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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徐记鸭往事

  鲁敏

  我要是没死的话,现在南京最老牌的水西门鸭子店肯定是我家“徐记”了,说不定都有了分字号、连锁店,那绝对是出人头地了。这话不是我自个儿胡乱吹牛,是当年那些老主顾们说的。大夏天的傍晚,街面上洒过水,燠热的蒸汽在夕阳里摇摇晃晃,三两个老爷们儿光着膀子在街边就着鸭四件下酒,“吱溜”下去半盅,总会有人这么叹上一句。他们至今怀念我的“徐记鸭”。

  是啊,二十多年前,水西门二道埂子那一带,我家“徐记鸭”是相当出名的,同样出名的还有水西门尹记、水西门程记、水西门陆记等,反正大家都自称是正宗水西门鸭子。而只要有了“水西门”三个字,生意就好得不像样子,尤其是下午,我三点半准时开张,往往三点不到就有人排上队了,我和小伙计一个卖一个剁,六点不到就能卖光光,只剩下油亮的罩子灯照着空空的玻璃搁板。别的几家也差不了多少。要知道,南京人实在是太喜欢吃鸭子了,像中了邪一样,钱多钱少,有客无客,天冷天热,下酒就粥,不来点鸭子那真是过不去的。街上的大小店家也顺着这股子风气,往细作里折腾,一只鸭子,拆散到各个部位,煲呀烤呀腌呀风呀卤呀,从大席面儿做到巷尾小吃,能搞出八十多种花样来,比如,用鸭油做酥烧饼,鸭肉丁做五香烧卖,血、肠等下水做粉丝汤,胰肝做“美人肝”,鸭掌来做“掌中宝”,连鸭P股都有人指定要买,说是有股奇特的松子香味!最好笑的是专做素席的“绿柳居”,在这种风尚的影响下,也弄出一道有名的“素烧鸭”来骗骗舌头!

  我家鸭子店虽叫“徐记鸭”,但小的并不姓徐,那一家家尹记、程记、陆记也不是真的姓尹、姓程、姓陆,也就是各自认个干爹、随个门宗,算是有个出身呗。不管做人做鸭子,出身总是要紧的。我的出身呢,其实算个破落户,父母是从安徽那一带摸滚过来的,不知怎么的就在鸭子上讨起生活来,并吃下个小门面打起万年桩了,我等于还没落地就注定要接班做盐水鸭的。好在我能吃苦,别的不说,光说给鸭子“搓盐”这一道,别人家都戴胶皮手套,我从来不戴,哪怕数九寒天,担心影响手感、盐搓不匀,弄不好还有股子橡胶味—盐水鸭为什么容易入卤味,就因为它的肉又娇又嫩,敏感得很,这方面我是特别地注意。我也不用塑料盆,怕有塑化味儿串进去。我鼻子最灵光,别家的鸭子只闻一闻,就晓得他用的是生盐卤还是老盐卤!哎呀,扯远了,勿怪!死人寂寞,话多。总之,我从来都是直接用光手去“搓盐”,把鸭子当小女人似的,里里外外仔细地给她揉皮捏肉按摩,把每一只光鸭都伺候得匀称调停,白亮,喷香!只可怜我的这双手啊,给盐花子蜇得通红,肿得老高,疼得不能碰。我这里疼得越狠,“徐记鸭”的味道就越好,保管咱全家老小顿顿肚儿圆。

  我管老小肚儿圆,我老婆呢,则管老小衣衫新。我老婆在国营泰昌布店站柜台。老南京都晓得的,泰昌布店营业员名声很响的,她们一溜儿的整齐、苗条、能说会道。漂亮女人做生意最占便宜,尤其是卖布!我老婆呢,话不多,在那当中算不得最出挑的,但她自有她的一套生意经:花的薄料子,她灵巧地抖一抖,往脖子里那么一搭,坠成一种时髦的弧度,女顾客瞧了,马上一拍手就欢欢喜喜地要了;厚的藏青料子,她则老练地折两个斜角,在肩头比出一个格格正正的西装领头来,眯眯一笑,连快进棺材的老头子都想掏钱!

  站布店最大的好处就是:经常有次品。布店里整匹进货,每匹布的起头卷尾,常会有些小毛病,上不得台面,基本上都是内部人员半折半拿,各自往家里头抱。我老婆经常抱布料回家,当晚踩半夜缝纫机,第二天就是一件时新春秋衫、一条时新八片裙。美得不得了呢。

  嗯,这个,我老婆有狐臭,这个事情我生前从来没跟人说过。其实你想,要不是有这个小毛病,肯定也轮不到我这么个卖鸭子的来疼她。胳肢窝下的事,外面哪个晓得,我不在意的。我反而更加地疼她。我每晚都搂着她,我要一辈子都这样搂着。怀里的她细声细气的,总显得我特别的粗鲁。

  本来,一切都该顺顺当当,我顺当地卖我的鸭、慢慢把“徐记鸭”做成水西门头块牌子,我老婆呢,顺当地卖她的布,一直卖到泰昌五年后倒闭回家。可是哪,没有能这么顺当下来。

  我那怯怯的好老婆不声不响给我戴绿帽子了。

  这事情,最终是对面“生煎包大王”钱老板告诉我的,他是我安徽老乡,交情很不错。

  钱老板那天很怪,突然一本正经地穿上人字混纺华达呢马夹过来找我“说几句”。我一见就笑了,因为我太认得他身上这件呢子马夹了—是我老婆店里的折价布头做的,还是我亲自去拿的呢。嘿,厚厚一捆人字混纺华达呢,很重,绝对上等货色,只中间有几行跳线,算三折的价格,简直白送!其实呢,找到有经验的裁缝,保证天衣无缝的。抱回家,我跟做桂花糯米藕的湖州老板一人一件呢大衣,再给“生煎包大王”钱老板搭送件呢马夹,大家体体面面穿回老家过年。过年回家,我们都是很讲究的。平常做生意么,为着行动便利也为着耐脏,我们一般都穿得比较烂,黑乎乎的外套从秋天穿到春天,但越是这样,新老主顾们反倒待我们越是亲热。南京人就是这样子的,他们最爱打听我们的老家,哪怕是三代以前的,哪怕你已经在水西门住下二十年讲得一口南京话了。哦,你老家安徽呀、老家河南呀,他们点点头,流露出一点旧都子民的神气,十足要护着我们、罩着我们的样子,买东西很爽快。我蛮喜欢南京人这种脾性的。不过他们肯定猜不到,我们这些剁鸭子、做包子的也会用人字华达呢做大衣做马夹呢。

  对不住又扯远了,前尘往事的这么一摊,像杂货铺,收都收不拢了。话再说回来。见我指着这件人字华达呢马夹发笑,钱老板也指着马夹,可他一丝也不笑,倒像是凭着马夹来起誓—我头上千真万确戴着一顶绿帽子。

  我盯着他,为前面那些没皮没脸的日子感到深深的空洞。他们早就开始了,而大家早就晓得了吧!流言也许已经在水西门大街上游荡了十几个来回、打了七八个拐弯吧,在尹记鸭、程记鸭等各家鸭子铺里混着新卤老卤,进了千家万户,让人们吃下了肚子又屙作了黄屎并生出了白蛆吧,只有我这大绿头苍蝇还在吭哧吭哧、迎来送往地剁鸭子呢。怪不得最近生意越来越好,敢情那都是来瞧我头上这顶端端正正的绿帽子的。

  你晓得吗,在水西门大街,我可一向耍的都是狠角色,成天端着膀子,怀里头抱的不是火就是刀,远近几条街都晓得我性子烈,所有那些小混混小杆子们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凡近邻铺子,包括我的同行、对家,只要有邪角色寻衅闹事,我都会出头去替他们摆平,总之,水西门这一带,我大小也算半个人物吧。

  所以你想想,我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可我不愿把气撒到我老婆身上。就算出了这种事情,我对她也下不了手。

  我只能去找那个奸夫。

  关于奸夫的情况,我也是与奸情一并得知的。这种又腥又臭的事情,要么就密不透风完全包在纸里头,要么一下子捅得底儿掉。那奸夫其实我见过,就是那天—我去布店拿那捆人字华达呢次品。我到前台找老婆时,她远远地指给我看了一下,语气十分的感谢:“喏,杨经理,副的,布店二把手,还兼工会主席,就是他照顾给我这块料子的!”

  我随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布店的大堂里基本全是女人,老女人小女人胖女人瘦女人,个个花花绿绿。其中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一眼可见,他正背着手,以比较慢的速度,在大堂里踱步巡看,光是背影就给人一种极为威严的样子。我老婆小声地介绍,说这位杨副经理曾经站过多年绸布柜台,眼光很毒,顾客要一块料子,他不用尺子,只拿手臂拉一拉、张开虎口走一遍,然后大剪刀下去“夸夸夸”,就恰好裁出顾客要的几尺几寸,偶有失手,误差也不会超过一寸。听说就是凭这个,他成了劳动模范,然后转干,一步步做到副经理。其实,这也不是多大的了不起,谁没个两把刷子—你随便拎只鸭子来,活的死的、带毛的光身的都行,我只要粗粗打一眼,就能报出是几斤几两,出入也绝不会超过一两。

  难得来一趟,应当打个招呼,好歹我也是“徐记鸭”老板。

  “杨经理!”我自作主张地大声喊。

  杨经理听到喊声,停了一下,却不回头,依旧不紧不慢地继续他的巡察,又走了半圈,才转往我们附近的区域。他好像不是被我喊过来的,而是正好巡察到此。我得以看清他的全貌,身量不高,戴个眼镜子,脸上没有笑容,完全不像站过柜台的小伙计了。

  我老婆有些结结巴巴地把我介绍给他。他现在换成了周总理的姿势,一只半端的胳膊微微夹起,另一只手很亲切地伸过来跟我握手。我有点不好意思,我的手弄鸭子弄得实在太糙了。我直哈腰:“杨经理您喜欢吃什么鸭子?烤鸭、盐水鸭还是板鸭?改天我送几只您尝尝?”

  手才握了一半,杨经理却猛然收回,双目炯炯,严肃地纠正和制止我:“记住,我从来不收职工或职工家属的东西,请客送礼找熟人走后门那一套,都是严重违反组织纪律的。国家干部更要以身作则。”说完,他眼神突然从我脸上移开,笔直地移到他的左手袖口上,随着他的目光,我发现,原来他的袖口上有一个绿豆大小的灰色线团子,这在布店,实在最正常不过,我老婆冬天的外套上,每天都是一身的衣料线头子。可杨经理眉头紧皱、十分厌恶似的迅速用两只手指拈起,远远地弹开,接着重新审视全身,包括肩膀、肘部、胳肢窝下方,确保再无类似情况,才重新把手背到后面。他没有把目光再移回我脸上。他直接走了,接着不紧不慢地往下巡视。

  被钱老板说破奸情之后,我回头想想,他们当时可能已经有情况了,最起码,那个姓杨的,正处于酝酿阶段。否则,这么个大便宜,能做两件大衣一件马夹的人字华达呢,为何给我们家独占了?这不跟秃子头上的虱子一般清清楚楚的!

  可那时我怎会晓得呀。记得当时我愣在原地,缩回握了一半的手,直眨眼,被他十足的官架子和一身正气给镇住了,既佩服又大为遗憾:竟然不要吃我家的徐记鸭?那么好吃呢!可惜。

  我哪里晓得,人家是要吃我家女人的呢。

  得到消息,我当天中午就去找他了。我心里头热辣辣的,如有一百只老虎争抢着要跳出来,真是午时等不得三刻。

  想到我早就见过并能认出他,我心里多少还是感到庆幸的。最起码,我比另外一些连奸夫是谁都不知道的倒霉蛋要强一些。他们不得不满鼻子满脸地东猜西找并很可能最终仍是悬案。我倒是可以打个笃定的有准备之仗。我已了解清楚,这个杨副经理每天中午都要回家眯个午觉。

  好在中午的时间对我也合适,忙完了他,还能赶在三点半之前回去开张卖鸭子。我那小伙计也可独自顶一阵儿,但还是两个人搭档最好:一般我负责说笑打趣,帮着犹犹豫豫的大妈婶子们挑前脯挑后腿,配鸭脖子配鸭头,同时收钱抹零头找钱“下次再来照顾小的生意”,小伙计呢则埋头于刀功,在大砧板上哐哐哐,铺排打包出货。码铺鸭肉小有讲究,碎骨、边肉、囊子肉要藏在下层,薄皮瘦肉、有看相、勾馋虫的放最上头,有个好头面。卖桃子卖栗子的,各行各业都是这个千古道理,就连女孩出门,那还不是又涂又抹从头收拾到脚,图个好卖相。我就担心着小伙计一个人手忙脚乱,顾得了头面顾不了口舌,万一卖得滞下来,拖到六七点钟还有几只鸭子干躺在架子上,那就太丢我“徐记鸭”的脸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三点半前赶回去。

  看准门牌号,我用力捶大门,同时用脚踹,搞得山响。我要他以最快速度来应门。妈的巴子,早开始早了结。

  里头果然脚步着慌,门拉出一条缝,尊敬的杨副经理连眼镜子都没来得及戴。他翻着大眼白,随即又迅速眯起,不太自信地责问:“您走错门了?”

  “不会错,找的就是你这个奸夫!”我暴风雨般地一把搡开他,猛扑进去,感到自己真像猛虎下山。我心里痛快地想着,看来只要十分钟,就能解决问题!

  他倒也配合着呢,也像是暴风雨快要来临似的,忙不迭地在我身后把大门关上,又飞跑着到阳台关窗,然后是厨房和卫生间,他快速地把房子跑了一圈,确保所有的门窗都紧闭—他这是怕屋里的动静传出去。敢情好。

  他忙着关窗的同时,我也在抓紧时间砸东西,什么玩意来头大就砸什么。

  他这时也找到眼镜子戴上。可一身没志气的睡衣,远没有上次见面有样子了。他瞧着我砸,两只手像折断的翅膀,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垂下。他不是要阻拦,而是试图帮忙,我要砸什么,他就赶紧地递什么过来。

  他这样顺着,反而没劲!坚持又砸了几样,我歇手到沙发上坐下,并让自己跷起腿。

  他垂手站着等了我一会儿,见没有新的动作,便趿拉着拖鞋跑到厨房去,泡了两杯茶水端来:“这下子,好了吧?”

  我腾地又站起来:“你以为老子就是来砸东西的?”

  他不解:“那么?”停了一下,他好像突然想起来还没有正式认识,“请问您是?”看他那样子,好像又要伸手来跟我握手了。

  “操,我就是她老公!卖鸭子的!我们见过!也握过手了!”我气得心如擂鼓,又不得不用那天的细节提醒他,“次品人字华达呢……我去替我老婆拿……”

  他听着,却更加迷惑,随即做一个很干部的手势表示要抱歉地打断我:“我都送过布的,她们个个都拿过折价次品,也经常有丈夫来帮着拿。”他有点苦恼,显然他也不情愿这样混淆成一团。

  这个狗日的东西,这个不要脸的大流氓,他到底低价处理了多少次品给多少营业员啊,从绸布到的确良,从毕达呢到华达呢,从全羊毛到腈纶混纺,从羽纱到花边。

  “你比我小,我就叫你小兄弟吧。听我一句劝,小兄弟,不要钻牛角尖。我从来不当真,她们也从来不当真,就算她们的丈夫,人家也不当真。你真没必要这么个样子!”他一挥手,幅度挥得很大,把泰昌布店的漂亮营业员和她们的丈夫全都挥在里面。就我一个,还没被挥进去。他那表情,妈的,好像还认为我不大懂事!

  “好极了,老子今天就来代表她们的老公来算总账!”看来我这一趟真的值了,将来几条街都会佩服我的。替天行道。热血像烧开了一样地直冲脑门子,脑袋都嗡嗡嗡了,我冲上去一把揪住他领口,把他像鸭子一样地提起来,要在我家后场,有那只一米二的大铁锅,开水嘟嘟嘟,就扔进去褪了他的毛再说。

  不过他到底比鸭子重很多,提了一会儿,我感到吃力,便就势摔下,踢小腿让他跪着。他狼狈地整整衣领,又用手移开膝盖下的碎烂,小声问:“那你到底要什么?”

  我没回答。虽然我想速战速决,但我又想多看几分钟,看他像个孝顺孙子似的跪在我跟前。他以为我不说话,里头有文章可做,便挪动双膝往我这儿靠靠,显得十分体己:“没有关系,直说。我不遗余力。我也来替你想想看。”他主动扳起手指头数落起来。

  “钱。我有一些私房钱,可以全部给你!你要觉得少了,我再另外想办法。说实话,只要在这个位子上,钱总是能挣到一些的。”

  “关系要不要?你说你是卖鸭子的?巧了,我在湖熟乡下有朋友,可以帮你以最低价进到最嫩的小麻鸭!溧水我也能找到人,那里白毛鸭有名的!哦!”他突然表情定住,“我想起来了,有个营业员给我带过盐水鸭!那么是她?你看,我这下子想起来了!那个有狐臭的!对不对?”他露出欣然的、表功般的笑容,好像还有那么一种我应当明白的宽容和委屈在内—他都没有嫌弃我老婆有狐臭呢,又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活泼的!

  “对了,我不是兼工会主席嘛,专管职工福利,可以采购鸭子!中秋发、春节发、端午也发,只要过节就发!全都从你家买!一分回扣我都不要!”

  “有小孩要上幼儿园吗?进鼓楼幼儿园包在我身上。这家幼儿园,南京头块牌子,多少人打破头要进的。因为是陈鹤琴创办的,陈鹤琴你晓得的吧,他是……”

  我抓起手边的茶水(但愿还是烫的)往他脸上一丢,站起来,四处走。奶奶的,再说下去老子都要吐了。老子是个破落户,是个卖鸭子的,但又不是卖老婆的。

  奸夫鼻头挂着茶叶,额角的头发趴下来滴着水。惊愕之中,他跪得更直了,好像满心以为,姿势越端正下场就会越好。他向日葵一般仰着脑袋,眼珠紧紧地追随着我,大为不解:“我统统交底了呀,你就没有一条满意的?莫非四条你同时要?那我考虑一下……”

  “四百条也没用!个狗日的,你搞过我老婆了呀!”操,跟我讨价还价做生意呢。

  “那你说吧,到底要什么?”他赌气了,咬着嘴皮不再吭声。

  哼,把柄在我手上,想怎么弄他都行!我把手举到半空,刚想张嘴,突然发现,虽则急火攻心、气焰旺盛,可我其实还没有完全地想好,到底打算如何收拾这个鸟人?这可跟对付那些街头小混混子不同,我有个含糊而远大的目标:要干得别出心裁,让他生不如死。

  屋子里一时间显得太静了,静得连我都不耐烦,只听到墙上那只挂钟里的秒钟在一步一步地跑。我虎着脸,故意抖起大腿,可心里面相当地失望。到目前为止,我所能想到的,也是最现成的方法,只有一个,很土。

  显然,这孙子想到了我正在想的。他轻飘飘地叹口气:“晓得了,你是要我的命。”

  出门之前,我的确在怀里揣了把小片儿刀。我这把片儿刀也用得有些年头了。做鸭子,好多东西我都不轻易换的,腌鸭的陶瓷大缸与桐木扣板,卤煮的生铁大锅与做压石的大青石。只有盐是没办法,一次次地买,一次次地都要试,就算同一家店同一批的货,时间放得长了,地点放得潮了,炒的火候猛了,腌出来的口感都大有分别。盐水鸭盐水鸭,鲜美全在一个“盐”字上,难为也难为在这同一个“盐”字上。对不住又扯远了,一谈到鸭子我就收不住。回到刀子。我怀里的这只片儿刀,其实比剃须刀也大不了多少,鸭脖子就那么点细嘛。左手抓着两个鸭翅,右手把鸭头挽到背上塞到翅膀下,使它亮出那又长又弯的脖子来,小刀片贴上去,斜着刮层毛,再横着直走一下,顶多两秒钟,就结了。然后倒着吊,褐红色的鸭血淅沥沥地下来了,用盆接好,回头有人上门来收。

  奸夫紧盯着我的手。但我的手暂时没有动。几秒钟的事,我倒不太着急了。

  “其实你一进门我就晓得是这么个结果,不稀奇!一个每天杀鸭子的,肯定就是这种路子!连街上的小毛孩也能料到。好吧,你真要这样干我就没什么好说的,反正我说不过你也打不过你。”奸夫煞有介事地闭起眼睛,好像在祈祷,“正好一了百了。好汉你不如快点动手吧。”我突然闻到一股骚味,比鸭P股味更浑浊、更热烘一点—竟是狗日的尿裤子了。真要命,都还不如只鸭子呢。

  尿味我不介意,我真正介意的是,我不愿如他所说,好像我一介莽夫,毫无头脑,只会仗着力气欺负人似的。他好歹还叫我“好汉”呢,我这样弄就不大漂亮了,最后传出去,都没个说头。我迅速决定:不剁他,要想更奇的招术。

  “就你这怂货,也配我杀?我还不愿弄脏我的刀子呢!”真高兴可以这么很江湖地来上几句,简直比当真剁他的感觉还好。“我要你活活地受罪!我要毁了你这一辈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嘴上虽是顺溜,心中却更感困惑了。这么样的一个收拾办法又在哪里呢?

  奸夫眼角挂着一滴泪,很慢地睁开眼,如赌徒看底牌,露出“竟然蒙赢了”的表情。他稳一稳神,随即又换成杨副经理的口气,马上表扬我:“想不到,你一个卖鸭子的,这么有智慧、有境界!一开始,我许给你金山银山,你统统不要,我就已经很佩服了;再刚才,我故意叫你杀我,这样你也要搭条命,完全不划算的,等于既损了人又不利己—你没有上我的当。”他摇头叹息,随即眼神定住,出神地凝视我,我能感到他的脑子在拼命地转,像在跟我脑子里尚未到来的想法赛跑。我也定定地看着他—似乎谁的想法跑第一,便听谁的。

  他忽然笑了,轻声轻气:“看来你不想私了?要公了、要正儿八经往单位告,是不是?”这个鸟人,讲出来的话,为什么深一脚、浅一脚的,刚才说杀人,算是有点上路子,这会儿却说什么告到单位,那有什么了不起呢?我没有太明白,只好面无表情,继续用力抖腿子。

  “是啊,我们布店是正规国营单位,属于商业局,我是国家的人,这个事情,如果你告到上面去,那就是严重的生活腐败、作风问题,我就完了,一抹到底,等于一夜又变回赤条条。我十二岁就被送到布店做学徒,整整站了二十七年,从先进职工站到南京劳模站到省劳模,到五年前,才做了副经理。我这半辈子,真吃了无数无数的苦头,你想不到的苦头。”

  他如遇知己,推心置腹地讲起他自己,有许多的观点,并穿插栩栩如生的例子。他如何遭遇坎坷、妒忌与磨难,包括做了领导之后,又是如何爱惜名声、恪尽职守,拒绝一切的腐败与好处……我不得不承认,到底是副经理兼工会主席,他太会说了,并深深引起我的共鸣,好像他的做官之路,跟我这卖鸭子的竟也有几分相通和相似。所以,即便他讲得如此的冗长,让我浑身的热血劲儿都凉了一大半,却又每每因为他的动人而无法打断。直到最后,他总结道:“这个办法狠,真能把我一辈子毁了。”

  我这时听明白了,心里一阵欢喜,也不计较他浪费这么一大团时间了。显然,这一招才算抓住了他的七寸,这要比弄死他高级多了。我想起我第一次见他,他非常挑剔地用指尖弹掉衣服上一个线球球的样子。这号人,比起一条命,当然名声要紧、做官要紧。那么,就这样,公了!弄臭他、搞倒他!看他还凭着点次品布头乱睡人家老婆。

  见我表情松动,他好似完成任务一般,未经我同意便站起来,甚至还拍拍膝盖上的灰,口气更加地带有鼓励色彩:“你是打算这样吧?”

  我没有立即表态。我很机警—他这样的语气让我开始不放心了。

  他拿起那杯我没有丢到他脸上的茶水,喝了一大口,慰劳他刚才漫长的叙述。“唉,小兄弟,好汉啊,鸭老板啊。”他亲热而胡乱地叫着我,“你晓得我是兼工会主席的。这种家长里短、男男女女的事情,真是接待得太多、处理得太多了。所有没本事的小老百姓都是你这种思路,找领导去、找组织去、向上级反映去。有什么用?好端端把一件民间巷道的小事体搞成公家会议公家文件上的大事体!”

  他说着,直摇头,一只手在腿上一拍,然后又把这只刚刚拍过大腿的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肩上。他虽然穿着睡衣,看上去却又像个领导人了,“多傻,上级是什么?组织又是什么?还不都是人!只要是人,就有耳朵、就有嘴巴、就有弯弯肚肠子!所有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去反映的时候,你要讲一遍,他们调查的时候,再问你一遍,商量如何处理的时候,大家要讨论好多遍,到宣布结果的时候,又要通报一遍,等通报出来了,到了群众中间,那更是要被议论几百遍。这么上上下下的一弄,也许,我睡你老婆前后不过十几次,可到了人们嘴里,你老婆又会反反复复地、无数次地被我睡了,睡了几百上千次!到最后,你想想,你的确是毁了我的名声,这个我认。可是,你更加毁了你老婆,毁了你的徐记鸭—还有人去买吗?围成一圈看笑话还差不多!你吃大亏呀兄弟!”

  听他如此随意地污辱我的“徐记鸭”,让我胸中一阵钻疼,简直像活灵活现看到人们指指点点的场景。他的口才真好。我给他讲得愣在那里,一时脑中全是糨糊,刚才算是从火热到半凉,这会儿根本就是全身冰凉、心灰意冷。这么讲来,我竟是拿他没办法了?杀不得、告不得?我只有像别的那些丈夫们一样装作不知道,灰溜溜回家继续卖鸭子做营生、继续拿次品布料做大衣做马夹?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我抬头看看墙上那只挂钟,突然发现已经快要两点了,时间都给这龟孙子给耽误了,我到现在还一事无成!我是来串门跟他聊天的吗?我脑子里刚刚倒伏下去的火苗呼地又一下子活转过来。我冲着那只钟发作,一把揪下它,砸个稀巴烂,钟里面的许多齿轮和螺丝炸出来,在地上东一只西一只地弹得老高。吵人的秒针这下子完全地静止下来。

  “闭嘴!不要再给我逼逼叨叨地出馊主意。找上面干什么,老子才不会像小学生似的找老师打耳报!我就想在你我之间解决。两个男人之间!”我气焰十足地叫嚷道,唾得他一脸的沫子。当然我心里清楚,经他这么一说,路越来越窄、可行的招数已越来越少。妈的个巴子,为难死我了。

  “那你说说,我听你的。”他脸也不抹,好像已筋疲力尽,“好汉、小兄弟、鸭老板,我全听你的。”他肩头松落,撂手不管了。

  哼,时间这么紧,我哪里想得出。我让他重新跪下,左右各打一个耳刮子,手戳到他鼻尖:“这是孙子你做下的事情,必须要由孙子你来负责想!听好,我的要求很简单,我就是要解气、杀气,出掉心里的气!你晓得老婆被人睡了什么滋味?嗯?你必须想一个办法,我要让你跟我一模一样地发狂、窝火,打断牙齿往肚里吞!”想了一想,我又加上,“同时,我老婆、我、我的徐记鸭子店,都不要有任何损失!”

  那狗日的被我扇得嘴中出血,他在嘴里转了转,和着口水却没敢吐出来。他喃喃重复着我的要求:“你出气、我受气,让我跟你一模一样。”他讨好地望我一眼,“还有,像我们前面讨论到的,不能是经济上的补偿,还要私了……”

  我点头,瞟瞟地上的钟:“要快!老子三点半要回去卖鸭子!”我心里火燎火烧,有如骑马挥鞭、手提大刀,却又不知如何下手!操,他要真能想出个十全十美的好法子来,我都能亲手扶他起来,替他揩脸,正经地谢谢他!

  他突然猛地扭开头去。我听到他喉咙管里滚动着一响,那是他咽下了血水,也许还有半只断牙。他脸色黄白,像个活死人—那副样子,让我很是受用,我料想他这下子要说出来的,总归有点意思了。我蹲下来凑上去,找他的脸。我盯到左边,他扭向右边,我盯到右边,他扭向左边。

  活死人开了口:“这么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你也睡我老婆。”

  我浑身猛地一层鸡皮疙瘩。

  话一出口,他就摇晃着再次站了起来,扶着门框到卫生间去洗脸,又扶着门框跑到卧室,脱掉睡衣换上出门衣服。他重新出来,依然僵尸一样地扭着头,不看我,吐字如铁:“这样,扯平,勾销。”像在一份合同上连盖三个大红章。

  我放声大笑,估计所有那些门窗都关不住我的笑声。这个办法痛快呀,简单、合理、公道。这狗日的真是天才,要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该多带劲啊,不,也能算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在我提了那么多要求之后,他只是顺着我的意思往前走了一步而已。我得意极了,一边发笑,一边瞅着他,这位省级劳动模范,这位杨副经理兼工会主席,我好喜欢他现在这衣冠楚楚却没了活气的模样。看看,他正在受气,他正在进入受气的过程,他像我一样,老婆就要被别人睡了。妈的,太有效了,马上就起作用了,我都还没看到他老婆一根头发呢,心里就开始解了三分之一的气!

  “成交。时间、地点?”我也学他,惜字如金。这感觉不错,好像很有谋略,在做一宗大买卖。

  杨副经理抬手看看表。他看了好一会儿,那样子,好像既厌恶他的那块表,同时又庆幸他有这块表似的。足足一分钟之后,他终于看出了时间,回答我:“她还有一刻钟就该下班到家了。不耽误你三点半赶回鸭子店。”

  “她,愿意?”我感到我反应蛮快的,我很及时地想起来我对他的老婆一无所知。我今天上门,是一心要对付这奸夫的,这都折腾了个把钟点。我希望后面能简单一些,可不愿跟那个女人再扯三扯四。

  “我来做工作。”杨副经理往门口走,“我这就去路口截住她,然后我就直接去上班了。不带家里钥匙了。”他仓皇地上下摸摸衣服,特地掏出钥匙扔下来。好像这里是我的家,而他是个闯入者似的,一分钟都不能多待,并保证接下来也绝不打扰。

  拉开门之后,他终于回头看看我,样子很怪,好像我不是人,而是什么东西或家伙似的,表情既冷漠又松懈。不等我仔细辨认,他已一转身“笃笃笃”跑下楼了。倒搞得我愣在屋子当中,好一阵才想起来,该去阳台找个拖把,把沙发边他刚才拉的那泡尿给收拾掉。妈的真骚腥,我鼻子又太灵光。

  我像个勤劳乖巧的丈夫一样,快速而有效地拖起地来。

  这前面的半个中午,我始终处于一种急迫、毛躁的仇恨之中,那狗日的又在讨厌地指东岔西,拐来弯去,让我很疲劳!但这会儿,我心里反而对杨经理多了一层复杂的感受,毕竟,他一直在诚心诚意地为我考虑。我虽倒霉吃瘪,却碰到个讲理的。

  我本应趁着这当儿,赶紧地喘口气,以备战下面的事情。可是,讲实话,我太兴奋了,我饱浸在一种找到万全之策之后的爽快与饥饿之中,像个清空肚子准备大吃大喝的人。

  十分钟之内,我就麻利地拖好了客厅的地,甚至把那些碎玻璃碎零件之类的也一并清理干净了。不是我手贱,是我根本没办法坐下来。

  平生第一次,我是这么地等人、等这种事情。

  挺没出息的,想起我第一次当家卖鸭子,磨磨蹭蹭地挨到最后一刻才开的张,心里对将要光临的第一位主顾完全没底,只是不停地假设:万一半天没人来怎么弄?万一人家来了只看不买又怎么弄?会阔气地一下子就买半只鸭还是仅仅两只小肫干?万一嫌好识歹我怎么弄?万一碰上个强头拿了就跑不给钱我又怎么弄?到底小呀,那年我十七岁—好笑的是,而今完全记不得那头一位主顾了,切鸭子、称重、收钱、找钱,毫无痕迹地就那么过去了。好像那买鸭子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黑点点,那个黑点点在我面前停了一下,然后就跳过去了。

  好了乱想什么呢!不一样的。杀鸭卖鸭,这早在娘胎里就安排得妥妥的了。但睡别人的老婆,这辈子压根就没想过,直到十分钟前—多刺激人哪。

  我给自己点了根烟,但忘记掉该怎么吸了。你想想,就是在我吸这根烟的工夫,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上,杨副经理拦下他老婆了,拉到树荫下,拉到人少的地方—这个我都可以想象,可是接下来,他要怎么跟他老婆讲这个事呢?他老婆是个什么女人?又会是什么反应?

  我……下意识地琢磨起这位未知的杨经理的老婆来。我站到阳台,看着下面的巷子。已是下午的上班时间了,巷子里往东往西地走着各样的女人。有的人高马大,有的戴着油腻腻的蓝色护袖,有的是罗圈腿,有的胖得像两个人,有个女人为了一毛钱在跟收旧货的尖声吵架。我挨个儿地仔细瞧她们。

  不对,我突然收回视线,潇洒地离开阳台。我摇摇头笑话自己,瞧我这点世面!人家是干部呢,是杨副经理兼工会主席,老婆肯定不一样的。没准是个长头发长裙子的报幕员,下了班的报幕员我还没见过呢。会不会也是个女干部呢,齐耳短发操一口苏南普通话?她要是口才也很好就麻烦了,跟我一二三谈起大道理来!我宁可她是个幼儿园老师,会唱儿歌会玩游戏小手绵软声音嗲嗲……总之吧,我想她应当不难看的,比较高雅和讲究的。如果参照电影明星来想象的话,我希望她最好是林芳兵姜黎黎那种样子的,而不是肖雄潘虹那种样子的。当然,说万归一,最后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不管哪种女人,她对我们接下来要一起做的事情,会是什么反应?扭扭捏捏、哭哭啼啼倒好办一些,万一歇斯底里冲我大哭大闹?或者暴烈得要上吊自杀甚至打电话叫警察呢?

  我有些一筹莫展了,为我与她的交锋设想了很多可能,相当的具体,有的令我为难和紧张,有的又让我嗤嗤发笑,直到烟头烫着我的手指。我突然回过神来,妈的个巴子,我不就是来报复、来出气的嘛,不是刚刚跟丈夫谈好的,就是要操他老婆的吗,天经地义的,还想那么多作甚!她哭也好、跳也好、闹也好、求情也好、跟我讲大道理也好,统统都不要理会。老子代表所有的绿帽子丈夫,就是来打狠仗的,一次就顶五十次,心疼死那个狗日的。

  我拍拍胸脯子,把烟斜叼在嘴角,感到浑身上下都胀大了一圈,大摇大摆四处察看,真有些急不可待要吃那报仇的肉、喝那报仇的汤了。

  我走进卧室,歪着头检阅中间的大床。床单是粉红色,图案是花牡丹,我喜欢。枕头一看就很软和,我也喜欢。床头柜上,有一小瓶雪花膏,我走过去,拿起来拧开盖子。不晓得是因为老婆有狐臭,还是我成天做鸭子,反正我有个小癖好,爱闻各种香味儿,尤其是女人搽脸、搽手、涂嘴唇、抹头发的各种小东西。

  我在床沿坐下,把雪花膏的盖子扭开来,正举到鼻头,门锁突然轻轻地“咔嚓”一声。

  我一手拿着雪花膏瓶子,一手拿着盖子,想着赶紧拧上算了,瓶盖太小,反而一滑,那盖子便骨碌骨碌滚下去。那女人站门边上,一动不动,跟我一起,听着那小瓶盖子,滚着滚着,然后停在床下某处。

  眼前这个女人怎么样?好看难看?什么性格?情绪怎样?要发作什么的吗?我眼睛不眨地盯着她,却全然分辨不出那些,我甚至看不到她的五官。像有一只大麻袋连头带脸地缠裹住了这具身影,我只能得出一个依稀的笼统的印象:这是个灰不溜秋的人,也是一个毫无生机的人。

  直到瓶盖子滚停之后,她才牵动手脚,不声不响放下随身的两只包。两只包都鼓囊支棱着,像是饭盒毛巾或土豆白菜一类的东西。沉默中,她换上拖鞋、洗了个手、解掉围巾,然后径直走到卧室,走到床边,坐在我边上,直接就脱起外套。

  我一惊,站起来,手里还握着那只没了盖子的雪花膏瓶子。

  她挺快地脱掉了外套和裤子,十分疲惫似的、手脚并用地爬上床,好像这才恢复了一点力气,开始说话。她到这时都还没有看我一眼。她在对空气说话,脸上没有厌恶、排斥或任何别的:“现在本该是我睡觉的时间。我做护理大晚班,昨晚十一点就上班了,我一人看三个,全是凌晨发作送来抢救的,折腾一夜,死了两个,活了一个。刚刚挤了四十分钟公交,又到菜场买了菜。你最好快点,我困死了。”她声音没有高低、没有冷热。真奇怪人能这么地说话。

  看我不动,她愣了一下,继续,语速加快了:“你不是三点半要走的?那个,你是要我洗一洗?我在医院已经冲过澡了。喏,头发还潮的。开始吧。”她就像倒茶待客、打发叫花子似的,一个劲儿地催—趁还有热气喝了就赶紧走吧。

  就这样吗?这真是杨副经理的老婆?还是他花钱打哪儿雇来的女人?这么没皮没脸的。我这叫什么报复!这还出什么气啊!我又愤怒又吃惊,所有饱饱胀胀的都被戳了一个大洞。

  哪里出了问题?我想不明白!事情还是那个事情,一点都没有走样:我跟她丈夫说好了,显然她丈夫也跟她说好了,此刻,她正在等我睡她。本来不就是这样的计划嘛。

  女人继续脱衣服,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脱到上面只剩棉毛衫,下面一条碎花短裤,然后掀起被窝坐进去,并把衣服叠放到床头柜。我突然闻到,她刚脱下的毛衣上有一股香气,正是我刚才闻了一半的那雪花膏的味道。

  我挺不是时候地想到了我老婆。我说过,她有狐臭,我也说过,我不在意,反而为此更加疼她。当然,我也必须承认,有狐臭的人,最怕的就是刚刚脱下衣服的那一刻子,胳肢窝张开,捂了一天的汗腺像猛地炸开来的气球,啪的一声,连我这个弄鸭子的都能给熏得一缩头。眼前这个女人,应当是香的。可是,多讨厌啊,她那豁达又十分麻木的样子,令这个香,简直就臭了!

  我仍然一动不动。女人有点慌张,但随即调整了一下自己,她使劲笑了起来,先是干干地笑,随即变得欢快,“咯咯咯”,近乎清脆,“还不好意思?你知道我们做护理的见过多少男人吗?老的少的半死不活的,天天替他们擦身接导尿管。像膀胱癌,导都导不出来,还得按摩呢。咯咯咯。”她把枕头拍拍松,让自己躺下去,刺耳地大声感叹,“我实在太困了!跟你说,我最多再等你几分钟,等会儿我睡着了你可别怨我。不过,咯咯咯,我睡着了也没什么影响,对吧。”她的语调突然间轻浮而夸张,听了简直想吐。

  我往后退了两步,离床稍远一些。我可不傻,我晓得她不是当真那么累、那么瞌睡,这算是她特地设计的一种落落大方,以尽可能地加快和推动进程。可这个蠢女人,她把这事弄得多瘆人多令人恶心啊。

  我现在有点记挂那只被我砸碎了又打扫到垃圾桶里的挂钟了。要是它还好好地挂在那儿多好,我就会上去把时间往前调,调到我刚刚冲进门的时候,调到我摔东砸西的时候,调到那狗日的跪在我面前提出若干好处让我随意挑拣的时候—我不是说我后悔了。我只是想说,我非常地记挂和想念那只钟,想念它曾经所指向过的时间。

  “我晓得了。你不是不好意思。”女人突然瞟瞟我的下身,眼神脏得像一口痰,我下意识地缩了缩。她捏着嗓门发出一个兴趣盎然的提问,“你晓得我男人是怎么搞你老婆的?嗯?”

  这些细节我可没打听。我也不打算谈这个。

  “在夜班搞的!天底下所有的夜班都是这样子的,管床医生和实习医生搞,护士和值班主任搞,女医生和副院长搞,只有我们重症护工最滑稽了,整夜整夜守着有出气无进气的植物人……国营布店么,跟国营商场一样,到九点关门,值班领导也要值到九点。实际上晚上顾客少得很,随便哪个营业员消失个二十分钟半小时的,谁管得着呀。”她不停气地说,好像一停就会卡词,“泰昌布店的后场,别的东西没有,布匹料子到处堆得都是,哪里都好搞的!仓库,旧柜台,过道。他有所有仓库的钥匙。你想想,多方便哪,布料卷那么高、又大又软,怎么搞都舒服。他看哪个营业员空着,就一招手,喊去谈思想工作……”

  我想起来,我那次拿人字呢布料时,去过泰昌布店的仓库,里头确实暗乎乎的,挤挤挨挨,曲里拐弯,一股子陈年布味。这会儿经她这么一说,我眼前突然清清楚楚地出现了我老婆,她光着两条大腿,被杨副经理挤压在两大捆布卷子中间,杨副经理连衣服都没脱,照旧的衣冠楚楚。他非常便利非常随意地在搞,一会儿把我老婆的腿架得老高,一会儿又让她背过身去,同时还十分自如地在谈服务态度、谈劳动竞赛、谈标兵评比。随着杨经理的节奏,一个挨一个的大布卷子肩并肩颤动着,像手风琴上的键盘一样慢慢地斜过去,发出无声的伴唱。

  他妈的我不要看到这些。这死女人说这些干什么,还嫌我们不够丢人的吗。神经病,再不闭嘴我要抽她了。

  她短促地嗤地一笑:“哼,总算有一个丈夫,上门找他算账了!”她看着我,像有几分感谢。不过这谢意很短,她猛然惊醒,掐了自己一把似的,高高掀开被子一角,向我招手。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把棉毛衫和内裤都脱了,光光的身子一闪,相当的刺目。我注意到,她的腿弯曲着、向外打开,十分对称。她已经做好了姿势,像一只腌透了也风透了的白板鸭。

  想到鸭子我便又记起时间来,我不晓得已经过去了多久,老天爷呀,我一定要准时赶回去的。在鸭子生意上,我有很强的好胜心,哪怕就是一个下午,我也不愿落在尹记、程记、陆记或任何一个记的后头。这些年,就算割阑尾、腿跌断、老家里奶奶过世,我的“徐鸭记”都天天开张,只有正月里我才歇上五六天,但只要街面上一起市,我必然是所有鸭子店里第一个开张的。这是我的吃苦处,也是厉害处,多少同行对手,只要提到这一点,都是自愧不如、十分服气我的!

  这么一想,我命令自己必须振作起来—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想出的妙计吗,哪怕眼前真的是一只板鸭,我也得上。做不完这事我就出不了门。

  我开始脱外套脱裤子,并学着她,把衣服放在床头柜上。我刚一躺下去,她就主动上来圈住我,胳膊很凉,身上那股子雪花膏味道更浓了一些。光线明亮的房间里,我们像一对毫无廉耻、自暴自弃的老夫妻。她放松下来,打个哈欠,腮上显出一团红晕。我终于能够看见并分辨出眼前这个女人了:她白瘦矮小,头发稀疏。谈不上好看,但神情伶俐,一种自抛自弃的伶俐。

  她搂近一点,以避免与我对视,同时蹭蹭我的耳朵,好像我们真的很亲热一样:“我每天晚上出门,他才下夜班回家。我每天这个时候回来呢,他正好午休结束走了。反正我们在床上从来碰不到的。我天天下班回来都洗得干干净净,我都嫌我洗得太干净了……”她请求般地看着我,好像这样一来事情更加合理了。

  我给她说得心中一阵酸痛,差点也回搂着她。可我忍住了,并随即为这阵酸痛而深感屈辱。这女人竟然还跟我聊天、谈心!我差点儿还可怜起她!真是的,她疯了我也疯了吗!

  我把她推开,推远一点,强迫她的脸正对着我的脸。我盯着她的眼睛—她立即满面春风地冲我一笑,好像压根不在意我们眼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就快快活活地准备着要跟我好好干上一通了—这演过了火的虚假像大粪一样令我难以忍受。更难以忍受的是,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我,一个跟她差不多的、正在咬牙苦撑的人。

  我不禁想到我们四个:杨经理,我老婆,她,还有我。这当中,我是吃瘪受害的,她呢,也可以说是没有大干系的,但现在的结果,反倒是我们两个,在受这种冷冰冰、难看极了的罪。

  我发现我根本没有办法操得起来她,一点办法没有。事情砸了。

  我干巴巴地望着她,还有她眼里的我,一边飞快地倒回去想,快进慢放地想了几趟:看看,这整个中午,前面的进程虽然乱糟糟,但挺带劲的,就像个大气球似的,吹得鼓鼓的!莫名其妙的拐点就在这个灰扑扑的女人身上,这个臭不要脸的!这个软绵绵没性子的!从她一出现,就戳破了、漏气了、走样了。怎么会这样我也说不清,但毫无疑问,是她坏了这整件事!真是太可恶了。如果说我原来最恨那奸夫的话,那这会儿他要排第二了。

  女人一无所知,继续吃力地骚情着,甚至爬到我身上,半瘪的胸脯像两只受伤的鸽子一样,软软地落下来:“他刚才拦下我,跟我一说,我二话没说就满口答应了。我愿意和你睡。你是哪个营业员的男人也好,大马路上随便一个男人也好。可我刚一答应,他反而就手打了我一个耳光。你看,我耳根到脖子这里,全是印子,他是真下了死劲。”

  她指引着,把我的左手带到她脸颊和脖子那边。真的,是有点红,还能依稀看到三个手指印。她伸长脖子让我看,我发现她的脖子又长又细腻,弯成了一个还挺好看的弧度。我轻轻抚摸那三个手指印,并慢慢扩大区域,抚摸到她整个脖子,前后上下的脖子,非常轻地抚摸。

  她的眼睛突然红了,像只家兔,她用她的红眼睛看着我,里面慢慢注满泪水。我想起我店铺边上有家卖熟食的,专卖驴肉、兔子肉、风干鹌鹑什么的,他送我兔子头下酒,我从来不要。她把我的手往下面的胸脯上拉,可是我不去。我只是反复盘桓在她的脖子边,她颤抖着,像大风中快要掉落的树叶。

  “你的脖子,挺好的。”我同情地说,并突然意识到,这是她进屋以来,我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当然也是唯一的一句。

  我一开口,她立即明白到:我不想要她了。就算她起劲地这么吆喝叫卖了一大通,还是没有能够促成此事。我不要她。

  她定在那里,随即无声地滑下去,身子紧缩,流失掉了残存的水分,彻底干瘪了。好像我的不要她,比她丈夫的不要她,更加屈辱似的。好像是我给她雪上加霜、打了最后的这一闷板子似的。这算什么道理呀,她模样越是可怜我就越不耐烦越是冒火了!

  但这蠢女人不认输呢,她挣扎着侧过身去,并迅速替自己找了个台阶,这也是她一进门就替自己铺好的后路:“反正我也瞌睡死了。早撑不住了,那我先睡了。你走时把门带上。”她的头突然昂起来,停在半空,用最后的余力笑了一下,好像司空见惯一般,“咯咯咯,其实我早就料到的!你跟我老公一样,也嫌我太老了。肯定的,我没你老婆年轻漂亮嘛。这个,我就没办法了。不过—”她终于彻底地倒到枕头上,不动了,“我们,就当是睡过了。”

  她这么来了几句,反倒让我有点感触,甚至有点儿尊敬过来:看来她不是那么的不要脸,只是一直在用不要脸的方式要脸。只是吧,她最后的建议,跟我所想的,略有一些差别,但也不是太大。

  是的,我突然冒出来个主意,自动想出来的,像地上冒笋子、像手上长指头那样的,自然而然就想出来了!挺像样的,可以把眼下这搞砸了的计划,又补救回来!

  我头一回主动地搂住她,从后面圈住她两只凉凉的胳膊,同时,另一只手向床头柜伸去,在我的那堆衣服里,轻易地就摸到那把又薄又轻的片儿刀,像对付麻鸭似的,给她来了那么一下子。当然,她的脖子到底不是鸭脖子,要稍微费一些事。

  出于习惯,我把她往床边挪了挪,让她的脖子侧过来,悬空在床沿,尽量不要弄脏床单。她的血开始往外淌,但并不很激烈。我还来得及跑到卫生间,拿来一只看上去比较干净的瓷盆,接在下面。

  接下来,我很是忙了一阵—这是妙计的核心,并且也符合她的建议—我把她床头的毛衣衬衫和被子里的乳罩内裤等,像撒种子似的,从客厅到房间,扔得到处都是,像是搏斗中扯下的,有的还用力撕坏。又把床单弄得非常的凌乱、遍布秽迹。接着处理她本人,把她身上关键的器官以及一些特别的角落和部位,都尽可能地折腾了一大通。折腾成我想象之中,一个女人被一个大流氓头子、被一个烧红双眼的男人狠狠搞过之后的不成样子。我想我做得相当不错。我是有经验的男人。再说,在她还没有回家之前,我不是还设想过很多疯癫的细节并搞得自己很胀大的不是吗?我还想起中午稍早一些时候,那位杨副经理曾表扬我“有智慧”的,也许他是讽刺,其实我真是有的呀,到这会儿我就发挥出来了!我甚至顽皮地把她的腿,摆成她早先在被窝下面准备成的那个姿势:对称的向外弯曲着张开,像腌透了又风透了的咸板鸭。

  这个过程中,女人的嘴里不断涌出带沫子的血来,她还没有完全断气,但说不了话。她尽量地睁大眼睛追随着我,我忙得没有时间去仔细看她。我想她不会怪我的,她不蠢,又那么要面子,她会明白的,我在做一件无比正确的事:我这是在帮她。这个被反复背叛反复抛弃、谁也不要、包括她自己都不要自己的女人,真不如死了的好,不是吗。

  然后我就一直坐着,等她断气。

  出卧室时,我回头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她,看了看整张床。我很自豪,真的干得太漂亮了。

  意外地,我发现了那只雪花膏瓶子的小瓶盖儿,原来它刚才滚啊滚的,就停在了在靠外面的这只床腿处呢。我又退回去,捡了起来,仔细把瓶盖儿扭扭好,并放回床头。还顺便重新嗅了嗅这雪花膏:好闻。

  然后,我穿好衣服关门走了。大街上,路过一家修钟表的,那老板我也认识,我聊了几句,问了下时间,满意地得知才三点一刻。什么事儿都没耽误。

  我照常开了张,跟小伙计搭手卖鸭子,并一如既往,六点不到就卖得精光,空荡荡的玻璃搁板像往常一样在罩子灯下泛着油光。嘿嘿,这个时候,尹记家还有四五只呢。

  打发走小伙计,我拿出特意留下的半截鸭颈子,很慢地有些舍不得地啃起来,一边胡思乱想。

  徐记鸭。徐记鸭。老主顾们说得没错,我一直是有这个雄心的,以我的吃苦劲儿,总有一天,我会把“徐记鸭”做到水西门的头块牌子,做到南京盐水鸭的头块牌子,把分字号开到湖南路开到夫子庙开到新街口,让南来北往的客人都能斩上半只带到火车上啃,他们肯定都会喜欢的。可惜了。

  我老婆呢,不用多想,她会悄没声息离开泰昌布店—我死后第五年,泰昌也倒闭了,谁还傻乎乎地扯布料做衣裳啊。而等到这件事落上灰、蒙上盖子、再没有人在意了,她也会悄没声地改嫁。我真的没有难为她,她日子照样能过下去的。

  我更多的是想着杨副经理。怎么说呢,重温我与他交手的各个细节,我也有点不大开心。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那个胆小如鼠的龟孙子,会不会故意讲七讲八,其实是一路把我往这条道上引?这样一来他最为安全并且影响最小,甚至,杨副经理还料想到,我可能睡不成他老婆?总之他早都算计好了,他什么都不亏。

  —不!我立即反驳自己,整个过程,不都是我在做主、在不断威胁并控制一切的吗?是我自己亲口拒绝了他的四条好处,是我不屑于杀他,更不屑于告发他,并一步步谈判到这个绝佳之策!我坚信,绝对没有一个男人愿意把自家老婆给别人睡的。整个水西门二道埂子一带包括全南京全中国全地球的男人也都会这么想的。我必须消除对杨副经理的任何怀疑。这个怀疑,哪怕只有一丝丝,对他、对我、对所有的男人,都是最大的不公与污辱。

  再说,关于我是否睡成他的老婆,哈哈,想到这个我忍不住就要放声大笑了!等事情一出来,水西门整条街上,岔路口的另两条街上,包括我的左右铺子,我的安徽老乡,尹记程记与陆记鸭子店的老板,我的老主顾们,那些小混混小杆子,人们所重点传诵着的,都会是我的凶残、暴烈与创造性的复仇。没有人谈论那个姓杨的如何睡了我的老婆,人们谈的都是,我如何睡了他的老婆!尊敬的杨副经理兼工会主席有一点说得没错—在多次的交代、调查、审判以及街头巷尾的传播之中,我会睡了他老婆几百上千次。我就此摘掉了我的绿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到了他的头上。

  至于那个女人,是啊,直到我被抓起来、被执行,到临死之前,乃至到现在,多少年过去啦,我偶尔也会想起那女人,她最终,明不明白我的好意呢。反正我一点不后悔我对她做的事,包括没有做的事。就算把这整个事情回过头再来一遍,我还是会这样干的。不过我会跟她多讲一句话:“你呢,倒是有一条:比我老婆香多了。”当时没有告诉她,让她好歹高兴一下子。这个,倒是后悔的。

  原载《长江文艺》2014年第5期

  点评

  这篇小说采用“亡灵叙事”的手法,让一个已经被执行了死刑的犯人的鬼魂来讲述一桩杀人案的来龙去脉。这位二十年前赫赫有名的老牌“徐记”盐水鸭店主,原是一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用自己的辛勤劳动养活全家老小,却因为妻子与领导杨经理的通奸,以及通奸事发之后来自杨副经理夫妇双方无形的心理压力而最终崩溃,凭多年来练就的剖鸭绝技,酿出了一场骇人听闻的血腥事件。“亡灵叙事”的手法并不是作者的独创,此前不少人都曾用过,但往往是让死者的亡灵采用一种追悔的口吻写出对往事的愧疚。而这篇《徐记鸭往事》则反其意而用之,从“我”的回忆中,我们几乎读不出什么忏悔的意味,反倒像是听一位暮年英雄茶余饭后回忆自己人生的最光辉的顶点。正如他在走出杨家卧室时的想法:“我很自豪,真的干得太漂亮了。”

  作者鲁敏近年来佳作频出,但这些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点,即热衷于描写普通人在极端情境下心灵的扭曲,以及这种扭曲心灵支配下的暴力行为,例如几年前名噪一时的长篇《六人晚餐》。这种扭曲在《徐记鸭往事》中也随处可见,有几处给人印象颇深。首先是杨副经理的无耻至极。平日里以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劳动模范和业务领导形象示人,在值夜班的时候却可以毫无顾忌地凭借手中的权力与手下营业员通奸。而当戴了绿帽子的“我”找上自家门来,他却可以与“我”若无其事地谈论“私了”的条件,不仅打不还手,反倒像《圣经》中所说的那样,“别人打你的左脸,伸出右脸也让他打”,甚至建议“你也睡我的老婆”。其次是杨副经理夫妻之间关系的冷漠。不仅是杨的提议出乎了所有读者的意料,杨妻对此事的不以为然,也大大超出常理。但当夫妻二人之间的冷漠关系随着杨妻的叙述和表现被一层层公之于众,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反倒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了。在此过程中,鲁敏祭出了她最擅长的“蓄势”法宝,使极端情境给人心理造成的压力不断增大,终于,杨妻的某一句话或某一个动作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伦理、道德与法律的堤防瞬间被冲垮,巨大的心理势能转化成人物行动的动力,原本的老实人做出了惊人的举动。

  有评论者质疑作者的写法,认为她写得太狠、太极端,没有传递正能量。其实,我们何必那么认真?不妨把这篇小说看作一则人性的寓言,故事里的事或许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发生过,但并不妨碍作者采用这种这种方式来探讨一种人性的可能。须知人性并不都是含情脉脉的,“温情叙事”大可不必也不可能一统天下。

  (宋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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