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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四十圈

  邵丽

  上部

  1

  十六岁那年我发表第一篇小说。说起来甚是好笑,这篇作品像一个孤儿,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其后将近二十年时间,我没再写过什么东西。不但没写过东西,也没做过什么让自己高兴的事儿。生活粘巴巴的脱不开手,二十年时光,左支右绌,只用来应付生计已是身心俱疲,遑论其他!在一次高中同学聚会时,有人提起这篇小说,告诉我小说中写到的“那个人”现在已经是国家某银行人事司的司长了。老天爷!“那个人”是哪个人?连这篇小说的事我都不记得,怎么还会记得那个人!

  二十年,可以忘记的事情很多,而且都比一篇小说要大—生活在这个星球上,坐地日行八万里,浑然有序而又阴差阳错。每天有三十七万人出生,十六万人死亡。想想看,与此相比,我们平凡的一生有什么大事可言?

  不过,我着实听说过一件大事。那是我以一个作家的身份下派到天中县挂职当副县长期间,县里很多人给我说起曾经在这个县轰动一时的一起案件。是个杀人案,但也不完全是杀人案,案子里面套案子,挺复杂的。案件已经过去十来年了,现在大家还津津乐道。而跟我讲述这个案件的人不同,案子的面目也不一样,对里面各色人等的评价更是千差万别,真像一出“罗生门”。这谁也别怪,我理解他们,案件不管多复杂,那是别人的。

  第一个跟我说起的是我的司机刘师傅。可从我到县里任职一直到离开,他始终也没把这个故事讲囫囵,其他人说的更是支离破碎。那次刘师傅送我回省城,在路上主动向我说起齐光禄—齐光禄是这个案件的主角。“赵县长,您是写小说的,那齐光禄的事儿,讲说起来比小说都好看。”—我相信他从未看过小说,他生活中就两件事,开车和打牌。天中有俗谚:一怕孙书记讲政治,二怕刘老四“推拖拉机”—孙书记是县委管宣传的副书记,他安排秘书写讲话稿就一个标准,“今天是开大会,话不能说矬了,给我写够五十页!”刘师傅在家排行老四。据说他打牌可以三天三夜连轴转,眼睛都不带眨巴一下的,人在阵地在,不把对手熬趴下他决不下战场。

  我说:“你说来听听。”

  “他怎么就那么狠,眼睁睁地把一个派出所年长给剁碎了。”他一边吧嗒嘴,一边说,“这个所长我们早就认识,过去他没当所长之前,就在政府家属院住。挺内向的一个人,从农村考上的大学,第一个老婆跟人好了。找这第二个老婆也不是个正经货,名声不好,老大不小也找不到对象,最后不知怎么的就嫁给他了。”

  凭我的职业敏感,我知道这可能就是我下来挂职所要体验的“生活”,就这短短的几句话,一篇好小说所需要的张力已经有了。我问他:“你说的这个齐光禄为什么杀所长?总有个前因后果吧!你能不能把这个事情详细说说?”“哎哟!要说那真不是个事儿!那算个什么事儿啊?唉嗨!钱,人家该赔也赔了,政府该补也补了,所长该免也免了。”他左手开车,右手捏着指头算着这三个“了”,好像这是一桩可以计算的买卖似的。

  我坚持让他从头到尾说详细点。他意思了半天,说,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清,这得抽个时间好好说道说道。我说:“我们路上有将近四个小时的时间呢!”

  “四个小时?那不够,太复杂了!”他摇着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太复杂了,想想就够让人闹心的。”

  2

  汝河往南走了一大段,又掉头往西去了。这样的走势在平原地区很罕见,属于倒流,所以当地人也把这条河叫做回头河。汝河河湾处夹着一个小镇,很像一个人的胳膊搂着个孩子。小镇与县城隔河相望,但是无路相通,只能坐船过去。别看这个镇子不起眼,名字却响亮得很,叫天中镇。也是因为有这个镇子,这个县叫天中县。据说这个地名是乾隆爷下江南路过此地时封的。但这种说法很值得怀疑,我从史书上看到关于天中的记载:“禹分天下为九州,豫为九州之中,汝又为豫州之中,故为天中。”后来,我又在县志上看到“天中”二字竟然是唐朝的颜真卿所书。可见,历史真是不值得认真端详。

  天中镇镇东头住着一户人家,户主姓牛,人们皆称呼“牛大坠子”。“坠子”在当地土话里两层意思,一层是对本地戏曲的统称,一层是指一挂鞭炮最后那几个最响的大炮仗。牛大坠子跟这两样都沾点边儿。先说唱戏这一出,从小他就喜欢,只要一出门口,小曲就挂在嘴上,咿咿呀呀,抑扬顿挫。如果碰上一群人扎堆儿在那里聊天,他便凑上去。禁不住人家一撺掇,他就会半推半就拉开架势。那么胖大的一个人,踩起场子来如风摆杨柳,左手撮成兰花指掐在后腰上,右手撮成兰花指挑在胸前,其势如凤凰展翅,便一唱三叹地开始了:

  我不告天来也不告地

  状告皇王御妹婿

  我告的就是他强盗陈世美

  秦香莲我本是

  他的结发妻呀、呀、呀、呀……

  至于把他跟大炮仗联系一起,一来是他嗓门大,说话跟过闷雷似的,震得人耳朵轰轰响半天;二来他好充大,说话办事总爱拣个高枝,好像凡事都比别人高明。

  坠子爷爷过去曾经跟过袁世凯,专门做手擀面,说是祖传手艺。老袁这个人一直到死都爱这一口儿。老袁死后,爷爷背着太子克定送的一把日本刀解甲归田,刚好遇到兵荒马乱的年月,技艺无以相传。直到后来得了孙子坠子,他才将刀和做面手艺传给了孙子。

  不管爷爷是不是跟过袁世凯,用这方法做出来的面真是好吃。刀看起来也是真的,像传说中的皇室用品。坠子当了金豫宾馆的经理之后,把做面的手艺给解密了。相当简单,小麦、红薯、绿豆三种面粉和在一起,磕几个鸡蛋,使劲搅和,待白黄绿三种颜色混为一色,用瓦盆盖在案板上饧半个时辰,然后擀成半韭菜叶那么厚的面皮,晾至半干,刀斜成45度,薄薄地片下去,便成了厚薄适中的面条。用猪油擦一下锅底,把葱姜煸熟,待水烧成大滚,把面顺势摆进去,出锅前再放几棵小青菜,点几滴芝麻香油。吃的时候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年少的味道”(爷爷说是袁世凯语)。那时候,就靠着这“袁面”,金豫宾馆红火了好大一阵子,如果不是后来的几多变故,结局肯定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坠子原来在金豫宾馆当大厨,虽然有祖传的面点手艺,他却死活不听爷爷和爹爹的话,做了红案。他不喜欢白案的冷清,对着一堆面粉揉来搓去,让人一点都兴奋不起来。他喜欢红案的热闹,爹怎么打骂都改变不了他的志向,于是只好随了他。很快他就出师了,煎炒烹炸相当了得,那完全得益于戏曲给他的启示。他觉得炒菜跟唱戏十分相似,热锅凉油,一把作料撒下去,嗞啦一响,是过门儿,待主菜下锅,一出大戏便开始了,锅碗瓢盆叮当乱响,有韵律,有节奏,还有情趣。那是一门让人上瘾的艺术。

  刚开放之初,国营金豫宾馆实在经营不下去了,学习外地经验搞起了承包。那时候的人都小胆,商管委开了几轮会议,没人敢接这个摊子。坠子一拍P股站起来,签了为期五年的承包合同。当时的报纸电台当作是一个重大新闻,进行了广泛报道,说他是中原的马胜利步鑫生,他的壮举将会在中原大地掀起一轮改革大潮,云云。

  后来的实践证明他这个决策是对头的,他以“袁面”打头,以周围鄂豫皖地方特色菜铺底,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远近闻名。那时候,他牛总经理梳着中分大背头,一套上海“响铃牌”大方格西服,脖子里吊着猩红领带,皮鞋擦得锃亮。不管他去哪里,都让人扎眼得厉害。一辆古董级的黑色“上海”牌轿车驶过,能听到收音机里传出的老包下陈州的唱腔:

  久念陈州众百姓,

  辞别王驾早登程,

  紧催八抬忙走动……

  3

  机关干部下基层挂职锻炼,总有点不伦不类。有钱有势的部门下来还好,能给人家跑个项目批点资金什么的,至少能为当地干部提拔重用牵线搭桥。像我们这些文化部门下来的,两袖清风,手无缚鸡之力,很难融入当地。眼看着两年的挂职期限已经过半,我心里不免暗暗着急。一来,自己分管的文教卫属于慢工出细活的工作,干好干坏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来;二来,有形的项目自己一个也没干。别人说起以往的挂职干部,往往是谁谁谁修了水库,谁谁谁盖了一所小学。如果我回去,在县里不会留下任何可资评说的东西。有一次,我给在发改委任职的一个学弟打电话,求他帮忙给弄个项目。“姐啊,”人前人后他都这么亲热地喊我,“不是我给你弄个项目,而是你得先编个项目,我负责给你点钱!”电话那头乱哄哄的,好像是在歌舞厅里,那时是下午四点多一点。“编个项目?是编制一个项目还是随便编一个项目?”我玩笑道。“哎呀!姐,你这作家都当呆了,那还不是一回事儿?小说是把真事往假里说,编项目是把假事往真里说!”他那边已经开始唱上了,吼了一句粤语歌又跟我说:“就这么回事儿,年底快批项目了,正好今年钱多得花不出去。”说完又唱上了。估计他也喝得差不多了,不然他不会这么跟我说话。他是一个知道分寸的人。

  第二天,我带着办公室副主任赵伟中和秘书下乡搞调研。在县里,每个副县长都有一个办公室副主任跟着,其权力比秘书大,比办公室主任小,我的一切活动基本上都靠他安排。走在路上我问他,“编”个什么项目合适。赵伟中说:“赵县长,您是真想办事还是想办真事?”—妈的,这都什么语言,跟江湖黑话似的!我不禁想起学弟“编项目”之说—我说:“此话怎讲?”“真想办个事出出政绩,县政府项目库里的项目多的是,拿一个就是了。想办真事,那就看您觉得事情办得有没有意义了。”我说:“那还用说?我办事的风格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刘师傅插话说:“赵县长,咱们县我觉得最值得办的事情,就是县城往天中镇修座桥。这事儿老百姓意见很大。”“既然有这样的好事,过去怎么没人办?”“哎哟!”他又吧嗒起嘴来,这个动作表示里面有戏,情况复杂,“您不知道,天中镇人不好惹!就齐光禄那个事儿,前前后后拉扯多少年,到现在都没扯白清楚。”赵伟中连忙喝道:“老四,别信口乱说!”

  我想了一下,说:“刘师傅,今天咱们就直奔天中镇!”刘师傅扭头看了一下赵伟中。赵伟中把前面摆着的“县人民政府”的牌子拿下来,扔在脚下,也没看我,叹了口气说:“走吧!”

  虽然咫尺之隔,可刘师傅说要绕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才能到。我想起他和其他人跟我说起的齐光禄的事情,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安。也不完全是因为今天赵伟中的表现,很多人说起这个事情,都是这样一种态度。也不是避讳什么,好像谁都想躲开里面的麻烦,害怕会缠上自己似的。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现在说起来还如此讳莫如深,那么在这个案件背后,还有多少鲜为人知的东西?

  4

  牛大坠子承包金豫宾馆的第三年,来了一个南方女子。开始她是来推销报纸杂志的,养生、口才、营销、厚黑学,什么都有。女子一来二去,跟牛总怎么就对上眼了。牛总不拘一格降人才,把她留下来做销售经理。这个女子不寻常,在销售上确实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管什么人见面就熟,只要见过一面,下次一口便能喊出人家的职务。再到后来,牛总是一步也离不开她,连自己的家都很少回了。

  坠子的老婆也是天中镇人,在家就是个病秧子。身体弱的人,往往性格暴戾。有时候,坠子跟她说不了三句话,她就能拿头去撞墙。所以坠子平时也不敢招惹她,遇到什么事都是躲着让着。坠子当了老总之后,好话说尽,才把她和女儿搬进城里。屋漏偏遭连阴雨,坠子和那女子的传闻,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她这里。她气不打一处来,抓不到坠子,逮住自己的女儿暴打了一顿。谁知坠子刚好回家来碰见,还没解释几句,母女俩合着伙歹毒他。女儿哭着怪他惹事,老婆拿着热水瓶朝他头上砸。他狼狈逃窜。老婆本来身子就弱,又遇到这事儿,气病交加,熬了不到一年就去世了。老婆死后,牛大坠子很快便跟这个女子结为夫妻。结了婚以后他才知道,女子还有一个儿子,比自己的女儿光荣小五岁。坠子心中暗喜,这是买一送一的好买卖,不费力气就儿女双全了。

  坠子的女儿牛光荣长得既不像坠子那么肥硕,也不像他老婆那么柴,是个细皮嫩肉的美人胚子,个子细长,瓜子脸,一笑俩酒窝,羞怯中有一种质朴。娘还活着的时候,光荣已经寻到了对象,是自己谈的,只是年龄不到无法办结婚证。光荣的娘一死,光荣跟后娘之间像乌眼鸡似的,你啄我一口,我掐你一下,没个消停的时候。后来光荣索性搬到男方家去住了。再后来,光荣肚子里有了。男方的家长找到坠子,支支吾吾地把这事告诉他。坠子大手掌拍在老板台上,说,那还扭扭捏捏扯白什么啊?让他们俩先上车再补票不就得啦!

  婚礼是在金豫宾馆办的。坠子本来就爱排场,当上经理之后结交的酒肉朋友又多,再加上双方驴尾巴吊棒槌的亲戚和镇上的乡亲,前后开了二百多桌。光荣的后娘重装登场,浑身披挂得比继女都像新媳妇,在酒宴上撒着欢卖弄风骚。光荣看着她,当着人面,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新仇旧恨窝成一肚子气,强撑一天,一口饭都没吃。

  婚宴一直拉拉扯扯到晚上才结束,牛大坠子与亲家喝得昏天黑地。吃完喝完,一群晚辈闹哄哄地簇拥着小两口回去闹洞房。开始还算文明,交杯酒,咬苹果,亲嘴……闹着闹着就不像话了,一群人先把新郎围在中间“撞墙”,把新郎撞得筋疲力尽瘫软如泥,拱到床底下再也不爬出来。又开始折腾新娘,他们拉着她的胳膊腿往上抛,说是放冲天炮。一下,两下,三下……光荣一天水米没打牙,浑身连四两力气都没有,被他们抛来抛去,开始还能挺着身子,到最后浑身就像一块面团一样绵软无力。最后一抛,面团从众人的手中滑脱。光荣四仰八叉朝水泥地上重重地砸去,像一列脱轨的列车,失速撞向一个未知的黑洞。

  5

  齐光禄原来并不是本地人,老家是东北那疙瘩的,父亲是军工厂的老工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与苏联交恶,因为形势所迫,军工厂大部分迁往三线。他跟着父母来到了鄂豫皖交界的这个山旮旯里,初中没毕业,就回厂接了父亲的班,分到机修车间开叉车。父亲在喷漆车间工作半辈子,退休之前就干不动了,退下来不久就因肺癌去世。家里剩下他和母亲,还有一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小妹。

  齐光禄先是开叉车搬运钢材的时候挤断了一条腿,虽然治疗得差不多,但是走快了还能看出来跛脚。后来又遇到企业军转民,很快他就下了岗,成了一名待业青年。当时政府为了维护社会稳定,给待业青年开了口子,鼓励他们自谋职业,并且在税收、经营场所等方面给予照顾。他就在县城一处居民区的小蔬菜市场里摆了个猪肉摊子。

  猪肉摊子离牛大坠子住的楼也不远,隔半条街。按理说他跟坠子沾不上边儿。坠子开饭店当经理,家里吃的用的根本用不着从外头买。可是事有凑巧,有一次坠子下班回来得早,在菜市场下车。他看见齐光禄卖肉的时候,把半扇猪吊在横梁上,谁来买肉他就拿刀过去砍一块,不是多了就是少了,而且肉切下来卖相很难看。坠子一时技痒,快步过去,把猪从梁上卸下来横在案子上,横着剁五刀,竖着剁了三刀,整整齐齐一十五块猪肉码在案子上,煞是好看。

  他把刀递给齐光禄说,要想卖好肉,先去换把好刀来!

  齐光禄看得傻了,半天才缓过劲来,连忙递上烟,忙不迭地喊师傅。坠子把烟叼在嘴角,示意齐光禄点上,舒舒服服地吐了一口烟。齐光禄说,师傅……坠子也不答话,哼着小曲走了。

  旁边的人告诉齐光禄说,你今天算是走红运了。这个人你不知道是谁吧?他就是牛大坠子啊!

  从此,每次看见坠子回来,齐光禄离老远就打招呼,俩人慢慢熟络起来。女儿光荣结婚的时候,坠子也请了齐光禄去喝喜酒。齐光禄手也不小,封了一百块钱,还添了一床当时算是奢侈品的鸭绒被子。

  那天牛光荣被摔到地上,齐光禄就站在旁边。坠子虽然喝得醉醺醺的,可非要坚持把他亲家送回家。齐光禄怕他有什么闪失,也跟着过来了。光荣这一下摔得真是不轻,当时就昏迷不醒,躺在地上动都没动一下。后来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抬起来,赶紧往医院送。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光荣也昏睡了四十多天。光荣的婆家在她入院的时候交了两千块钱押金,后来再也不露面了。牛大坠子去找他们理论,婆家说,他们俩又没登记结婚,这婚姻不受法律保护。人是你们家的人,我们又没动她一指头,凭什么该我们管?

  坠子气得回家喝了一斤二锅头,跳起脚在屋子里大骂,可是于事无补,毕竟他没能力拿住人家。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才是他倒霉的开始,要不怎么都说祸不单行呢!饭店五年的承包期到了,他要跟商管委续签合同。商管委的头儿说,你来得正好,省我们跑一趟冤枉路。赶紧交钥匙吧,这宾馆我们已经包给别人了!坠子一听如被雷击,站在门口跟人家嚷嚷道,金豫宾馆的门楼子没塌下来,到现在还这么红火,都是我牛大坠子一铲子一铲子炒出来的!你们把我一脚踢开,这不是卸磨杀驴吗?还讲不讲理?头儿说,我们不能讲理,只能讲法!现在是法制社会—简直跟光荣婆家一个口气—他急得跳脚撒泼,指着头儿说,我一把火把宾馆给你们点了,看你们还跟我讲法不讲!头儿根本没搭理他,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扔给他。看他没动静,又摸出一个,扔给他扭头走了。

  一整天,他眼里心里尽是打火机。晚上回来又灌了一斤二锅头,哭着骂道,这是什么鬼世道儿?对你们不利的事儿,你们就跟我讲理。对你们有利的事儿,你们就跟我讲法啊!

  骂归骂,现实还要面对,末了还得乖乖听话。钥匙交了,车子也交了。当天晚上,他把齐光禄喊过来,两个人一人一瓶“汝水白干”酒对着吹。悲愤指数升高,酒的度数也要跟着升,七十三度,一点水都没掺。喝到七八成熟,他从桌子底下拽出一个红木匣子。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个明黄色布包,搭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常人家的用品。坠子把黄布包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摆在桌子上,轻轻打开。齐光禄只见寒光一闪,一阵凉风穿心而过。那把刀便顺在坠子手里。坠子放在眼前看了半天,双手捧着递给齐光禄。齐光禄接过来细细地看了,暗暗叫绝,真是一把好刀!青脊白肚,背厚刃薄,像一条鳞光闪闪的青鱼。在刀柄与刀身的结合处,刻着两行非常不起眼的小字:関孫六。大日本明治二十七年製。

  6

  那天我们去天中镇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为了防止意外,开始我们没到镇子里去,而是沿着河堤,一直走到与县城对面的码头上。镇上的书记镇长已经接到通知,带着一干人在河堤上列队迎接我们。简单寒暄几句,我们顺着河堤上的一条小路往下走。我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走近过这条河,来到河边我才发现,从这边看县城,简直是近在咫尺,好像伸手就可以碰到对面河岸的柳叶。

  河边是一个两岸人员来往摆渡用的小码头。离码头不远,几个船工模样的人围着一个用砖头水泥垒起来的小桌坐在河边喝茶。看见我们过来,他们只拿眼睛斜楞着,没有一个人站起来。我回头问镇上的书记:“在这里干几年了?”书记说:“过来快半年了,”—怪不得老百姓都不认识他—他说着看了一下赵伟中,迟疑了一下,又补充说,“谁在这个镇子上干,也不会超过两年。”我问:“为什么?”书记笑了一下,说:“地球人都知道为什么。赵县长,很快您就知道为什么了。”

  听他那语气,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又是因为齐光禄?

  看完现场,我们正准备往回走。刘师傅问那几个人:“坠子他小老婆现在干吗呢?”其中一个面皮青黑的中年人说:“不还是该干吗干吗!”又反问道:“你认识坠子他老婆啊?”刘师傅走过去,给他们每人散了一根烟,说:“不认识牛大坠子的老婆,不是在这里白混了吗?”一群人听罢此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觉得似乎刘师傅这话说得不是很合适,空气有点紧张。一个人问刘师傅:“你们是政府的吧?”刘师傅未置可否。那人又道:“别看了,赶紧回去吧!我还没结婚,你们就在这儿看来看去。现在我儿子都结婚了,你们连一块砖头都没埋下。”刘师傅跟他玩笑道:“吸人家的嘴短!你再乱说我让你赔我烟!”大伙儿一阵哄堂大笑。我感觉到现场情绪明显松动了很多。

  晚上,我们在镇政府吃饭。赵伟中特别安排不在外面吃,就在他们的机关小食堂里。饭菜很有特色,都是当地土里刨的、河里捞的特产。开始大家都还很拘谨,按套路敬酒。酒过三巡,我站了起来,先用茶杯倒了一杯酒,准备一口干了。赵伟中见状赶紧夺过去,说:“赵县长,您这是办我的难堪!下面这酒要怎么喝,您只管吩咐就是了!”

  我说:“我吩咐算吗?算了,我还是喝了吧!不然我这个挂职副县长,说什么都没人听!”我话音刚落地,赵伟中仰脖子把一茶杯酒喝了。书记镇长也赶忙站起来,学他的样子,一人喝了一茶杯。三个人都拿眼看着我,也不说话。我拿过杯子,又倒了三分之一,说:“这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喝这么多,我相信也是最后一次喝这么多。不管我在这里,还是离开,我仅仅是女作家赵芫,而不是一个副县长或者其他什么。如果你们觉得我还像那么回事儿,今天咱们就放开喝酒,放开说话。我希望好好听听你们天中镇,听听牛大坠子,听听齐光禄和牛光荣!”

  “好好好!”他们一边说一边每人又倒了一杯喝下去。谁知几杯酒下肚,话都多得控制不住,七嘴八舌地胡乱插话,一会儿就搅和成了一锅粥。我的头也晕得像坐海轮,忍无可忍地坐在那里,到末了也没听明白他们说的什么。

  7

  坠子被解职之后,在家待了有半年多时间,一直等到光荣从医院接了回来。说是痊愈了,其实只是保住一条命,根本没有得到很好治疗。刚回来那一段时间,跟个傻子差不多,既认不清人,也说不成话。养了一段时间,虽然有了很大改善,但跟正常人还不一样。说话非常不清楚,还经常不自觉地流口水。自己坐在那里,总是忍不住笑。问她以前的事情,婚礼之前一直到闹洞房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自那之后,包括现在的很多事情,她有的能记得,有的一点都记不得。不过,从外表看起来她还跟个正常人差不多,依然那么漂亮,而且家里的活计一点都不少干。

  坠子新娶的小老婆经过这两件事,倒也安分平和了不少,对待光荣也不似过去那般刻薄了,有时候看见光荣忙不过来或者有什么不方便,她也主动上前帮忙。仔细说来,过去俩人掐架也不光是后妈的责任,按她自己的说法,她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这话也不无道理,平心而论,她只是跟追求自己的男人结婚,何罪之有?

  饭店开不成了,坠子老婆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又捡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帮人家推销报纸杂志办公用品,每个月都有进项贴补家用。倒是坠子干了这几年经理,心大了,野了,手也软了,再也捏不住刀把勺子柄了。光荣回家,他就开始跟着开饭店时结交的一个大老板跑业务。据说这个大老板很有后台,在北京凯宾斯基饭店包了一层楼,全国各地都有分公司。谁也说不清楚坠子到底跑的是什么,但见他每天进进出出,西装革履,掂着一个黑亮的大提包,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那时候物资短缺,而且每个机关单位都要办企业,所以皮包公司满天飞。江湖上都传说他根子硬,门路广,见过大世面,按当地的话说“是吃过大盘荆芥的人。”而他也从不隐讳自己的能耐,手里不是有一百吨钢材,就是有海关处理的走私电视机,“都是人家小日本国内生产的,塑料纸都没揭掉,”他对追在P股后面的人说。生意做没做成没人说得清楚,反正看他的身材,肯定是每天都落个肚儿圆,还常常车接车送,前呼后拥,煞是风光。

  后来,各地政府都有了招商引资任务,他按照大老板的安排,摇身一变成了外商投资的代理人。大项目多得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把皮包磨坏了好几个。皮包里除了合同、委托书,还有他跟各地领导的合影。最高级别的领导是某个省的党外副省长,据说这个副省长的父亲是黄埔军校四期的高材生,和林彪、刘志丹他们同是老三连的同学。“我们都是名门之后啊!”他拉着党外副省长的手这样说的时候,眼圈有点湿润,但也不全是装出来的,“要是你在沿海当省长分管招商引资,我可以帮你办成一件大事。遗憾!真是遗憾!—”他一边摇着头,一边从提包里掏出一沓子花花绿绿的文件,是旅欧黄埔同学会的投资委托书,“他们想搞一个海水淡化项目,建成之后可以从根本上解决华北地区的缺水问题。可惜咱们这里是内陆,不靠海,我也帮不了您这个大忙!”

  坊间关于坠子类似的传说很多。还有人造谣说,坠子事先知道副省长接见后,专门查阅了副省长的出身,然后自己去打印了这份委托书。但是,这样的说法明显缺乏其他证据支持,不足采信。况且还有那么大一个后台,一个副省长算什么呢?

  全国各地招商引资的虚热症冷下去之后,坠子的门庭也冷落了一段时间。后来大老板又为他开辟了新的生财之道,但是已经不面对政府,而是面对企业和个人了—不是承包了一段高速公路,就是发现了一个稀土矿,现在只缺前期启动资金了。有一次,他喝得醉醺醺的,来找睡在肉铺子里的齐光禄。他坐在齐光禄的床头,从提包里掏出一沓子夹杂各种文字的复印材料,说是一份非常非常重要的合同。他的大老板,全家已经移民加拿大了,记念着与坠子的老交情,专门从国外回来找他,想帮助他先富起来。大老板与美国波音公司签订了五百套生产机舱门的供货协议,现在就差三万元启动资金了。坠子想让齐光禄“帮忙垫一脚,先登上去再说”。

  “不管是机舱门还是机枪门,看在你过去看得起我的分上,这只三万块钱的脚,我先给你垫上,”齐光禄披衣坐在床上,上半身靠着墙,肋骨一根根地起伏着,“可是,你拿什么担保呢?”

  “光荣嘛!”坠子知道齐光禄痒在什么地方,他眼里燃着一把贼亮的火,眼珠油汪汪地转动着,“我拿光荣担保可以吧?”

  齐光禄一脚把被子、合同和提包蹬到地上,跳下床来,一只手提着快滑脱的大裤衩子,一只手点着牛大坠子说:“你们家就光荣还值点钱!”

  8

  县城通往天中镇的新大桥开工并没有依惯例举行典礼,施工队悄悄进入了工地。县政府专门成立了一个“大桥建设指挥部”,我任指挥长,县公安局一名分管治安的副局长任副指挥长。后来我才弄明白,这样安排是为了好临时调动警力应付突发事件。用“突发事件”这个词,听起来怪瘆人的,其实就是指群众上访、围堵县领导、阻挠施工什么的。

  在县政府常务会议上,当讨论到我这个项目时,除了主持会议的县长讲了几句话,其他没一个人发言。按理说这是一个重点项目,既关乎群众的切身利益,又有非常大的投资,应该由一个有实权的副县长当指挥长。可是在会议上,没一个副县长主动揽这个活儿。县长问,这个项目怎么办?怎么办?大家的目光唰一下都打在我身上,好像这个项目是我认领的一个孤儿,就该我负责。我看了一圈没人表态,便说,这个指挥长我来担任!好好好!一圈人用侥幸的、因为卸下担子而松了一口气的态度看着我。

  会议结束后,我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副主任赵伟中就跟着过来了。我问他:“天中镇的事情到底有多大麻烦,大家都这么回避它?”他说:“多大麻烦啊?都是吓怕了!赵县,别看您平时不吭气,关键时候真能拿出来!不过,”他拉了一把凳子坐到我对面,“您来干这个事情,未必是坏事。其一,您是女同志,人家老百姓也不会真去为难您。这里虽然民风彪悍,但是不跟女同志较劲儿。其二,您是下来挂职的,能干则干,不能干则走,谁能怎么您啊?其三,最危险的地方,其实最安全……”“好了!我脑子里哪会有这么多弯儿?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这个天中镇,还有这个齐光禄什么的,到底有多大问题在里面?”

  “我跟您说说有多大问题吧!”他拿起我面前的记事簿,用笔在上面划拉着,“我光说结果吧,您看看麻不麻烦?因为这件事,撤了公安局的局长、政委。一名派出所所长被双开后,又被当事人砍了五十多刀,剁成一堆排骨,死了!两名警察被免职,一直挂到现在,还没给人家个说法。这还不算,还有呐!县政府先后有五位分管信访的副县长受到了行政处分。到现在为止,这个案件还是国家信访局专门督办的重点案件。”

  “这案件跟副县长有什么关系?”我问他。

  “您来这么久了,这个您应该知道啊!”他对我问这个问题非常吃惊,“您没看,分管安全和信访的副县长都是一年一轮换。谁管这项工作的时候,只要下面出了问题,分管领导都要负连带责任,跟着受处理。您比如吧,前年,安徽省的一辆客车和湖北省的一辆货车在咱们县境内撞上了,死了十几个人。您说这事儿跟咱们县有什么关系啊?到末了,不是还要处理咱们的县领导?郑副县长背了个处分。对了,那天天中镇的书记说,没有一个书记在这个镇干足过两年,也是这个道理—害怕群众上访,受牵连!”

  我好像有点明白,但也不是真正的明白。

  下午,我既没带赵伟中,也没带秘书,让刘师傅开车去了工地。到了工地上才发现,那里秩序非常正常。工人们正在整理场地,搭建帐篷,各种机械设备也正在忙碌着。几个船工还在那儿喝茶,看见刘师傅过来,他们老远就打招呼,喊着政府政府,过来喝碗茶!

  没等刘师傅搭腔,我径直快步走过去。到了他们跟前,便像背书似的主动自我介绍说,我叫赵芫,是个作家,其实也就是个讲故事的。省里把我下派到这个县挂职当副县长。现在我又有了一个新职务,是建设咱们这个大桥的指挥长。今后我要经常来这里。不过我也是边学边干,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希望大家多指点!

  我双手合十,向他们鞠了一躬。

  他们几个一下愣了,呆呆地看着我,忽然都站了起来。一个老者说:“赵县长,坐坐坐!您的事儿我们都听说了,这座桥就是您跑下来的!修桥铺路可是积德行善的事儿,咱们老百姓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您!”

  我坐了下来,这才发现两条腿都是哆嗦的。其实从下车的那一刻起,心里就紧张得要命,害怕遇到突发事件。这么一段时间以来,周围人营造的紧张气氛紧紧地压迫着我。刚才的镇定都是装出来的,现在更是感觉到虚脱得厉害。我把他们都让坐下,转身跟刘师傅要了一盒烟,一边在心里数着一二三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边控制着发抖的手把烟盒打开给他们分烟。其实我发现他们比我还紧张—也许不是紧张,是过分吃惊吧。看着我递给他们的烟,他们把手心手背在衣服上反复擦了好几遍,才伸着粗糙的双手接烟,并用羊一样潮湿而温良的眼睛歉疚地看着我。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分裂成为两个人;一个忧虑万端地坐在他们中间,像一个被缚的飞蛾,在投入与逃脱之间痛苦地挣扎。一个脱身而出,站在我身边—不仅仅站在河边,而且是站在心灵的深处—静静地打量着我。说不上来什么原因,我有一种越来越委屈,也越来越别扭的感觉,真想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

  9

  牛大坠子红火的时候,尽管牛光荣落个那样的结局,齐光禄也没敢打过她的主意。在这个县城里,毕竟他只是个做小生意的外地人,手里没几个钱,背后也没什么人,而且还是个残废。坠子家道中落以后,他托了一个人让他说合说合他和光荣的事。这人先是找到坠子。坠子倒是一点都没犹豫,二话没说就点头同意了。可是说给光荣的时候,她只是摇头,也不吭气,一副决然的样子。

  现在,她同不同意,已经无关大局了。只要坠子同意,只要坠子接了他的钱,什么事儿都得他齐光禄说了算。齐光禄恨恨地想。

  要说他的恨也没有来由,不管他对牛大坠子怎么样,人家牛光荣也不欠他什么。况且这婚姻大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无论如何也勉强不得。可他不这样认为,他觉得牛光荣压根就看不起他。他把钱给了坠子没几天,就去找牛光荣。牛光荣见他进来,转身进里屋把门给锁了,把他撇在客厅里,让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牛光荣的弟弟坐在一个角落里抄写着什么,扭头看看他,连个招呼都没打。这孩子已经长成个大人了,一点礼貌都没有。他站了一会儿,觉得没趣极了,摔上门就出来了。

  妈的!我是个残废,你不也是个残废嘛!还跟我穷装什么大头蒜哪!他站在楼下,看着楼上,羞愤交加。

  又过了几天,他趁坠子没外出,买了三张戏票交给坠子,是省坠子戏剧团的拿手戏《双玉簪》。坠子知道他的意思,晚上好说歹说把老婆儿子拉出去海吃了一顿,然后带着他们去看戏,撇下光荣在家里看家。夜幕降临,家家户户边看新闻边吃晚饭,正是热闹的时候。齐光禄敲开牛光荣的门,这次没给她躲开的机会,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她按倒在地,然后提溜到光荣的床上,剥光了她的衣服。他翻身压在牛光荣白花花的身上,定睛一看光荣的身子下边,心里不禁一阵发酸。床上的被子还是结婚时他送给她的那床鸭绒被。不管对她有多大恼怒,这样欺负她,是有点过头了。但是,他只是迟疑了半秒钟,一种更野的想法霸占了他:如果这时候不做一回男人,他将永远不会是男人了!

  很快俩人就成了婚。本来齐光禄想办个婚礼,坠子也同意,但牛光荣死活不同意。最后,两家人在一起不冷不热地吃了顿饭,就算结婚了。

  齐光禄婚后没地方去,就住在牛光荣家。日子虽然平淡,过得倒也扎实。光荣在家洗衣做饭,齐光禄天天还是去市场上卖肉。据说这个市场很快就要搬迁了,县里创建文明城市,所有的马路市场要一律取缔。城东边新建的菜市场开张以后,这边的生意明显不行了,有时候两天还卖不完一只猪。齐光禄也正打算搬到新市场去。

  有一次他早早收摊回来,看见牛光荣和弟弟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他和光荣,两个人都不意外,也没吃惊,只是互相看了看。他退回到客厅里坐下,招呼他们两个穿好衣服过来。他们过来后,齐光禄平静地说:“牛光荣,我知道你忘不了那个男人,也知道你是想方设法报复我。所有这一切,我都一清二楚!但是,如果你还有一点记忆力的话,你弟弟也不是你这一段时间找的唯一一个男人,”他递给弟弟一根烟。弟弟看了看他,哆哆嗦嗦接了过去。他打着火给他点上,然后自己点着,“这些,我都可以不管。但是,我跟你撂明白了,为了你爹,也为了你,当然也为了我,希望你老老实实给我生一个儿子。这是我唯一的要求!我们家几代单传,不能到我这里断了香火!否则—”他把烟在桌子上摁灭,手按在烟蒂上一直没松开,直到闻到一股桌布被烧焦的臭味,“你可别说我不君子!我相信你也听说过东北人的脾性,而且还是个曾经造过武器弹药的东北人!”

  光荣听了这番话愣住了,盯着齐光禄的脸看了一会儿,眼泪突然流了出来。她已经记不得什么时候曾经哭过了。

  这事过了没几天,齐光禄就把肉摊子搬进了新市场。他租了两个店面,签了十年期的合同。他有自己的打算,他不能让未来的儿子再这么穷下去。他要让儿子一生下来就有房子,有脸面。他得扩大经营规模,把生意一步一步做大。

  牛光荣主动提出来,自己在家闲着没事,还不如跟着他出来打打下手。齐光禄迟疑了一下,说,把你弟弟也带上吧,这样我们就不用雇人了。

  街坊邻居看到光荣的情形一天好似一天,话多了,说得也清楚了,有时候一天下楼好几趟,过去她很少出门。早上吃过饭,他们三个肩扛手提,一起往市场走去。光荣走在中间,齐光禄和弟弟一边一个。三个人边走边说,偶尔说点什么高兴事儿,光荣还会吃吃地笑个不停,肩膀抖得东倒西歪的。

  10

  那天我与几个船工师傅聊得甚是愉快。在他们的回忆里,沉没在岁月深处的某些东西慢慢显影了。那些影像虽然已经泛黄,模糊得像沉在水底,但已经被赋予了生命,在我心里慢慢鲜活起来。

  他们嘴里的牛大坠子,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像他这么好的富人已经绝种了,真是绝种了!”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老者摇着头对我说。我很吃惊,一般像他这样年龄的人,说话应该不会这么凌厉了,“只要他有一口饭吃,就不会让我们饿肚子。他宁愿自己啃窝头,也得让乡亲吃饱。为什么这个镇子里出去这么多人,光将军就十几个,有的人门槛不管多高,从来都没人踩过?他家天天跟过年一样,都是咱镇里的人。有一次我孩子患绞肠痧,疼得受不了,半夜去找他。他披着衣服就领着我往医院跑,所有花费没让我掏一分。”

  还有一个船工回忆了另外一件事,那时候坠子还没当老总,他为孩子分配的事情去找他。女儿大学毕业,想留在县城教书,托不到合适的人,最后找到了坠子。坠子说,你谁也别找了,就在家等信吧!不久女儿分到了县直二中。“后来听他们说,最少得花一个数,”他在我面前晃动着伸不直的食指,“您想想,那时候一个数值现在多少?我就是把全身零件都拆下卖完,也不值这个数!所以现在每到清明,我先去给他烧炷香,再去祭拜父母。人不能忘恩!”

  有人对齐光禄的评价很有意思,“是个汉子,就是太拗,他认准的事儿,你就别想扳过来。不过,咱得承认出手太重了!把人撂倒正好,仇也报了,气也消了,两不找,您看多合适是不是?嗐!这个倔种,何必再砍那么多刀?明明是咱们有理的事儿,这几十刀剁下去,让人家看起来好像咱们就是杀人不眨眼。你这样,人家判的时候,咱们就吃大亏了不是?”—话说得好像跟齐光禄是同案似的。

  有人附和道:“赵县长,您得评评这理儿。虽然国家大法说杀人抵命,但也得考虑齐家的情况不是?齐光禄他爹的尸骨都找不到了,他又是单传,没有个后代,把他枪毙了不是让人家齐家断后吗?”

  我们第一次来见到的那个黑青脸汉子不同意他们的看法。他认为“那个派出所长,杀他一百次都不亏。他干的就不是人事儿!光荣那闺女,见人不笑不说话,很知道跟老家人亲。他说毁就给毁了?咱三千多口天中镇人会答应不?不过话说回来,这公安上就没几个好东西,都剁碎了也不解恨!”

  趁他去旁边提开水瓶,有人小声提醒我说,他儿子因为赌博,抓进去过好几次。

  我想引导他们回忆一下,牛光荣没进城的时候在老家是什么样子。我总觉得在周围人的陈述里,她的形象是那么稀薄,像个符号,连喜怒哀乐都那么不真实。

  他们只是说这个闺女好,真是太好了,但是连一件具体事也说不上来。她不大跟别的孩子玩儿。在学校也没听说成绩有多好。“她娘很厉害,除了上学,就不让孩子出门。打孩子手也狠,有时候满街筒子撵着打她。平时这孩子看见人就躲老远。”

  我想想,他们刚说了牛光荣见人不笑不说话,怎么又这样躲着人?忍不住想提醒他们,后来看看大家都没在意,就算了。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有些细节哪能记那么准?不过我又非常纠结,整个事件不都是靠细节串联起来的吗?

  “光荣这个弟弟是个好样的,跟光荣比亲弟弟都亲!”一个船工说,“光荣她两口子出事之后,他弟弟带着母亲回咱们镇上就住下不走了。他在十字街口当街跪下,说,从今往后,我生是天中的人,死是天中的鬼!要是不给姐姐、姐夫报仇,大家就把我当成个畜生踩成肉泥,扔河里喂鳖!就这一点,我看比坠子还有血性!人家一个七不沾八不连的外人都这样对待坠子一家人,您说我们不跟着他们去讨个说法,还是天中的人吗?”

  我想象着那个情景,在蒙蒙细雨里,一个单薄而苍白的少年跪在十字街头,紧握双拳,心里默念着为亲人复仇。简直就是美国西部片的一个经典桥段。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老百姓之所以闹事,是政府处理这个事件太没道理。不公平,也不能服众。当初公安上抓牛光荣,逼迫她要么承认齐光禄强奸她,要么承认她自己卖淫,必须二选一。最后光荣忍辱承认自己是卖淫,被劳教了小半年。这边光荣才出来,那边齐光禄又被抓进去了。公安上怎么能出尔反尔?听说后来的那个公安局长,跟齐光禄杀的所长是老朋友了。这不明显是报复老百姓吗?光荣除了以死相拼,还有什么活路?我们不去跟着上访,把这老理儿给捋直了,还靠什么报答人家坠子?

  11

  齐光禄他们的店面位置并不是很好,处于菜市场中间部位。新建的市场横穿半个城区,从东到西走一趟差不多要半个小时时间,所以除了闲得没事干的人,很少有买菜的到中间这个位置来。好在齐光禄有这么多年的销售经验,知道薄利多销,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道理,卖出的猪肉质量高,价钱也公道,生意还能勉强维持下去。而他两边的商户,有的关门,有的则改成加工作坊了。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既改变了他的生意,也改变了他的人生。县政府基于创建卫生城市的需要,决定对老城棚户区进行改造,这样就需要开出一条新路纵穿市场。齐光禄的店面正位于新开出的道路旁边,临着两条大街,从鸡肋变成了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

  果然,道路打通以后,他们的生意好得不得了。牛大坠子听说之后,还带着光荣的后妈专门来看了一趟。坠子背着手,边看边点头,他看见肉案上是一把普通刀,问齐光禄:“怎么用这么小的刀!我给你的那把大刀呢?”齐光禄说:“大猪用大刀,小猪用小刀。现在还没碰见那么大的猪。”坠子哈哈笑了,说,操练操练,我看你手段如何?齐光禄扛过来半扇猪平在案子上,横着五刀,竖着三刀,一十五块猪肉码在案子上甚是齐整。“好!”坠子左右挥着肉乎乎的大手,“今后啊,你们以这个为根据地,可以搞几家连锁店。一旦成气候了,咱就建设自己的肉联厂,养猪场,冷冻厂。至于投资嘛……”后妈打断他的话,说,这么好的位置光卖猪肉真是太可惜了,建议他们增加牛羊肉,再搞深加工,做一些熟食,腊制品和肉馅之类的产品,也可以附带卖一些煮肉的大料,调味品之类,这样人家来的时候就不止买一样东西。既方便了顾客,也扩大了经营。

  坠子说,就是!我就是这个意思嘛!

  于是他们又雇了两个人,专门负责进货和加工熟食制品。齐光禄和弟弟在店内各负责一头。光荣负责收银,打理铺面。两间小店收拾得干干净净,温温馨馨,很有居家的感觉。光荣把生、熟、腊制品分成一个个大格子,像公用电话隔间那样隔开,一来看着好看,二来也方便顾客拣选,互不影响。两间房子的结合处是一根支撑梁,光荣让弟弟靠着梁柱摆了一个小茶几,两边摆了几把小凳子。茶几上摆着应时的茶饮,夏天是甘草二花,清凉解暑。冬天是枸杞黄芪,补气去浊。街坊邻居的大叔大婶买了菜,可以坐下来歇歇腿脚,聊会儿大天。还有些耐不住寂寞的老人,专门到这里来找人摆龙门阵,一坐就是大半天,外人看起来这里一天到晚都是热热闹闹的。这里还是保姆们接头的地方,一说到哪里碰头,便说十字街肉店。有的保姆想办点私事,也会把孩子托付给光荣。

  光荣已经基本痊愈了,这一两年的时间里她的病没再复发过。说话没障碍了,现在还喜欢上了唱歌。柜台里摆着一个小音响,一天到晚播放着流行歌曲。有什么新歌,那些保姆们会主动给她送过来。顾客少的时候,她们还会叽叽喳喳跟着唱一阵子。有一次,一家企业为了宣传自己的产品,在老体育场搞了一次卡拉OK大赛。光荣在弟弟的撺掇下,斗胆上去唱了一出。虽然没有获奖,还是让她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

  那天傍晚,他们正准备收拾东西打烊,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白面书生走了过来。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开始问:“谁是当家的?”齐光禄赶紧迎上去让座,递烟倒茶。那人先低头看了看凳子,然后又上上下下把齐光禄看了个遍,并没坐下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齐光禄,哑着嗓子低声说:“小事儿,站着就说完了—这是我的名片。”齐光禄接过来看了,是县天宇电脑公司的经理,叫张鹤天。齐光禄一脸迷茫地看着张经理,他们的生意跟电脑怎么都扯不上关系。张经理见他诧异,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还是压低声音不紧不慢地说:“是这样的,电脑生意我做烦了,想改一下行。看你这里生意不错,你开个价,我想把这个铺子盘下来。”

  齐光禄的迷茫变成了惊愕,他张着嘴半天合不上,扭头看了一下光荣和弟弟。他们两个还在埋头收拾柜台里的东西,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他又扭头看了一下大街上。街上车水马龙,市声喧嚣,丝毫没受他们谈话的影响。齐光禄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说:“我可是签了十年的合同……”白面书生没等他说完,提高声音说:“合同是人签的,人也可以废!这事儿就这样吧,我还有事!一星期后我来接房子!”说罢扬长而去。

  后面这句话光荣和弟弟听到了,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儿,疑惑地看着齐光禄,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12

  天中县的县域图看起来非常有意思,像个顽皮的孩子,细长的身子弯曲着,头插在淮河里,顶着安徽。脚踩着大别山,蹬着湖北。P股坐在平原上,拱着河南。不过,可不能小看她怀抱着的三条大河,条条都有说不完的故事,开国将军有一小半都是从这里蹚水杀出去的—这里是著名的鄂豫皖红色根据地,过去属于古中原的版图,人民一直到现在还保守着我远古先民的遗风,性情彪悍,宁折不弯,认准的道儿一直走到黑,到死都不会改辙儿。据说周围几个县的暴力犯罪案件,按人口比例算,在全国都是最高的。这里的人性情暴烈,风景却是非常柔美,天蓝水清,一年有三百六十六天空气质量可以达到优良。

  头天晚上学弟给我打电话,说要过来看看项目进展情况。我说,看项目是假,看风景是真吧?他笑了。我又说,不管别的项目是真是假,你姐可是从来不含糊的。然后,我问他过来之后怎么安排。他说:“公事公办,私事私办。我这一条小命喝醉之前交给党,喝醉之后交给我姐你。既然你说看风景,那我也不能枉担这个罪名。”

  听说他过来了,书记县长都放下所有的工作陪他。虽然学弟职务不高,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处长,但他是具体负责项目的,所以下面的人都很抬举。

  说是看项目,其实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基层对上面检查都有一套应对的程序,也知道所有的检查都是准备的时间长,看的时间短,只要把面子活做好看就行了。这个项目我专门安排赵伟中不能搞形式,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可书记县长知道后,连夜让办公室发了通知,要求提前把工地整理好,插上彩旗标语,看起来要热火朝天。

  学弟过来后,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县城这边上了河堤,看了不到十分钟就下来了。学弟很满意。书记县长用赞许的眼光看着我,松了一口气。这么大一个工程,他们俩都是第一次来现场。

  中午四大班子一把手全部出动宴请学弟。他喝了不少酒,但是看起来还很清醒。程序走完,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开始踩刹车,说,今天的公事到此为止,剩下的时间由我姐安排,你们都不要管了!

  下午我安排学弟上大别山喝茶。那里远离尘嚣,是个说话休息的好地方,也知道他疲累的身心需要充充电。出了县城往南不远便是山区,我只带了秘书和司机,没让赵伟中跟着,主要是顾忌他的小聪明会让学弟嘲笑。学弟也只带了一个司机,路上他坐我的车,让司机在后面跟着。走到山脚下,发现还有一辆车等着我们。学弟说,站在车旁的人是在邻县挂职当副县长的一个校友,叫周友邦。我想起来了,刚下来挂职的时候,曾经与他通过几次电话,但是没见过面。

  上得山来,心情大好。大别山绝对是一个天然氧吧,周围几个县新中国成立前穷,新中国成立后还穷,都是国家级贫困县。县里没什么工业,所以也没有污染。这些年山上种茶,老百姓刚刚过上了好日子。县政府在山上建了一座宾馆,条件达到四星级,专门用来接待上面的领导。

  坐在山顶茶室,举目四望,可以看到鄂豫皖三个省的地界。斜阳夕照,山下红顶白墙的农舍历历在目,一时间似有恍若隔世之感。我们喝茶聊天,信马由缰。在省城的时候我就很喜欢这个学弟,他知分寸,懂进退,敏感和聪慧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不管大小场合都能应付得滴水不漏,而且从来不让人感觉到不舒服。他有时世故得令人不可思议,据说有一次他们单位搞年终测评,一百八十多号人,有他一张反对票。他硬是用了半年多时间,把这个人筛出来,俩人后来成为朋友。然而他又很善良,对下面跑项目的人不但从来不刁难,而且想尽办法帮人家把事弄成。但他也相当圆滑,有一个县的书记好大喜功,给了他几个项目,都做得不伦不类。后来他再来要项目,学弟把项目库的大门关得严丝合缝,一个都不给。不过,每次他走的时候,学弟总是亲自下楼把他送到车上,握着手不松开。书记说,处长,你只要一握我的手,我就知道这事儿又黄了。今年你已经跟我握八次手了,我连项目毛都没看见!

  学弟在车旁点头赔不是,说,下次再说!下次再说!

  喝茶的时候,我和周友邦一屉一斗地抖搂他这些糗事。他只是抿着嘴笑,并不答言。后来说着说着,我怎么不自觉地扯到了牛大坠子一家人身上。可能最近一个时期这些事情一直在纠缠我,让我脱不开身。前几天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带着牛光荣去看病。飞机开始说去上海,怎么走着走着又说去新加坡。在穿越马六甲的时候,遇到了强大的气流。飞机掉头往下落,好像有一股力量拽着。我听见有人高喊着下去了下去了!扭头一看,不见了牛光荣,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我的故事还没怎么开始,周友邦就说:“你说这个事情我也知道,据说那一家人很不好惹。到现在你们县P股还没擦干净,每次市里开信访稳定会,总是点名批评你们。”“这家人不好惹?”在县里,从来还没人这样说过,“怎么个不好惹法?”“据说这家人,父亲是个骗子,还是当地一霸。听说有一次差点把县政府的宾馆给点了。女儿女婿谁也不管谁,都在外面瞎胡混。只是可惜了被杀的那个派出所所长,死得有点太冤枉了!”我很惊诧,学弟好像知道得比我还详细,“说实话,我们也常常在一起议论,因为这个案件处理的几个干警和县领导,不合理。反正只要老百姓闹事,不管他们有没有理,先把我们的干部处理了,把群众的情绪压下去再说!没下来挂职之前,我还真不知道基层干部这么苦、这么难!”

  不知道这是我听说的第几个版本了,但我认为是最不靠谱的一个。我问他是从哪里听来的。他说:“我们县有好几个干部,是这个派出所所长的同学,对他的评价都相当高。每当他的忌日,同学都去看望他父母和留下的一个女儿。对了,你们县当时处理的那个公安局长,就是从我们县调过去的。他也是个人才,可惜了!”

  “你这是道听途说,不了解真实的案情,”我满有把握地说,其实说完就知道自己用词不当,难道我的信息不也是道听途说?“你真不知道这一家人有多可怜!”

  “那是!那是!”周友邦摇晃着杯子,看着杯中的茶叶在水中翻滚,“听来的东西毕竟不是很可靠,何况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姐啊,”学弟插话道,“你是一个小说家,而且过去的作品也都喜欢同情弱者,总认为弱者必对,强者必错。难道你忘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老话吗?你弟我—”他点着茶几,笑着看着我,“对下面的人来说是个爷,对上面的人来说是个孙子。你说我是强者还是弱者?该同情还是该批判啊?”

  “也不是同情谁,”嘴里虽然犟着,心里还是有点虚。最近有几个评论家确实指出我这个缺点,“总要有人替他们说话吧?”

  “这是两码事。就像我们上山喝茶,我们是奔着茶叶来的,可是喝到最后,把茶叶都扔掉了,因为茶叶不过是一个形式。我觉得—当然了,我这是顺嘴胡说,你别介意啊姐—一个小说家要有穿越情绪的能力,要找到苦涩背后真正的味道。是不是,姐?”

  13

  在中国的社会结构中,县城是一个非常独立的单元。往下说,乡镇的人少而稀疏,很难形成一个共同的生活群体;往上说,省市的人多而分散,串联在一起也很难。唯独县城不一样,县城的人上下层层叠叠,左右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比如办公室副主任赵伟中,他是政协副主席的女婿,他妹子是人大主任的媳妇,妹子的小叔子娶的是组织部长的小姨子……我相信,如果这样深挖下去,估计小半个县城都能拢在一起。

  然而,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总会把一部分人排除在外。这些被排除在外的人,像碎屑一样散落在县城各种各样的罅隙里,成为这个区域灰色色调的一部分。对于这些人而言,县城不管多小,都算是大得无边无际。齐光禄和牛光荣他们的感觉就是如此,他们认识的人很少,认识的事也很少,既没亲戚也没朋友。要说一个卖肉的,并不需要这样的关系。可那是没摊上事,如果摊上事,尤其是摊上大事就很不一样了。

  天宇电脑公司的张鹤天来过没几天,又过来一个年轻人。这人戴着黑框眼镜,打一根红得像西瓜瓤一样的领带,看起来像个账房先生。他过来直接点名找齐光禄说话。齐光禄把他让坐在门口的小茶几边,赶紧把烟掏出来让过去。那人接过烟放在茶几上,从包里掏出一沓纸看了看,又放回了包里。他把包放在眼前,两只手交叠着压住,问齐光禄道:“今天什么日子你知道吗?”齐光禄说:“天天睁开眼就是卖肉,哪看过日子?”那人说:“整整一个星期了,张总说的事情你考虑好没有?”齐光禄明白了此人来意,想了一下说:“没考虑。这店我们不转让。”那人把两只手放在包上,交替着用力地握来握去,干咳了一声,提高了嗓门问道:“真的?”齐光禄笑了笑,眼皮都没抬,自己把烟点着,也没再让他。那人握了一阵子手,点着头说:“转让不转让,估计你说了不算!”“那谁说了算?”齐光禄把烟P股捏在手里来回转着,吐着烟圈。那人并不答话,把包拿在手里,瞪了齐光禄一眼,出去了。

  出了门口,齐光禄听到他低声嘟囔了一句,真不识抬举!齐光禄把吸剩下的烟蒂吐到门口,用脚跐灭,回到店里继续干活。

  那人没走多久,房主就找上门来了。平时齐光禄和房主的关系不错,这人过去是开烟酒店的,赚了些钱,买了这几间门面房。他是个老实人,齐光禄有时房租一时不凑手,他从来没催促过。这次过来看见齐光禄,他现出一脸的为难。没待他开口,齐光禄心里已经明白了。齐光禄说:“刘大哥,到底怎么回事?”房主看看周围没人,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知道要这个房子的是谁吗?”“谁?”齐光禄问。“城关派出所所长的小舅子,原来也在公安上干,因为喝酒伤人被开除了。这人百事不成,就是能混。他姐嫁给所长后,他现在成了县城的一霸,没人敢惹……”房主往外扫了一眼,突然恼怒地抬高声音,说:“这事就这样定了!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反正月底前我是要用房子!”

  齐光禄扭头看去,发现刚才那人在马路对面站着,一只手支在下巴颏上,正盯着他们两个看。他一把把房主搡出门外,指着他高声骂道:“你别他妈的狗眼看人低!我一没伤你的房子,二不欠你的租金,凭什么说收就收走?我跟你说,除非把我们三个劈碎当柴烧了,否则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把房子弄走!”

  房主又怒气冲冲地跳到屋子里来,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拍到柜台上。光荣和弟弟也连忙从柜台里面跑了出来,站在齐光禄身后。齐光禄看到这沓子纸正是刚才那人拿出来的东西。“你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把这个东西签了,咱们两清!否则,你走着瞧!”房主点着齐光禄的脑袋说。齐光禄低头看那纸上打印着“解除租赁合同书”几个黑体大字。趁齐光禄低头的当儿,房主捏了一下齐光禄的腿,小声说:“兄弟,胳膊拧不过大腿,赶紧撤了算了!”齐光禄闻听此言,抓起合同摔在身后剁肉的案板上,拿起切肉刀顺手一刀砍过去。合同牢牢地钉在刀下,立即被案板上的血渗透了,像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随后的一个多月,再也没人来打扰他们。齐光禄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所以店里又添了几个卤菜新品种,还与一家做“西安白吉馍”的谈妥,在他店铺门口设一个专卖点儿。

  出事那天晚上六点多,齐光禄他们正在家里吃饭。下午他们很早就收工了,这天是光荣的生日。齐光禄让弟弟专门去买了几个熟菜,定了个大蛋糕,用大红的盒子装着,还没切开。齐光禄给光荣倒了一杯橘汁,咬开一瓶老酒,跟弟弟俩人一人一茶杯满上。正边说边喝热闹着,忽然听得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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