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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闺蜜

  须一瓜

  一

  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这次出名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警察差点对俩七旬的老太婆动粗。第一次警告,警察已经吼得很绝望:你们是不是想跟我们走一趟!但是,她们轻视了警察的警告。事情到最后,很多年轻腿快的坏人都跑掉了,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因为迟钝、傲慢,真的被带进了出事辖区的小天青派出所。

  高老太婆面如重枣发如雪,如果她一不高兴吐出假牙,就像一个风干的枣子。七十来岁的老高满头白发,依然保持静电牵扯的张扬动感。如果是年轻姑娘,有这样一头倔强的雪发,人们会说非常前卫,但是,在一个干瘪的枣子脸上,你只能感到怒发冲冠,世事不平。

  林老太婆整个人像一个腌橄榄,黑褐色的,两头尖中间粗。橄榄尖上端,年轻时可是一张细腻无骨沉鱼落雁的脸,鼻梁秀美,下巴轻盈,标致得令人无措,现在呢,一张用旧的脸上,杏眼下垂,鼻梁和眼袋争锋,下巴界限模糊了,但总体而言,她比一般的老太婆,还有几分姿色残余,尤其是丰硕的胸部和丰硕的臀部,虽然感觉上看去质地稀软垮塌,但走起路来,那些性别元素的摇曳,也还是有些女人味道的。林老太婆依然是个美女,如果按分组评断的话。

  两个老太婆今天上午出的门,相约在红茶餐厅。她们边喝茶边等张丽芳。如果不是张丽芳,隔一两个月在红茶餐厅见见面的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肯定还是按照老习惯,八点半九点过来,然后一杯老水仙茶,吃点雪片糕,排毒似的,各自抒发完心中的郁怨,十一点钟左右又各自回家做中饭。但今天张丽芳要参加,计划就有点改变了,变成要一起吃午饭。是谁提议的,都记不住了。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总觉得是张丽芳要请客。张丽芳去新加坡陪儿子孙子,两年三年一个来回,一回来总是眼界不凡,四处批评。开口闭口“人家外国”。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听来先是羡慕,后来渐渐生气,觉得张丽芳太神气太不爱国。而且,她每次回来的礼物又总是很轻。上回带回来的是比较独特的圆筒湿纸巾。昨晚,张丽芳来电话,说回国了,要叙一叙,说给她们俩带了礼物。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并不动心,但碰上她们既定的约会日子,两人就顺口邀她一起来世贸中心旁边的红茶餐厅见了。张丽芳说,好呀好呀,一起坐坐。

  张丽芳当时还撒了点娇,说,哎哟!人家都多少年没回来啦,怎么找得到呢?

  打的呀!高老太婆气鼓鼓地骂,你儿子那么有钱!你全家那么有钱!你不打的谁打的?!

  二

  这一天,皇历上肯定是老太婆不宜出门的日子。

  从一开始就哪里不对了,可惜两个七旬老太太到底迟钝,照样克服困难,执拗地按照习惯行事。事后,两个逾七脑袋瓜寻思一下,一起埋怨张丽芳,如果不是她插进来又约吃饭,又害她们等了老半天,就不会发生那么麻烦的事情。谁知道呢,真是很糟。关键就是,张丽芳害她们一直拖延在那个很糟糕的情况里。惹毛警察,平心说,也从来不是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爱做的事。她们还是有点敬畏警察的。何况老都老了。一个老人,除了坏脾气,还有什么可以拿出来做有恃无恐的凭据呢?

  这一天的早晨有雨。高老太婆翻出自己裤缝笔直的灰色涤纶裤子,特意把插电的小暖水袋放进包里。关上自家的门,她慢慢走下五楼。还是那样,两只膝关节上下楼走一步疼一下,平路就不痛,有时,左边膝关节每下一步就嘎嘎响,这声音让高老太婆觉得自己的膝盖里面好像是天津麻花,随时就四分五裂地炸开了。

  楼道有点潮湿。高老太婆扶着旧住宅楼生锈的铁栏杆,慢慢往下走。身边,那些赶上班赶办事赶上学的邻居们,左一个右一个,兔子狐狸老虎一样跳层而下,冲冲撞撞地超过她,奔窜下楼。男女老少都比她快,没人和她打招呼。六楼那猪脸男人,边大步冲边为那个总是迟到的上学女儿打开雨伞,弹开的伞刮了高老太婆肩膀一下,他也没有一句请罪招呼。这个多层建筑是丈夫单位二十多年前盖的。单位的人有一半把这个便宜的房改房卖了,去外面换了大房子。现在住进来的住户,高老太婆大都不认识。就是本单位的,谈得来的人也越来越少,他们的子女亲戚住进来,更是彼此视若路人。不过加装电梯运动的时候,四楼以上的住户彼此都是战友同盟。但说起关系,真正只有一楼103独居的老头子叫赵会计的跟她最好。赵会计退休前很会巴结高老太婆的丈夫王局长。王局长死了以后,他对高老太婆一家比之前不那么周到,但也没有一落千丈。前年加装电梯一事,赵会计就态度明确地说,他签字同意,完全是因为五楼独居的高老太婆,她走楼梯太困难了。不是可怜她,他绝对不同意安装电梯。因为他根本无需电梯。那个时候,这个九楼的居民楼,为了加装电梯,高层住户彼此热络同心同德,住户代表开会、找专家论证、研究电梯供应商、跑申请手续、低层逐户谈判。诸方面交集密集而贴心,但这事最终流产。因为104和203的住户坚决反对,尤其是那个104的钉子户,说,谁敢叫她签字同意,谁就先和她换房子。对峙一年半毫无结果,有些人对“百分百住户同意”的政策丧失信心,就把房子卖了,走人,去别地方住带电梯的房子去了。高老太婆没地方走,虽然儿子女儿都住电梯房,虽然高老太婆最需要电梯。但高老太婆没地方走。

  一楼的赵会计家的擦脚垫,被上下楼梯的人踩得稀拉拉的。即使雨天,也挡不住那门缝往外冒出的孤老头子的腐臭气味。高老太婆皱着鼻子,厌恶地走过他家大门。刚走出防盗门,就听到赵会计的问候:下雨啊,还出去。

  他正在阳台上挂晾一件白得发灰发黄的白衬衫。

  一个老同学从国外刚回来啦,高老太婆炫耀式地抱怨似的说,下雨天!非要见!神经病!

  高老太婆说得有一点点夸张,这个夸张让她感到满足。

  那也等雨停啊,赵会计说,和赶上班的人一起挤车,不好。

  确实不好。赵会计说得没错,挤上公共汽车,那些赶上班的人,有座没座的,看到高老太婆都很不高兴。站着的人瞪着她,嫌厌这个不识时务的老太婆,堵了抢座的机会;有座的人更不高兴,这个颤巍巍的老东西,分明是来煎熬人的。尊老扶弱谁不懂啊,但你也不能因为我们懂这个道理,就一大早过来逼迫人啊!高老太婆更不高兴,知道自己不该拣这个点和年轻人一起挤公交,可是,既然已经上来了,让个座会死吗?一个个在座位上假装看风景、看手机,打瞌睡,尤其是她跟前座位上的一个女人还看起了病历!高老太婆一直想啐她一口。看上去,高老太婆是紧抓着扶手,其实呢,她是暗暗控制身子,为车辆的颠簸推波助澜地摇晃。果然,后排有个坐客看不下去,起身要让高老太婆来坐。高老太婆一看是个六旬干瘦老汉让座,而且老汉头发比她还雪白,高老太婆气得断然拒绝。老汉看出她的客气,更加想让,结果拉扯间,碰翻了一个女孩的早餐麦奶。女孩大怒,说,你们还嫌不够挤啊!一个四旬女子趁乱坐了下去:嘿,你们不坐我坐!老汉傻眼了。高老太抡起伞柄就要敲那个女人,车子正好一个颠簸,高老太婆连人带伞,栽进一个小伙子怀抱,小伙子反应不及,自己也在趔趄中。高老太婆滑到地上,还撞到了铁扶手。额头顿时鼓包,老太婆痛不可当。她听到了自己膝关节脆麻花的嘎嘎响。她的拐杖掉在一个推销员一样的男人身上。

  男人怒斥:站都站不稳,还打架啊!

  高老太婆分不清他是敌人还是朋友,便放任地哎哟呻吟着,捂着额头不起来。

  整车人立刻屏住呼吸。没有人过来扶她,但整车人只是不呼吸了一下子,渐渐就松动起来。有人见老太太凝然不动,大喊,不好啦!老人家怕是摔坏啦—

  司机吓得靠边停车。乱七八糟的声音同时传来:

  哎呀添堵!刚才人家让座她又不坐!

  老人骨头松,要去医院好好查查!

  喂快开啊!上班迟到扣五十块啊!

  真他妈的缺德,抢老人让座的位子坐!

  天啊,这会害死人哪,我有个早会啊!

  老人可碰不得,一碰就骨折。

  这都站不稳了,大清早还来挤什么公交!捣乱嘛!

  那个抢了干瘦老汉让给高老太婆的位子的女子,招呼熟人一样大喊着,说,来来来,老人家还是你坐吧!站都站不住你还客气什么呢?来!来!你坐下来休息一下!

  高老太婆把脸一下扭开,看都不看那女子一眼。

  你来啦来吧—那女子又骨头轻滑地叫唤着,语气间甚至有了些大人宽容倔强小孩子的语气。

  高老太婆狠狠回头,说:你、不、得、好、死!

  这一声诅咒,有点震撼,不让座就是死—这个惩罚,有点重,多少让乘客们消解了不少歉意。高老太婆也感到大家不友善的安静和嬉笑,但她不在乎他们想什么,反正,这个车厢里的人,根本没有一个好人。

  刚才那一撞,额角很痛。高老太婆真的后悔挤这趟车了。

  这时,女司机哭丧着脸分开乘客走过来,她对着老太婆喊,她以为她耳朵不好还是怎么的,事实上,高老太婆很明显地戴了个助听器。她喊:一个摩托车突然冲出来,我、我……—女司机眉眼悲愤,但眼神茫然地不敢聚焦某一个人,她歇斯底里又有气无力的,我都播放三四遍了,请给老弱病残的乘客让座—可你们—

  —嚯!刹得那么急,绑在位子上都会跌下去的,你想怪谁?

  你一路都把车子开得像甩干机!

  更多的乘客齐声吼起来:喂喂!要迟到啦先开车!赶紧先开车!

  有个好心的声音说,让公交公司领导到下一站接老的去医院—

  女司机犹豫着似乎想把高老太婆扶起来:老人家,你……还好吧?能起来么……你要是摔坏了,我肯定要扣奖金了,我已经……

  女司机畏首畏尾地不敢动老太婆。原来安坐在老太太跟前大看病历的女子大声说,我不是不让老人家座啊,我是自身难保,去医院保胎哪……一车人齐心笑起来。笑得聪明又阴险。高老太婆勇气倍增,自己抓着旁边的座位扶手,呼地站了起来。膝盖嘎嘎乱响,有点惊心动魄。高老太婆痛得又弯腰抚膝。有个男扮女声的戏谑的声音说,奶奶,下车我们打市长热线去!又有个声音反驳说,别听他,没用!那电话我打过两年半,一次都没有打通过!那才真正是聋子的耳朵,还没有助听器!

  整车人嬉笑起来:好啦好啦快开啦快开啦。

  高老太婆在下一站就告别了这趟不义的公交车。

  红茶餐厅就在站点的斜对角。她下去的时候,有个同下车的人,若有若无地搀扶了她一把,老太婆感到她移动踏上下车梯阶的时候,车子里面的人,都随着她嘎嘎刺耳的膝盖骨头响声,又一起屏住呼吸了一下子,然后,那辆车就如释重负地走了。

  红茶餐厅的鲜黄色的招牌一抬头就看到了,不能看到全部,是因为它旁边有个世贸中心副楼的世贸美食城霓虹灯大招牌的铁架。红茶餐厅都是白色钢塑桌子,白塑料椅子。茶绿色的大吧台。它是那种猛看一眼很时尚打眼,细看一下就明白是讨巧的低档粗糙货。但客人还是很多。它有各种茶,包括奶茶、鲜榨果汁,还有早中晚的商务简餐。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总是在这里约会,她们会选大玻璃幕墙的那个拐角座位,那里和大堂之间有个装饰性半墙,装饰着塑料爬山虎和紫藤什么。半墙表面,贴的是红砖墙纸,每一次来,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都会发现,那逼真的红砖墙纸又被手贱的客人撕掉了一些,暴露出的水泥面积越来越大。

  高老太婆落座老位置的时候,发现林老太婆居然还没有到。高老太婆很不高兴。是她提议要早来,说好久没见,想说一点不要外人听的体己话,言下之意就是避开张丽芳先说点私房话,高老太婆欣然应允。没想到,林老太婆言而无信,害她在公交车上受那么大的委屈,都没有时间去计较。

  高老太婆坐在那个半墙边的座位上等林老太婆。一落座,和原来一样,高老太婆招来服务生,把她的软质插电热水袋递给他。服务生迟疑了一下,扭头看柜台里一个女子,女子像点头那样一闭眼睛,服务生便看不出表情地接了热水袋,到柜台把不知谁的充电手机拔掉,把老太太的热水袋插头用力插上。

  高老太婆把加热后的热水袋,捂在自己的左膝盖上。她小口啜吸着一杯有柠檬片没柠檬味的免费柠檬水,抚摸着自己肿胀的老膝盖。她瞪着世贸美食城七楼那大白天也灯光明亮的玻璃大窗,在钝痛中发愣:七楼那里那么明亮奢侈的光,感觉照耀的不是地方小吃,而是世界宝石。这时,她看到一个咸橄榄一样的两头尖老太婆,涂着鲜红的嘴唇,抓着一个分辨不清颜色的旧伞,裤缝笔直地一步步向这边走来。

  雨过天晴了。一街道的树木和地面,都是湿淋淋的阳光碎片。高老太婆觉得林老太婆走得太神气也太造作。她一辈子都自我感觉是美女。高老太婆皱了一下眉头,额角包也跟着痛了一下。

  三

  高老太婆今天看林老太婆特别不顺眼。她远远地看着那个生姜黄的熟悉身子过来,就感到额角的包在一步步跳痛。当然是都怪她,要是晚一点出来,什么屁事也没有。那个生姜黄是鸡精广告T恤,林老太婆前一次穿的时候,非常得意。她把胸口上棕色的母鸡图案,用一朵巴掌大的粉红梅花给缝盖掉了。她觉得自己手很巧,但高老太婆觉得很拙劣。林老太婆的手是巧,她甚至能把礼品包装盒里的黄色白色绸缎,一块块收集缝制起来,然后连成片,把家里的被头一一包上。这样,容易肮脏的被头,就被保护起来了。生活里的这些小聪明小匠心,让林老太婆有成就感而且自视不低,她一向看不起手笨的女人。

  高老太婆是个手笨的女人,不过,林老太婆看得起她,非但看得起,而且有类似崇拜之情。她们俩说话,基本是高老太婆拿主意、定主张,林老太婆积极附和,她的语句一般是:是的呢!是的呢!或者:真—的是!真—的是!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高老太婆和街道里的那些女人不同。这是从小就注定了的。干部家庭出身的高老太婆,虽然从小到大都不漂亮不苗条,但从来都是很骄傲的人,虽然她也不会读书,除了大嗓门,除了鲁莽大方,没有什么更多的过人之处,但是,她就是很神气。到处都是她嘎嘎嘎嘎大笑的声音。班上的同学们也就是允许她骄傲。其他女孩如果比她整齐漂亮,可以的,但是比她神气骄傲,别说她自己不答应,全班同学都不同意。有的人就是这样一辈子被人从小到大地惯着。这两个人同过桌,后来上课太爱讲话被老师分开。直到初中,两人已经结成飞短流长的铁闺蜜。虽然,高老太婆年轻时就从心底看不起小市民林老太婆。但高老太婆由衷羡慕来自街道小巷的林老太婆的小家碧玉的干净漂亮与乖巧,好像和她在一起,她自己也变得熠熠生辉起来;而来自街道的小市民闺蜜小林,则从小就羡慕高老太婆干部家庭的无厘头的优越气质。甚至她的彩色皮筋、白球鞋,她家里的大收音机,都是林老太婆年轻时的无尽向往之物。反正有这么个闺蜜,她在街道的身份自然就高了些,在学校,她们形影相随,获得的礼物也是连带享受的。

  两个闺蜜平平庸庸地交往了几十年,共同应对生活的磨难。林老太婆因为美貌,嫁给了一个城东九市王汉哥,也就是第九菜市场那边的一霸。九市王汉哥的父亲家族是屠夫世家,虽然养了四个男孩,但家里有点积蓄。汉哥啸聚九市四大街,人高体壮,义字当头,喝酒打架,有钱有威风,当时吸引过不少街道小女生,最终还是林老太婆嫁了给他。生了一男一女。后来九市王赶上“严打”发配新疆最后死在那边了;同年,他们那个长得比女孩还美貌的十一岁男孩子,莫名其妙死在河里。所以,林老太婆也算命苦。

  高老太婆和一个门当户对的干部家庭孩子结了婚。这对出自小地方干部家庭里的一男一女,彼此都有点自命不凡,所以,两人互不买账、吵吵闹闹地过了一辈子,为子女起名、为借钱给邻居、为要不要纠正孩子的左手写字、为公公死后的拉舍尔毛毯分割、为儿子工作、为先买电风扇还是中华鳖精,什么大事小事都要吵一吵。但是没有离婚的念头。高老太婆每次都是到林老太婆那里,狠狠说了一大堆丈夫的刻毒坏话,然后,就怀着深厚内疚而生发的柔顺心情回到丈夫身边,继续过一般般的、吵吵闹闹的、互不买账的日子。

  两个女人,从年轻到老,就经常诉说她俩以外的所有人的坏话,包括国家领导人、包括张丽芳。张丽芳也是她俩的同学,初中之后常和她们一起玩,但是,她们两个还是暗暗另眼看她,只要她不在,她们就要嘀咕一顿,恶评几句。这样宣泄,保证了她们再见张丽芳时的格外友好友爱。所以,张丽芳一直以为自己是她们最好的朋友。嘀咕、抱怨、差评、谩骂,好像成了两人的养生健身之道,这样无需负责的宣泄,好像花蛤吐泥一样,不仅使她们身子轻快,更主要的是使她们精神纯净轻快。

  两个小闺蜜就这样互相精神按摩地厮混到了老闺蜜。

  四

  大橄榄一样头脚尖、裤缝笔直的林老太婆,春风盈盈地进了店里。她觉得自己是熟客,所以主动跟一个穿白衬衫打黑领结的侍者优雅点头微笑。侍者很淡漠,甚至有点皱眉头。说起来,这些阅人无数的角色,基本看不起这些一杯茶一包雪片糕耗一上午的顾客。这些老家伙,几乎清一色的小气得要命又挑剔得要命。茶都续成白开水色了,还是舍不得再泡新的。一包雪片糕吃一半还剩一半带回去,一份布丁蛋糕,恨不得用挖耳勺吃;不过有些迟钝厚道的侍者,也不一定都给这些讨厌的老顾客以眼色看。好在天下还是迟钝厚道的人多一点,所以,红茶餐厅大体还是和谐招客;而林老太婆看到那侍者的白衬衫下摆发黄发暗,就对侍者本人和这个店的管理十分不屑,立刻敛起优雅笑容,回敬对方一个不屑性的冷脸。但是,转眼她看见高老太婆又乐了,她笑着走过去,一拉开白色钢塑座椅,就放了一个响屁。

  高老太婆避嫌地捶了下桌面。林老太婆很洋派地耸起一个肩头,很无奈很潇洒,也有一点点的机灵的造作,这主要是害羞造成的,但那个屁实在是很响亮。高老太婆狠狠翻了她一个没好气的白眼,说,我上次就跟你讲,这鸡精衣服难看死了!还穿!你给人家做免费广告,人家一包鸡精有便宜你两块钱吗?神经病!

  神经病是高老太婆的口头禅。林老太婆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也习惯用神经病来表达吃惊、愤怒、不解、咒骂,不过,她最近有了个新的口头禅:搞笑!

  太搞笑了!她说,我家那个做肉松的,你知道吗,没事了。什么世道!这种人要关起来枪毙!肯定是花钱消灾摆平了工商局那些混蛋。

  高老太婆更想让林老太婆关注她额角的青包。她心里也惦记那个黑心肉松店被查处的事,可是,她还是先把自己的飘扬的白发归拢按到一边,好让林老太婆看到她的包。

  林老太婆果然看见并大为惊讶:搞笑啊!这么大的包!你摔倒啦?!

  这样,今天俩老太婆见面第一主题就是骂人心冷漠、骂公交车司机素质低。因为住菜市边上,见多识广的林老太婆旁征博引地揭批了很多她所知道的公交车的可恶,比如,一辆新公交车,把菜市口一个靠修自行车微薄收入糊口的自行车修车铺整个撞塌。

  有人可骂,就比较上下通气。老水仙茶第一杯也差不多喝完了,俩老太婆心情转好,高老太婆开始关心林老太婆要避开外人跟她说的事。她说,你什么鬼事?害我这么早挤车被摔,快点说啦!

  林老太婆矜持地挺拔了有些佝偻的身子。

  跟你说的那个,老苏,他又来提那事了。

  高老太婆愣怔了一下,并为对方害自己显得迟钝的囫囵表达而生气:什么老苏啊,还藏头露尾的,不就是苏景贵!怎么,高老太婆说,他子女想通了?同意你们结婚啦?

  屁。谁答应他了?

  神经病!那苏景贵说什么?

  他说两个办法,一是要我直接住过去,反正他一个人,好互相照应;二是,我们去领证,但做份公证,说我自愿放弃苏家全部财产,这样各方都安宁—搞笑啊!

  那你呢?

  我不是来听你的意见?我自己在想,年轻的时候,他老苏不要张丽芳,死活追我,这你知道的,我没答应;后来老苏他老婆死了,守寡的张丽芳又对他动了心思,老苏也没理她。你知道吗,张丽芳每次从新加坡回来都偷偷邀老苏吃饭—看,从来不叫我们去!—还说她就是为了老苏才回来的,唉。林老太婆缩着脖子笑,那身体语言是蔑视张丽芳的肉麻。林老太婆说,她说新加坡比我们这文明。不是为了老苏,她根本不想再回来。这次,她还给老苏送了两包新加坡肉骨茶—他老苏偏偏又都送给我了!搞笑吧!我才不稀罕。你说,我们女生再怎么也不是没有原则是不是?是你在追我啊,怎么又跟我讲条件?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你老苏一直叫我住过去,说我现在的这一间也租出去,说反正干洗店和肉松店都想扩张,谁出钱高就租给谁。噢,我那么下贱啊,我要么跟你非法同居,要么公证弃权,还把自己搞得没地方住,这太搞笑了吧?!

  林老太婆上气很快,刚才还笑吟吟的,现在嘴角都气得又白又皱,而且唾沫飞溅,高老太婆一把推开她的脸,不客气地阻止她唾沫飞到自己的茶杯里。高老太婆哼了一声说,干洗店和肉松店想扩张,你不说,苏景贵怎么会知道?高老太婆讥讽地刨问。

  林老太婆嘟嘟囔囔地避过高老太婆的锋芒:我才没有穷到帮黑心店赚钱呢!

  嚯,你清高啊!管它们扩不扩店,也都是黑店,你老早不也租给他们了?!

  那我原先又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老苏不是叫我提高租金不是,说就让他们……犯罪成本变高。这是跟不良现象作斗争。

  哼!我就知道你什么事都要跟苏景贵说!现在你和他,比和我说的话都更多。

  才没有呢。

  在第九菜市边的林老太婆的家,是林老太婆嫁给九市王汉哥后一直住的老房子,六七十年了,它实际是面临拆迁的砖木旧房子。那是解放初期的政府公房。后面那一排火灾过,就拆掉了,前面这一排也说要拆,几年前就有部门来察看过,也在墙上写了很多“危”字,并加了红圆圈。但后来又没有动静了。紧临菜市,那些小日杂店、粮油店、鱼丸店、制冰店、豆腐店、馒头油条铺、青草药铺挤挤挨挨占道经营地开,菜市场越来越膨胀发达,后一排的那些要拆迁没拆迁的二线房,也沾上了出租需求的较好风光。林老太婆只有一个日型套间,但她嫁出去的女儿和女婿帮她把套间前一间出租,而且一分为二,五六平方租给卖肉松的,六七平方租给隔壁家租户扩张过来求租的干洗店。老太婆自己住里间,里墙打了个小门,简易地外搭了个小厨房。

  林老太婆的生活从此有了改观。在倒闭的街道拖鞋厂退休的林老太婆,过去不时去收市的菜场,拣点贩子们卖不了的菜,人家也说得好听,说帮帮忙我带不走啦。当然,贵的菜,比如龙须菜、猪肚菇、荷兰豆,人家还是再麻烦也会带走的,处理好明天再来卖。但是,自从两个屁大的小店面租出去后,林老太婆就不再去帮忙处理那些卖不了的菜了,说起来也都是不像样子的烂水叶菜。她小心眼地告诉高老太婆:你想如果洒洒水,明天还能有卖相的,他们哪里舍得送给我?

  现在林老太婆也是个收房租的人了。她不仅不要靠卖春饼皮的女儿接济,每月三四千的收入,还让她自己也有了一点点富人的感觉。本来,高老太婆的条件比她好很多,后来,丈夫王局长死了,两老太婆就基本扯平了。只是,事业单位退休的高老太婆,加上两个儿女不是公务员,就是医生,整体经济状况还是优越些。不过呢,两年前的一天,回国的张丽芳跟她们倒八卦,竟然说,她妹夫单位有个离休老领导,已经在医院高干病房住了十二年!高干的老婆干脆把自己家房子出租,也搬到医院病房里去住。白住、白用,其他什么都由护士等医院人员照料,吃喝拉撒,连水电费都不用交,这比住自己家好多了。高干病房反正是一个套间,高干妻子在外间用电磁炉煮饭炒菜,护士医生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他们批评劝告,那位老干部就呼吸不畅、心跳加速、病情加重。

  高老太婆听得气得要命,痛斥张丽芳造谣传谣:这是不可能的!这是社会主义社会!

  张丽芳说,你自己去第一医院看啊,人家有名有姓,又不是死人!你儿子不是医生吗,你去问啊!

  林老太婆关心的是—那老干部自己房子的租金是多少?

  我哪里知道?人家离休干部,肯定是三房四房好地段,租金肯定比你的破房子高啦!

  轮到林老太婆气得要命。一个人,怎么能生病住院都在捞公家好处?!

  这种糟糕的话题,会让两个老太婆气结很久,她们要通过骂很多人、批评很大范围的事,才能一点点缓过气来。慢慢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们越来越老,心胸越来越萎缩,脾气越来越坏,还是世道越来越糟糕,越来越让人失望,反正,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一杯老水仙茶在手,总是戳天骂地,唾沫四溅,比巫婆还遭人讨厌。不过,一旦招呼服务员添水、要纸巾什么的,她们都会比赛似的让自己显得优雅尊贵,有时彬彬有礼到让服务生背过身去哂笑。不过她们今天没有一直麻烦服务员,她们不约而同地要等张丽芳来,才点茶点,比如雪片糕布丁蛋糕什么的。这是礼貌,也可能是推断出张丽芳会愿意买单。反正,尊重她的意思吧,人家两三年才回国一趟呢。俩老太婆达成共识。

  五

  张丽芳还没有来,反复过来的是一个新来的服务生。他很固执地向两个老太婆推荐一种绿豆做的新式茶点。高老太婆礼貌地说她不喜欢吃甜食,林老太婆也优雅地解释说绿豆太凉了。但那个该死的服务生,竟然走马灯一样,又拿来了核桃咸糕,又拿来花生芝麻酥,又拿来了板栗饼。他说这些都是名品新茶点,不甜,有的健脑,有的健脾胃。高老太婆问了一下价格,林老太婆率先放弃礼貌地叫唤起来:死贵啊!这一份都可以买三份雪片糕了呀!

  高老太婆就火了:说不要就不要啦!你靠推销拿提成啊?!

  服务生用无辜而实质傲慢的耐心说,在这里喝茶的人,都要用茶点的!

  两个对神气与傲慢最为敏感的老太婆,立刻接收到服务生骨子里的瞧不起人的信号。高老太婆叫嚣:叫你们何老板来!他知道我们喜欢吃什么!

  就是这个时候,林老太婆又放了一个很响的屁,但是她很快地指着服务生说,上班时间不要放屁!

  服务生哭笑不得、百口莫辩,他瞪着高老太婆,指望她给他平反。没想到高老太婆哈哈大笑,说,去去去,先去拉屎再来卖你的绿豆糕—

  服务生绝望得汗都要下来了,也就是这个时候,所有本来被这两老一少吸引的全体服务生,呼啦都跑向餐厅大门口,每个人都在急切地抬望世贸大厦的美食城餐厅那里。

  俩老太婆的玻璃幕墙边的桌子位置太好了,只是一转脑袋,她们就看到了那个自杀的男人。在世贸中心九楼的美食城霓虹灯广告牌上,一个穿蓝钢笔水颜色旧外套的男人站在上面。俩老太婆惊得茶杯都拿不住了。有人要跳楼?!真真切切地要自杀呀!她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也到大门口去看,但很快就发现,大门口还不如她们的茶位看得清楚,但是,她们听到了一些议论,确认那个男人是真的要寻死,因为,他把美食城通往户外平台的小门反锁死了。而且,即使他没有锁死门,那也很难走过去,因为那个巨大的LED灯广告牌钢架,把那上面的空间都挤占得差不多了。是怎么发现那个男人的?有人说,听到他哭着上去,有人说,他把球鞋砸下来了。那男人坐在广告招牌的最外缘钢架边上,有时站,有时坐。坐的时候,两只光脚就晃荡在九楼边缘,把下面的人看得非常紧张。不过,他站起来的时候,大家也跟着捏一把汗,因为,他会剧烈地晃动手臂,好像在抱怨,在对天诉说什么,看得出他情绪很激烈。下面的人总以为他狂乱挥舞着手臂,会计划外地提前失足摔下来。

  十几分钟过去了,那个男人并没有跳下来,也没有失足掉下来。张丽芳也没有来。半个小时过去了,俩老太婆站在人群里看得很累,慢慢回到自己的茶桌前,继续喝茶。茶水变得冷了,高老太婆招呼服务生过来换。好一会才有个女孩过来,一声不吭地给她们续杯,还抽空看了两眼那个准备跳楼的男人。

  高老太婆说,我就不爱喝太浓的茶。

  是的呢!她以前也是拖拖拉拉,我就是跟她合不来。林老太婆说。

  女孩不理她们,加了水离去。

  六

  两个老太婆隔着落地大玻璃墙,为那个准备自杀的人,设想讨论了很多种理由。因为那个人久久不跳,茶餐厅的现场经理把手下都呵斥回岗。那个被她们栽赃放屁的推销茶点的服务生,路过她们的桌子就绕开了。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见状,交换得意又调皮的眼色后咕咕直笑。高老太婆说,我们还是买一份核桃咸糕吧,可怜可怜他吧,反正叫张丽芳请客!

  老太婆对那个服务生招手,服务生迟疑着。

  高老太婆突然吹了一声锐利的口哨,吓了所有人一跳。高老太婆若无其事。林老太婆替高老太婆谦逊又自得地耸起一个肩头,一偏脑袋,很洒脱地示意那小弟快点过来。

  吃着核桃咸糕,俩老太婆悄悄议论:味道还真是不错呀。

  不知道有没有放什么化学毒在里面。现在好吃的东西,一般都放了毒。

  对,对。我第一口就觉得味道好得有点怪。

  因为张丽芳还是没有到,她们一边关注那个孤零零呆坐在高高的世贸九楼广告招牌下的跳楼男子,一边开始打赌那个男人到底会不会真的跳下来。

  两个老太婆都认为他不会真的跳下来。不是会不会的问题,是她们一致认为,是敢不敢的问题。她们觉得他不敢跳。跳楼是那种很勇敢的寻死人才能做的事,高老太婆说,以前他们总工会有个女人跳楼,电线杆把她腿刮了一下,那条腿就分家了。掉到地上,哎呀那个响,简直比放大炮还响!脑浆都像核桃仁一样摔出来了。我没告诉你吗?

  林老太婆说,没有。

  肯定有。

  我觉得没有。

  是你忘记了!

  不会了。

  你就是忘记了!你现在忘性大得很!

  是的呢。不过,如果摔成那样我怎么会记不住?

  高老太婆叹气,你真是老糊涂了!

  高老太婆是个爱抱怨的人,因为个性明亮坦荡,所以她的抱怨都具有明火执仗的激烈攻击性。

  林老太婆说,你的头要不要紧?回去叫你那个医生儿子看看哦。

  哼,他几个月没有来我那里了。

  他那个红包风波过去没有?是不是真的都退缴了?

  我哪知道!他们主任带头退,下面还不是都得乖乖退!

  也是,是不应该拿病人家红包了。病人多可怜啊。

  医生不可怜啊?你不懂!我老二累死累活,赚的不及他出国同学的零头,人家外国医生一天才几个病人啊!国际上的情况你又不懂,我也懒得跟你说!

  高老太婆锋芒毕露,林老太婆不接她的话茬,又开始吃核桃咸糕。但这两个老太婆是闲不住嘴巴的,缓了缓,林老太婆说,他为什么几个月不回你家啊,唉,医生还真是辛苦啊!

  看你这忘性!不是每次都跟你说,他老婆不喜欢他来我这吗?来我这她会死啊!神经病!

  哦,那个老护士。她那人不好。我怎么不记得,我都记得的。那个人不太好。过年过节到你家来,买了一袋苹果也要叫你儿子报销的,对不对?还把人家巴结你老头的画,借回家挂了就不还你,对了,还有那年你生日,他们没有一个人记得你生日,只有一个骗子,来骗你钱的骗子,对你说生日快乐的那次?

  高老太婆有点发愣,她只是感到莫名的不快,铅块似的堵了心口,可是林老太婆以为她记忆不好,大声解释说,不是吗,骗子声音很像你儿子,他要骗你打款,你一直说,阿斌,你不是出差了吗?阿斌,我还以为你是来跟我说生日快乐的。然后,那骗子就说,妈妈,生日快乐。后来你问阿斌,才知道,他根本没有给你打过电话啊。那天,只有一个骗子,跟你说生日快乐—你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都是记坏人坏事!阿斌太忙了。

  林老太婆说,你就没有说过他们什么好事。唉。对了,你外孙钢琴考级过了没有?上个月我们一起喝茶,你说她要考级不是?

  是是是,算你记忆好!

  那考过了没有?

  神经病!哪有那么好考过的?

  是呀,那就不要再考了,都是烧钱呢。我早就说了,培养这个培养那个,都不如培养孩子孝顺心。他不孝顺,你让他上天也没用。你看你,辛辛苦苦煮了一桌菜,他们来了,儿子啊,孙子啊,女儿呀,外孙呀,一大桌人吃啊喝啊,没人要等等你。说是来陪你呢,给你面子呢。等到你解下围裙到饭桌边,人家都吃了一半了。然后呢,大人小孩手上都一个手机,每个人都低头玩自己的,谁搭理你啊。你买啊洗啊煮啊炖啊,累死累活,就没有人想和你说一句话。你看,我的记忆好着呢。不过,你女儿晶晶还是比儿子好,她给你买过鞋,是你嫌太小给我穿了,是不是?我都记得呢。她小时候真是漂亮。人家还以为她是我的孩子!我们家爱华丑是丑,不过,还比较孝顺啦。算啦算啦,人世就这样,有一好没有二好,我们爱华虽然肯陪我逛服装城,但是脾气坏得没有人受得了,所以她只配一辈子卖春饼皮没有出息,可你们晶晶是公务员喏,退了休,什么都不干,一个月七八千块,保险还不用自己管。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们爱华……林老太婆絮絮叨叨地说,她没有注意到高老太婆正专注地伸着脖子,转脸在看那个想自杀的男子。

  也真是搞笑嘢,林老太婆剥着核桃咸糕,笑吟吟着。吃咸糕怕掉散粉,所以,她的嘴变得尖尖的,舌头也不时伸出来,吃相很像一只老土拨鼠。她以为高老太婆盯着自己,所以,她吃得很悠然。从小她就知道,小伙伴的脾气很坏,基本上是只有由她欺负自己的份。但是,现在,高老太婆已经没有地方任性了。她要是不乐意听高老太婆说话,那高老太婆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哼。所以,俩老太婆的友情,随着世事变迁,越来越平等,这个情状,让林老太婆变得报复性地爱表达,爱指点。

  核桃咸糕的粉已经沾了林老太婆一鼻尖,但是,对面的高老太婆没有发现,她在开小差。当然,核桃粉不是那么白,可能她看见了也看不真切。靠林老太婆自觉发现,基本不可能。人老了,不止视力差了,皮肤也变得迟钝。俩老太婆曾经吃雪片糕,被一阵风吹过,弄得像两只花猫脸,不是店老板老何路过,连忙发她们纸巾并示意揩擦,她们还一样挺着腰身很郑重地喝下午茶。

  鼻尖发灰的林老太婆说,想一想就很搞笑,你以前一直反对我嫁给汉哥,我为什么爱嫁九市王汉哥?说白了,他就是个孝顺人啊,他死在劳改农场,虽然不得好死,但是,凭这一点,我到现在都没有后悔呢。

  高老太婆敲了一下桌子,哎!你说人跳到消防员那个垫子上,是不是蛮舒服的?

  林老太婆张大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世贸楼下来了很多警察和消防员。八九个消防员,在拖像席梦思那么大的大方块,跟着上面走动的那个男子,把垫子移来移去。围观的人更多了,有人性子急,大喊起来,到底跳不跳啊!把人累死啦!

  嗨呀呀,要跳就跳好啦!林老太婆其实视力很差,但她起哄地说,那些消防队员真是一头汗哪!啧啧啧—

  我打赌他不敢跳!要跳早都下来啦。

  林老太婆说,我也赌他不会跳。

  高老太婆转过脸来,你要赌他跳!既然打赌,当然要不一样,我说不敢跳,你就要说他敢跳。不然我们赌什么赌?!

  那我也觉得他不会跳啊!

  你前面就有说他会跳,还说张丽芳来晚了看不到好戏。

  林老太婆想了想,好像她是说过这样的话。

  你赌他跳!我赌他不跳。高老太婆说,输了的人买单,或者买一斤卤鸭心!

  唉,张丽芳这个人一贯说话不算数。到底还来不来呢,再不来人都跳下来了!

  看—你又说他跳了!高老太婆大叫一声。我们不管她了,反正我们赌了。输的买单。不靠她!

  七

  没想到又等了快一个小时,那个男人还是没有跳。他只是把他的蓝钢笔水色的旧外套扔了下来。下面一阵潮涌,以为是尖峰时刻,但不是。很多围观的人发现浪费了太多时间,折损了太多期待,所以,对他只扔外套不扔自己都有点生气了。有一些人走掉了,又有新的人加入。一直不走的人,就是那些很执拗要看到结果又没什么事干的人了。

  所有的人都疲沓了。有个警察好容易挨近那个地方,通过一个小间隙,给那个寻死男人送了一瓶矿泉水。俩老太婆以为他会不要,没想到,他还真没志气地接过了。他在上面肯定被太阳烤得够戗。一接过水,他就拧掉盖子,仰头大喝起来,随后,把瓶盖又扔了下来。人群又有一点点骚动。喝够了水的男人,又开始晃晃悠悠地走在高楼广告钢架子的边缘上,从下面看上去,他真的很像随时都会一脚踩歪就掉下来,但是,那个男人就是没有跳也没有掉下来。警察一头臭汗,拿着一个灰色的小喇叭筒轮流在喊什么话,那个男人打着剧烈的手势表示不屑,表示反对,也表示了愤怒。他做很多有力的动作,大家都以为,他就要跳下来或者他马上就要掉下来了,可是,很奇怪的,他就是不掉下来。

  下面的人真是筋疲力尽。七八个消防队员猫着腰,提着那个沉重的救生大垫子,急急忙忙地跟着他在下面移来移去,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围观的人们也跟着他拥过来拥过去,一个个也累得慌。那个男人就是没有跳,他张臂比画了很多好像是毅然决然的跳跃意思,大家阵阵惊声潮起,后来发现都是骗局,是自己白白捏了把汗,继而就淡定麻木了,而且,一个个越来越不高兴,有的人简直是大光其火。

  这个进行中的自杀事件,让俩老太婆的吐槽约会也有点心猿意马。

  玻璃墙外,那个自杀的景观一直没有突破性变化,前后快两个小时了,很多人有了审美疲劳。两个老太婆又开小差骂了一会张丽芳。按过去约会时间,待了两个多小时,想倒出来的话也倒得比较彻底了,想骂的人也基本骂得比较痛快了。周遭景色渐渐迟钝,茶叶淡了,心也空了,该一身轻松地分手说再见了。但是,因为那个要来不来的张丽芳,俩老太婆只好再坐一会。又因为那个想自杀又不自杀的男人,害得她们今天的谈话断断续续,身心都有点不舒泰,好像便意还在却拉不出屎了。再后来,那两杯老水仙茶,也确实有点和白开水差不多颜色了。高老太婆说,算了!反正张丽芳买单,再来一份核桃咸糕!

  可是,高老太婆喊出来的是,再给我热一下热水袋。

  一个系绿色小围裙的女服务生过来,说,刚不帮你插过了?灯不亮。

  现在可以了!高老太婆把热水袋高高递着。女孩沉着脸一把抓过。旋即又把热水袋拿回来,放在桌上还有点手重:灯不亮!女孩边说,边利用这个好位置不动声色地瞟察外面进行中的自杀景观。

  喂!高老太婆说,你是跟我说话,还是跟那个找死的人说话?!

  女孩愣了一下,说,没有彻底降温,指示灯真的不会亮。还、不、行—

  其实那女孩语气已经婉转了,但高老太婆没有觉察。她发出了耳背人习惯性的高亢音量:什么态度?!那放柜台等不就行啦?马上给我摔回来—还给我脸色看!顾客是上帝又不是神经病!

  柜台里一个领班模样的人,立刻走了过来。那女人笑起来牙缝发黑,但是,一张大胖脸倒很机智随和。喔,您别着急,她拿起热水袋说,奶奶,我再试试。我们小妹是怕你要捂腿,所以,插不上就先还你了,好不耽误捂腿么。我知道奶奶风湿病,每次来几乎都带这个,是吧?

  风湿?哪有那么简单!我是关节增生,半月板也退行性坏了。上个月又打了玻璃酸钠,昨天还在里面抽了液。风湿我才不麻烦你们呢!风湿!

  哎哟,可怜啊,看不出奶奶遭这么大的罪还来照顾我们生意呢。

  黑牙缝的美女边说边偷瞄美食城上那个要自杀的男人。到了这个前线位置,她也到底忍不住。高老太婆也在偷觑自杀的动静,但却不喜欢她们一个个对待她的事这样三心二意地分神,所以,她斩钉截铁地说,知道就好!问你们何老板,他懂!我这快碎掉的老膝盖,上下五楼一趟,起码要十分钟!这样的老顾客,一个小服务生还给我脸色看?我神经病啊!

  领班呵呵笑,哪里!奶奶!我们最喜—

  领班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自杀围观者忽然地波涛汹涌,奇怪的是,内围的警察和消防队员没有一个奔窜。茶餐厅所有的服务生和顾客都站了起来。这时,大门外一个男服务生报信似的疯狂大喊,哎呀!扔个本子呢!说是遗书下来啦—

  关键的东西还是没有下来。

  围观秩序很快又恢复,单调和沉闷也很快卷土重来。俩老太婆收回枯燥的目光,重新落座。可是,黑牙缝的美女发现自己忘了刚才说了一半的话,她不为人觉察地愣怔了一秒,马上呵呵笑着,说,奶奶,这样吧,我送你俩一杯新茶吧。那热水袋我先拿过去,等好了马上给您送来?

  高老太婆舒坦了,但她依然把不舒坦横在脸上,就不给对方占一丝便宜。高老太婆凝重地点头,说:那人是真的要跳楼?

  黑牙缝美女哂笑,说,也许他在等什么人。

  高老太婆狠狠啐了一口,最看不起这种男人!死能解决什么问题?

  搞笑!林老太婆说,他也不一定真的想死呢。你看吧,说不定他闹够了就走了—唉,张丽芳怎么还不来啊,等下子人都跳下去了,她还没有到。

  你不是说,他不会跳吗?高老太婆说。

  我是说万一跳了,或者不小心掉下来,她就看不上好戏了。

  对啊,我们这个位置简直就是贵宾席啊。老太婆们重新兴高采烈起来。她们喝着领班赠送的新茶,一边牵牵挂挂地赏景,没一会,又各自轮流去了趟厕所。高老太婆回来的时候,一直对林老太婆使眼色,林老太婆循着她的暗示,东瞅西看,看不出餐厅里有什么变化的名堂,只看到一个女的从她们桌前款款走了出去。

  你猜那人是男是女?高老太婆说。

  哪个?

  刚不叫你看了吗?就那个!

  女的啊。

  男!的!他从男厕所出来!我吓了一大跳!

  林老太婆说,我才不会被吓呢。哼!现在的男人,都喜欢打扮成女人的样子。我们家肉松店那小老板的表弟还是什么人,哎呀,你要不听他讲话,他就是个女人!还动不动比画兰花指,小指头这么粗,恶心死人了!有一次,我看他拔拔鼻毛、拔拔眉毛,那眉毛修得比女人还弯……

  都神经病!高老太婆说,我上次跟你说的我们顶楼来小偷的那事,记得吧?

  林老太婆的茫然又刺激了高老太婆。她说,你真的老糊涂了,很多事情你都记不住!一个人老不老,就是看你记不记住事!你现在要我回忆我们小学的事,我都一清二楚。有一次,我经过我们学校那个闹鬼的老樟树,邹老师她……

  你刚说小偷什么呢?

  又打岔!我说过我说话你别打岔!很不礼貌又让我脑子乱了—谁小偷?

  我不知道。是你说的。

  我没说小偷。我不是跟你说我们学校那棵闹鬼的树吗?那树在河边的那树……

  是的呢。

  那树上老挂下一种黑色的毛毛虫,这么长的,高老太婆比画了一下,有一天,王安富—哎,我们说学校干吗呢?

  说闹鬼呢。

  不是不是!我想说什么来着?—都怪你!我说话你非要打岔。

  俩老太婆沮丧地沉默下来,她们各自看着玻璃幕墙外,都致力于糟糕记忆的挖掘中。那个自杀的男人叉腰站在高空,有些愤世嫉俗、仰天长啸的样子。几个警察和消防队员上上下下的,有人给那个男人打手势,好像是从一个缝隙给那男人递送一盒快餐,警察拿着一个导游用的那种老式喇叭,在跟那男人咿咿哇哇什么。男人背对着警察和快餐,根本不猫腰看后边广告牌钢架缝隙外的东西。他迎风而立,沉默决绝。

  一个男服务生过来,一边给她们续杯,一边顺便瞅着外面的自杀风景。高老太婆指着那个男服务生说,你这个小指头的指甲长得打卷,都像瓜蔓了。还不去剪掉!

  是的咧!林老太婆说,还两只手都这样呢。

  服务生居高临下地瞟了她们一眼。什么也不说,水壶一收,转身就走。

  林老太婆倾过身子,对高老太婆耳语。她说,他还有耳洞呐!什么世道啊……

  我听得到!高老太婆一把推开林老太婆,口水都到人耳朵里了!

  你不是助听器没有电了?

  有电!是快没有电了。我关掉是好等一下再用!等一下,他真的跳下来了,等一下张丽芳来了,都要用的。现在,我听得见!你不要自己像个聋子一样,对我大叫大嚷。高老太婆愤愤地盯着那个男服务生,说,哼,不稀罕!男人打耳洞,我早就不稀罕了。现在的男人还算男人吗?哈!我想起来了!我刚跟你讲小偷的!还记得吧,我前年讲过,说我们那栋楼来过小偷不是?

  轮到林老太婆一直斜眼瞟察玻璃幕墙外的自杀动静,她觉得围观的人好像潮动了一阵子,她这个角度,看不到那个自杀的男人的一个工友来了。救援的人和男人的老乡们,好像在热烈交换什么救援意见。林老太婆分了心,但她对高老太婆点头,说:嗯,搞笑咧。

  就是我们那个楼道顶楼的那次,那一家,那个男人和儿子,小偷一来,父子都躲进了卫生间,只留老婆在外面和小偷对打。那十四岁的儿子很胖呢,那个男人也很壮,结果,那个瘦瘦的女人差点被小偷砍死了。

  真的是!搞笑啊。

  那女人平时是凶,但是,你说,一个女人再凶,那种关键时候哪有你男人的力气大?结果,真是笑话啦,那女人在客厅和小偷对打,男人都躲起来发抖。所以,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那女的妈妈在医院甩了她女婿一大耳光。活该!

  你上次是说,是她爸爸打了那个女婿一大耳光。

  高老太婆一下子反应不出来林老太婆在说什么,直愣愣地看了对方半天,掉转眼睛看玻璃墙外面。两个老太婆似乎彼此都接不上话,彼此看上去都有点呆头呆脑。

  那个男的还是没有跳下来。

  高老太婆突然用力砸了一拳桌子。她自己也不知道怒气从哪里来。所有的男女服务生包括收银台小妹,都一起转过来看老太太。高老太婆指着外面美食城上准备跳楼的男人的方向说,他肯定不敢跳!我就是赌他不敢—他不敢!

  高老太婆怒气冲冲地虎视红茶餐厅。没有人接她挑衅似的目光。

  八

  张丽芳还是没有来。外面围观自杀的人,不知道换了多少拨人马,很多人拿着手机等着精彩一刻的拍摄,后来一直等不到,实在熬不住,就随便拍了一个见证现场的意思,怏怏离去。到中午下班时分,围观的人更多了,很多人举着手机在拍。也不断地有口讯号外,在附近传播,这大大满足了那些不得不坚守在岗位上又实在牵挂这头的人们,比如,那些卖处理毛线的特价摊子、那些广场一楼化妆品专柜的小姐们,京东包子铺、牛排馆、茶餐厅、土特产超市、果蔬地带等形形色色伙计们。总之,以自杀者为中心点,百米半径的范围内,各色人等都在引颈翘望,工作者基本都三心二意。有消息说,消防人员准备从侧楼飞吊过去,但又害怕惊动自杀者,反而促使他急跳;所以,还需要有人在这一边吸引自杀人的注意,让他分神。有消息说那男人的亲生父亲来了,又有人说是他舅舅。说那个来的人一直在用老家话,破口大骂上面寻死的人。大家听不懂,可是,大家心里都巴望九楼上寻死的人能听到他的鞭策;最后,有个模糊不详的消息传来说,这男的是个精神病患者,要不就是在精神病院做护工。还有人说,他是个大学生。

  关于寻死者的简介陆续传到茶餐厅,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渐渐地变得越来越不以为然。不知早上在公交车上趔趄的那一跤,是不是伤到了老膝盖。高老太婆感觉自己的膝盖仿佛越来越痛,那个自带的热水袋,死死捂着,好像也没有缓和多少。高老太婆心烦意乱。

  看来自杀也是相当耗神的事,围观者虽然没有作为,但是那种关注与巨大焦虑,就是劳民伤财的本身。所以,那个男人久久没有付诸自杀行动,很多人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愤怒失望的心里也有了一些鄙夷。

  茶餐厅里,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虽然没有和外面一线的观众交流心得,但是,很明显,她们对这一突发事件,正在淡化关注,鄙夷感也有那么一点点滋生暗长。

  张丽芳还是没有来。俩老太婆不由又说起了张丽芳的坏话。林老太婆把椅子往高老太婆身边拉。林老太婆说,你知道张丽芳对老苏怎么说我吗?她说,我要是用租金入股,就是合伙犯罪。嘿嘿,她说我犯罪?!

  又老苏!神经病。高老太婆在轻轻按摩自己的膝盖。哼!可惜人家才不要你入股。

  你说什么呢!当时最早的时候,那个肉松店被我发现用豆粉掺假时,他们家就是怕我呀!那时,我要入股不是一句话?

  高老太婆睥睨着林老太婆。她已经想不起来那事后面的发展,但出于维护记忆的自尊心,高老太婆闭口不问。其实,左右租户违法乱纪的事,一直是林老太婆每次见面必聊的大事,只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高老太婆竟然忘得差不多了。

  你想想,一斤肉松起码掺了三两豆粉,是不是太过分太黑心了?我心里就是一直有这个气。他租我的房子,就在我眼皮底下发横财,不讲良心,这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高老太婆一个指头塞在鼻孔里,然后退出指头使劲捏鼻子,鼻子似乎很痒,听上去也有鼻涕的动静。林老太婆赶紧递了一张纸巾给她。高老太婆瓮声瓮气地:怎么不行?你又不是公安局的。

  公安局才不管这个!工商局管。我女儿说这黑店有保护伞。

  你不是告过他?高老太婆心不在焉地掉转眼光去看自杀风景。林老太婆絮叨说,老苏说,我行动太慢了。等人家有保护伞你再告他,他就不怕了。老苏说我心太软了。

  高老太婆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

  林老太婆贼头贼脑地窃笑,鬼祟中透着自得。她说,张丽芳没有想到,任凭她怎么说,老苏还是护着我。老苏就说了,肉松加点豆粉,至少是人家可以吃的东西,添加物算是很绿色啊!这比那些毒奶粉、毒豆芽、毒凤爪、毒盐、毒银耳、毒粉丝、毒腐竹、毒水产,还有毒什么毒什么的有良心多了。是不是?

  加豆粉就是加植物蛋白,对身体好着呢!

  高老太婆被林老太婆的话吸引得扭过脖子,一下子老脸渐渐涨得通红。

  她说,是苏景贵说的?

  林老太婆侧脸看外面自杀的动态,幸福地点着头。

  那是不是还要给这个假肉松店发红旗?发文明经营奖状?

  林老太婆吃不准高老太婆是不是生气了,她谨慎地咕哝着:豆子是有营养的。附近的幼儿园都进他家的货……吃不坏,反而好……

  那你那时告他家干吗去?

  就是看不惯在我眼皮底下乱来。要是让入股的话,收入也比租金更高一些嘛。

  你还想入股干洗店呢!你说过。我记得清清楚楚。

  是啊。那个黑店又不一样了。她们家弄了个报废的干洗机做摆设,说是干洗,其实全部是水洗。乱洗嘛。主要是靠烫。后来那次,我不是跟你说的,她们把人家西装给洗坏了,变得很短,衬里这么长!吓死了,赔了钱了。五百块!我最知根知底。老苏说了,要么提高租金,要么让我们入股分成。不能由他们黑得这么逍遥自在!

  什么黑店你都想入就是!高老太婆咬着腮帮子,好像膝盖很痛。

  我说良心话一下吧,说黑也不是很黑了,就是弄虚作假了一点点。用水洗也很辛苦的,唉你不知道,现在的人和我们那时不一样,什么衣服都要干洗噢,是写在衣服上的,它就要你干洗,不干洗就不好看。所以,如果我们两人合伙开个干洗店,那真是……

  开你个骨头店!成天做梦发财!高老太婆瞪起浑浊的老眼。

  不是我想发财噢,是他们都这么坏地赚钱,你不做真是不甘心……

  苏景贵从来就不是个东西!我看你现在—

  高老太婆突然发现了一个人。那个人抱着一包超市的大购物袋,站在人群里看自杀的热闹。其实他看了蛮久的,老眼昏花的老太婆刚刚才发现。一看清那人,高老太婆的满头白发,通电一样直立如刺猬。她不说苏景贵的事了,她说,看到没有?就那个男人!

  林老太婆懵里懵懂,说,什么呢。

  就是他!那个穿大头菜颜色衣服的,军裤,抱着个白色大袋子的,看到没有?白汽车那边,喏,他在走动,就那个,那个红衣服女人旁边,看到没有?

  林老太婆茫然,而且也没有多大兴致。高老太婆站了起来,她的膝盖嘎嘎地响了几声,果然像要爆碎的麻花。这声音让高老太婆一下又跌坐下来,膝盖随之再次爆响,高老太婆像被子弹打中一样,呆滞了一下,一脸凶恶之相随之而起,看上去有点疯狂。

  就是我跟你说的那没出息的混蛋!204室的混蛋!他同意我们补偿他两万块,让我们加装电梯,家庭代表开完会大家都签了字了,后来他就反悔了,说他老婆不同意,他说的不算数。你看,就是那混蛋!都签了字了的!什么烂鸡巴东西!算什么男人!高老太婆像个备受委屈的孩子,绝望而愤怒地指着外面。她已经把话说完了,可是颤抖的老胳膊还是指着外面点点戳戳。餐厅里的服务员被老人突然的激动震撼了一下,以为那边终于跳下来了,腿快的直接往大门外跑。

  结果,服务生们的仓皇行状,又刺激到俩老太婆,她们也慌慌起身,林老太婆站得比高老太婆利索,她边站边扭脸看了一下那个想跳楼的男人,无恙啊!那男人还在高高的顶楼边上矗立着。高老太婆无比焦躁地捶了一下桌子。

  林老太婆说:急不来的。

  高老太婆使劲擂桌子,两万块啊!她说加装电梯会挡住他们客厅的光。说谁要她同意,谁就先跟她换房子的!神经病啊!这么自私自利的混蛋!七楼有个八十岁的老头子,十年都没有下过楼。下不来嘛!他那个老婆明明看到我上下楼梯很难,到处造谣说我装的!说我假装走得慢假装上不了楼梯。我气得又上楼去拿病历,我就要给她看看。她竟然把我的病历一把拨开,说,她不看!她没吃那么饱!她老公出来,就那个混蛋,他系着花围裙出来说,这年头造一份假病历太简单了!爱信谁信!我当时就要用拐杖打他,她护着他赶紧关门,躲在里面还骂我。后来看见我都躲着我。我使劲打他家门,都不开。门上有猫眼……

  林老太婆就是不被跳楼者分心,就算她认真听,高老太婆这段他她不分的指代,她也糊里糊涂,根本听不明白谁和谁的。但反正她知道,高老太婆就是被人欺负了。所以,林老太婆说:真的是!这种人怎么不去死?

  林老太婆说这话的时候,高老太婆已经离开茶桌,她直接往店外走。走平路她好像还行,虽然缓慢,倒也步伐分明,看不出拖泥带水的艰难,膝盖也没有嘎嘎直响。林老太婆也拉开椅子,但她想了想,怕店家或别的茶客以为她们要走,把这观赏跳楼自杀的贵宾席给占了,她把自己的雨伞放在桌上。走两步又怕雨伞被人顺走,又过去收回伞,然后把一方手帕放在桌上,特意与核桃成糕的碟子整齐摆在一起,表示正在使用中。

  九

  一出来才知道自杀场面气氛的鼎沸喧腾。

  刚才,隔着玻璃幕墙,就隔绝了那种生煎的情绪波澜。那种高度牵挂的紧张与期盼,那种箭在弦上又缓滞绵长的尖峰时刻,那种让时间变形、空间变异的生死对决,都在空气中发酵、弥漫、涌动,大潮一样、针尖一样击撞人心。这些稠密幽微的气息,到底不是玻璃幕墙能够传达致意的。

  走出茶餐厅的老太婆们完全感觉到了。

  高老太婆还是向那个抱着超市白色大购物袋的男人走去。有两个赶路的人,因为扭脸察看高高在上的自杀者,先后不小心撞到了高老太婆。但他们不约而同都一指天上的自杀者,莞尔而过。老太太瞬间就谅解了彼此不看路的缘由,因为她自己也不断抬头看那个自杀者,她一改平时敏锐的被冒犯感。在这件进行中的自杀前提下,围观者好像已经达成一种包容的默契。就在高老太婆就要走到那个抱购物袋的男人后面时,那个男人突然登高,站到了一个水泥预制排污管的大圈上。那上面还有两个观望男人。他们似乎正在打赌那个男人跳不跳、死不死得成。水泥预制圈那个角度,能看到一个黑衣女人在警察的帮助下,正在接近那个自杀男人。救援者一直在打着手势,喊什么。

  裤缝笔直的林老太婆,一出茶餐厅门就叹了一声:真的是!不知道她是感叹自杀的漫长,还是抱怨高老太婆的快捷,抑或是感叹场面的热闹。她语焉不详,攫着伞,絮絮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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