,免不了被人欺负。那时刻,禾呈的母亲便在家摔花瓶、砸茶杯,以及披头散发地哭诉自己的不幸和悲哀。所有的这些场面,都只有一个观众,那就是她的儿子禾呈。

  禾呈经常坐在墙角,透过他厚厚的镜片,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的母亲纵情发泄。

  慢慢地,禾呈就长大了。长大了的禾呈在人们眼中成了一个寡言少语、性格古怪的人。既不像他的父亲,也不像他的母亲。他习惯眼睛盯着一处呆想,却永远没人知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初识他的人都在暗地里说禾呈这个人很阴。这种印象主要根源于中国的一句老话,叫做“不叫的狗咬人”。而同禾呈相处长的人,却从未感到他阴出什么名堂。这意思便是说谁也没有吃过禾呈的亏,禾呈也从未比别人多占过什么便宜。既然如此,这样的“阴”也就没有多大的意义。

  其实,禾呈究竟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可以说他想的东西实在太少。他大约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想过一种很安静也很安全的日子。他对他的表姐雪青说过这个愿望。表姐雪青那时就用一种十分怜惜的口气对他说,那是你小时候从未有过的日子。

  表姐雪青的聪明,为禾呈整个家族所公认。外祖母说,如果雪青没有大出息,那么天下就没人能有大出息了。

  只是很奇怪的,表姐雪青没有考上大学,而禾呈却考上了。

  禾呈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表姐雪青嫁了人。表姐夫是个中学校长,表姐雪青也就进了那所中学教语文。表姐雪青像她的姑妈也就是禾呈的母亲一样,很想当个诗人。

  禾呈比表姐雪青晚结婚几年。禾呈的老婆是他的大学同学。她初始追求禾呈时,令禾呈茫然不知所措。禾呈其貌不扬言语木讷,人多之地从不露面,学习成绩在班上也是平平。如此平庸之辈竟然吸引女孩奋而追之,委实令大众不解。好在禾呈习惯顺从天意,心想既有人愿与他相好,又何必坚拂其意,令大家都不愉快呢?便顺水推舟,与之成了一对情人。直到毕业前夕,才有风声传出,说那女孩之追禾呈,乃是她在少年时期被其继父奸污过数次,否则犯得着跟禾呈?禾呈听后有几分懊丧,但也未浮到脸上。缘故是假期之中,禾呈糊里糊涂地同她过了夜。禾呈被女人温热的鼻息和芬芳的体香所震惊,他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所以他想他将来不能没有女人而活,而他又没有胆量和能力去追求别的女人,那么眼前这一个现成的,也该满足了。于是他就真的满足了。

  禾呈老婆的个子比禾呈高出一头,这不能怪她。主要是禾呈自己太矮的缘故。大学的同学有了点文化,喜欢追逐风雅,便戏称禾呈的老婆为“明月”,称禾呈为“故乡”。禾呈所学专业为历史,对文学素无兴趣,领悟力颇差,一时间也猜不透同学们为何如此而叫。直到有一天表姐雪青来看他,禾呈方才解开绰号之谜。表姐雪青是语文老师,又极喜欢诗,自然懂得其间奥妙。她说这是李白的诗呀,“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说罢便捂嘴自笑。禾呈怔了怔,抬头望望老婆,恰那一刻,老婆也正低头顾他,不觉恍然。两人皆感叹“明月”、“故乡”一称,还真神似。

  禾呈大学毕业后,留了校,隔年便登台讲课。禾呈专讲魏晋南北朝。这是一段非常热闹的历史。原来为禾呈他们讲这段历史的老师是一个极爱冲动的老先生。讲到战乱惨状他声泪俱下,讲到权力争斗他感慨万千,讲到帝王的荒淫无道他咬牙切齿,而讲到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时,他更是按捺不住跺脚拍桌地大骂出声,如那贪官就在眼前。所有的学生都爱听他的课,仿佛在课堂,能真切地感受到历史上一幕幕真实的场景。只是老先生在为禾呈这个年级开完课后,忽有一天死在了自家的饭桌上,死时手上还拿了一壶酒。

  禾呈留校后便接替了这老先生的课。禾呈几次试着像老先生这般将历史的情绪带到讲台上。但怎么都不行。禾呈不是个能将内心东西尽兴表述出来的人,他只能以史料的翔实、推论的严谨和资料的丰富一节节往下讲。禾呈很热爱教书这一行。每往讲台一站,便想起他的母亲是教小学的,他的父亲是教中学的,而他们的儿子禾呈,教的却是大学。由此,一股自豪之感便由腹内直冲头顶。禾呈千万遍想过,这一生,他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的职业。他要好好地干,争取尽早地当上教授。有了如此的思想基础,禾呈便极其认真地备好每一次的课。纵然所有的史料都烂熟于心,但在每次的课前,他仍然要把教案从头至尾温习一遍。他老婆常嘲笑他,说他做人做事做到这样一个笨的地步,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禾呈的老婆毕业后分配到了政府机关。在那里,她渐渐将她学的历史忘了个一干二净,而学会了喝茶看报织毛衣以及写总结报告和领导讲话。

  系里领导对禾呈的教学态度早有所闻,故经常大会小会加以鼓励。每逢此时,青年教师皆撇撇嘴,以示不屑,有刻薄的甚至还脱口一句“书呆子”。当然,不屑和议论不会传达到禾呈耳朵里。他对领导的表扬总是心存感激。只是他永远也不知道学生们对他的讲课充满牢骚。其症结不在于禾呈的水平,而在于禾呈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学生们发牢骚说禾呈讲话像鸟语,每堂课都令耳朵劳累不堪,甚至知其在言却不知其所言。尤其女生,一听说禾呈上课,便纷纷称头疼肚子疼。禾呈言语难懂,外貌又毫无英俊潇洒可言,实在是没有一点魅力去吸引那些虚荣心十足的女学生。至于禾呈,少有女生听课,他觉得极其自然。按他的思路,女人懂什么历史?女人有什么必要去懂历史?中国的历史是男人的历史,女人在其间只是少有的几个丑角而已。禾呈虽然怕老婆,心里却十分大男子主义。

  有一回一帮学生在一起议论,说像禾呈这样的老师怎么会留校任教呢?当年留他的领导可是具有非凡的听力?其中某一父母均在大学工作的学生深谙其故,说他家成分肯定是贫农,那时候留校就看这个而不介意是否说得好普通话。于是这一伙学生便毫无顾忌并且不知天高地厚地抨击了一通当年如何如何。其实,他们也没有经过当年,他们对当年的了解和认识也是许多因贫农而留校做先生的人在课堂上讲述给他们听的。他们在讲述者的语言笼罩下遥想当年,又哪里真能看清当年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现今的人好说学生娃儿狂妄,委实是一点也不冤枉。

  禾呈的家显然不是贫农。否则他的母亲就不会去写诗和交际,而是去喂猪或是以不让肚皮空闲的速度去生孩子了。禾呈的父亲也不会为了女人的风骚背井离乡。他多半会把老婆打得半死然后在夜里继续压她在自己的身下。正因为不是贫农,禾呈的父亲不会伸手揍人,可又脸皮薄得忍受不了他人的耻笑,便只好一走了之。而今他或许业已黄泉作古,或许仍怀着曾有过的羞耻远居他乡不愿回来。这一切都不得而知。总之禾呈留校肯定不是因为贫农。

  禾呈留校说到底还得归功于他的老婆。他老婆的伯伯多少有一点职务,觉得上天待他的侄女太不公道。小小年纪丧了父亲,又遭人蹂躏,实在是不幸。为此他动了怜爱之心决意帮她一把。其实他这个帮忙也不费多大劲,只稍加活动,便将禾呈留了校。这是他问侄女需要什么帮助时,侄女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侄女说我将来只要做个教授夫人就什么都满足了。

  禾呈的老婆在公布分配方案的头三天告知了禾呈他将留校。禾呈欣喜若狂。因为像禾呈这样成分不硬、学业一般的人总是只能去人人都不想去的地方。那天夜里禾呈便留在了他老婆家里。当时他们没结婚,一切都是秘密地进行。这主要是禾呈老婆的胆子大,毕竟她比禾呈多一些经历。禾呈因为兴奋而显得激情万丈。那夜,他有些放纵,致使次日一整天都疲惫不堪。

  禾呈上班一个月后,他的老婆,准确地说还应该是女朋友,慌慌张张来找禾呈,说月经该来没来。禾呈说这有什么好紧张的,等它来就是了。禾呈老婆说哎呀你真笨,可能是有孩子了。禾呈这才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两人一道去找表姐雪青。

  表姐雪青那时业已生养了两个女儿。她不断地打量禾呈老婆的肚子,说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赶紧结婚,越快越好。

  禾呈也就如此照办了。一个星期后,他们开始了家庭生活。像许多小说里写的那样,他们是将两张小窄床拼起来做的婚床。蜜月之中,禾呈不敢欢情做爱,他的老婆不准他放肆,说是怕小孩没站住脚,一下子流产了。掉了孩子事小,脸面却必将丢尽。禾呈一想到后者,不寒而栗,便只能拼命压抑自己的欲望。每夜与老婆皮肉相贴,却不能释放,心中的痛苦自不必说。好在久之成习惯,欲望渐渐随梦而去。

  禾呈的老婆为禾呈生的是双胞胎,一对儿子。这俩小东西占去了禾呈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光是起名,禾呈便三天三夜没顾上别的。禾呈是有学问的人,自是不会给儿子起名大宝二宝或大双小双之类,否则就显得禾呈俗了。长考之后,禾呈终于想出两组名字,以供老婆选择。一为“惟妙惟肖”,一为“亦步亦趋”。那时正是半夜,隔壁人家有隆隆的鼾声传来。禾呈摇醒老婆,以他少有的冲动之情说,起了两个,你看哪个更好些?老婆睡意正浓,懒得搭理他,就说前一个即可。其实老婆早已提出一组名字,其为“有权有势”,遭到了禾呈强烈的抨击,老婆遂有些怄气,放弃取名权。最后小孩的名字终究还是按禾呈起的,叫了“惟妙”和“惟肖”。

  小孩到了三岁之后,禾呈方感到两个小孩相貌是惟妙惟肖,性格却完全两样。惟妙好静,喜读书,惟肖好动,爱打架,仿佛一文一武两大将。禾呈的老婆便常讥笑禾呈起的名字,说何苦想几天几夜叫惟妙惟肖,不如叫南辕北辙来得形象。禾呈哑口无言,只能任由老婆取笑。

  禾呈家住一楼,这是结婚三年后分到的一个十四平方米的房间外加一个小厅。一楼的门窗正对着马路。为此除了蚂蚁、毛虫易入外,各种惊人的消息亦频频光顾。有一阵子路上总是匆匆行走着面孔惶恐不安的人。忽传张家教授自尽,李家老先生放牛,又忽传王家讲师批判老婆白专,邓家助教掴了其老师一个大耳光。禾呈听得头皮发麻,日夜担心有一天什么事会轮到他头上。几次提出要把门窗改向,另从屋后开孔。禾呈的老婆严厉地叱责了他一遍,依然令门窗如旧。幸而没多久,禾呈即去了干校。走时,表姐雪青去送了他。表姐雪青说去了那里还是要好好改造自己,争取脱胎换骨。禾呈连连点头,但却不知自己应改掉什么再换上什么。

  表姐雪青那时已不在中学了。她因有一回批判稿写得漂亮被登了报纸,于是进了一个什么写作班子。经常住进宾馆为公家写社论以及其他具有什么指导意义的理论文章。据说各级领导都十分赏识她、重用她。她的文章总是再三再四被人琢磨,力图从中悟出新意。至于竞相模仿者那更是不胜枚举。这使禾呈想起当年外祖母所说的关于大出息的话。禾呈想外祖母果然是有眼力的人。

  禾呈从干校回来没多久,时局便产生他意料不到的变化。这倒让禾呈常去回味《三国演义》开篇第一句话:“话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学校又开始热闹起来,禾呈又屡屡登台讲课,纵然他的口音仍使学生们耳累,但学生们还是喜欢听他的课,因为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坐课堂了。禾呈很快就做了讲师。

  禾呈当讲师的那天,心情特好,两个儿子为之庆祝,买了些许酒肉。儿子举杯与之相撞时,禾呈才感到儿子已经长大了,而且从背后看,全然与大人无二。

  这一年禾呈的大儿子惟妙考入了大学,子承父业,学的亦是历史;小儿子惟肖则参加了工作,在学校车队里开车。禾呈的心便明显地偏到了惟妙一边。但实际上,能给家里解决问题的却全是惟肖。于是惟肖总说,幸亏我跟惟妙长得一模一样,要不然我真怀疑爸爸是不是我亲爸爸。惟肖的话令禾呈一愣一愣。

  过年的时候,禾呈例外地同老婆一起去看表姐雪青。他听说表姐雪青停职反省了好几个月。禾呈想她现在倒了霉,可她到底还是亲戚呀。去的那天,突然飘起了雪,惟肖就说一定要去的话,我用车送。禾呈说公家的车,怎么可以!惟肖说副院长的媳妇回娘家,要了我的车接,我顺路捎你们一脚就是了。禾呈坐惟肖的车几十分钟就到了表姐雪青的家。若不如此,他们在路上至少得耗两个小时。

  表姐雪青出乎禾呈意料地意气风发。她面色红润,眼睛发亮,眉毛上且着了点淡妆。给她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人人手上提的礼物都令禾呈带去的两盒点心猥琐不堪。但表姐雪青还是只留了禾呈而没留别人用饭。表姐雪青说,血浓于水,自家人当然不可同一对待。

  表姐雪青见禾呈一脸疑惑不堪的样子,便宽容地笑说,你以为我正苦着,是不?禾呈点点头。表姐雪青看人心思的确是不同寻常。表姐雪青说,现在已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代啦。禾呈还是不明白,问为什么不是。他知道历史从来都是一朝人马替换一朝人马地往前走的。表姐雪青笑,就你还活在历史里头。

  禾呈品不出她的话音,连一向自恃聪明的禾呈老婆也不明白表姐雪青为什么总是比他们活得好,而且尽说些谜语似的话。

  惟肖后来说,表姑雪青办了家公司,名叫“新世纪”,人少而精,满天下赚钱。生意已经做出了国境线。禾呈听得目瞪口呆,他不由又想起外祖母当年的话,心里暗叹表姐雪青真真是个人才。

  春天的时候,表姐雪青来禾呈这儿。一想到表姐雪青已经是什么公司的总经理,禾呈连手足都不晓得该往何处放。

  表姐雪青是来请惟肖做她的私人司机的。虽说是私车,但也是公司出钱专门为总经理雪青所买。许多公司小车司机常因与老板关系不睦或因比老板赚钱要少而起心谋害老板。表姐雪青说这样的事既有发生便应早早预防。惟肖是自己亲戚,自然可靠得多,每月的工资按学校工资的三倍支付,另外还有奖金。惟肖听罢一蹦三尺高,他早就在学校车队憋不住了,又穷又累不说,还不顺气,动辄要看院领导的老婆闺女以及媳妇的脸色。表姐雪青说,我是你表姑,自然亏待不了你,但你也别指望赚得同我一样多。惟肖说我明白。

  禾呈说惟肖你是公家的人,怎么能走呢?领导不准假怎么办?惟肖神气地一扬头说,辞他妈的职!禾呈甩甩耳朵,似没听清。惟肖便又重复了一句。禾呈说,你这样胡来,领导会不高兴的。惟肖说,我辞了职,他就不是我的领导了。我的领导就是表姑,她高兴就行。表姐雪青又像当年送禾呈去干校那样,谆谆教导禾呈。表姐雪青说你不能老是去为领导着想,你得集中精力想自己。天重要地重要都不如自己重要。禾呈想起当年去干校前她的教导,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便追问一句,是不是自己善变重要?表姐雪青笑,说真是夫子,也算是吧。中国第一本书,叫《易》,易者变也。中国人全都善变。

  禾呈又一次对表姐雪青产生钦佩之情。

  惟肖一下子成了家里顶神气的人物。原先这份神气是他的哥哥惟妙的。惟妙已读到博士这一档,每次回家便与禾呈谈历史上的什么什么。惟肖便叼着一支洋烟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他的衣装已经都换成名牌了。有一次拿回一个打火机说是好几百一个,不过,是一个老板送的,那老板想通过他与表姑雪青沾上关系。禾呈和惟妙听之都如天方夜谭。惟妙在惟肖面前渐渐地变得谦卑起来,而且不得不放下架子捡着惟肖淘汰的旧衣来穿。穿去了学校,同学还都道时髦。

  在惟妙毕业的那年,禾呈参加了评职称。他申报了副教授,以为把握很大,可到了高评委那儿却第一个被刷下。禾呈一听傻了眼,忙跑去找系主任。系主任说以你的资历是应当做副教授的,可你的科研成果太少,比那些青年教师少得多,我们无法为你据理力争,如果明年你还无专著,弄不好仍上不去。

  禾呈辩解不了什么,扫兴归去。见他的学生以及学生的学生皆趾高气扬地做了副教授,心里的滋味委实难受。禾呈再淡泊也有些按捺不住。三十五岁以下的破格,四十岁以下的也破格,而禾呈五十岁以上了,什么都轮不到他。原先想着好好教书,顺着走也总会有一天做教授的,现在却又不讲这个。易就是变,表姐雪青说的还真是。

  禾呈想,看来他只有去写一部专著了。因为即便他不想去争做副教授,他的老婆儿子也不允许。老婆天天没完没了唠叨屋子窄小潮湿,乃非人住地。这是讲师级别的房子,不改变地位就没得搬家的机会。惟妙惟肖亦牢骚满腹。惟妙说家里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惟肖说交了女朋友都不好意思往家里带。矛头一致对准了禾呈。禾呈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能和渺小,于是他决心写一部专著。

  实际上禾呈是一个很适宜做学问的人。一旦咬紧了牙齿,伏案操作,焉有写不出来的道理?更何况魏晋南北朝一段历史,他了如指掌,光是史料和引证丰富的教案就足可以修正成一本巨著。如此想想,禾呈便心头松快了许多。禾呈老婆说,书嘛,好写。不都是你蒙我,我蒙你的,哪有什么真才实学,你要写了半点也不比别人差。禾呈遭此一打气,多出许多信心。于是将他的教案重新归纳、调整以及充实。禾呈埋头笔耕时,只觉得自己才思如泉,汩汩而出。大有言语妙天下,理论惊四座之感觉,心里无端地自得起来。洗了十几年的碗,例外地甩给了老婆;买了十几年的菜,也例外地由惟肖代劳。一时间弄得邻居皆纷纷打探,说禾呈老师怎么了,也不见他买菜,可是在生病?老婆响亮地回答,没病,在写书!老婆的语气从来没有这样充满自豪感,这叫禾呈感动万分。

  禾呈用去了五个月零七天,终于完稿。给书取名为《魏晋风云》。禾呈用一张硬纸壳,很精致地做了封面,而后挟了它去出版社。

  令禾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出版社连看都不看一遍书中内容,即答复说这绝对不能出。干脆得让禾呈讨价还价央求说情的余地都没有。

  返回时的禾呈恰如一只遭雨打过的蔫鸡,一瘸三拐去乘车。糊涂中竟反了方向,下车后四顾茫然,全然不知自家身在何处。研究了半天站牌,方知去表姐雪青家已经很方便了,便索性到了那里。

  表姐雪青差不多什么书都出过,比方《乐府诗研究》《宋人小说艺术研究》,又比方《经济改革与企业家》《企业文化论》,还有传记《将军的一生》,畅销小说《玫瑰不该凋谢》,女性读本《女人心态与眼态》,而最受欢迎的一本乃为《钓鱼十八法》。禾呈不明白出版社每次是怎么给她答复的,或说是不明白她是怎么同出版社交涉的。

  禾呈到表姐雪青家时,她尚未归家。问及表姐夫,表姐夫说她那些书全都是些狗屁胡扯。表姐夫一直都在教中学,现已退休在家。表姐雪青想让他去公司兼个职,赚点外快。表姐夫拒绝了。表示宁可没钱,也不行商。他天天泡在围棋书里,一个人打谱,显得其乐无穷。禾呈心想,表姐夫此言当属实。只是他不明白出版社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版这些狗屁。

  后来表姐雪青回来了。一张粉脸差点叫禾呈没认出。表姐雪青说,拿钱买书号呀。禾呈说得多少钱。表姐雪青说至少三千吧。禾呈大惊,说这么贵?表姐雪青说还不一定弄得到哩。禾呈想起老婆的唠叨和老婆的自豪,心一横,便托表姐雪青帮忙。表姐雪青说帮你弄书号,我答应,但我不能再借钱给你。我们要向美国人学习,经济账分清。而且我也晓得你的偿还能力。禾呈有几分尴尬。他心里正欲找表姐雪青借钱,不料却叫她一语点破。禾呈忙说,我自己筹钱,自己筹。哪能叫你又出力又出钱呢?表姐雪青淡淡一笑,说这就好。

  禾呈将此言说与老婆听,老婆先骂了几声表姐雪青狐狸精之类的话,而后便坐在床边叹气。睡觉前,从抽屉找出存折,跟禾呈说全取出来吧。禾呈见上面是两千一百块钱。禾呈说还是不够哇。禾呈老婆说找惟肖再借九百块钱好了。

  三千块钱凑齐了,还没来得及给表姐雪青送去,就接到惟肖捎来的表姐雪青的信。信中就一个内容,即买书号的钱已经涨至五千。禾呈拿了信发呆,缓过劲来方想,也不一定非得去做那个副教授。

  禾呈老婆激烈地抨击了他的倒退思想,并说教授夫人是她的一个梦,她一定要实现。次日一早,禾呈老婆找来几个人,把电冰箱拖走了。那时候,禾呈还在早市上买菜。回家见电冰箱不翼而飞,急得如热锅之蚁。中午,老婆回来,又给了他两千块,说是卖了电冰箱,还卖了录音机。禾呈这才发现不翼而飞的还有录音机。禾呈有几分激动亦有几分感慨,却什么也没说。拿了钱,下午即送去了表姐雪青家。

  入夏之后,书便出来了。装帧得还挺漂亮,着实令禾呈一阵振奋,老婆儿子也都翻阅得爱不释手。出版社不管销售,亦不付稿酬,只是将所印的几百册书一并发给了禾呈,算是两清。

  禾呈托惟肖将书拖回。因尚不知何人何处会买他的书,便只能将几百册书皆堆在小客厅里。这个结果是使原先很窄的屋子更窄了。惟妙惟肖牢骚更大且不说,连禾呈老婆都开始怀疑,这事干得值不值。

  书堆在屋角的第一天,禾呈仍处在激动中,不时地去翻几下他的专著。晚上十一点多,仍无睡意。半夜起来如厕,经过客厅,见一堆黑乎乎的影子,一想此乃自家所著之书,油然而起自豪。

  便是在那时,禾呈发现书上有东西。他取了手电筒,弯下腰仔细照了照,却见书堆上爬了两条鼻涕虫。禾呈不觉浑身汗毛一耸。倘书上显示出那样些痕迹,谁还肯买他的书呢?

  禾呈战战兢兢用火钳和草纸,弄走了那俩家伙。但他知道,不会没有后续部队。他住一楼,阴暗潮湿,实乃鼻涕虫世界的大本营。想到这个,他所有的自豪和做副教授的自信,统统被焦虑和忧愁所替代。

  打那之后,禾呈每天夜里打着电筒抓鼻涕虫。

  打那之后,禾呈也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而评定职称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惟妙和惟肖

  先前的小说是短篇,到上面就结束了。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面的故事还没发生。这十几年,世界变化之剧烈,令日常生活也成传奇。现在我要把它续上来。

  禾呈过了大约半年的尴尬日子,到底还是评上了副教授。当然,那本五千块钱换来的专著功不可没。尽管他根本也没卖出几本,更多的是让惟肖带到公司送了人。惟肖说,我差不多是求着送人家哩。送走一点,家里至少宽敞一点。禾呈听这话时,满心委屈。觉得非但斯文扫地,简直就是把斯文扔进了茅坑。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惟肖说的是事实。他自己也觉得那堆书放在客厅实在碍手碍脚。

  时间倏忽而过,一晃便是几年。大学的日子渐然好过起来,仿佛每个月都在涨工资。但禾呈却在好过的日子里到了退休的年龄。退休前,他老婆奋勇地找到校长家,陈述了禾呈教授在学校里的事迹种种,要求只有一个,退休前必须评上教授,不然,分房子都比别人小许多—这时候的大学,新盖的宿舍楼已经开始变得漂亮。如果不给评,禾呈老婆说,她会以上吊的方式抗议这种不公平。

  此一招还真管用。对于这样一批“文革”前留校的教师,学校终于网开一面,让诸多如禾呈教授类同的夫子,回家赋闲时有了教授这块金牌装点门面。但禾呈心里却不好受,觉得仿佛是校方的施舍。他想,以自己的学问水平以及教学态度,为什么就不能名正言顺当教授呢?所以,他并不高兴。

  不高兴的还有研究古汉语的马教授。马教授的学问精,书教得好,但也没有多少专著。马教授委屈万分,说述而不作呀。我的先生们,以及先生的先生们,也都没有多少专著,谁又说他们不是大家呢?

  这些话,谁会去听。

  回家赋闲就赋闲吧。好在三室一厅的房子分到了手。禾呈到底有了一间像样的书房。搬进新居,他在自己书房里来来回回踱步,长叹复长叹。说好容易有了一间可以认真做学问的书房,却退休回家不必做学问了。

  惟妙一直住在家里,所以他在家占有一间房。惟肖在公司分了宿舍,他只是偶尔回家一下。如想留家过夜,只需在禾呈书房里搭一张折叠床即可。惟肖已经升任为办公室主任。既然公司能有专门的办公室管理内务后勤,说明表姐雪青的公司显然还不小。

  其实岂止是不小,简直可说是非常之大。表姐雪青早就先百万后千万再过亿而成为这个城市的第一代富豪。禾呈闻知她赚钱的速度,咋舌得厉害。表姐雪青却笑,说你是夫子,自然不知道钱有多么好赚。社会主义到处是空子,随便钻一个便财源滚滚。禾呈更是不解,说难不成你赚钱是靠钻空子钻出来的?表姐雪青说,当然呀。只有像我这样钻空子的人多了,国家才会想起来去堵。如果我们不钻,那些空子永远都会存在。所以,我们钻这些空子对国家来说,是有利无害的。

  禾呈听此一说,舌头更是咋得叭叭响。事情做到这种投机的地步,不拼命隐藏,却还自豪无比。禾呈的老婆更是为此气了好几天,说我们省吃俭用社会主义了一场,倒是特意让他们这号人来吃胜利果实似的。空子若放在那里没有人钻,不等于没有空子吗?

  惟肖的立场永远站在表姐雪青一边。他觉得表姑雪青跟他的父母相比,简直就是智者与傻瓜。他就不明白,读书把人读得一个个都像木头,何故国家还在成天叫嚷读书读书。为此惟肖每逢他们唠叨,便会出头反击。惟肖说,切,就你们书呆子不懂社会。打社会主义墙洞的人遍地都是,现成有空子还会没人钻?表姑钻空不打洞,这就是帮社会主义忙了。

  这理论让禾呈听得一愣一愣。他以前就不太懂社会,现在似乎更加看不懂了。

  可惟肖依然不屈不挠。惟肖说,这算什么。年轻人不照样看不懂你们的以前?不晓得你们怎么可以蠢到那种地步。凭什么让人搜家?凭什么让人打耳光?凭什么拿着一本小红书天天表忠心?凭什么没事天天写检查?还到街上跳忠字舞,多丢人呀。禾呈被惟肖问得目瞪口呆。他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才是。

  夜晚,禾呈躺在床上想,凭什么?难道还需要凭什么?他怎么从来也没有想过凭什么这件事?而惟肖自自然然就想到?是了,这时代真是变了。我已垂垂老矣,退休也是应该。

  惟妙获知惟肖对禾呈的诘问,便说,爸爸你不要理他。他没文化。他哪里懂历史。哪里懂得你们那代人经历过什么样的灾难。哪里懂得那时的人们几乎没有自己选择人生方式的权利。禾呈嗯了一声,觉得惟妙说得也是。

  惟妙在研究中国知识分子的发展史。惟妙一直说,知识分子的历史就是一部倒退史。无论从人格、能力还是思想,一段段历史看过来,看到的全是退步。禾呈有点赞同他的这个观点。但他没说。禾呈只是说,你还是要小心点,话不要说狠。现在虽不是“文革”,可用“文革”思维的人还很多。惟妙说,看,爸爸就是一个证明。禾呈正色道,你要晓得,哪朝哪代都有我这样的人。你研究历史,不可以偏概全。

  惟肖最烦惟妙在他面前说文化。惟肖觉得自己唯一比不上惟妙的就是少一个文凭,而其他的,惟妙却哪样都不如他。就算是给家里解决问题,惟妙也一点插手不上。惟肖常一边忙碌,一边不满道,难怪老话讲,百无一用是书生。禾呈则替惟妙帮腔说,书生本就不是用来做这些事的。

  禾呈的老婆却一P股坐在惟肖一边,说难不成就光用来读书?禾呈说,书生是给历史作记录和总结的,书生还要给社会树一个榜样。禾呈的老婆指着禾呈和惟妙说,就你们两个?还榜样?你们两个的榜样就是让大家明白了,最好都别读书,越读书越没用。禾呈的老婆自打以死相拼为禾呈争得一个教授金牌后,就对教授再也不屑。她觉得,读书读这么多,结果读得一点用都没有,把人都读废掉了。

  禾呈家分成两派大概就是有过许多次这样的争执而始。禾呈和惟妙是读书永乐派,禾呈的老婆和惟肖则是读书臭屁派。永乐派在家明显处弱势。因为家里所有大事,都是由禾呈老婆做主,而所有的小事都是由惟肖操办。禾呈和惟妙除了读书备课写文章,其他方面经常呈束手无策状。但他们并不觉得是自己无能。惟妙喜欢说,这些杂碎,何必让我来做。

  然而无数不请自来的日子,却都是杂碎。在穿珠一样不断线的杂碎面前,惟肖有着何等强大的力量。禾呈的老婆倚在沙发上坐镇指挥,惟肖衣袖一挽,三下五除二,仿佛药到病除,一切就立即平安无事。所以,禾呈和惟妙虽然高谈着读书永乐,可是离开两个骂着读书臭屁的人,他们就乐不起来。就连家里保险丝断了,都得打电话叫惟肖回家接上。设若惟肖出了差,学校的电工恰又不在,搭着板凳站在高处接保险丝的人也只会是禾呈的老婆。

  有一天表姐雪青来找禾呈。见禾呈的老婆站在凳子上接保险丝,禾呈则在下面扶板凳,不觉大惊失色,说怎么能让女人做这样的事?禾呈说,为什么不行?不是说男女都一样了吗?表姐雪青说,到底还是有所不同呀。禾呈说,这又不是体力活,女人手指灵巧,接保险丝当然比男人行。表姐雪青觉得跟他无法争论,便打电话叫她的司机进来,替下禾呈的老婆。禾呈的老婆一下板凳,便对表姐雪青说,这就是读书读多的结果。

  禾呈对这样的结论相当不悦,说这跟读书有什么关系?禾呈的老婆说,读多了,人傻。禾呈说,这只是我的个人素质问题,跟读书没关系呀。有的人读了很多书,同样会接保险。而我一本书不读,或许仍然不会。你这个逻辑大有问题。禾呈的老婆懒得跟他辩,只转身对表姐雪青说,你说是不是?不光人傻,还说疯话。

  表姐雪青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她嘴上没表态,心里却着实觉得像禾呈这样的人,的确是读书读傻了。可是转念又想,这样的人,如果不读书,或许真的会更傻。傻到这世上没有合适他做的事情。

  表姐雪青这次来家里,是来告诉禾呈两个喜讯。一是她的公司做得非常好,主业已改做房地产。眼下做了两个楼盘,公司的销售部一直不得力,她准备委任惟肖去做销售部的经理。禾呈惊得张大嘴,说他哪能行?他一个高中生,没什么文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哩。

  禾呈的老婆听禾呈如此一说,几乎发怒了,说哪有这么贬自己孩子的?我们惟肖多能干?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靠他。他做事,靠得住,这跟读过多少书没什么关系。

  表姐雪青说,是啊。我也是看着惟肖各方面能力还不错哩。再说了,他还年轻,还能成长嘛。禾呈一想,也是。惟肖年龄不大,诸事慢慢学也来得及。他教的学生,有的三十岁才上大学,不也一样有出息?想过便觉得自己刚才一番话的确该打嘴,若传到惟肖耳里,还不知道多伤他哩。于是忙知趣地岔开话说,还有一个喜讯是什么?表姐雪青说,还是跟惟肖有关。公司的生意红火,盖了几栋楼。惟肖现在是经理,新房子也有他的一套。说时她环视了一下禾呈的家。这是一套不错的三室一厅居室,学校对教授楼的面积还是很照顾。表姐雪青轻描淡写地说,嗯,比你们这套可能略大一点点。

  这回不光禾呈惊愕,连他老婆也一样惊愕了。禾呈的老婆说,表姐已经够照顾我们惟肖了,提拔就可以,房子可不敢要。哪能得这么多好呢?会折寿的。禾呈觉得难得老婆跟他想的完全一样,忙顺着老婆的话说,是呀是呀。年轻人,不可一下子得到太多好处。

  表姐雪青笑道,难怪惟肖要我亲自来告诉你们。说是如果他来跟你们讲,你们定会觉得他在外面抢劫发了横财。兄弟,时代变啦!你们也该醒醒。多劳多得,这是惟肖靠自己努力得来的。他堂堂一个销售经理,哪里能没有一个像样的住处?这岂不是显得我公司没有实力?再说一句你们爱听的,没这样的住处,老婆都找不到好的。

  禾呈和老婆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表姐雪青走之前,又一次轻描淡写地说,怎么讲惟肖都是自家亲戚,我的事做大了,首先要用自己人,他的职位应该还会提拔,往后你们尽管享他的福好了。

  禾呈和老婆唠唠叨叨着一起把表姐雪青送出门。他们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表姐雪青的车是一辆黑色的奔驰。表姐雪青虽已六十好几,属花甲系列,身材却依然苗条,头发染得油亮油亮,脸上涂着薄粉,细眉朱唇仿佛粉上的点缀。明亮而不艳俗。她穿着一条黑色连衣裙,大方典雅。抬腿跨上车时,轻盈得像个小姑娘。禾呈和他的老婆都看得发呆。

  这天禾呈的老婆居然没有因惟肖的好运而高兴。她甚至有些愤然,说这个老妖精,跑我家来炫耀哩。我站在她面前,就好像她的妈似的。禾呈想起表姐雪青的面孔和她上车的轻盈,不觉想笑,觉得老婆形容得很准确。但他却没敢笑,因为一旦笑了,老婆心里一定不好受。便转了话题说,我最搞不懂,她怎么会这么有钱呢?禾呈的老婆说,削尖了脑袋,赚黑心钱呗。有什么了不起,摆阔摆到我家了,显得我家惟肖是靠了她才有好日子过。

  禾呈不太赞同老婆的话,他自小同表姐雪青一起长大,虽然对她的做派颇是纳闷,但也不愿老婆这样说他的表姐。禾呈说,人家也是好心。得到实惠的还不是你儿子?禾呈的老婆说,何止惟肖?听听那口气,就连我们两个将来的好日子,也得靠她施舍似的。禾呈说,她就这性格,你也别计较了。惟肖过得好,我们自然也沾光。禾呈的老婆更加愤然,说我宁可饿死,也不沾她这个光。

  晚间惟肖回来时,他们却没有表示一点不悦,一家人都恭喜惟肖。禾呈的老婆说,现在想来,人一辈子,图的还是个升官发财呀。我们惟肖一下子都得了。惟妙说,妈妈何必说得这么俗气。禾呈忙说,我就对升官发财没兴趣。还是教书育人最是了不起。禾呈的老婆嘴一撇说,你升得了官发得了财吗?

  对于他们的拌嘴,惟肖没有理会。他正处在兴奋之中。他有了新房子,工资也相当不错。生活的美景很明朗地展开在他眼前,他甚至不需要用力抬腿,散着步即可成美景中人。于是,他说了一句话,这话让家里其他三人的表情有如受到惊吓。惟肖说,我准备去买辆汽车。

  惟肖把车开到家门口时,惟妙正在跟学生讲课。他讲的是魏晋时代知识分子也就是士大夫仅有的出路。这个题目很深奥,尽管惟妙一口普通话还不错,声音也铿锵有力,全不似他父亲那样满嘴方言,但学生们还是没有听讲的兴趣。惟妙长得瘦高瘦高,大约是长年不晒太阳的缘故,脸显得很白。白面孔上挂了副与他父亲差不多的近视眼镜,黑粗粗的框架,一派旧式夫子的模样,与女学生们追逐的帅哥形象相距颇远。现在的学生,女生居多,一个青年教师如果不帅,说话又不风趣,且不抨击社会,不传达内部新闻,尤其不说艳情八卦或世俗段子,他的课就变成了混学分。女生们的呵欠一个接着一个,毫无忌讳地响在教室。有时一堂课下来,仿佛全世界都在打呵欠。

  好在惟妙也无所谓。讲不讲在他,听不听在你。有些东西无法强求。你不想学,按着你的头你就学得进?东扯西拉迎合你胃口你就学得进?想通这个理,惟妙很坦然。再说了,他跟他父亲有一点想法很是接近,那就是女生嘛,懂点风花雪月就可以了,懂历史做什么呢?他之所以在此认真讲课,只是尽自己的教职而已。

  惟妙下课回家,见家门口的路边围了好多人,邻居看着一辆银色汽车。邻居见惟妙过来,都望着他笑。惟妙有些不解,一邻居便说,你家买车了。惟妙指着那车说,我家的?邻居说,是呀,你弟弟开回来的。惟妙便没做声。惟肖要买车,在家里作过通报。尽管预先知晓,惟妙还是有吃惊感。他想此刻回家又得去领教惟肖得意。想罢念头一转,便决定去书店转转再说。等惟肖跟父母炫耀累了,再回家也不迟。

  书店挨着宿舍区。店面虽不大,但书的品位还很不错,毕竟是大学书店,一点斯文总是要有,所以书架上倒也总有一二可让人津津有味翻看一通的书。这些书自是不对学生的胃口。惟妙不好出入商店,这地方便是他经常的去处。

  学生的阅读水准降到惟妙已经不愿意与他们读同一类书的地步。记得自己上学时,同学与老师还经常交流读书心得,彼此提供好书信息。现在,他与学生的阅读完全是两条根本没有交叉点的路。学生们叽喳着想要买的书,他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反过来也一样。现在的学生,自小光顾考试,全无读书时间,他们的阅读史尚在童年期,尽管他们身体都长得牛高马大,壮硕雄伟,脑子里的沟壑却未经书本打磨,粗糙不堪。他们的思想史也未能正常生长,一开口说话,幼稚得惟妙恨不能建议他们去重读幼儿园。惟妙想,如此四肢发达,又如此头脑简单,他们将来该怎么办?

  惟妙显然有点杞人忧天。连禾呈都觉得他想得太多。这世界是年轻人的,他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世界。而有什么样的世界,就有什么样的人。他们永远都相互匹配,用不着他人操心。这一点,研究历史的人应该比他人更清楚。禾呈严肃地说,从这点上看,你的历史观也很幼稚。

  惟妙走到书架前,他的眼光仔细逡巡着。一本钱穆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落在他眼里。他伸手准备抽出,恰这时,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惟妙缩回手,转脸一看,却是中文系教古汉语的马教授。惟妙一向所知,马教授学问做得好。学校一堆教授中,他父亲禾呈最佩服的人便是马教授。据说他们曾一起在“五七”干校放牛,天天绕着牛讨论学问,最后为了这些讨论两人还写了检查。

  马教授见惟妙先开了口,说惟妙是你呀,我说现在哪里还有人读这类书哩。果然是你爸的儿子。惟妙亦说,马伯伯好。我爸爸一直说您的学问好。

  马教授没有接惟妙的话,转身向一个女孩说,马小珍,过来一下。我来给你介绍个好老师。接着又对惟妙说,这是我老家的远房亲戚,准备考研。她爸妈让我来辅导,我还真不知道从哪里辅导起。惟妙,你帮我这个忙如何?你的学问好,这我太知道了。

  惟妙瞥了一眼女孩,觉得她尽管穿得时尚,不过,脸色和眼睛里都还透着乡下姑娘的气息。看来在乡下待的时间长,大学三年都没换过气味,这样的女孩,多是老实人。惟妙说,好的。马伯伯瞧得起哩。只是不知是否对路数。马教授说,没问题,她正犹豫是考历史系还是经济系。这下好了,也不用再犹豫,考历史系岂不正好。

  惟妙奇怪了,望那女孩,心想,她本科读的什么?马教授似看出惟妙的不解,忙又说,她的本科就是历史。可她觉得学历史的人毕业后一个个都穷哈哈的,学经济却发了财,所以想改行。瞧瞧,现在的年轻人,多么荒唐的想法。想赚钱还上大学做什么?考研更是不必。一个人只要会识字,就能赚到钱,小学毕业差不多就够用了。惟妙说,是呀,史上最会赚钱的人都没读多少书。

  叫马小珍的女孩望了望他们,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可是我现在并不是活在历史上,而且历史也会改变是不是?

  惟妙回去便有不悦,心想既然不爱自己的专业,又何苦考研。这种学生,又有什么好教头,不如早点嫁人算了。

  到家惟肖果然还在得瑟。见惟妙,非拉他过去看车。强让惟妙坐他车上,载着他兜了一圈风才回来。车是新的,里面还有浓重的气味,熏得惟妙头晕眼花,嘴上连说好好好,心里却只想赶紧结束这场罪。

  晚饭后,惟肖准备回他的住所,未及出门,马教授夫妇竟不请自来。两人身后还跟着那个马小珍。马教授进门便打着哈哈,说是登门拜师的。禾呈虽觉奇怪,但也热情不过地接待。退休数年,来访者少到令他已有寂寞之感。

  从一坐下,茶尚未及喝到嘴,禾呈和马教授便紧锣密鼓地谈起魏晋南北朝。马教授说外来文字的侵入,禾呈则说佛道二教的登堂入室,仿佛延续他们当年在干校的讨论。马教授夫人坐听三分钟,便显烦意,起身拉着禾呈老婆到厨房嘀咕去了。

  惟妙奉命陪马小珍说话。惟妙本来话就不多,与马小珍又不相熟,便不知谈何是好。得幸惟肖端茶过来,见俩老头聊得热火朝天,俩青年却相对无言,于是上前助阵。

  惟肖一向巧舌如簧,开口说话便能吸引听客。惟肖问马小珍,你打算考研?马小珍说,不然怎么办?惟肖说,这话说得!人家没考研的都不活了?马小珍说,我们是师范哩,本科回去只能当中学老师。惟妙说,当老师不好吗?

  马小珍说,到目前为止没想出一个好来。惟肖笑了,说没错没错。我们车队有个司机以前就是中学老师。说是每天伺候那些小畜生,比在村里养猪都要累。

  马小珍捂着嘴笑了起来。这一笑,让惟肖来了劲。他索性坐下来开聊。惟肖说有一回,他的同事—就是那个不想伺候小畜生的司机,这老兄喝多了,回家时上了出租车,东指西指,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家。司机说,你家到底在哪呀?同事说,我要知道我家在哪,我犯得着花钱坐你的车吗?

  马小珍又笑,捂着嘴的手刚放下又捂了上去。惟肖继续又说,还是那个同事,有一次,又喝多了,从酒店出来,坐上车,发现自己的车怎么看都不对劲。定神瞧了瞧,原来是方向盘不见了。他立马报警,说他汽车的方向盘被盗。警察火速赶到现场。一看,发现他老兄坐在小车的第二排。见警察来了,他还指着前排的椅背说,看看看,偷个方向盘也就算了,居然连仪表盘也偷走了。把几个警察笑得几乎跌倒。

  马小珍再次大笑,笑得险些从板凳上跌下去。连不苟言笑的惟妙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惟妙说,难怪他觉得教书比喂猪累,自己就是猪智商呀。

  他们的阵阵笑声令禾呈和马教授中止了谈历史,不禁侧目。而在厨房里嘀咕的马教授夫人和禾呈的老婆也都被笑声引出来看究竟。

  马教授叹道,还是年轻的好呀,有放声大笑的心气。禾呈说,我家惟妙还从来没这样笑过哩。马教授夫人和禾呈的老婆脸上也都堆出了笑意,相互说,笑得好笑得好,家里就是要多几个女人,笑声才会没个完。

  惟肖与马教授一行三人一起出的门。惟肖说,我正好回去,顺便送你们吧。马教授说,我们才几步路,散着步就到了。你送我们小珍吧,她的学校远,免得去搭车。惟肖说,没问题。禾呈老婆说,不然惟妙跟惟肖一起去送小马?惟妙说,要这么多人送干吗,她又不是小孩子。

  惟肖亦说,我就代表了吧。不然我还得把惟妙送回来哩。禾呈老婆见如此,也就没再多说。

  客走如退潮,家里一下就清冷了,气氛立即回到从前。安静并且沉闷,仿佛笑声从未来过。

  禾呈老婆不等惟妙回到自己房间,便把马教授夫人跟她在厨房嘀咕的话一揽子抛了出来。禾呈老婆说,马教授想给惟妙做个大媒哩。禾呈说,就是这个小马?好像还不错呀。惟妙说,都瞎忙个什么啊。禾呈老婆说,惟妙你也不小了,早该成家了。当年你爸结婚时,比你年轻了快十岁。禾呈说,其实我也不想这么早,是不结不行呀。禾呈老婆眼睛一瞪,说你什么意思?禾呈一看,知道自己有错,忙改口说,是是是,惟妙也是该成家了。禾呈老婆说,惟肖有女朋友都几年了,他是弟弟,想等你先结婚,他再结。人家双胞胎都心息相通,你们俩怎么一点都不通呢?惟妙说,要不您怎么说当初该叫南辕北辙的哩。

  马小珍的选择

  周末的那天,马小珍大大方方地到禾呈家来了。她带着书本,说是马教授让她来跟着惟妙复习功课。禾呈虽然有点讶异,觉得现在的女孩太大方。可一想到自己老婆当初亦是大方如此,便也坦然接受了。禾呈老婆却持喜出望外的态度。忙不迭地叫惟妙,还亲自倒水递送点心什么的。

  惟妙心里清楚缘故,别扭中倒也客气。见她真还带着书本,便也一本正经地辅导起来。这事似乎就这样了,各方都有点心照不宣的意味。

  因是周末,惟肖多半也会晃回来看看父母,顺便混餐饭吃。自小在家吃惯了口,外面再多山珍海味,还是要回来吃一顿妈妈的菜,胃里才会舒服。

  惟肖进门见到马小珍,有些惊异,却也没表现出来。想起那晚的笑,便立马逗起了乐子。于是马小珍银铃一样的笑声又开始出现在禾呈的家里。

  从那时起,禾呈家所有人的笑点都变低了,一家人经常就会大笑出声。禾呈和禾呈老婆也都开始喜欢这个女孩子。觉得有她在,他们家的惟妙也会变成一个快乐的人。而实际上,笑声都因惟肖而起,惟妙与马小珍之间,永远停留在一个老师辅导一个学生复习功课的程度上。

  马小珍复习的地方是禾呈的书房,这是禾呈老婆的主意。禾呈老婆说,你老都老了,还占着书房做什么?禾呈有些不服气,觉得活到老,学到老是他做人的信条。没有书房就仿佛没有了生活。禾呈老婆撇嘴说,大半辈子都没有书房,那时候的生活未必就不是生活?禾呈嘀咕说,那只是活着。禾呈老婆并没有听到这句话,而禾呈也不敢让她听得到。

  好在书房是暂借给一个年轻人学习,不是坏事。何况也不是天天来,又何况考完即退还,就算破坏了生活,时间也不是太长。这样想过,禾呈也就坦然。马小珍一副心安理得的神态在这里复习。有问题就窜到隔壁惟妙的房间讨教。每次她跑过去,禾呈老婆都会跟禾呈说,你说他们两个是在讲功课还是在谈恋爱?会不会在那里亲热?禾呈此时多是说,你老太婆了,管他们做什么?

  惟肖有了车,回家来方便,回来的次数也增多。除了蹭饭,也送脏衣服回家洗。当然,还会送点公司的福利用品以讨禾呈老婆欢喜。像电饭煲呀电磁炉呀什么的。这些新鲜玩意儿,大受禾呈老婆的热爱,夸惟肖孝顺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禾呈每每不以为然,觉得像惟妙这样会读书,并且读到了博士,那才是真正的孝顺。

  惟肖心知父母的态度,也不介意。他从小就习惯了。父亲嫌他读书差,母亲却喜欢他能干。他心想,读了你们这些破历史,还不跟没读一样。这世界有什么改变?

  每次见到马小珍,惟肖都会前去打趣一番。惟肖说,这历史哪有必要这么下气力去读。马小珍说,学问深着哩,你不懂。惟肖说,我不是不懂,我是觉得不需要懂。马小珍说,不懂的人才会觉得不需要懂。惟肖说,我妈是历史本科毕业的,你看她这辈子需要历史了吗?再说了,所有的历史是人写的,它就是小丑,谁都可以按自己的设想去写它,你还能当真?马小珍说,你胡说哩,我们一上学老师就说过,以史为鉴。懂得历史,才能理解现在。惟肖说,怎么是胡说?我爸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他的历史是在无产阶级领导下学习的,我哥的历史是我爸这代人教的,你的老师就是惟妙这代人。都三手货了,到你手上的历史早就被改编得跟真正的历史不搭界,哪里鉴得起来?学这种假东西,还不如到外面摆小摊卖点假名牌哩。

  马小珍把这话说给禾呈听。禾呈有些发怔,心虚得仿佛被人揭了老底。又想惟肖这家伙没文化,怎么说得出这样刻薄的话来?当下问惟肖,惟肖说,我手下几个员工,不是硕士就是博士,都很愤青,哪天不牢骚来着?我听了一耳朵,回来逗马小珍的。爸你别当真,你该怎么学还怎么学。禾呈怔得更厉害,心想你高中都是个混,怎么有博士硕士当手下?禾呈很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马小珍也把惟肖关于历史的话说给惟妙听了。惟妙嗤了一鼻子,说他懂什么,没文化不学历史,才只会看到那些畅销书上说什么就是什么。听人几句话,见风就是雨。真正学历史的,会通读万卷,从古读到今,读多了,就会自己思考:历史到底是什么样子,它怎么会被写成这个样子。真以为老师说什么是什么吗?

  马小珍觉得惟肖和惟妙都说得有理,也不知该听谁的。心思一乱,学习起来便懈怠很多。

  有一天,马小珍在商场购物,下楼梯时,不慎崴脚。打电话给惟妙,要惟妙陪她去医院。惟妙却告诉她自己有课,绝不可能扔下学生去陪她。让她自己想办法。马小珍便挂了电话。

  上完课回家,惟妙说起此事,禾呈老婆骂道,你那个课有什么好上头。她又不是让你陪她逛街,是上医院!惟妙说,她只是崴了脚,又不是严重的病。上课是我的工作,我不能不讲职业操守。临时脱课,算是事故。禾呈老婆说,你以为你那些学生真想听你那狗屁课?你请假走了,他们恐怕还巴不得哩。惟妙说,他们想不想上是他们的事。但我必须讲,这是我的事。

  禾呈一向怕老婆,当时没说话。待老婆一离开,便忙对惟妙说,别听你妈的。她大学白上了,说话比白丁都不如。你做得对。怎么可以不上课去陪女朋友呢?学生浅薄,但老师却不能去配合。做好自己的事,是最重要的。惟妙说,我知道。

  这时候的马小珍却正和惟肖坐在酒吧里聊天。她去商场其实是想买条领带送给惟妙。答谢复习指导是次,心里有小算盘是主:就算考不上,嫁给惟妙,至少留在城里生活要轻松得多。运气好在大学里找份工作也有可能,学校总归要照顾家属。但电话打后,惟妙却不来。马小珍倒也坦然,另一个电话便打给了惟肖。一听她受了伤,惟肖立即说你等着,我半小时内到。放下电话,立马就开车过去。送了马小珍到医院敷药,见时间还早,两人便坐到酒吧聊上了。领带也就转手送给了惟肖。这些,禾呈夫妇和惟妙都不知道。再去惟妙那里复习,马小珍没说什么,而惟妙也没有问,就好像马小珍根本没有崴脚一样。

  马小珍的研究生到底没考上。但她一点也不心慌。她坐着惟肖的车到了禾呈家里,坦然地告诉他们自己落败的消息。禾呈和他的老婆正想安慰她一番,不料惟肖却突然开口,说我和小珍准备去拿结婚证。

  一句话,惊得禾呈的眼镜险些砸到脚背,而禾呈老婆一嘴的假牙也几乎落到地上。他们半天没说出话来。惟肖说,我们现在已经住在一起,我答应了小珍尽快结婚。

  禾呈老婆这时候才顿悟:原来说给惟妙当老婆的马小珍,现在改兄易弟,变成了惟肖的老婆。禾呈老婆说,那那那……你以前的女朋友呢?惟肖说,掰了呀。她一个当出纳的,初中毕业,没文化,跟我实在没有共同语言。禾呈有点奇怪了,说你有文化?

  禾呈老婆对马小珍弃兄选弟之举颇是不满,可又不好当面指责。到底上过大学,又是教授夫人,修养还是要有。一口气便只有撒在儿子头上,禾呈老婆说,你有文化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女朋友谈了几年,说吹就吹,这岂不是玩弄人家姑娘?惟肖说,这都什么时代了呀!结了婚还可以离,何况现在还没结婚哩。马小珍一边帮腔说,说这种话才真没文化。历史上抛妻弃子的尽是有文化的人哩。何况我们两个,一个未娶,一个未嫁,怎么着比他们还强吧。爸爸妈妈,你们就同意吧。

  禾呈两口子一时哑口。何况马小珍这一声爸爸妈妈,喊得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是儿子选老婆,又不归他们选媳妇。惟肖说,你们总嫌我没文化,现在我找一个本科生当老婆,要说也是进步呀。

  禾呈还想问,那你怎么面对你哥哥呢?话还没说出口,被老婆扯着衣袖到了卧室。禾呈老婆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惟妙那里我来说。小珍这姑娘,好孬也上过大学,到底比惟肖原先那个强。以后有了孩子,智商也会高一点。禾呈想想也是,便也不再多说。

  惟妙回来时,家里已经是一派的喜气洋洋。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便被禾呈拉到了书房。禾呈期期艾艾把惟肖要和马小珍结婚的话说出口时,头上竟冒出一层汗。惟妙听罢,淡然一笑,没有半点不悦。惟妙说,没关系呀,跟他去好了。我不会在乎的。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况这事本来也不是我的主意,是马教授乱点的鸳鸯谱。我对他家马小珍兴趣也不大哩。禾呈这才松下一口大气,忙打电话告知马教授这个喜讯。

  马教授电话里什么都没有说,带着老婆直接冲到禾呈家来。马教授当着惟肖的面对马小珍说,你脑袋灌浆了?你一个大学本科生,怎么还要找个没文凭的司机?这种人满大街都是,何苦让你爸妈求我来帮你?好容易挑到惟妙,博士毕业又是大学老师不说,人稳重,学问又好,生个孩子将来智商都会高。你凭什么看不上?马小珍说,博士又怎么样?博士强在哪里?他们两个长得差不多,一个是书呆子,穷得跟爹妈住在一起。一个有钱又好玩,我为什么不选择这个?再说了,博士智商高情商低,不解风情,除了能满足虚荣心,但其他的一概都满足不了。到头来,虚荣心不也都没了?

  惟肖一旁冷笑了,说不就是个文凭吗?这东西就那么了不得?我是不想要,想要的话,十个八个都不缺。

  马教授被他们俩顶得一句话说不出来,而禾呈的眼镜却终于还是被惟肖所说惊得落下来砸到了脚背。禾呈乃本科毕业,博士这文凭何其神圣,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夜晚,躺在床上,禾呈和老婆两人议论此事。禾呈老婆虽然一向偏爱惟肖,倒也觉得这事有点不可思议。她叹息道,女人还是虚荣,小珍要的是实惠。禾呈则说,一点小聪明,就只会图眼前。现在惟妙比惟肖钱少,将来呢?禾呈老婆多少还是偏心惟肖,说将来怎么了?将来惟肖也不会比惟妙差。禾呈说,咄!

  我愿意帮她这个忙

  惟肖到底还是比惟妙先结婚,因为马小珍很快就怀孕了。未婚先孕,禾呈和他老婆都没说什么,当年他们也是如此。私底下两人竟有十分的开心,马上要当爷爷奶奶,那种兴奋,比之做父亲母亲来得更猛。禾呈老婆说,如果也是双胞胎怎么办?这回该叫南辕北辙了。禾呈说,按你原先起的,叫有钱有势吧。禾呈老婆笑了起来,去你的!老两口不苟言笑地过了大半辈子,到这时候,竟然开始相互打起趣来。禾呈蓦然有一种幸福感,觉得这感受年轻时反而从未有过。

  惟肖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婚前特意开车接爹妈和惟妙前去参观。途中表姐雪青的秘书打来电话,说董事长也会前去,她要亲自陪她的表弟看新房。

  禾呈夫妇先到,惟肖没让他们先上楼,说是等董事长来了一起上去。惟肖已经不喊表姐雪青叫姑了,而是像所有员工一样,只喊董事长。随表姐雪青的车一起到来的还有另外两辆,一辆开道,一辆殿后。她的车一停,前后两辆车下来几个跟班,清一色的黑西服,鞍前马后地伺候她的出场。

  表姐雪青头发业已全白,她不再染黑,而是漂得更白。她的衣着明亮典雅,脖子上系着一条丝巾,衬着一头白发,反而更有气度,更加俏丽。见到禾呈夫妇,满面笑容,倒比以前愈发亲热。一个跟班说,我好感动呀,董事长这样高贵的人对自己的穷亲戚一点架子都没有。说得禾呈老婆一脸的不悦,心想她算什么!她有资格在我们面前摆架子?想完便说,是呀,我们家的人都是这样。我先生是大学教授,看到商人,也都是不会摆架子的。说得那个跟班一脸茫然,不知这两个寒碜的老家伙是何方神圣。

  电梯的门开着,早有跟班抢在一行人到来之前,呼来电梯,守候在此。一跟班拦着别人,请表姐雪青先上。禾呈也心生厌恶,觉得这些下人颇是犯贱。电梯上升时,禾呈老婆忍不住说,怎么有这么多拍马屁的。这话说到了禾呈的心里。表姐雪青莞尔一笑,说别介意,企业是这样。等级森严,为的是便于管理。这些服务也都是他们的工作。一番话,倒说得禾呈暗生惭愧。

  惟肖的房子经过精致装修,自是与禾呈家不同。吊灯壁纸窗帘还有卫生设备,无处不散发着温馨气息。禾呈老婆不由叹道,难怪小珍要找惟肖,换了我,也会这样选择呀。禾呈对她这番议论十分不满,说你们女人,就是讲虚荣,图实惠。

  表姐雪青知道马小珍择偶的来龙去脉。于是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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