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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种桃种李种春风

  余一鸣

  一

  老陈书记的花园说白了是个菜园,中间挖了个方塘,无荷,也无鱼。水塘的两边是一垄垄菜地,大太阳底下,那菜叶子你看上去蔫巴卷边了,只要水一浇,就鲜活得回了魂。老陈书记一条腿不好,在家拄拐,出门坐椅,可在这菜地里,那条腿收放幅度看上去夸张,却灵活自如,锄草施肥浇水样样他都能干。

  当初大凤来陈家做阿姨时,一看这菜园,就提出,我只做屋里的活儿,菜地的活儿我不干,那是男人干的活儿。大凤知道这话立不住脚跟,什么年头了,乡下的男人都进城打工了,别说菜地,大田里忙活的也都是女人了。好在老陈书记不计较,说,这点菜地,是我活动活动手脚的场子,用不着你。小陈书记扔过来一束打探的目光,大凤顺下眼,躲了。

  小陈书记是老陈书记的女儿,在下面的镇里当书记。老陈书记原有多风光大凤没见识,但小陈书记在她眼里已是呼风唤雨的神仙了。小陈书记是忙人,除了节假日一般不来老陈书记这里,大凤不希望她来。小陈书记来这里不是做女儿,是来做书记的。她检查大凤的工作很认真,筷子上有没有油腻,阳台瓷砖上有没有灰尘。当然,小陈书记想检查的不只这些,老陈书记也是她的重点检查对象,她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她老爸的花花肠子,时刻委婉提醒老同志保持晚节。从名义上说,老陈书记是大凤的东家,其实小陈书记才是决定大凤去留的真东家。大凤心里明镜似的,父女俩讨论本县政治风云,都说过要跟对人,关键时刻不能站错队。大凤耳濡目染,当然不糊涂。你只要看见陈书记在小陈书记目光下心虚的眼神,大凤就明白,同是书记,在位与不在位,眼光的力量高下立判。

  今天是个重要日子,有重要人物莅临老陈书记的家。重要人物都忙,有重要事情要做,比如这位重要人物陆海波,周一到周五要在实验小学六年级一班上课,晚上要完成一大堆作业,星期六星期天要赶场子上各位名师的家教课。据说,小陈书记的座驾在镇政府基本看不到,有时人们会看见小陈书记骑电动车来上班,形象极其亲民。只有她的司机知道,他和车都没闲着,而且礼拜天也没闲着,有比书记更重要的人物需要服务。没办法,重要人物陆海波的爸爸在一家公司的驻外机构上班,顾不上儿子。重要人物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偶有空闲,爷爷奶奶和外公才有幸亲见。比较爷爷奶奶,外公这边的吸引力明显弱势。除了势单力薄,最让重要人物不待见的是外公的谆谆教导。在学校有老师啰唆,在家里有老妈唠叨,出门做回客还得听他老人家无休止地语重心长。老妈说,你外公做了一辈子领导,作报告作惯了,就像你们的老师,在课堂上讲话多了去,节假日在家舌头痒痒,只能做家教煞话痨的瘾。海波说,老师那舌头打个滚,就能吐出钞票,相当于印钞机,哪次上课,不掏你口袋里几张钞票?外公,他也就赚个唾沫。这话幼稚,小陈书记不与孩子计较,等他成长为社会的重要人物他就明白了。重要人物的日程安排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外公这里他不想来也必须来。小陈书记来看老陈书记,比抄水表煤气表的人来得勤,每月至少来两趟。一回两回一个人来,老陈书记宽宏大量,打听一点重要人物信息,叹息几声。若是第三回在猫眼里还不见重要人物身影,老陈书记就不让大凤开门,宣布小陈书记是不受欢迎的人。谁才是受欢迎的人?小陈书记当然能揣摩出她老父亲的心思,下回来,必定是重要人物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陈书记家的接待规格立马上了档次。

  大凤也盼望重要人物陆海波,盼望同是盼望,目的却是不相同。

  今天是中秋节,家教公司也放假,海波可以在外公家待半天,还有半天被安排在爷爷家。不是所有的官家子弟都飞扬跋扈,海波就是个乖孩子,不是一般的乖,用大凤在乡下的说法,三巴掌打不出一声哼,三脚踹不出一个屁。大凤觉得,这怪不得孩子,孩子他妈当书记,书记在外能说会道,在家也刹不住车,把该孩子说的话抢说了。海波跟大凤近,因为在外公家的大人中只有她不是书记,也是说话没份只能听话的主儿。海波喜欢到菜园地里玩,城里孩子稀罕小虫小草。海波只有到了菜园里才像个孩子,蹲在那里研究红辣椒,秋天的红辣椒像一盏盏红灯笼挂着,招人疼。小陈书记就喊,海波,离远一点,弄到眼睛里可痛了。海波挪几步,会坐到一只癞南瓜上,小陈书记又喊,海波,那瓜上有毛毛虫,弄到皮肤上痒痒。蔫孩子有蔫孩子的办法,不理睬你。小陈书记急了,大凤,大凤,给我把海波拽回屋。大凤停下手里的活儿,看一眼小陈书记,不吭声。小陈书记明白了,大凤是不进菜园子的。倒是惊动了老陈书记,急急进去,肩膀一高一低地牵了海波的手出来。大凤知道,老爷子既怕孙子弄痛弄脏自己,也怕孙子像闯进去的小犊子把他的菜地拱乱,老爷子是个讲究的人,这菜地看上去青一簇,黄一簇,乱纷纷,在他眼里却是一本打开的账本,有条有理。

  海波在外公家有一事求着大凤,这就是家庭作业。海波上小学六年级,也就是毕业班,谁都知道“毕业班”这三个字的含义,小升初是人生征途中第一个关键台阶。海波的班主任在家长会上说,教育学生从教育家长抓起,升学才能成为全民运动。大凤反思自己高考屡考屡败的惨痛历史,输在起跑线就是这道理。觉悟早,她一家三口才搬进这县城。大凤不能理解的是小陈书记,她急什么呢,太把自己不当回事了,简直把自己等同于普通百姓。要着急也轮不上她着急,就算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发令枪一响,别人是甩着两条腿跑,海波可以坐在他妈妈四个轱辘的小车上踩油门。但小陈书记显然不这样想,抓海波的作业比抓她镇上的招商引资还上心,这让大凤意识到,孩子的学习在谁家都是天下第一号大事。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这句广告词用在谁家对孩子的要求上都合适。

  在海波的眼中,大凤才是个有学问不叫唤的人。有的人会叫唤没本事,比如他妈妈,当初是师范专科毕业生,现在是读什么在职博士,可是海波让她做奥数题,她没做对过一次。可大凤阿姨是个保姆,不管是语文还是数学,海波的作业从来难不倒她。海波遇到难题就往外公这里打电话,不找外公,找大凤阿姨。老陈书记拎着话筒,讪讪地说,大凤,看来我还得开一份家教的工资给你。话是这样说,大凤从没当真,大凤做题不是因为海波。大凤对海波说,可不能小看你妈,你妈的学问往高处做了。你想想,一个人站在喜马拉雅山顶上,他怎么能看得清山脚下的几棵小树?你妈妈就是那样。海波不吭声。不信的人不信的事不必放在嘴上,与大人一样叫唤才愚蠢。

  海波说,阿姨,你完全可以开一个小升初辅导班,比在外公这里钱多了去了。

  老爷子说,好你个浑小子,有你这样吃里爬外的吗?阿姨走了,你外公怎么过活?

  大凤喜欢海波喊她“阿姨”,这孩子喊“阿姨”是把她当阿姨。老陈书记和小陈书记也喊她“阿姨”,那是时时提醒她,她是个保姆,是下人。大凤刚开始时还真不习惯,一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人喊自己“阿姨”,怎么应得下呢?后来明白了,这称呼就是衣服后领上那个标签,注册商标,不应还不行,别扭也得应。

  陈书记和小陈书记都在厨房择菜,大凤的耳朵跟着他俩。好容易等到扯上正题,也就听到两三句。老陈书记说,买就买吧,买了学区房,不就用不着求爷爷拜奶奶了吗?这房钱我掏一半。小陈书记说,知道的人说是你掏了钱,不知道的人就要跑纪委告我的状,帮我算收支账了。要不,还是你找那一初中的校长,你这把老面子他们总得买。老陈书记说,我看还是买房,我不去失那骨气。大凤进了厨房门,话题就断了。大凤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但做阿姨有阿姨的规矩。大凤说,不早了,我得赶紧洗菜了。

  老爷子显然让小陈书记失望了,她不知道,比她更失望的是老爷子家的阿姨大凤。

  大凤等到老爷子扒完碗中最后一口米饭,总是放下自己的碗,帮老爷子舀汤。大凤刚捉住汤勺柄,小陈书记说,我来。大凤愣了一下,小陈书记接过汤勺时,一瞬间,两人的两只手腕子和白瓷汤勺组成了熠熠生辉的画面。都是因为餐桌上的灯光,尽管这餐厅确实不敞亮,可是别说大白天,平时就是吃晚饭,老爷子也懒得开餐厅的吊灯。今天是重要人物来了,又是重要日子,这花枝般招展的灯才打开了。灯光下这两只手看上去差别明显,一只手明显刚用了护肤霜,白,润,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络峰回路转,有隐有显。那曲蜷的手指,角是角,窝是窝,曲着也能让你想得出它伸展时的挺拔和玲珑。这当然是小陈书记的手。另一只手属于大凤,它迟疑,松松垮垮,手背手心都泛着黄,像是故意做旧画页上着的底色。仰面的指肚灯光下倒是白,那是在水中浸泡久了鼓胀的白,细看,指肚上有凹陷的水纹,像是妇人肚子上的妊娠纹。这是劳作的手,保姆的手。耀眼的不是这两只手,是这两只手的手腕上都戴着同一款金光闪闪的手表,同一个品牌,大凤记得小帆说叫“僵尸点灯”,当然明白只是谐音。两只“僵尸点灯”金光流转,大凤慌忙缩了手,她腕上这块是假货。那阵子小帆倒腾假手表,真货据说要几十万,假货只要几十块。大凤的手背和手腕上还有一串伤疤,如果不是手表夺目,灯光下仔细看,那疤痕惨不忍睹。小陈书记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大凤还是看出了她隐藏的不屑。其实,大凤想隐藏的不是手表,而是手上的旧伤。

  小陈书记母子俩吃过午饭就走了,大凤在厨房里洗碗。那个高高低低摇晃的影子停在她背后,有一只手拍在她的后脑勺上,然后顺着长发搁在她的后腰,停在腰际,不动了。大凤不愿意的时候,最多让那只手碰碰后脑勺就躲开了,老爷子就干咳几声,说,别累了。转身退了。人知趣就好,大凤得替他将长辈的脸面留着。今天大凤让那只手掌趴了一会儿。大凤说,陈书记,你莫非真的一初中的指标连一个都要不来?那只手就挪开了,背后的声音说,凭什么一初中的校长要把指标给我?

  你当过文教局的书记哩。

  这个你也知道?有句话叫人走茶凉,说的就是我这样的老家伙。

  大凤把水龙头放到最大量,水打在餐盘上珠光四溅,大凤不再理睬背后的那老头,埋头洗碗刷盘。大凤心里指望的那个水龙头被关闸了,一瞬间她心如死水。

  二

  大凤只在陈书记家吃一顿,午饭。晚饭她回自己家做,得侍候上小学的儿子。她开了家门,儿子清华已在桌子上做作业。大凤塞了一个面包给清华,借着桌上的灯光拾掇晚饭菜。每天这顿晚饭进嘴,都得晚上七八点钟了。大凤择菜心不在焉,当初到陈书记家做保姆,是带了心眼去的,这老爷子是从文教局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的,县城几所中学的校长都做过他的部下,清华上一初中求他出面应该能解决。想不到她看错人了,这老爷子连自己的亲外孙都不肯去招呼,清华的事更指望不上他。一初中的初中在县里是最好的初中,义务教育阶段上面有政策,就近入学,这几年一初中的学区房房价涨疯了。有一个传说,一位学生家长为了孩子读一初中,提前一年买了房,房价三十万。三年初中读完,孩子升高中了,家长卖房,成交价是一百万。大凤打听过,这还真不是传说,现在一初中的学区房一平方米上万,赶得上省城的房价了。小帆说,姐,你就别操那个闲心了,我姐夫留下的那点钱,也就够买个厕所。除了买学区房,还有两种途径进一初中,语数外竞赛中获市一等奖,这样的孩子在全县屈指可数。另一种途径是关系户,关系可以是上下级关系合作部门关系亲戚关系金钱关系男女关系等等,名额不多,所以不是一般的关系能进的。大凤笑自己简单,以为随手押一宝就能赌赢。想着想着不高兴弄菜了,掏出手机拨了小帆的电话。

  徐经理,在哪里发财啊?请你吃饭。

  哈,本经理刚吃完大餐,在回宿舍的路上。

  那也得再吃上一回,这里有你的大客户。这样,也不跟你讲究了,限你半小时内带一只盐水鸭一盘韩国泡菜来这里报到,否则,一份大单就没了。

  清华开心地说,妈,舅舅马上来咱家?

  大凤说,你那心思放哪儿?做你的作业。

  大凤下楼买了几瓶啤酒回屋,小帆还没到,清华鬼头鬼脑地东张西望,大凤顺清华的余光看去,明白了。这小子偷看电视了。大凤绕到电视机后,那镀镍天线杆上挂着两只空易拉罐,再摸一摸电视机,还有热度。平时家里不看电视,电视机是房东留下的,大凤把有线电视那线掐了,连“新闻联播”都不看。一怕影响孩子的学习;二呢,那些国家大事离这个家庭太遥远,浪费精神。可这小子不能理解做妈的苦心,说,人家家里都电脑了,你连个破电视机都不给看。大凤一巴掌下去那小子才哑了,真应了那句老话,娘争气,儿放屁。只要不是学习上的事,他什么歪门邪道都想得出来,还没学物理,就知道鼓捣无线电信号了。

  小帆进来解了清华的围,小帆说,清华,咱先吃饭,家事国事天下事,吃饭是大事。

  大凤租的房子是六楼楼顶上的一间自建房,说白了是违建。据说在北京的高档小区楼顶上,有人曾建有别墅假山。那么在小县城,每幢平顶楼上雨后春笋般长出小房子就不可避免了。大凤租的这间屋子也就十几平方,除了一张娘儿俩睡的大床,能称为家具的就是清华做作业的那张方桌。屋内空间小,屋外乾坤大。大凤把煤气灶放在屋外,靠墙搭了一窄条铁皮棚子,油烟进不了屋,除了冬天,娘儿俩的饭桌就摆在露天,图个凉快,图个天高地阔。大凤喜欢这地儿,要命的是爬楼,徐小帆来一回就要叫一回苦,说再不换地方,打死他也不来了。他物色了几处,大凤不肯搬,说住平房草多虫多,心里不干爽。

  秋风有些凉意,清华吃完饭就被赶回屋子做作业了。姐弟俩坐在楼顶,月色明亮,街道上灯火通明,看一眼,就有了在繁华之上的虚幻。

  小帆说,姐,只有这条道了?想好没有,不是小数目。

  大凤说,没别的道,这也算是一条道。明天你带我先去见你们那老板。

  小帆走的时候,清华已趴在桌上睡着了。小帆揉揉他的头发,醒了,劈手就夺舅舅手中的作业本。小帆闪过,看了一眼就笑了。

  君子坦荡荡,小人写作业。

  举头望明月,低头写作业。

  商女不知亡国恨,一天到晚写作业。

  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我在写作业。

  垂死病中惊坐起,今天还没写作业。

  人生自古谁无死,来生继续写作业。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正在写作业。

  大凤说你笑什么。小帆说,没什么,清华的作业写得一点没错,外甥随舅,我骄傲。回头低声说,臭小子,你不但偷看电视,还偷偷上网吧。幸亏落在你亲舅手中。

  第二天小帆在街口见到大凤时,大凤完全变了个人,新洗了头发,换了一套挺时尚的新装,关键是把摘了多少年的眼镜戴上了。当年那种黑框的眼镜现在卷土重来,变成年轻男女追求的新款,同样是眼镜,大凤看上去却洋气了。小帆说,姐,差一点没敢认出是我姐。大凤说,今天本来就不是来做你姐的,是来做你的客户。小帆说,怎么了?换了身行头,就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认了?大凤正色说,我有我的道理,见了你们老板,我不是你姐,是村上的族亲,男人在省城里做生意,想在县城买房,娘儿俩搬城里来住。小帆说,行行行,弄得我真能沾你什么光似的,他嫂子,您放心。小帆知道大凤不是开玩笑,那副眼镜自从不再参加高考后她就不戴了,怕别人笑话她那段屡考屡败的历史。这回居然不顾不忌,她这是想演哪一出?

  小帆所在的大有公司究竟做什么生意,小帆自己也说不准,小帆只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小帆隶属于大有公司一分部,用小帆的话说,一分部就是倒腾,买进卖出。这话等于没说,谁做生意不是买进卖出?小帆向大凤解释,我们倒腾的是概念。比如说中秋节,我们卖月饼卖螃蟹,都是高档货,买的人不吃,吃的人不买。送的人不嫌贵,收的人还嫌烦。商机就在其中,月饼一张卡五百元,螃蟹一张卡一千元,店面里的月饼放长了要霉,螃蟹养久了要死,成本太高。其实真没有多少人来提现货。有送卡的,就有上门送实物的,再说,领导夫人到店里来提着拎着,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是受贿,这不是有意往领导脸上抹黑吗?这边的卡卖出去,一分部就有人在那边把卡收进来。卖卡的人有两种,胆气足的直接找小帆这种客户经理,谨慎的就在七大姑八大姨中找可靠的亲友中间转把手。月饼卡回收是三百元,螃蟹卡回收是五百元,嫌低?你本来就是白来的,没花自己一分钱,揣着红票子总比揣张纸片踏实。大凤说,扯了半天,你们倒腾的不就是卡吗?小帆说,卡不是卡,是概念。大凤说,那其他分部呢?小帆说,公司不准互相打听业务。不过,我肯定,四分部是经营你要的那类生意,对亲姐我不打诳语。

  大有四分部的办公室不在大楼上,在城南的旧巷子里。跟别的小城一样,城南都是平民聚居的地方,忽然有一天,传说要拆迁盖大楼了。人迁了,屋没拆,修旧如旧,变成了“明清一条街”,这条老街就如一条蜈蚣趴在城南,两边的巷子成了蜈蚣的百足。沿街的老房子摇身一变,成了店铺,四分部就厕身于这些店铺之中。与别的商家不同,四分部门口挂着红灯笼,却没有悬横匾,也没挂竖牌。店堂里空空如也,没有柜台,没有货架,连个招呼人的营业员都没人影。小帆说,就是这里。大凤跟着小徐跨进门槛,立即有女声迎客了。徐经理好,这位姐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寻声看去,原来人藏在那落地的镂花木窗后面,她看得见人,人看不见她。

  负责接待大凤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干瘪男人,穿着中式对襟夏衣,脸色灰黄,两颗龅牙尤其灰黄。这样一个男人,与这屋高窗小、光少影多的旧房子很般配。小帆称呼这人为“黄经理”,黄经理看了一眼大凤,那眼光像是要看穿大凤的五脏六腑。大凤不看他,仰起头看那高高的雕花原木屋脊。小帆说,这是我们村上的三嫂子。黄经理说,那好,你可以走了。小帆想说什么,大凤说,谢谢徐经理,改天我再登门致谢。黄经理笑了,黄经理一笑,那包着一点点牙齿的嘴皮就彻底撤退了,惨不忍睹的牙龈顿时一览无余。黄经理说,四分部也会感谢你。小帆只能转身走了。黄经理这间办公室不大,是深宅大院里众多蛰伏在寂寞中的房间之一。黄经理转身为客户泡茶,大凤看一眼茶叶盒,说,慢,我不喝绿茶。大凤从包里拈出一小包包装精致的茶叶,冻顶乌龙。陈书记平时爱喝,大凤临时顺的。大凤说,黄经理,麻烦您先洗一遍茶叶。黄经理说,放心,我们老板也爱喝乌龙,泡茶总提醒先洗一遍。大凤就在沙发上坐下来,右腿一骗,骑到了左腿上。

  大凤讲了要求,黄经理说,你找我们是找对了,这是我们经营的业务之一。我们有稳定的供货人,不过,做生意是有了下家再去找上家才没有风险,你先看一下价格,有意向就填一个登记表。需要签单时我们会通知您。

  黄经理取了一张登记表,“货源”一栏黄经理填的是英文,iunio rmiddle school。one,大凤想不到这人还能写英文,还真不能小瞧这四分部。“商品价格”栏目黄经理填的是阿拉伯数字,100000,递给大凤。大凤数了数后面那一串圆圈,没错,跟传说中的一致。大凤填了姓名和手机号码,“介绍人”栏目空着。黄经理说,在这里填上小徐的姓名。大凤说,跟他不是很熟悉,我嫁过去就没在村里见过他,托村里人介绍,拐了几道弯才要到他手机号,他姓名怎么写?黄经理说,徐小帆,刚才他不肯走,就是怕我不登记他的姓名,按公司规定,生意成交他有奖励。大凤想了想,说,那还是写上。

  黄经理送客时按了一下桌上的按钮,有穿着套装的女子立在门口,她引导着大凤往宅子深处走。大凤知道小帆肯定在前街等她,也不能说破,默默跟着那姑娘走。这是一大群旧房子连在一起,天井缀着天井,院子套着院子,大凤跟着穿堂人廊回环曲折像进了迷宫,奇怪的是,一路竟没遇见一个人。终于听到人声,这才发现绕到后街了。大凤怕小帆着急,赶紧用电话通知小帆,小帆说,我知道你在后街,只是不知道你从哪扇门出来。原来,四分部有许多后门,而且有众多通道,走哪条道出哪扇门都有讲究。有一个基本原则,绝不让甲客户遇见乙客户。小城就十几万人口,在场面上走的就那么一些熟面孔,在这里碰见了不方便。从生意经而言,上家与下家对上眼就没中间商什么事,让双方见面是大忌。小帆想不到大凤真敢这么大手笔。整十万哩,小帆说,这才是清华花钱的第一步,后面路还长,你把所有家底都砸在这儿,后面的路怎么走?大凤说,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先走走看。记住,反正这事我把你撇开了,你与这事没瓜葛,我有我的章程。

  小帆哼了一声,姐,我们公司可有大背景,你想怎么着?

  大凤撞了撞小帆的膀子,说,这么快P股就挪到大有那边了?不就是这单生意你没捞着回扣吗?

  三

  三红比大凤小六七岁,女儿却跟清华读一个年级。算起来,三红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不到二十岁就当上娘了。当年三红爹一心要儿子,到了第四胎才如了愿。三红自小在家就没被当回事,在外面遇到男人的甜言蜜语就晕了头,等男人突然没了、女儿真的有了,那迷糊才醒。她男人没了不是死了,死了倒也解恨,那家伙在老家有老婆儿女,跑路了。三红也没真当回事,骂过哭过也就过去了,她一人在县城拉扯着孩子还是过得有滋有味。有一次开家长会,三红认出了大凤,风风火火冲到大凤身边,你是大凤姐不是?大凤点头,看她有几分面熟。三红说,我是你隔壁村的,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你可是我们乡里的名人。这话说得让大凤没办法接话,简直是当面揭短。三红又说,大凤姐,你孩子怎么才上六年级?大凤说,你说晓得我有名气,不就是笑话我高考考了五年没考上,没考上,把结婚生孩子耽误了,才跟你搭上一班车。三红没听出大凤生气,说,那可好,咱俩小孩在一个班,我遇事有个人商量了。

  看来三红这种人,属于你没办法跟她生气的那类人。大凤问她打什么工,三红说,陪读。“陪读”这词大凤知道,原来是指出国留学生的亲属去照顾生活,在小县城,许多乡下人家为了让孩子上名校,买房或租房,留下孩子的母亲烧烧洗洗,也算陪读。陪读没人发工资,得有人养活,一般都靠孩子他爸在外面赚钱。大凤当时不知三红的底里,心里羡慕,难怪这女子没心没肺,有个男人疼着护着她。

  自从清华到了六年级,老师与家长的联系越来越多,周测和月考是例考,联考会考模考接二连三,家长们自发建了网站,还有QQ群,据说熙熙攘攘,比集市上还热闹,不是对老师评头论足,就是对升学政策捕风捉影。大凤没有电脑,手机也是老掉牙的二手货,消息来源全靠三红。这次三红打电话让她过去,说是商量“团购课”的事。老陈书记有午睡习惯,大凤趁这空去过几回三红家,去过几回大凤就不去了,不方便。三红听了说,大凤姐,你眼睁着就当是瞎了,耳听了就当是聋了,谁还敢把你怎么了?三红说话不靠谱,做事更不靠谱。可想到三红也是苦命,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大凤也生不了她的气。

  三红租的也是一间房,在一楼,不过中间做了隔断,后间是卧室,前间是兼客厅餐厅厨房等。三红和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一人占了一面桌正喝酒。秋分都过去几天了,那男人还赤着膊,一点都不怕冷的样子。大凤要退,三红冲过来拖她坐下,说,姐,不是外人,咱边喝边聊。三红把进她屋子的男人都不当外人,大凤只能硬着头皮坐下。倒是那男的见大凤不自在,说,菜少了,我去给加两个。三红这房子是“城中村”的房,挤得比大田里的高粱秆还密,屋内一年四季都见不到阳光。墙上只抹了水泥,连涂料都省下了。靠墙砌了水池,煤气罐和灶具就贴水池摆着,那男人背对着她俩洗菜切菜。打着了火,三红说当心烫着,把他的上衣扔给他,他嘴上说没事,还是把衣服穿了。这男人四十出头了吧,大凤心里估计。看他这么胖的大块头,手上干的活却利索。一般的男人在厨房偶尔干个活,两只胳膊不管手里有物没物都悬着,像是展翅欲飞的大鸟。这人不是,左手捏锅把,右手拿着锅铲,当的一声把水龙头打开,用完了,又当一声把水龙头关了,脚下纹丝不动,先后有条不紊。一会儿菜端上桌,大凤试探着问,大哥,看你身手,你莫非是位大厨师?男人惊讶,说你怎么知道?三红说,你看,你看,我姐厉害吧。你睡了我半年,一直藏头瞒尾,磨叽了多少回才告诉我你是谁,我姐一眼就把你脱光了。大凤说,你怎么又胡说?干净的话让你这张嘴说出来也没法进耳朵。

  果然是厨师,大凤说,师傅在哪家饭店高就?

  男人说,我姓罗,不在饭店,在一初中食堂掌勺。

  大凤的眼睛像被火点着了,说,了不得,你在一初中?

  三红看出了大凤的激动,说,姐,淡定。在一初中能怎么?他就一火头军。

  大凤眼里的火苗熄灭了。大凤说,讨教一下,什么叫“团购课”。三红解释说,是群里一位家长发起,就是召集多位家长,集体购买老师上家教的课时。大凤弄明白了,现在家教市场生意兴旺,但“注水教师”多,很多上课教师是在校或失业的大学生,他们报酬低,成本低,家教公司喜欢,家长不喜欢。名师当然好,但开价高,家教公司不能做亏本生意。有钱人不怕,他们为自己的孩子请家教选择“一对一”,你名教师不是牛逼吗?我买断你的课时,就辅导我孩子一个人。一节课多少钱你开价,一千不行两千,两千不行三千。有大款给孩子每门课都请家教,都是“一对一”,水涨船高,名师的家教费越提越高,这就苦了普通百姓的孩子,他们的家长请不起,用专业术语说,优质教育资源被富人垄断了。但是,群众的智慧无穷无尽,家长群里就有人提出了“团购课”的设想。“团购课”与网上“团购商品”概念不同,团购商品是要求商家减价,给大家批发价。“团购课”不要求减价,还主动适当加价,比“一对一”略高一点。“团购课”对卖方有挑选,对买方也有要求。牵头“团购课”的家长自设门槛,排名在年级前三十名才具有资格,店大欺客,客大了不欺店,至少可以挑拣店家。高兴的是,三红和大凤家的孩子都有这资格。大凤说,好事,该出的份子我肯定出,我参加你们这团购。三红说,不是所有的老师都配得上我们团购,数学这门课的老师大家精挑细选看中了一位,大家觉得你去谈最合适。大凤说,谁?谁能给我这么大面子?三红说,你们村上的梁亚民,是我们县唯一有小学奥数赛教练证的老师。你别说不熟,都打听好了,是你在村上的邻居,你家清华转进这小学就是由他出面办的。

  这情报不假,可是群里的家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凤说,我真没把握,让我想想怎么去跟他说。做家教这事也有规则,上面明确规定教师不能从事有偿家教。世上好多事弄得诡异,有些事只能说不能做,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非要去说明,谁去说、怎么说还真有讲究。

  罗大厨见俩人有正事,正要借口开溜。大凤说,我这人福气好,出门遇贵人。正端着铁锅寻灶台,灶台就送到我面前了。罗大厨,您食堂那边要不要招临时工,洗菜洗碗,打饭卖菜,拜托您给我寻份工。三红说,哟,姐,人家是大厨,不是大灶。要真是座大灶,我还坐在灶台上,得先端了我这锅子。大凤说,你瞎掺和什么,姐是讨口饭吃,寻个饭碗。你不帮姐,倒耍争风吃醋的泼。三红说,逗你玩呢,罗胖子你记下我姐的话没有?罗大厨连声说,记下记下了。走到门口又返回,在窗台边摸索了一番,冲她俩嘿嘿一笑才走。大凤看见那窗台的旧剪刀下压了几张红票子,心里明白,三红也不顾忌大凤,说,这死胖子,多一张都不给。我说女儿买学习机要五百块,他就只留下五百块,一分不多,我娘儿俩喝西北风去?大凤说,你又不止这罗大厨一个,你给他们分时段,顺便也分分工,就什么都有人管了。

  大凤说,但是,这事可千万不能让孩子知道。

  三红说,你放心,这事都安排在白天,白天她上学。晚上她做作业,我陪着,任谁都不敢来敲门,我手机都关机。我想好了,撞见了就说是表叔。不说这事,该说的是你的事。怎么了,老家伙得不了手,赶你走?

  大凤说,人家老干部思想觉悟高,作风正。是我不想在他那里做了。

  三红说,老家伙对你有想法,才肯明着暗着给你加工资,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可听说了,一初中食堂的临时工才一千五百块,只有你保姆工资的一半。

  大凤心里说,就一半也值得去,但嘴上说,我有我的难处,三红,你就帮一把姐,在罗大厨那里多催问几次。

  大凤从三红那里出来时,要变天了,风在窄巷子里横冲直撞,将纸片树叶卷远卷近。大凤想,刚才顺口那么一说,其实是胜过深思熟虑的,书上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用在这里不太适合,但是至少那样一来我与一初中近了,近了才有机会才有可能。如果说升学指标是池塘里的鱼,有权有势的人得到指标就如同钓鱼,一根线牵着鱼就行了。但是对于大凤这样没有渔竿渔线的人,自身跳进鱼塘试试勇气,总比在鱼塘边上叹气跺脚好。

  大凤在风中抱了抱自己,像三红这样的陪读家长,据说在县城有不少操这营生。这三红,原来以为是有一个男人疼着护着她,其实是有好多男人。

  四

  怎么村里还没人来?梁老五看腕上的表,快八点了。今天是梁老五择的吉日,是花了钱在卦摊上求来的。时辰也选的是良辰,八点八分,这是老五自己选的,不都这样选吗,谁家办事选数字都选“八”,电视上也这样宣传。泥瓦匠和木匠已上了三楼,蹲在水泥板上抽烟,水泥板被夜天铺了一层霜,鞋底踏上去,盖了印似的。大梁昨天就上了三楼,一夜风霜,桐油味还没散尽,大梁粗如桶,霸气地横着,两端扎上了红绿大绸。整箱的鞭炮也搬上了楼。这层楼板上要红有红,要绿有绿,喜气立即有了。只等鞭炮炸响,泥瓦匠和木匠的大师傅就缓缓起梁。

  梁老五家今天上梁。乡下说法,上梁时要十二生肖聚齐,主家才吉庆。按说这不是难事,老五排行老五,自家一大家子就凑齐了。可这日子不对,往前是秋忙,往后是春节,人都在。但平时,大部队都进城打工了,只剩老弱病残在村里。老五昨晚还特地在村里走了一圈,见老的发烟,见小的发糖,烟是二十元的金南京,糖是包着锡纸的巧克力。老五说,明天去的都有,都是这,还有新票子,五块的,十块的,崭刮刮,一甩能甩出响。都懂,谁家这事都不敢小气,上梁的大斧一响,就有烟糖和纸币飞下来,招惹众人疯抢,孩子叫,大人闹,图的是人气,旺喜。

  那些人嘴上是答应了,真要一早起床,身子还是千斤重,挪不动。老五长年在外做小工头,只晓得皇历是老的,不知道村人起居习惯早变了,老的小的都贪个懒觉。太阳已露脸,楼下还见不着村人,老五急了,在楼板上招呼老婆儿子去巷子喊几声,发动发动,这大喜的事,得有人捧场。大儿子被他在工地上吆喝惯了,应声就进了巷子。小儿子在县城做小学教师,本来是被老五硬抓的差,咧着涂满牙膏沫的嘴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别大声嚷嚷行不行?

  这儿子读书迷了心窍,上梁事小,测民意事大,他不知道老爸梁老五是个有追求的人,梁老五的奋斗目标是竞选下一届村主任。

  其实有人今天起得比老五还早,隔壁的大凤,老五上楼梯的脚步声响起,大凤就打开自己家的院子门。大凤几乎是村里每天起得最早的人,她是送孩子去上小学,这女子有点怪,人家把孩子放村小,她把孩子弄去了镇小,离村子七八里,大冷的天她早晚接送,风风雨雨也不嫌累。就算是镇小的老师水平真高一茬,也犯不着大人小孩受那么多苦。老五没弄懂的还有一件事,这事存在心里许多年了。老五和家宝住隔壁,家宝是大凤的男人,大凤刚嫁过来时,就与别的小媳妇不同,闲时在院子里捧一本书,斯文,样子却不雅,把脸贴在书上像鸡啄米一样近,她不难受,看她的人难受,去城里配副近视眼镜才几个钱?抠。但她夜里却不斯文,弄那事的时候一声追一声,老五被那浪叫折腾得烈火焚身。女人长得好看,你眼一合上,忘了。女人生得狐媚,你念头闪一闪,也过去了。但女人半夜发出的那叫声长了钩带了爪,是男人你听见一回就扯不下了,扯不下,老五就生了心。村里巷子本来窄,老屋基上起的楼更是把巷子挤成了“一线天”,窄有窄的妙处,男人女人遇见了错身,如果男人中意女人,那手就不老实了。只是手贱,就摸一下P股捏一把奶子,把握好分寸,皆大欢喜各走各的路了。女人不中意你,你点到即止,不弄痛人家,最多挨一声骂,她也不真生气,下回见你就主动避了。女人有心,就会和你在巷子里接连撞见,冤家路窄,心急的干脆寻个僻静的墙角做在了一处。老五挑最窄的巷子撞见了大凤。老五出手快,大凤出手更快,老五手还没抽回,脸上已挨了耳光。老五不知道大凤念书时喜欢打乒乓,打乒乓讲究短平快,拉大弧看上去架势大,优美,但不实用。老师说,反抽时手不必高过鼻尖,速度就是力量,大凤记住了,没想到若干年后抽人也能用上。老五捂着脸,看着大凤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老子看得上你才摸你一把,还把自己当菩萨了?他把一口恶气咽进肚里。老五家在村里是大族,人多势众,但这事搁不上台面。老五忍了好多年,借这一回盖楼把这口气吐出来了。

  老五起地基时贴着家宝的院墙,二楼开始,阳台就欺了家宝家领空一米五。家宝没吭声,他女人没吭声,让老五得意的是村里能说得上话的没一个吭声。这说明什么,说明梁老五在村里是人物,没人肯得罪他,说明下一届竞选村主任有戏,在乡下,拉选票有的靠利诱,有的还得靠威势。

  小帆一行人乘四辆出租车到达村口时,惹眼的红绿车身给乡野增添了几分喜气。天冷,尘土都抱紧了路面,不像夏天,拖网一般拖起的灰尘遮天蔽日,车身都看不到囫囵个儿。车上下来的一行人全是戴着制服帽,穿着藏青色过膝大衣,手都插在大衣口袋,进了朝他家来的巷子。老五在城里见过世面,不是来贺喜的亲戚,像是黑社会,港台片里打打杀杀的角色。老五在城里可没得罪谁,乡下人,人生地不熟没那胆子,硬着头皮迎上去,递烟,让茶,正要打听什么来路,家宝的女人说话了。家宝的女人站在院子里晒白菜,她站在凳子上,扶着白菜一棵棵依次倒骑在绳子上,她说,梁老板,这是我弟弟,专程来贺您家新屋落成,上梁大吉。老五看领头那小子脸面,与家宝女人确实有几分相像。老五说,客气了客气了。那小子说,不客气,耽误您片刻,借我姐那屋里说个话。老五随着他进了大凤家屋里,大凤在,家宝也在,茶在瓷杯里泡好了,盖子罩着,烟在桌面上搁着,中华牌,显然是想演一回“鸿门宴”。老五心里冷笑,好你个家宝,咬人的狗不叫。眼光扫过去,家宝怯怯地躲了,这软货也没这等胆子,想必是大凤这阴险女人使的这招。老五说,不就是我的阳台占了你家的净空,你们早点说一声,我砸了就是,也犯不着闹出这么大动静。大凤递上烟,又划着火,替他点上,啪的一口吹灭,说,那不成,要是把这弄好的阳台砸了,就等于在这村里把你梁老板的脸砸了,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做不出这种事。老五猛吸了一口烟,说,那就报个价,你们觉得我该赔多少我不说二话。大凤说,这个“赔”字传出去不好听,有失梁老板体面。老五将大半截烟往地上一扔,用鞋底碾成了粉末,说,这么说,家宝家的,你弄这么多人来就是要砸我的场子,在我上梁的吉日见血见肉了?大凤说,梁老板,你想岔道了,我说过,他们是来给您贺喜的,这十几个人中十二生肖一个不缺,专门为上梁请来的。我只是觉得,梁老板这新楼气派高档,却少了一点什么。老五不知道这女人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说话只往下听。缺什么呢,缺一个花园。从前的大户人家,有前花园后花园。现在城里人买的别墅,跟我们农村里的小楼房也没什么大不同,只是多了个花园。你家这高楼大厦,如果配一个花园,是不是更风光洋气?老五明白了,这女人是想把房子卖给他,拆了做他家的花园。这想法当然不错,是这个事理,若是早先两家坐下协商,梁老五乐意。可是现在这阵势,十几个“黑社会”兵临城下,还能有什么好商量,签下的也只能是不平等条约,城下之盟。梁老五说,你讲的那些都是有条件讲究享受的人家,我粗人一个,在家务农,出门打工。老了有个墙根靠着晒太阳就行,用不着那花花草草的院子。大凤替他茶杯里续水,说,你不必把话说死,我知道,你就是怕我们讹你。你要是有心,我报个价你盘算一下,三万整,瓦房灶屋连同院子。老五心里一愣,这真是白菜价了。老五说,好端端的房子院子,都说故土难离,你们在别处找到金山银山了?大凤说,我们户口还在这村里,隔三岔五还要回来看老两口,人离了根没离。你要是觉得这价高了,你说话。老五沉吟了一会儿,说,价格是不高,嫌高就太不厚道,这么说,你两口子是铁了心要把这房子卖给我。

  大凤掏出了两张打印纸,一个模样,是拟好的合同,还有一个印泥盒。大凤推到家宝面前,家宝签了两次字,又摁了两次手印。老五发现,做主的是大凤,做场面都是家宝。谈到现在,一张四方桌,老五、家宝和小帆各坐了一面,还空着一面,大凤偏偏不落座,只是立在老五和家宝之间侍候。这女人把女人做到了顶峰,有这样的女人,阿斗都能扶得起。老五取了笔,大凤说,梁老板不急,我还有一事相求,就是,我们卖房是去县城谋生计,别的事都有打算,有一事犯难。我儿子清华得跟我们转学到县城,想来想去,只有你和你家梁老师有能耐帮我们办成。老五用指头敲了几下桌面,说,话说到这份儿上,我都成全了你们。当年小儿子进第三小学当老师,老五是花了钱打点校长的,把走过的门路再走一遍不算难事,至于花费,就当作这房子开价高了三五千,有在其中了。

  老五签了字,还好,离八点八分还有十几分钟。老五起身,小帆领着人也过去凑热闹,轰轰烈烈的爆竹响过后,木匠的大斧朝榫头敲一下,嘴里念一句,然后抛下各色糕点糖果,还有盒烟纸币,色彩缤纷,不少都落进了大凤这边的院子里。

  家宝和大凤坐在桌前没去抢喜,听得两位木匠师傅一唱一和。

  左边的唱:

  手拿发锤四角方,鲁班许我上正梁;

  金龙登位紫薇到,紫薇令我打发锤。

  一打金鸡叫,二打龙头抬,三打中状元,四打大发财,五打五子登科,六打事事顺,七打娶新娘,八打八仙到,九打寿星笑,十打主家大富贵。

  右边的和:

  我拿团子白如玉,鲁班令我敬龙珠。

  东南西北我不撒,先敬主家万年柱。

  亲朋贵宾头张望,财源福气满家降。

  团子落地滚元宝,四邻八舍都来抢。

  小伙抢到配鸳鸯,姑娘抢到配情郎。

  中年抢到富贵长,老人抢到寿无疆。

  读书人抢到下笔如有神,高中状元郎。

  种田人抢到一粒种下地,万担粮归仓。

  十二生肖聚一堂,主家福禄万年长。

  撒了团子撒喜糖,一本万利钱财旺。

  泪水在大凤脸上滑落,家宝伸手去抹,大凤一把打开,说,咱也去抢份喜,他梁家喜庆,我们家也从此大吉。

  小帆来告别的时候,大凤给他口袋塞了二十张老人头。一人一百,余下的算租车和租衣服的钱。小帆说,你这钱可是砸锅卖铁的钱,我不能拿,还是让兄弟们卖我个面子算了。大凤说,拿着,余下的请他们吃个饭。在外面混生活,为难别人不如为难自己,抠门就像自家养的一条狗,宁愿让它咬自己,也不能让它咬亲友,要不,就没人肯上你家的门了。

  梁老五说话算话,真的办妥了清华转学的事。大凤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看来,梁亚民这小伙子在三小很有人缘,这才进去教了几年书,就能办成这么大的事了。这事在大凤眼里是顶天的大事。只是大凤不知道,要说有面子是梁老五有面子,说到底是人民币的面子,与小梁老师无关。开学不久,大凤去三小找过一回小梁老师,清华插班后坐在教室后排,个子小,黑板只看得见上半边,可小学老师女的多,写字基本上只够得着下半边。大凤想请小梁老师跟班主任打个招呼,把清华移到前排去。

  第三小学在县城八九所小学中属于上游,是一所新建小学,设在新区。大凤说是学生家长,门卫不让进。大凤说是找梁亚民老师,门卫让她填了单子,还指给她看梁老师办公室是西楼东三。大凤走进校园,学生们都在教室里上课。教学楼是新的,操场是新的,草坪是新的,她抬起头,秋天的天空也像是新的。阳光晒在她身上,她全身温暖,温暖得泪水要从眼眶里溢出来。儿子能在这样的环境读书,她和家宝的所有付出都值了,她的梦想就是让儿子能在这样美好的校园读书,不只是读一流小学,还要读一流的中学大学。大凤找到小梁老师的办公室,一位女教师指着一处空座位说,梁老师负责搞竞赛,他不用坐班,一般都在宿舍里。梁亚民真的就在宿舍,他开了门,把着,警觉地说,你是谁?大凤嫁到家宝村里的时间不算短,只是梁亚民一直在外面读书,跟这位邻居见面不多。大凤自我介绍一番,小梁老师才放她进门。也难怪他不让进门,这房间那脏乱,实在见不得外人,大凤拣了一块空处站了,小梁老师自顾坐到办公桌前,不说倒水,也不招呼她坐。大凤见过很多小学男教师,他们头发一丝不乱,衣着干净整齐,你细心一点,还会发现他们说话表情丰富,口型和动作都有几分夸张,那都是长期和小朋友互动的职业习惯。但这些在小梁老师身上都不存在,他脸上几乎没有表情,眼光似乎要越过大凤的头顶,直射到墙壁后的天空。天还不算凉,他在衬衣上已加了毛衣背心,领口和袖口扣得严实,只是沿口都已脏得发黑。大凤以前也见过这个小伙子,并不惹眼。或许,这就像一棵奇异的花草,长在田野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引不起人注意。倘若它长在塑料大棚里,长在都是一样高矮一样绿油油的青菜垄上,它就怪异得醒目。大凤直接说了自己的请求,并将准备的一篮水果放在桌上。小梁老师说,这点东西不够。大凤脸一下子红了,像是那句话打中了她的脸。小梁老师说,真的不够,换个座位,至少得送班主任一条南京烟,黄南京,两百块一条。大凤听明白了,说这水果是给你梁老师带的。班主任那烟,我明天一准送来。大凤想不到小梁老师这么直接,转弯抹角都不带。小梁老师说,那你可以走了。小梁老师拉开门,像是送一个被谈话的学生,大凤窘迫地告辞。出门前她瞥了一眼小梁老师拉门的手,只一眼,就谅解了这位怪异的小学老师。

  他的手腕处长着硬币大小的白斑,像是地图中海面上浮起的几处礁岛,那袖口的深处,说不定已连缀成陆地。

  别人不懂,大凤懂。大凤在第三次高考受挫后,她爸还是坚持要送她去复习班。有一天早晨梳妆,她先是发现头皮掉了铜钱大的一片头发,接着发现手背上出现了星点的白斑,她吓坏了。头皮可以用长发遮住,手上的白斑太抢眼,大凤以为是患了白癜风,她在绝望中用指甲剔,用铅笔刀刮。就是那些日子,村里有人在背后传说,大凤大学没考上,人却疯了。她爸发现,领她去县医院看病。医生说,是压力大情绪紧张闹的,压力解除就会痊愈。这小梁老师肯定也是遇上了什么压力,大凤当时想,小伙子可能恋爱闹的。现在看,十有八九是因为小学奥数赛,评价一所高中考得好不好,是看它每年考上北大清华的人数。评价一所小学办得好不好,那就看你的小学奥数赛有几人能在市里获一等奖,也就是说有几个毕业生能破格进入一初中。这事其实没有条文规定,但老百姓眼里那杆秤是这样衡量,上上下下的领导心里就是这么给学校和校长打分。最终这压力被校长无限放大,毫无疑问地落在竞赛老师头上。

  小梁老师人虽有几分怪异,事情办得实实在在。南京烟送去的第三天,清华就如愿坐到了前排。在大凤心中,梁家父子就是儿子的命中贵人。大凤有几分惦念小梁老师,不知他可好,他那腕上的白斑有没有褪去?大凤本来就有心再去三小看一回小梁老师,现在正合适。

  小梁老师在小教室给学生上课,教室只有二三十套桌椅,桌子椅子少,听课的学生更少,只有八九个人。大凤从窗外看进去,每个孩子的脸上都驮着眼镜,葵花向阳地朝着讲台。说起来清华也在上奥数,但那只是数学老师在年级上大课,家长群里的人打听好了,只有能进小梁老师的奥数课堂才是代表学校的选手。大凤盼望有一天清华也能坐进这课堂,那么多座位空着也是空着。这些孩子都是尖子生,是校长眼里的金豆子,大凤不敢影响他们,在走廊上折回楼梯处,等他们下课。没等几分钟,小梁老师就走出来了。大凤说,梁老师,下课了?梁亚民说,没有,我怕你等不及,让学生先做习题。大凤没想到这小梁老师还挺顾她的情面,就说了家长群那帮家长团购课的请求,人头费每次一百,大凤特意强调。小梁老师说,我也有事请求你,不,是我爸有事要请求你。大凤想不出她能帮上梁老五什么事。小梁老师低声说,我不答应,他还打了我一耳光。梁亚民说着,下意识用右手捂住了脸,他的右手戴了棉线手套,手套本色是灰色,粉笔粉快把它涂成白色。这年头小城的年轻人不时兴戴手套,况且是这种老土手套,他的左手并没有戴。小梁老师说,就是,就是我爸想请你在竞选村主任时回去一趟,将你家的票都投给他,就是下个星期天。大凤心里明白,梁老五是让儿子替他拉票。为这,他竟打了小梁老师一耳光,凭这条,他就不配当村主任。可是小梁老师是他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说到底,大凤是为了自己儿子,选票的事与清华读一初中的大事比轻如鸿毛,或者说,轻如选票本身那张小纸片。大凤说,你告诉你爸,没问题,除了我家,隔壁村的三红家,全都投他的票。三红家虽在邻村,行政村划分却属于同一村。小梁老师说,那太谢谢你了,只是我这一张口,让你们庄严的一票不怎么庄严了。大凤说,我们是看梁老师的面子。梁亚民说,这样的话,我也答应你上课的事。为了感谢你,我不收你儿子的课时费。大凤缺钱,但大凤眼里有东西比钱更重要,大凤说,钱不要免,你受累多指导他,如果能把他带进竞赛队,我给你磕头都乐意。小梁老师将戴着手套的右手一挥,说,钱必须免,免了,我就替我爸把欠情还了。竞赛的事,得看你儿子的天分。

  大凤离开三小的时候心情不错,出校门就打电话给三红,梁亚民应下了。三红说,她一定动员父亲母亲姐姐、姐夫投梁老五的票,否则,就别想做她女儿的上人。大凤犹豫了一下,没告诉她小梁老师免除清华上课费的事,怕三红说她存私心。大凤对自己说,三红比你宽裕,她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也登门。

  大凤将手机放进口袋时,一眼看见了手背上的疤痕,被唤醒了似的,尖利的剧痛从她手臂上传到全身,她不由得佝偻了身子,用左手压住伤疤。除了医生,很少有人知道,怎样才能剜去一块完整皮肉,大凤当年尝试着做到了,切口整齐,不及筋骨,血肉下是薄薄的白膜,血涌来前就只是瘆人的寡白。多年后大凤第一次吃荔枝,剥开荔枝皮她就尖叫一声扔了。大凤的呻吟声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她松开左手,阳光下的疤痕十分明显,大凤甩甩手,努力将浮现的幻觉丢开。

  五

  大凤上农贸市场买菜主要是买荤菜,隔几天才去一回。她出了菜场,手机响了,看一眼号码不熟,十有八九是推销家教和教辅书的人,大凤掐了。那些人神了,你一接电话,他就说,喂,您是清华的家长吧,唠叨半天,最后才露出庐山真面目。学校怎么就把家长的号码透露给了这些生意人,好多家长都说是被老师卖出去的,大凤不信,就是真有这回事大凤也不计较,才多大事,你掐了不接就完了,犯不上把老师得罪下。手机又响了,还是那号码,大凤这回接了。一个男声说,您好,我是大有公司四分部黄经理。大凤抬起头看看天,太阳像只淌蛋黄的鸡蛋饼挂着,梧桐树的枝头光秃秃,连一片树叶都没了。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冬天就到了。黄经理说,您要的货有眉目了,我想与您见个面,确定下来。大凤说,谢谢您,听您方便。黄经理说,我此刻就在悦来茶座二楼,你偏一下脑袋,我就在临街的窗口。大凤看过去,真是那个黄经理在朝她摇晃手机。

  小城人没有上茶馆喝早茶的习惯,一楼的桌椅都整齐排列着,大凤径直上了楼梯,二楼上也就只有黄经理一个客人。黄经理说,清华妈妈,是这样。大凤说,且慢,你叫我什么?黄经理说,清华妈妈,我还知道你是徐小帆的姐姐。大凤觉得这黄经理邪乎,简直比得上间谍特务。黄经理说,四分部业务的特殊性,决定了我们每笔生意都要细致深入。我们已经确认您是陈书记家的保姆,并在家政公司看过您的身份证复印件和登记材料。这与您在我们大有公司登记的表格稍有不同。我为了对上家负责,今天一早从陈书记家追踪到菜场,证实了这一点。大凤说,怎么了?我做保姆怎么了,保姆就不能和你做买卖?黄经理说,您别上火,先听我解释,四分部的业务第一条是保守客户秘密,认钱不认人。了解您的真实身份,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您对这笔生意的诚意。大凤听出了黄经理的意思,她打量了一下自己,上身穿着一件旧式的滑雪衫,胳膊上两只袖套出门没顾上摘,下身是家宝留下的厚绒运动裤,裤脚太长向上挽了几道,脚上是双老棉鞋。与那天戴着眼镜喝冻顶乌龙茶的女客户确实不像同一个人。这家伙狗眼看人低,怀疑她是不是能掏得出买指标的钱。大凤窝了一肚子火。黄经理说,您误会我了,我相信您不是忽悠我们,全县六十万人口没有几个人敢拿本公司当儿戏,这一点我不说您也清楚,您弟弟徐小帆也是本公司资深客户经理,他一定提醒过您。我们做过调查,您有实力付出这笔钱。姓黄的喝了一口茶,说,您决定要做这笔生意,按规矩要先交一万元定金。

  黄经理低头看着茶杯,大凤却觉得这家伙用刚才那番话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剥下了,剥得她身上一丝不挂。她羞愤交加,说,黄经理放心,明天上午我过来交定金。

  黄经理慢条斯理地说,清华妈妈,这定金交了就收不回了,您不妨再作商量。

  大凤能和谁商量?这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户口本儿你就是一外人。当年她为了拿到城市户口,高考成了她的攻城之战,连考五次,屡战屡败,成了乡人的笑柄。现在她人是进城了,但是她认识这城市,这城市不认识她。小帆是她的亲弟弟,可小帆不靠谱,能和他商量出什么结果。小时候,村西的坟地里常有女人哭坟,不是清明也不是七月鬼节,哭的女人不是死鬼的寡母就是死鬼的寡妇,一半是哭一半是诉,大凤常常和小伙伴去看稀奇,哭到伤心处,那些女人就在坟地里打滚,头发上衣襟上沾满草叶、苍耳和泥土,看的人累了就散了,哭的人累了还守着坟头捯气哽咽。大凤那时候只觉得那人可怜,现在想起来倒让她羡慕。她们毕竟还有个地儿可以号哭,毕竟还有个地儿可以打滚,遇事了,伤心了,抬腿就到了村西。大凤在这县城,想打个滚都没地儿,想哭喊都不敢放声。晚饭后,大凤把家宝揣在怀里,一步一步走下楼梯,不由自主走到御园小区。

  家宝曾经是这小区地下车库的看守,出门打工,村里的男人要么在工地,要么做保安,家宝偏偏选择了看车库。家宝喜欢小汽车,一个农民工喜欢小车,这说出去不着调,就像叫花子说喜欢上皇帝的金龙椅,喜欢也只能心里喜欢。家宝没有把这喜欢挂在嘴上,但他买了不少时尚的汽车杂志,这种杂志贵,买一本杂志要花掉家宝十天半月的烟钱。和老婆儿子走在街上,每过去一辆小车,他盯一眼车标就能报出车牌。大凤不讥笑他,人活着就得有个趣味,有个念想,男人的孩子气,做女人的不能斩尽杀绝。看车库人空闲,工资低,家宝除了节省,还想办法搞点创收。全家进城后,家宝和大凤有个约定,卖房的钱加上这些年的积攒,除了给清华上学花费,一分钱都不能动。清华平时学习的花销,当然不算在其中。比如买教辅,比如上家教,还有这样那样学校的费用,算起来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家宝总有办法把这些窟窿抹平。家宝的地下车库有两百多个车位,停满时那车辆看上去威武雄壮,像是一个个穿甲戴盔的斗士。空闲时车库就像一个大足球场,在白炽灯映照下仿佛是电影场景。家宝说,这些小车进出看上去杂乱无章,其实各有规律。比如像日本款的丰田本田蒙迪欧和美国款的别克雪佛兰等,车主一般早上七八点钟走,晚上六七点钟回,准时上下班。那些奥迪凌志和中低排量的奔驰宝马车主,大多是午饭前走,半夜回,这些人应酬多,生意人多。最牛逼的那些跑车型或者越野型奔驰宝马保时捷,多是昼伏夜出,往往十天半月玩失踪。御园小区是个高档小区,它就建在县城中心,闹中取静,左是商贸城,右是美食街。家宝感兴趣的是车,有人看中了商机,门卫的老张说,你那车位每天总有空着的,空着也是空着,我每天放几辆车进来停车,咱俩也能赚出份工资。这里属县城黄金地带,当初规划时,没想到突然有一天满大街全是车,现在停车就成了老大难,比找厕所还难。家宝挡不住诱惑,谁不喜欢钱呢,何况清华上学大大的缺钱。家宝摸索出了车位空位的时段,偶尔时间上撞车,向业主赔个笑脸,只说是亲友暂停蒙混过去。家宝另一个财源是洗车,当初洗第一辆车时还真没想到挣钱。车库新停了一辆卡宴,家宝在汽车杂志上见过它长的模样,现在真车就停在他眼前,他那份激动就像是粉丝见到了偶像。要知道,这县城有钱人不少,懂车的人不多,有钱人不是买奔驰就是买宝马,别的品牌再怎么大牌也白瞎。卡宴的车身有些脏,家宝用塑料桶拎了水,不敢用毛巾,杂志上说过一般的毛巾不宜擦车,他把车库里捡到的专用毛巾洗净,细细致致将车身擦了一遍。他贴着车玻璃,贪婪地看着驾驶台,嘴里嘟囔着这款车的一连串数据,恋恋不舍。其实,他没有驾照,不会开车,但这不妨碍他对车的迷恋。第二天,车主见了一尘不染的新车,赏了他一包大中华烟。家宝舍不得抽,到小店换了一整条绿南京。自此家宝晚上有了活干—洗车。家宝洗车不嫌贫爱富,只要看见车身脏了,不管高档车低档车,他都把它洗干净,有人大方,第二天会递盒烟。有人小气,装着没看见,家宝也不计较,本来车主就没请你洗车。水用多了,物业有意见,家宝给主任塞了烟,干脆在值班室的水管上装上水表,营私不舞弊。家宝还买了软皮水管、洗车液、喷雾水枪等,把洗车活儿干到专业水平,有车主干脆把洗车活儿包给他,直接给钱了。你可别小瞧这活儿,清华要交费,钱凑不够,家宝把各种香烟分分类,拎到小店,钱立马就有了。教师节春节送礼,大凤也不用犯难了,在小店将那些散烟换成整条烟,上老师家送礼,面子十足。

  传达室的老张还在,见了大凤点点头,放她进了小区。大凤沿着车库的方向走,路面上的小车多了,排着队占掉了一半路面,估计是地下车库装不下了。大凤在花园的长凳上坐下来,对家宝说,到你的地盘来了。小区都是十一层的小高层,夜风寒,灯光暖,亮灯的窗户内,大多数人家都聚在客厅里看电视,偶尔,有热闹的嬉笑声跑进大凤的耳朵。家宝说这里是他的地盘,大凤笑话他,就算是你的,也是地下那块,这地盘属于那些住楼的业主,人家不是把小区叫做楼盘吗?在车库的进口处,有家宝的一间房,也就是五六个平方的值班室,是他的地盘。摆下一张床,这地盘就只够他一人转身。大凤来看他,他抱着大凤就要上床,说免得P股撞P股,不耍流氓也是耍流氓。大凤在这车库有过快乐时光。夏天的夜晚,大多数小车归位后,家宝开始劳作。天热,地下车库通风不畅,家宝喜欢赤膊,汗一出,就惹来一群群蚊子,咬得他东蹦西跳。大凤来了就帮他一把,大凤用水龙头冲,家宝负责擦拭。家宝说,灌个顶。大凤手一偏,水柱就隔着车身直扑家宝,砸得家宝的排骨身子啪啪作响,家宝却快乐得像嬉水的孩子,大声喊叫,来,再来。有一回活儿没干完,夜深了,家宝让大凤先歇,大凤不走,家宝拿起水龙头朝大凤身上射去。大凤一边跑,一边骂,家宝一边追,一边大笑。嬉闹声将偌大的车库填满了。住车库,夏天洗澡本来就只能冲个凉。大凤跑累了,撑在一辆越野车的引擎盖上喘气,湿漉漉的头发披下来遮住了脸,肩胛和前胸高是高低是低,波澜起伏。家宝扔了水管,绕到了大凤后面,水浇透了大凤的连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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