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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风中芦苇

  刘玉栋

  1.小樱

  出租车在河堤上颠簸。司机双手把着方向盘,嘴里不时蹦出一句难听的脏话,本来他就不愿意从河堤上跑,是我再三强求,并且答应多加三十块钱,他才勉强地点点头。

  从县城到河口镇,有三十多里路。如今,人们都走东边的柏油马路,河堤上已经很少有车辆跑。河堤是土路,平时没有人专门养护,大坑连着小坑,有的地方会突然出现床面那么大的凹陷,出租车只能慢慢地贴着堤沿穿过去,确实难走。好在是初冬天气,多日没有下雨,路面还算坚实。司机的脏话,我就当了耳旁风。

  这是一条泄洪河。我们雾村人都叫它西河。它是两省的分界线。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河面上漂来一具尸体。尸体漂在河中间,两省的警察都不管,他们相互说着话递着烟,看着尸体朝哪边漂。漂到哪边,那边的警察才去管。在我的记忆中,它几乎每隔几年就会发一次大水,尽管河堤很高,河面很宽,但大水却眼看着涨,先是淹没庄稼,然后吞没桥梁树木,最后眼看着河水要跟河堤扯平,再加上绵延不断的大雨,那架势的确够恐怖的。夜里,大水穿过河道的声音如同雷声轰鸣,吓得孩子们哇哇大哭。每当这个时候,县长会亲临现场,他穿着雨衣,踏着雨靴,面色凝重地站在堤沿上。说来也怪,每次县长一来,大水就悄悄地回落下去。所以,这里的人们还是很迷信县长的。有一年,我亲眼见到过县长。为庆祝抗洪胜利,村长刘拉拉请县里和镇里的领导到我们家的饭店来吃饭,整整四大桌,那气氛热闹非凡,好像把店里库存的啤酒都喝光了。人们举着酒杯,口里喊着县长,毕恭毕敬向一个很瘦的人敬酒。那人戴副眼镜,其貌不扬,大概刚过四十岁的样子。我知道这位是县长。我在电视上见过他,说实在的,看到他本人,我有些失望。我心里的县长并不是这样的。尤其是他咧着嘴笑的样子,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我记得最后,县长喝得浑身通红,走路的样子像大虾跳。我妹妹小婷看着县长走路的样子咯咯地笑个不停。

  这一切,转眼五六年过去了。实际上,我并不愿意去想那些过去的事情,也许是触景生情,看到这条河,我竟然想到大水和县长,实在是荒诞。

  司机摁了摁喇叭,一辆破自行车晃晃悠悠的,闪向路边。那个人扭头朝车里瞅一眼,那张黝黑的脸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摸不着头绪。我猛地意识到,离河口镇不远了。

  果然,司机说:“河口镇到了,从这里下去吗?”

  “不,”我说,“下一个堤坡。”

  我不想进镇子。不走柏油路,就是为了不穿过河口镇。我不想碰到认识我的人。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回来。母亲的坟在雾村。雾村离河口镇三里路。母亲的坟在雾村的东北角,正好离河堤很近。而雾村在河口镇的北面,如果走柏油路,是必须穿过镇子的。我不想进镇子,所以我选择走河堤。

  今天是母亲的祭日。想一想,母亲去世已经五年,真快。我也离开河口镇将近五年了。当时离开这里时,我发过誓,将永远不再踏上这片土地。仅仅过了五年,我又回到这里。你可以说我没有出息。可是我想念母亲,每年的这个日子,我寝食难安,在白水城,在没有星星的夜空下,我像个孤魂似的飘来飘去。

  今年,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又回到这里,回来给母亲烧纸,哪怕在母亲的坟上只待十分钟呢,我的心也许能够踏实下来。

  我摇下窗子,清冷的风像一盆冷水似的浇在我脸上。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风里夹杂着一股怪味儿,直冲鼻子,难闻得要吐。我忙把窗子摇上。

  “什么味儿,这么难闻?”

  司机笑了,看来他已是见怪不怪,“造纸厂、化肥厂、炼钢厂、农药厂,多着呢,你还能把它们都停掉。工人吃饭是小事,当官的捞不到油水才是大事呢。”

  尽管已近正午,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那座20世纪60年代修的水泥桥已破烂得惨不忍睹,如同是几块水泥板拼成的一样,两边的水泥栏杆就像八十岁老人的牙齿,模样让人恐惧。河的两岸是一些枯黄的野芦苇,稀稀拉拉的,淡灰色的天空下,风吹过芦苇,特别荒凉。

  出租车很快到达下一个坡道。

  “从这里下去吗?”司机问。

  我点头。车刚到河堤下面,我说停。车便停下来。我让司机在这里等着我,我半小时之内准时回来。司机迟疑一下,有些迷惑地瞅着我,似乎想说什么话。也许看我是一个年轻女人,打扮也挺入时的,最后也没说什么。

  我背起包,扭头朝那片枣树林走去。我宁可自己多走点路,也不想让司机看到我在母亲坟上的样子。

  脚下是一垄垄麦田,旅游鞋踩着暗绿色的麦苗,感觉松软舒适。枣树叶早已掉个净光,露出灰褐色的枝条,从远处看,一片枣树林就像一团乌云。母亲长眠在乌云下。这样的想法让我心酸。

  在一片坟地中,我终于找到母亲的坟。一看到墓碑上刻着的“王元红”三个字,泪水哗一下淌下来。我颤抖着嘴唇,“妈妈,女儿回来看您了。”我边自言自语,边绕着母亲的坟转了一圈儿。母亲的坟很圆,很整洁,几乎没有荒草,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我知道,他们不会轻易忘掉母亲的。我在母亲的墓碑前跪下来,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苹果、橘子、香蕉和蛋糕,然后拿出烧纸点着。我用树枝捅一下纸团,一团火焰腾一下跃起来。我立刻感觉到温暖。透过火苗,我似乎看到了母亲的面容。她正盯着我笑呢。我沉浸在幸福之中。那热气抚在我的脸上,如同母亲伸出来的手掌。

  “妈。”我轻轻地喊一声,“女儿想您,回来跟您说说话呢。女儿在城里也算有了落脚之处,那个男人投钱,帮我开了个小面馆,咱家就是开饭店的,我干起来轻车熟路。那个男人对我很好,妈,我也没有办法,我身上啥都没有啊……”

  一片烟灰飘起来,一下子拍到我眼上。我急忙揉眼睛,再睁开眼时,刚才的一切都消失了。我无奈地盯着母亲的墓碑。烟灰像一群黑蝴蝶,绕着墓碑翩翩起舞。天空更加阴沉。风掠过枣树枝子,发出嗷嗷的叫声。我撅着P股,把脑袋杵在地上好长时间。我怕出租车司机等得着急,只好爬起来,把水果重新拾回包里。我不想让人发现我曾来到这里。我甚至不想朝雾村的方向看上一眼。

  我掏出手绢,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轻轻地沾沾眼圈儿和脸上的泪痕。一抬头,突然看到我眼前站着一个人。我吓得叫一声,感觉到头发一根根竖起来。

  “你是小樱吧。你是二九家的小樱吧。”

  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眼前的这个老人正笑眯眯地盯着我,他的牙几乎掉光,只剩下一颗门牙黑黑地支在那里,油油的灰毡帽下面,脸上皱纹纵横交错。我真的在这纵横交错的皱纹间看到一丝熟悉的东西,它正像热气似的缕缕上升,吓得我打一个冷战。我急忙背起包,绕过老人,快步朝前走去。

  “小樱子,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四姥爷呀。”

  我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我加快步子。但我能感觉到,这个老人正在后面追赶我。

  “小樱子,你别急着跑,我是要告诉你,你该回家去看看,你爹二九快不行了。”

  我的脚步停顿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猛地生出一丝厌恶。对这灰沉沉的天空,对这片乌蒙蒙的枣树林,对身后这个如同鬼魂似的四姥爷。对呀,说不上这个四姥爷就是一个鬼魂,说不定他刚从哪个坟窟窿里钻出来。想到这里,我的头发又奓起来,头皮和全身都麻酥酥的,如同过电一般。

  “你爹脑袋里长东西,眼都瞎了,真的快不行了。”

  我终于跑出这片枣树林子。我看到了不远处的出租车。司机师傅正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

  离出租车还有三四十米,我就喘着气朝司机挥手,“快,快发动汽车。”司机师傅显然是被我惊慌失措的模样搞蒙了,他急忙转身钻进汽车。汽车发动的同时,我终于抓住车门。我扶着车门,接连咳嗽好几声,并且朝身后偷偷地瞥一眼。身后是空荡荡的麦田,再远是乌蒙蒙的枣树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又仔细地朝远处瞅了瞅,根本就没有那个老人的身影。

  “走,回县城。”

  汽车爬上河堤,我心里才渐渐平静下来,汗水浸透我的内衣,我发现司机不时地通过后视镜在窥视我,我不好意思拿手伸进衣服里擦汗,只好用手绢在面前摇摆着当扇子。毕竟是初冬的天气,一会儿,汗下去了,精潮的衣服贴着前心后背,冰凉冰凉。而刚才的一切,却如同一场噩梦。

  我拍拍脑袋,掐掐耳垂,肯定了这不是在梦中。我又想到四姥爷。我静下来想了想,确有四姥爷此人,他是我姥爷的叔伯兄弟,跟我们家的老宅子一墙之隔。那么,他说我父亲脑袋里长东西,眼都瞎了,应该是真的。

  想到父亲,我心里不知是啥滋味。本来这次回来,我让自己避免想到父亲。这五年来,我在外面经历了很多,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都已尝遍。在悲伤绝望的时候,我想到过父亲,对他充满怨恨和谴责。在我心里,死去的母亲一直还活着,而活着的父亲已经死去。别人问起我来时,我说我的父亲已经死了。但事实是,父亲还活着。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生活并没有这么简单,绝对的怨恨是没有道理的。但对于父亲,对于过去,我还是不愿意往深处去想。想当年,我独自一人离开河口镇时,就是想让自己脱胎换骨,彻底地变一个人去生活,现在看来,这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

  这一天晚上,我躺在一家商务宾馆的房间里,盖上所有的被子、毛毯,想让自己暖暖地睡上一觉,等到早晨起来,精神饱满地离开这里,然而,我却一丝困意都没有。我告诫自己,不要去想父亲。可是,父亲的表情、面容、动作、笑声和说话的语气,却像决堤的水涌上来。

  如今,父亲真的要死了。

  他今年四十六岁。年龄不算大,但比起母亲来,也算不上小。

  无论如何,他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知道他快死了,又怎么能不回去看他一眼呢?整整一宿,两个我在不停地争辩,一方试图说服另一方,最终却没有结果。

  第二天早晨,我提着行李,在车站广场上犹豫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回去看看。我噙着眼泪,在熟食店里买了两只烤鸡,然后坐上通往河口镇的公交车。在踏上公交车的那一刻,我有些怨恨那个多管闲事的四姥爷。但转念一想,这也许正是老天爷的安排,随他去吧。而自己又如何面对父亲身边的那个女人呢?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她看到自己的反应又会怎样呢?如果没有这个女人,母亲又怎能走上那条路呢?那个小男孩—父亲和那个女人的私生子,那个父亲的宝贝疙瘩,那块父亲的心头肉,如今该上学读书了吧?

  而我最想见到的,是我妹妹小婷。可我有种预感,小婷肯定不在河口镇了。她比我小三岁,论年龄正在读大学。小婷从小学习就好,是块大学生的料子,她肯定正在外面上大学呢。当年离开河口镇时,小婷抱着我不肯放手,哭着闹着不让我走,我说婷婷,姐姐会给你写信的,姐姐会给你打电话的,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给咱妈争气。小婷不住地点头。那年,小婷正在镇中学读初中三年级。而我,自从离开河口镇后,却没有打回过一次电话,更没有写信。我让自己消失了五年,可我又回到这里。我不知道等着我的将是什么。

  这次走的是柏油路。路面不错。汽车很稳。一路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汽车驶进河口镇。小镇变化不大,无非多了一些网吧、美发屋和小型超市。汽车拐过丁字路口,穿过河口镇邮局,那排曾经是我们家的饭店也一闪而过,最后在镇政府门口停下来。我一下车,迎接我的是两只摇晃着尾巴的狗,它们并无恶意地看我两眼,扭头朝一个胡同跑去。天气阴冷,又不是赶大集的日子,所以街上没有几个人。我用头巾把脸捂得严严的,然后朝我们家的二层小楼走去。远远地,我就看到那幢我熟悉的小楼,黑色的铁大门,高高的红砖墙,明亮的窗子,它跟我离开时并没有多大变化,甚至比原来更加整洁。我根本感受不到,一个将要死去的人,会住在这么干净漂亮的小楼里。

  敲门时,我的心怦怦直跳。院子立刻传来“汪汪”的狗叫声,接着又传来脚步声。我猜想,这个人会是谁呢?我父亲?还是那个女人?

  门一开,我一愣,面前是一个四十多岁、长得白白胖胖的女人。我不认识。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又伸头朝院子里看一眼,院子确实有些陌生。同时,我看到这个胖女人也露出惊讶的表情。她迟疑一下,说:

  “你是小樱吧?”

  我点点头。

  “哎哟哟,真的是小樱,”这个女人马上表现出超常的热情,她一把攥住我的手,“快,快进屋。”

  我像是被她拽进屋里去的。我边走边寻找我父亲,或者那个女人和孩子,都没有。屋子的一切都非常陌生,墙上挂着的照片好像是另外一个家庭的。我心里突然产生一种怪怪的感觉。

  “小樱啊,我是你秋香姨啊。哎呀,一言难尽哪,你走以后啊,你们家就像着了魔一样,事儿不断地出,你爸爸好吃好赌,饭店关门后,投资也让人家给骗了,还得了癌症,那个女人真的是靠不住,一看你爸这个样子,裹着钱偷跑了,钢镚儿也没给你爹留几个。你爸没钱治病,把这小楼卖给俺家了。”

  听罢这位秋香姨的几句话,我明白过来。这座小楼已经不属于我们家了。

  “小樱,你爸爸又回雾村去了,回到你们家老宅子去住了。”

  我边点头,边提着行李,向这位秋香姨告别。而秋香姨拉着我的手不松开,边走边说,说到动情处,还淌下眼泪。

  秋香姨后来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要回雾村。

  我又回到镇政府门口。我提着行李刚站在汽车站牌下,一辆机动三轮车便停在我面前。我说:“走,去雾村。”

  三轮车停在我们家老宅子门口的时候,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急切。我跳下车,几步来到门口。木门虚掩着,我一推,就开了。眼前的景象,让我一下子愣在那里。我看到瘦瘦的小男孩一双黑黑的惶惑的眼睛。我看到父亲坐在躺椅上,他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头皮红生生的,就像一团刚洒上水的肥猪肉。他瞪着眼,朝这边瞅着,可一对眼睛空洞无神,两个眼珠就像磨损的玻璃球似的,没有一丝光泽。他说:“阳阳,是谁来了?”父亲果真变成了瞎子。身上穿着的灰色棉袄油渍麻花,脏得不成样子。整个院子都是这样,破败、颓废,千疮百孔,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腐臭气。

  我知道,这个家遇到了大麻烦。想起当年盛气凌人的父亲,面前的这个男人让我感到陌生。但我还是走到他面前,蹲下来,一攥他的手,我就哭了。让我没想到的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哭得更加悲切,涕泪横流,无法控制。

  那个女人真的走了。那个像妖精似的迷住父亲的女人,那个导致母亲上吊自杀的女人,那个迫使我远走他乡的女人,她抛弃了父亲和这个叫阳阳的孩子,走了。

  哭罢以后,我急切地问父亲:“小婷呢?小婷在哪里?”

  父亲咧开嘴笑了,说:“小婷在白水城上大学呢。”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替小婷高兴,我也羞愧难当,亲妹妹就住在自己身边,自己竟然不知道,简直是罪过。

  面对这样的家,面对父亲这样的处境,你怎么能看一看就好意思离开呢?我放好行李,开始收拾这个乱七八糟的家。我在扫帚把上绑上竹竿,把三间屋墙壁四周的蜘蛛网粘得干干净净。再拿一块破毛巾,打上肥皂,把那些沾满油泥的桌椅板凳擦干净。床上的被子已烂成一团破棉絮,并且沾了一些屎嘎巴儿和血污,脏乎乎摊了一床,让我无从下手。我抹着眼泪,决定住上两天,等到河口镇大集时,再买两床新被子。我看到柜子里倒是有一床半新不旧的被子。我想,父亲肯定是给我和小婷留的吧。

  这个叫阳阳的小男孩很好奇的样子,他伸头伸脑,上蹿下跳,刚才的惶惑和紧张没有了。刚一开始,我对这个小男孩感情有些复杂。我心里对他充满嫌弃和厌恶。可他的目光单纯清澈,没有半点杂质,当他略带羞涩地表达对我的亲近时,我突然觉得,这个孩子是多么孤独可怜。属于孩子的幸福和快乐,他一点儿都没有。我不知道他和父亲在一起是怎样生活的。

  收拾了整整一下午,我累得直不起腰来。父亲不时地说:“樱子,慢慢收拾吧,慢慢收拾吧。”我想跟父亲说:“你寻思我能陪你多长时间,我还得回白水城呢。我还得去照料我的面馆呢。”但我想了想,没能说出来。

  2.二九

  我听到喜鹊在头顶上叫了两声,那声音特别好听。我抬头朝天上看。我忘了自己现在是一个瞎子。说是瞎子,但没有全瞎,在太阳地里,我还能感觉出光来,那颜色黄黄的淡淡的,像当年钻进水里睁开眼时的样子。但我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有时候阳阳举着东西,在我眼前晃,并且大声问我:“爸,这是什么?”我只能感觉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转来转去,我根本辨不清那是什么,于是我就笑着说,“是鱼,是一条大鲤鱼。”阳阳笑了,我也笑了。有时候我捧起阳阳的脸,睁大眼睛使劲看,我多么想看清阳阳那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可我看不清,我就说:“阳阳,你看爸爸的眼珠里有啥?”阳阳脆生生地说:“有阳阳。”于是我心里特别高兴,可高举着高兴着我就难过起来。

  我想,我死了以后这个孩子可怎么办。

  我知道,我离死已经不远了。也许过不了这个冬天。说实在的,我早就不怕死了。头疼得厉害时,我想,老天爷,你老人家就让我早点玩完吧。可清醒时,我的脑袋里就不断地胡思乱想,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我这个七岁的儿子。村子有几个没有儿子的人都来找过我,说出他们想收养阳阳的想法。我没答应他们,也没有拒绝他们。我只是说再等等再等等。实际上我心里想的是,宁可让孩子去福利院,也不想让他在这个村子里待下去。当然,我心里还存有一丝奢望,要知道,我还有两个女儿,算一算,小樱今年已经二十二岁,小婷也该十九了。小婷上大学,自己还顾不上自己,她怎么能顾得上阳阳呢。我老是想到小樱,这个孩子有性格,她妈的死,把她伤得太厉害了。这一走就是好几年,我到处打听,可没有她的半点儿消息,可我总觉得,她说不上哪天就会回来。她是个懂事的孩子。过去的事情,好与不好,对与不对,我也不再想得太多。反正这个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再说,后悔已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我的心思越来越简单,就是想念我的孩子们,盼望着在我临死之前,能见上她们一面。即使是我成了瞎子,再也看不见她们的模样,但能听到她们的声音,我也算满足了。

  昨天晚上,高四叔来到家里,说他中午时看到小樱了,看到小樱在给她妈上坟呢。我这才想起这一天是元红的祭日。我心里一时酸酸的,但同时急切地问四叔:“小樱呢?”四叔说:“这孩子,见到我就跑了。”一听四叔这话,我垂下头去。四叔又说:“反正我在她后面喊了,说你病得厉害,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我一晚上没再说话,实际上,我心里盼着小樱能回来看看我。

  今天一大早,我听到喜鹊在头顶上叫,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我心想,小樱是个懂事的孩子,她肯定会回来看我的。我心情猛地好起来。说来也怪,今天我的脑袋和身体没感到一点儿疼痛。我坐在院子里,仰躺在躺椅上。没有一丝风,阳阳说是个阴天,可我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像是有阳光照在身上。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我侧着耳朵,听到有一只猫从树上跳下来,听到有几只麻雀从树枝上飞走,听到有一辆自行车从街上骑过,听到有一辆汽车在很远的地方响了喇叭,听到有一辆三轮车在门口停下来……

  突然,我听到门吱一声开了。我的心忽悠一下子蹿到嗓子眼,身子像装了弹簧似的弹起来。

  “阳阳,”我喊阳阳,声音很大很尖,“阳阳,是谁来了?”

  我听到阳阳跳起来,向门口跑去。我不知道这孩子整天卧在屋角里干什么,也许像只小狗似的晒太阳,也许玩他自己的游戏,但不管他在干什么,我心里都不好受。我想让他去上学。他死活不去。他知道我离不开他。做饭盛饭,倒水拿药,扶我走路,去卫生所里喊医生,哪里都离不开他。听着他上蹿下跳地忙活,有时候我就有一种满足感。

  确实有一个人走进来。脚步很轻,但我还是听到了。是一个女的,我想,果然,我又闻到一股香味。茉莉花的香味。我听到她向我走来,走得很慢,走一步停一停,但还是离我越来越近,我都听到她喘气的声音了。我极力地瞪着眼,但除了淡黄色的水样的东西,眼前仍是混沌一片。我什么都看不见。猛地,她在我的躺椅前蹲下来,攥住我的手,说:“爸爸,是你吗?爸爸,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然后,她哭了。

  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说:“樱子樱子,不哭,不哭。”可我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我伸出手去,摸到了樱子的头发,滑滑的卷卷的软软的,我怯怯地抚摸着。

  我把阳阳喊过来。我说阳阳,这是你的大姐小樱啊。阳阳没有任何反应。我说阳阳,你叫啊,叫姐姐呀。阳阳还是不吱声。我很生气。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小樱说,好了,别难为他了,来,阳阳,我给你带来了烤鸡。

  小樱这么一说,别提我心里有多高兴。我一高兴,身上这劲儿似乎长了不少。我一高兴,这脑袋一天都没觉得疼。

  整个下午,我坐在床上,腿上捂着被子,听到的全是小樱忙活来忙活去的声音。她像她妈一样,是个利落的人,是个爱干净的人。如今这家里,肯定比猪窝强不了多少。

  我竖着耳朵,仔细地听,听小樱干活的声音。

  小樱在擦桌子。

  小樱在扫地。

  小樱在洗衣服。

  小樱在拆被子。

  小樱在刷锅洗碗。

  ……

  我问阳阳:烤鸡好吃吗?

  阳阳迅速地“嗯”一声。

  几年来,我第一次感到家的滋味儿。我想到爹娘,甚至想到了奶奶。我想我这不算长的一辈子也挺有传奇性,挺有戏剧色彩。我想我在雾村在河口镇甚至在县里,也算得上一个人物。没想到我落了这么一个结果,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报应。但我这人从心里有点儿倔。我一直认为没有人理解我。五年前,小樱离开我的时候,我的心里没有什么感觉。我想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儿大了不由娘,既然她愿意去,就随她去吧。我根本没想到我给孩子们心理造成多大的伤害。后来我意识到些什么,就认为,孩子们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可没想到……

  我的脑子突然蹦出一个想法来。我想,要是小樱能多住几天,要是小樱愿意听我说,我就把我半辈子的经历掏心窝子地跟她说说。对于一个等死的人来说,再也没什么顾及的东西了。

  紧接着,我脑子里又蹦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从萌生到清晰,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我的心哆嗦了一下子。我有些激动。我知道,小樱是没有时间听我的唠叨了。她说她在白水城有事做,很忙。我说,忙好啊,忙当然比不忙好。我明白小樱的意思。我想,这可是一个机会,我得抓住。

  吃晚饭的时候,我跟阳阳说:“儿子,把柜子上的那半瓶酒给爸爸拿来。”小樱说:“你这个样子,咋还喝酒?”我说:“樱子,你回来,我高兴,我只喝两盅;再说,我闻到这烧鸡的香味儿,馋了。”阳阳一听我说馋了,咯咯地笑起来。我可很少能听到他这么开心地笑,他见到这个姐姐,心里肯定很高兴。我喝了一口酒,又把一块鸡肉塞进嘴里,满口都是鸡肉的香味。我说:“闺女买的烧鸡,就是好吃。”我听到小樱抽泣了一下。我说:“阳阳,樱子姐姐是你的大姐姐,婷婷姐姐是你的小姐姐,她们都是你的亲姐姐,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记住了吗?”阳阳“嗯”了一声,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小樱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酒杯,说:“爸,你不能多喝了。”我点点头说:“听闺女的。”

  饭后,我跟小樱说:“樱子,你看看茶叶盒子里,可能还有点花茶,你泡上一壶,咱爷俩说说话。”

  不一会儿,茉莉花茶的香味便飘过来。我听到小樱把茶壶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可是,过了半天,我们谁都没说话。小樱不吱声,我一时也不知道话从何说起。我听到阳阳的鞋子还在“咔嗒咔嗒”踢着柜子。我说:“阳阳,去看电视吧,电视里不是正在演少儿节目嘛。”我听到阳阳“呼”一下跑出去,身后的板凳跟着一阵响。我说这孩子,不知道慢着点儿。小樱倒好一杯茶,递到我手里。

  “樱子,”我说,“我快不行了,我对不住你们。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恨我。你恨得对。有那么几年,我确实不是东西,不是人啊。可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这都是天命。天命不可违,我认了。”我喝一口茶,听见外屋传来阳阳的笑声。

  “樱子,”我说,“爹快死了,你能不能答应爹一件事?”

  小樱半天都没说话。我支棱着耳朵,听到的净是电视里传来的打闹声。我知道,小樱心里的那个结,咋能说解就解开?可是,我等不及了。我禁不住两腿一软,“扑通”一下子跪在地上。我听见小樱一下子哭出声来,她拽着我的胳膊,说:“爸,这是干吗呀?有事,你说就是了。”我重新坐好。

  我说:“这段时间,村里好几个人都来找我,想收养阳阳。我都没答应,我舍不得。我老是想到你。我老是觉得你能回来。这不,你真的就回来了。这是天意啊。不管咋说,阳阳都是你的弟弟,你的亲弟弟。樱子,我知道你难,可再难你也得管他呀。樱子,你答应我,我死后,你一定要把阳阳带走。你说话呀?”

  我听到小樱泣不成声。过了好长时间,小樱才说:“阳阳这事,你就放心吧。”小樱的口气很坚定。小樱说话是算数的。

  我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我起身,来到床边,摸索着从枕头套的里边,拿出一张存折。我说:“樱子,这里还有两万多块钱,这是留着给你妹妹的学费,这可是专项经费啊。”我心里轻松多了,说完这话,还呵呵地笑了两声。我又把存折塞进枕头套里。小樱说啥都不知道,这是我故意让她看到的。这个时候,我已经决定要走了。

  “樱子,把你的手伸过来。”小樱果真把手伸到我眼前,我攥着小樱柔软的手,心中五味杂陈。

  我说:“樱子,忙活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夜色渐渐深了。睡在我身旁的阳阳竟说了两句梦话。我仔细听着对面小樱的屋里,已经半天没有动静。我悄悄爬起来,穿好棉衣,慢慢地拨开门闩,来到院子里。尽管我什么都看不见,但家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轻车熟路。我来到门口,一把便抓住那根白天准备好的绳子。放心,我不会上吊的。我害怕吓着孩子们。绳子不长,两端我各拴了一块砖。我掂了掂,还挺沉。我慢慢地打开大门,出来后,又轻轻地关上。我站在家门口,长吐了一口气,露气很重,可我觉得特别舒服。我把绳子挂在脖子上,一手托着一块砖,颇有些悲壮地朝村北走去。下午我问过阳阳。阳阳说北大湾里的水好多呢……村路熟在我的肚子里,我走得慢,但脚下稳。

  3.小二

  跟往常一样,我是在父亲的咳嗽声中醒来的。我看到父亲的烟头在黑影里晃来晃去,跟田野里的鬼火似的,一股呛人的辣味钻进鼻子,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醒了,小二。”父亲的嗓子里像是黏着一团东西。停了会儿,那团东西又在父亲嗓子眼里转了个圈儿,“鸡叫过两遍了,我听到卖豆腐的麻子陈早就出门了。”父亲的声音很大,像受了惊吓似的。

  我瞅一眼窗子,仍是黑乎乎的,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东西,只有一团青幽幽的光泽罩在窗口,让人觉得这并不是在梦中。裤子如同铁皮做的一样,硬邦邦的,不醒的时候觉不出来,只要一醒来,寒气便沿着床头钻进被窝,像梦中那双干瘪冰冷的手一样掠过全身,两只胳膊上立刻耸起一层鸡皮疙瘩,摸上去,脑瓜子里就出现了那一片片的坟地。

  “小二,你听听,人家赶集的都走了。”父亲朝床外斜斜身子,他朝地上吐一口痰,“这儿离河还有三里多路呢,你不惦记鱼吧,也得惦记着网呀。”说完,父亲把烟嘴在床头上使劲儿磕几下。

  我想跟父亲说,今天我没在河里下挂网。不是偷懒,是想趁着水还没结冰,把北面的水塘抽干,把我养了一年多的鱼逮出来。昨天,我跑过几家饭店,人家都答应想多要几条,咯嘣眼甚至说,有多少算多少,你小二的鱼,我哪能不收呢。女儿红酒家是镇上最有名的饭店。咯嘣眼是老板,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如同压上一块秤砣,稳了。

  我想把这些告诉父亲,对我来说,这毕竟是一件大事,我把它看得比收获庄稼还重要。可话到嘴边,嘴又变懒了。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对自己的父亲,也不愿多说一句话。但过后想起来,懒并不是主要的原因。那是什么?是黑乎乎的窗子,还是对父亲唠唠叨叨的厌倦?是青幽幽的那团光泽,还是夜里荒凉的梦?不,都不是。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我说不出来,它就像一张渔网把我紧紧地罩住,让我心里空荡荡的。我活到三十好几岁,还从没有这样的感觉,话又说回来,我并不知道这一天是我倒霉的日子。但也许事情很简单,就是因为我父亲是个瘫子,他什么都帮不上我,我跟他说什么都等于白说。

  我父亲瘫在床上已经两年多了。

  那当然是两年前的事。那年夏天,镇上说要奔什么小康,要村村通上柏油路,条条大路通到镇政府。这当然是好事。可是呢,首先做的工作就是集资,村长刘拉拉趴在大喇叭里吼了好几天。这是做思想动员工作,见收效不大,就开始骂,说我操你娘,不就是一个人四十块钱吗,紧紧裤腰带也能掉下个仨瓜俩枣的来。这么一骂,那些有钱的要头要脸的人家也就交了,但多数的人家还是没交。我父亲说:“小二,你找个时间把钱交上吧。这种事,脱不了。”我跟父亲说:“这事儿你就甭管了。”那时候正是捕鱼的好季节,我成天划着小船,待在西河里,有时候夜里就睡在船上。我根本没把集资当回事。我想,等他们找上门来,再交也不晚。我住在村西头,干吗还非得跑到村东头去交那几十块钱。可是没过几天,乡里就来了“催款队”,五大三粗的十几个小伙子,横着眉吊着眼,穿着一身那种绿色的迷彩服。刘拉拉在前面领着。也该我父亲倒霉,他正站在树底下乘凉。当时,我父亲还笑着说:“大伙看看,这不就是鬼子进村吗?”离着很远,刘拉拉就喊:“王九贵,你那个集资款还交不交?”我父亲说:“小二在河里呢,等他回来,我……”刘拉拉说:“还等谁回来,赶快回去拿吧,你们家一百五。”我父亲说:“村长,不是一个人四十块吗?我们家三口人,该一百二十块钱呀。”刘拉拉说:“废话少说,一百五就是一百五。谁让你交这么晚。”我父亲很不情愿,他转身往家里走,嘴里嘟嘟囔囔的。平时,我父亲一个人在家里,嘴里也是这么嘟嘟囔囔的。可没想到,这一天他嘟囔的不是时候,那十几个迷彩服马上围过来,一个小伙子掐着我父亲的脖子,像掐一只小鸡似的,还没等我父亲回过神,一个扫堂腿,我父亲便四仰八叉地歪在地上。你再嘟囔,你再嘟囔……他们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扇我父亲的耳光。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短。”可他们的巴掌却像雨点似的落在我父亲干瘪的脸上,后来,有个人把一副锃亮的手铐子铐在我父亲的手腕子上。他们揪着我父亲的后脖领子,把我父亲从地上提溜起来,像提溜一只癞皮狗似的,他们还不时在我父亲的脑瓜皮上来一下子。我父亲嘴里发出狗儿发怒且还没叫出来的那种声音。可没走几步,我父亲又重新坐在地上。他们认为我父亲是在耍赖皮,又像提溜癞皮狗似的把我父亲提溜起来。这时候有人叫了一声,他一边甩着手一边骂:“这个老东西,吓尿裤子了。”人们这才发现地上的那摊湿迹,就开始笑。我父亲在笑声中,两条腿像面条似的,抖几下,软下去了。

  我不愿意躺在被窝里想这些让人不高兴的事情,索性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点上一支烟,看我养的鸽子在屋顶上飞来飞去。这时候,雾气还没有退去,空气湿漉漉的,白色的露珠挂在农具和树枝上,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鸡叫,村子依然沉浸在一种灰沉沉的祥和之中。小盼肯定还没有起床,这个死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养成一个睡懒觉的臭毛病,可话又说回来,这个家也多亏了她,我成年待在河里,要不是她照顾父亲,我们这个家可就难办了。两年前她在城里一家工厂里干得好好的,父亲这么一瘫,她也只好辞掉了那份工作,那年她才十九岁,今年,她也满二十一岁了。她的那些伙伴们,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她长得这么好看,却被落下了。我不知道她心里急不急,人家那些媒婆一个一个地来,可都叫她拒绝了。她说父亲离不了她。最近,我发现她对邻居家的秀才特别感兴趣。可是人家秀才是个大学生,城里的工作都不愿意干,听说这是回到家来好好学习,准备考什么研究生。我想抽个时间跟小盼聊聊,咱可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

  我把抽水机从偏屋里推出来,擦去上面的灰尘,油箱里的柴油还有一些,我想了想,又加上一斤,我查看了火塞、油路、油门,还有水龙头上的阀门,一切正常。当我直起腰,发现雾气淡了许多,但太阳并没有出来,它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空气阴冷,我只穿着件秋衣,站在院子里,抱着膀子,两只胳膊禁不住哆嗦起来。那一刻,我心动了一下,想还是找个晴天干吧,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还是决定今天干,这是我自己选择好的日子,等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能轻易改变呢?

  这时候,小盼也起来了,她洗完手,开始坐在灶膛里做饭。我蹲在院子里,拿斧子劈一些固定抽水机用的木橛子,刚劈好一个,听见父亲在屋里叫我:“小二,小二。”小盼说:“哥,咱爹喊你。”我放下斧子,来到屋里。“我要拉屎。”我父亲说。我忙把杌子头横放在地下,往盆子里撒一些草木灰,放在杌子下面,接着给我父亲穿上鞋子,把我父亲背起来,放在杌子头上。在我父亲蹲下去的瞬间,我听到他的嗓子眼里哼哼了两声。我又回到外面,我跟小盼说:“爹正拉屎呢。”小盼抓起一把柴火,朝我撇撇嘴。过了会儿,父亲又在屋子喊:“小二,小二。”于是我重新回到屋里,我说:“好了?”父亲脸色酱紫,他说:“小二,我拉不出来。”我说:“你拉不出来还说要拉。”父亲说:“想拉就是拉不出来。”父亲“吭吭”地喘着粗气,我犹豫片刻只好蹲下身子,闭上眼睛,伸出手去。我抻着父亲松弛的皮肤弯起手指。父亲的大便跟土块一样干硬,它们落在我手里,接着,又像玻璃球似的滚进盆子。

  小盼把饭菜端上桌,我却一点也不想吃。我点上一根烟,来到院子里。那根手指还在不停地抖动着,天空很低,鸽子在上面飞着,看上去它们飞得很慢,如同在一张大网里挣扎似的。

  我开始着手往地排车上装东西。鸽子们像破麻布似的落下来,它们“咕咕”地叫着,不时瞅我一眼。两根橡皮管子正好绕着车子缠了四圈,我又拿绳子捆一下,它们算是老实了。抽水机倒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副老老实实舒舒服服的样子。我又把鱼篓子、长筒水鞋、纱绷子、大盆、渔网,统统扔在车子上,把盛鱼的胶皮袋子斜挎在身上。小盼从屋子走出来,说:“哥,你不去西河了。”我说:“北面那个水塘该弄了,那鱼都快两年了,对了,一会儿,你去喊一声秀才,要是他没事,让他去帮我一下。”小盼答应了一声,就开始弯着腰拌鸡食。我接着说:“看来咱爹是便秘,一会儿你去卫生所里开点药,要是小白老鼠有空,你就让他来给咱爹看看。”“小白老鼠”是村里的医生。

  我推着抽水机来到街上,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刘全。我刚从胡同拐到街上,车子的重心向里,我得使劲扭着身子,撅着P股,脚底下也趔趔趄趄的,这样走了好几步,才把车身找平了。刚想松一口气,就听到身后有摩托车响,我还没来得及往路边靠一靠,摩托车轰一声,贴着胶皮管子窜过去,一股凉风劲头十足地推了我一下,我的车子差一点儿歪倒在路边的土堆上。我不看就知道是刘全,换别人,谁敢把摩托车骑得这么快。别说我的小推车没歪,就是歪了,也不能多说什么。我忙把车子停下,喘一口气。没想到摩托车又拐了回来,停在我跟前。刘全摘下头盔,说:“小二,干什么去?”我忙点点头,说:“北面那水塘,一年多了,该弄了。”刘全的眼皮子耷拉着,脸色青灰,看上去有气无力的,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先打了个哈欠。他肯定不是在养鸡场里干活累的。他是养鸡场的老板。老板是不干活的。我知道刘全经常在镇上搓麻将,一搓就是一个通宵,我想刘全肯定是搓麻将去了。

  刘全说:“正好,今天是我爹的生日,晚上有朋友来玩,到时候给我几条鱼吃。”

  我说:“没问题,不就是几条鱼吗?”

  刘全说:“弄几条大的。”

  刘全说完,把头盔往头上一扣,扭过车P股,一溜烟地窜了。说这几句话时,我始终都没看到刘全的眼珠,他那眼皮子连瞭都没瞭一下。唉,谁让人家是刘全呢?谁让人家是刘拉拉的儿子呢?噢,刘拉拉的生日。我突然意识到,今天并不是什么好日子。

  实际上,不用他说,刘拉拉那份鱼是肯定不能少的了。就连我养鱼的水塘,虽然只有两亩地大小,可如果不是刘拉拉同意,我怎么敢在它四周,用高粱秸扎上篱笆呢?我不敢,就凭我王小二,今天扎上,明天就有人给你踩倒。可刘拉拉只在水塘边站了一次,他说:“小二,你整天打鱼,那些小鱼小虾也卖不上价去,吃又吃不了,扔了又可惜,干脆你就把它们放进这水塘里,到时候撒两把棒子面,养他个一年半载的,捞出来就能卖个好价钱。”

  刘拉拉说这句话时,我正蹲在水塘边磨刀。那时候,我父亲王九贵瘫在床上已经一个多月了。那段时间,我根本没心思下河捕鱼,我整天绕着村子转来转去的,我想不出任何能让我父亲站起来的办法,心里火烧火燎的,浑身像上紧发条的钟表,一刻也闲不下来,不停地绕着村子转。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了父亲攒了一辈子的刀子。我父亲干了一辈子屠夫,刀子足有几十把。前几年他上了年纪,猪也宰不动了,羊也杀不了了,就把这些刀子一字排开,挂在偏屋的墙上,上面落满灰尘,结满了蜘蛛网,你一碰它们,刀背上的铁锈就纷纷落下来。我把它们从墙上摘下来,抱到水塘边,把家里那块大青石往水边一放,一下一下地磨起刀来,磨得仔细又认真,红色的锈水沾满双手,沿着脚尖淌成一条小河,它们像血水一样升起一股腥臭气。有人打水塘边走过,就问:“小二,你这是干什么?你是不是也想当屠夫?”我头也不抬地说:“我替我父亲磨刀呢。”“你父亲都瘫了,他还能杀猪宰羊吗?”人们嘴里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

  在太阳下,我把那些刀子排成一排。它们组成一个非常好看的图案,有大的,有小的,有长的,有短的,有直的,有弯的。它们闪着青幽幽的光,闪着我父亲一生的荣耀。我一时迷醉在这些刀子之中,村长在背后站了半天,我都没有发觉。直到村长说了那些话,我才转过身子,抬起头。对刘拉拉说的话,我好半天才回过味来。我想刘拉拉说的一点也不错呀,这个念头存在我心里已经好几年,我一直羞于把它说出来,可没想到人家替我说了出来。从那天开始,我就开始佩服刘拉拉,村长就是村长,所以,村长的那份鱼,是绝对不能少的。

  我来到北大湾,把车上的东西一件件搬下来,摆好。天阴得厉害,北风一吹,小刀一般,割得脸疼。我点上一支烟,缩着脖子,蹲在池塘边上。灰褐色的水面上,不时泛起一层层白亮亮的水波纹。池塘中间,有三块炕头大小的芦苇丛。夏天的时候,我时常看到有大鱼在那里出没,它们青褐色的脊背在芦苇间攒动。如今,那里死气沉沉的,灰白的芦苇穗被风吹得东摇西晃。我知道这是季节的原因,它们怕冷,它们正像孩子似的趴伏在芦苇的根部。

  这时候,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正慌张着朝我跑过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男孩。

  “叔,你看到我爸爸没有?我爸爸是二九啊。”

  我站起身,仔细瞅了半天,禁不住一拍大腿,这不是二九的闺女小樱嘛。

  我说:“小樱啊,你爸爸咋了?”

  小樱说:“我们睡醒觉,他就不见了。就这么大个村子,他瞎着个眼,能跑哪里去?真急死人了。”

  我说:“你别着急,你们先找着,我把抽水机开起来,我也帮你找。”

  小樱说了声谢谢,便朝西边跑去。那个小男孩一直盯着水面,发现小樱跑了,猛一扭身子,脚下一绊,跌了一脚,但他马上像弹簧一般爬起来,还不好意思似的瞥我一眼,然后追小樱而去。

  二九的眼瞎了,是走不远的。我想把这话告诉小樱,可一看,小樱和那个小男孩已经跑出去好远了。

  4.小盼

  哥哥临出门的时候,说父亲便秘,这事儿我已经担心两三天了。父亲已经六七天没解大便。说父亲是个老封建一点不过,他虽然这个样子,却还整天瞎讲究。两年多了,父亲从来都是哥哥在家的时候,才说要解大便,一些话他当然不好对我说,谁让我是个当闺女的呢?自从瘫在床上以后,父亲似乎伤了元气,白了头发,嘴里还整天嘟嘟哝哝,说自己一辈子杀的生灵太多了,不知是得罪了哪方神仙,才让自己遭受这样的厄运。你听,父亲的嘴里又开始嘟哝了。

  天虽然阴得厉害,但这却是一个平常的早晨,我丝毫没觉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的心还在被夜里的那个梦缠绕着呢。想想都脸红,我竟然梦见了人家秀才。梦里,秀才的嘴唇那么软牙那么白。

  我把哥哥的脏衣服泡进盆里,哥哥的衣服兜里总藏着几片鱼鳞或者水草,我把它们拎出来,那里有一股浓浓的鱼腥味。开始,我真受不了这股怪味,洗着衣服就想吐,有段时间,我甚至对做好的鱼都没了兴趣。可后来渐渐习惯了,可笑的是,现在,我觉得这鱼腥味越来越好闻,尤其是打上肥皂,那股混合的气味,也许只有我才享受得到。天阴得厉害,像要下雨下雪的样子,我只好把衣服泡在盆里。要是天气转好,我就把它们洗出来,要是下雨下雪,那就明天再洗。就多泡一会儿吧,我想,去去衣服的腥味,也好让我去忙些别的。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我们这地方的秋雨却少得可怜,闹不好一下子就落下雪来。刚才,我看着哥哥抱着膀子站在院子里的样子,真想劝他今天就歇一歇,为什么非要赶个阴天去逮鱼呢?可我没说,我了解哥哥的脾气,他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秋刚一收完,他就一头扎进河里,他是舍不得放弃挣那一天的钱,这不,又要抽干那块水塘。我知道他对水塘看得很重,隔三差五的,他就去撒一次玉米面,要是让父亲知道了,肯定会骂他败家子。

  “爹,你抽袋烟吧。”

  我把烟筐子往父亲的跟前挪了挪。父亲靠着床头柜子,腿上盖着被子,两眼盯着窗棂发呆。我发现父亲的情绪不好,两眼无光,像是有什么心事儿,也可能是早上便秘,折腾了半天,现在累了。

  “爹,我到小白老鼠那里问问去吧。”我说。

  “不用去。我什么事都没有。”父亲嘴硬,看也不看我一眼。

  “你看你刚才憋得那样,可倒好,刚过去就忘了。”

  父亲就是这个样子,你跟他说好听的,说一千句也白说。这么一呛他,果然,他不吱声了。

  我换上一件红花格子上衣,梳了梳头发,又拿起镜子来,仔细看了自己几眼。哥哥嘱咐过我,让我去看看秀才有没有时间。前天,我从秀才那里借了本书,叫什么《郁达夫散文集》,正好还给他。再说,我还想跟他多等一会儿。现在时间还早,去小白老鼠那里,再等一会儿也不迟。

  我们家房子后面,就是秀才家。秀才叫陈元。他的父亲麻子陈肯定一大早就走街串巷卖豆腐去了。麻子陈卖了一辈子豆腐,如今孩子们都大了,他还是卖豆腐。麻子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我父亲时常说。麻子陈的大儿子陈平在县里的农业局开车。陈平高中毕业后参军,在军队里转成了志愿兵,转业后分到县城里,给局长开小车,听说陈平在县里刚买了新楼房。“这全是你老小子的功劳啊!”只要麻子陈一到我家来,我父亲就坐在床上这样说,口气中不无羡慕。麻子陈却对大儿子的事不以为然,他把所有的心事都放在小儿子陈元身上,他天天卖豆腐,就是想让陈元考上研究生。麻子陈说:“我总觉得这孩子能给我争口气。”可陈元并不那么争气,他连考三年,却是考得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回到家来,整天站在院子里发呆,他戴着一副眼镜子,有时候他还抽上一支烟,看上去忧心忡忡,样子怪可怜的。

  如果我没记错,陈元整比我大三岁。我初中毕业后,去城里的电器厂干临时工。陈元那年考上的大学,一晃五六年,真快。小时候,他一直认为我比他小好多,都不用正眼看我,更没有坐下来说说话。实际上,那时候陈元长得还不如我高,腼腼腆腆的,人们说他像个小女孩;可如今,他高我整整一头,嘴唇周遭的胡子就像芦苇一样疯长,今天看上去还是白白净净的,明天就变成黑乎乎一片。我跟他开玩笑说:“秀才,你们家的锅底可真够黑的。”秀才知道我是逗着他玩,他便龇牙一笑,他的牙齿真白呀。我从没有看到这么白的牙齿。他一笑,我心里便忽悠一下子,我能觉出我的血液流得有多么快,欲望伴随着它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我真想亲他一口。想到这里我的脸就发烧。

  秀才正在吃早饭,那是他父亲给他留下的豆腐脑。他看到我来了,把碗里剩下的豆腐脑连同饭桌一块儿收拾起来。我们彼此谁都没有说话,秀才收拾桌子时,脸上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可我心里知道,他对谁都是这样。我直接走到他的房间里,他的房间里总是那么整洁,简陋的柜子擦得能照见人影,蚊帐还没有撤掉,枕头旁摆着一摞子书,蓝白方格的床单散发出温暖的光泽,有一股好闻的气味从那里飘起来。一坐在他的床上,我的头就有点儿晕。我把那本《郁达夫散文集》放在他的枕头上。

  “看完了?”秀才站在屋子中间,手里拿着一支没点着的烟。

  我点点头,想说点什么,但嗓子眼里如同塞上了东西。我两眼盯着陈元,竟然像傻瓜似的呆了片刻。

  陈元伸出拇指和中指,轻轻地往上推了推眼镜,他说:“郁达夫的散文不好读,可他的小说还是很有意思的。”

  说完,陈元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他把烟叼在嘴唇上。

  我的心往上一提,我怕陈元耍起他的书呆子气,再跟我讲起什么诗来,我根本不懂什么小说呀诗的,说实在的,这本《郁达夫散文集》我读不下去,云山雾罩的,我读不明白。我确实读不太懂。只是那天在秀才的热情推荐下,我并不想扫他的兴。

  “我哥想让你帮他个忙。”

  “让我?”秀才又露出他的白牙。

  “让你又怎么样,你这么大的人,帮个忙又怎么了?”我笑了。

  秀才想了想,说:“我能干什么?”

  我撇撇嘴,说:“你能干什么,我哥想让你帮他看抽水机,他在村北的水塘里逮鱼呢。”

  秀才的眼睛猛地一亮,说:“逮鱼,哎呀,逮鱼好,我小时候就喜欢逮鱼,这些年我都忘掉了,可那鱼在手中活蹦乱跳的劲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心想,秀才啊,你真傻,我就是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你倒是逮呀。我转念又一想,傻呵呵的秀才哪里会逮鱼呢?

  不过,秀才变得很高兴,那白白的牙齿又露出来。他把烟又重新放在嘴唇上,从柜子上摸起火柴。就在他点烟的一瞬间,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劲,伸手把烟从他的嘴里拽出来。他愣一下。我站起来,我说陈元,别再抽烟了。我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低下头去,轻轻地说:“你的牙齿那么白,你不能糟蹋了它们呀。”我几乎趴在了秀才身上,隔着一层衣服,我觉得我的乳房触到了他厚实的胸膛。秀才本能地向后仰着身子,他瞪着眼睛,脸涨得通红,像是害怕的样子。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我实在阻挡不住那股劲,在秀才面前,我一点儿羞涩的感觉都没有。此时我才发觉,这几年来,我一直打心里喜欢着他。他身上有我喜欢的气味。他有一口白白的牙齿,它们如同魔鬼一样吸引着我,吸引着我低下头去。我拿舌尖轻轻地撬开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温热湿润。我把舌尖轻轻地放在他洁白的牙齿上。他的牙齿清凉,有一股淡淡的水果味还滞留在上面。他似乎过于紧张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所有反应。他先是动了动牙齿。我的舌尖趁机钻了进去。然后,他两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放在我的腰上。我的身子像是一个点着了的鞭炮似的就要炸开了。我喘着气用舌尖慢慢地搅动着他的牙齿。我们的嘴里充满甜津津的汁液。

  老天爷,他的嘴唇突然就有了力气。

  5.王久贵

  他们都走了,家里猛地静下来。小盼出门的时候,一看她那兴奋劲儿,我就知道她不是去了小白老鼠家,唉,孩子大了,由她去吧。要不是我的拖累,也许她早就结了婚、生了娃。说实在的,这一切都是没有办法。留他们在身边,年龄越大,就越来越成了我的心病。

  如今,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整天坐在这间冷冰冰的屋子里,最大的愿望,就是那一时刻到来。那样的话,我的心就静了,就平了,就不再胡思乱想。我早就发现,再好的年月,对老百姓来说,也就这么回事。啥样的年月,都有幸运的人,同时,也有不幸的人。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你看那二九,风光的时候多风光,还老是上个电视啊报纸的,P股后面整天跟着一帮小兄弟,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往他怀里钻过,可说败就败了,妻离子散,死的死、走的走,得了脑瘤,眼都瞎了,身边除了那个私生子,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人哪,可别觉得自己有啥了不起,你以为你是谁?

  这几天,我总在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我梦见爹娘都坐在炕头上吃饭,他们总是笑啊笑啊地瞅着我。我梦见老大从工地上回来了,他对我说:爹,我还没死呀,我这不活得好好的吗?可是我知道,他都死去十多年了,他的媳妇带着孩子也已经改嫁好几年了。我梦见一头猪嘴里叼着一把刀子,疯了似的在后面追我……每次醒来,汗水总是湿透枕巾,我的心里凉啊,我问自己:是不是那一时刻真的快到了?要是那样,再好不过,即便是死不瞑目,也比这么不死不活的好呀。如今,我跟那二九有啥差别呢?

  昨天夜里,一觉醒来,再也睡不着了,坐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时辰,窗外一点儿亮光都没有,穿上棉袄,听着小二的呼噜声,就想抽一袋烟。抽完一袋烟,窗户那儿还是没有亮光,就又抽一袋。就这样,我也不知道抽了几袋。是啊,终于听到鸡叫了,看看窗棂,也确实有了那么点儿光亮,猛地听到小二在哭,那声音哑得,难听极了,断断续续的,高一声低一声,惨兮兮,本来不想喊他,想让孩子多睡会儿,可是,孩子肯定正在做着什么噩梦,要不他怎么哭得这么惨呢。喊还是不喊,我正拿不定主意,猛地听到小二打了个喷嚏,我想这下子好了,他肯定是醒了,可他翻了下身,又睡着了。一会儿,那哭声又传来。我想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我这个人有点儿迷信,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了,并且不是小事,好像有一种东西就在我身边,前后左右,阴森森地瞪着我,有时候我猛一回头,总是看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就不停地骂街,操你妈,你为什么总是跟我过不去?我烦躁,脾气坏。我一辈子血见得太多,是不是一见不到血,那股邪气就来了。想到这些,我的脑瓜皮直发麻,于是我使劲磕烟袋锅子,说麻子陈卖豆腐走了,说这个担水回来了,说那个赶集也上路了。实际上,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只是想把小二弄醒,想让他从一个个的噩梦中逃出来。可是醒来又能怎样呢?三十好几岁的人了,还没娶上个媳妇。没有老婆暖被窝怎么能叫男人?没有老婆暖被窝,能不做噩梦吗?我心里急呀,想来想去,还不是因为家里穷?还不是因为咱小门子小户?我呀,活了一辈子,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如今像我这个样子,谁家的闺女还愿意上咱家来呀?

  小二没说一句怨言,我知道这孩子有事都装在心里。他老实,所以他找不到女人。他从小就不爱说话,可他心里却犟得很,像他捕鱼和养鸽子似的,他不声不响地,一做就是十多年;像他脸上的那表情,一年到头都是一个样子。他很少有生气的时候,也很少有激动的时候,烦躁不安更是少见。可是今天早上,透过窗玻璃,我看到他在院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烟卷儿也一根一根地抽,我想肯定是有什么事。要是以往,他早就骑上车子出门去了,他在河里还下着挂网呢。后来,我发现他往小推车上装抽水机,心里便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猜到他要去干什么了。

  6.刘全

  我没有回家,而是拐了个弯,来到刘丫头门前。我想借点钱,他妈的,这几天手气背透了,四个人,就我一个人输。咯嘣眼那小子最贼,麻将没打几圈,他就大红二红地喊。那些浪女人,坐在你身边,一身的劣质香水味,熏得你喘口气,嗓子眼都痒痒半天。那些臭手还贱得很,一会儿捅捅八万,一会儿动动六条。你把那臭手打下去,它们就在桌子下面拨弄你的裤裆,弄得你心里乱糟糟的,多少钱输不进去?围着咯嘣眼转的这群骚货没有一个好东西,快恨死我了。卖了半个月的鸡蛋钱,都输进去了,这要是让我老婆知道了,还不得掐死我。

  我把摩托车停在槐树下面,把头盔挂在车把上,然后来到刘丫头门前。我伸手拍了拍他家那黑色的大铁门。

  “谁呀?”刘丫头在里面喊。

  “我,”我咳嗽一声,说,“你还赖在嫂子的被窝里了。”

  “我就知道是你小子。”刘丫头说着,打开门。

  刘丫头正在院子里浇花,这小子,四十岁不到,就快成神仙了,你看这一溜五间的红砖瓦房,你看这满院子的菊花,你再看看那漂亮的秋麦。操他妈,都是一个爷爷生的,命就不一样。秋麦正蹲在门口刷牙,她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衣,你看那对大奶子,活蹦乱跳的,跳得你心慌。

  “丫头哥,好福都让你享尽了。”我打一个哈欠,伸手掐下一朵黄菊花,放在鼻子下面,不停地抽动着鼻子,声音很大。我想让秋麦说话,可是秋麦,她看都没看我一眼,而是起身进屋去了。

  刘丫头递给我一根烟。我们蹲在菊花旁边,有半天没说话,天阴得就像一块油毡纸,没头没脑地盖在头上。

  “丫头哥,借我点钱?过两天就还你。”我底气不足。

  “操,你养鸡场的大老板,还跟我借钱?”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还钱很及时的。”

  “多少?”

  “三千吧。”

  “干啥用,还赌?”

  我笑了笑。

  “笑个屁,刘全。”刘丫头的声音闷闷的,他把嘴巴伸过来,声音压得很低,说:“这年头,玩两个‘鸡’,也没什么大不了,可要是赌,最后非得毁了你个狗日的。”

  “对对,不赌了,真的不赌了。我有事,真的有事。”我畏畏缩缩的,低着头,手里摆弄着那只菊花。向人家借钱,就得低头认罪。

  “狗屁事!我还不知道你。”刘丫头咬着牙说。

  “这不,你叔今天的生日嘛,我不得好好摆两桌,正赶上手头紧,不跟你借跟谁借?”

  “这倒是正事,那晚上我也得去给我叔端两杯寿酒呢。”刘丫头皮笑肉不笑地说。

  “这还用说,就是过来请你的嘛。”

  我们接着抽烟。过了一会儿,刘丫头说:“你先出去吧,在外面等我。”

  于是我们站起来。我沿着砖铺的小路向外走。我走得很慢,不时回一下头。我看到刘丫头一瘸一拐的,一边走,一边拿手揉着大腿,看来他是蹲麻了腿。快到屋门口的时候,他一脚踢翻了盛满茄子的竹筐,有两个茄子滚得很远,他借给我钱,确实有点儿不情愿。我猛地发现了站在窗户里面的秋麦,隔着玻璃,我仍能看到那双黑眼睛闪出的光泽。是啊,我不是一直在寻找这对黑眼睛吗?虽然她只看了我一眼,我还是能明白那里面的所有意思。

  也就是在我走出门来的那一刻,我猛地想起刘丫头曾去我们家,找我父亲要一块水塘,商量养螃蟹的事来。我父亲是他的亲叔,所以他们说话都是直来直去。最后说了半天,还是觉得北面的那片水塘最好。一是那块水塘面积不大,正好合适养毛蟹;二是那块水塘离水沟很近,是活水;三是离村子近,利于看护。可是,那块水塘王小二早就占上了。

  刘丫头说:“要回来就是了,就说是村里的决定。”

  我父亲说:“那是我答应的,最起码也得让他收上一茬鱼吧。”我不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对王小二这么好,也许是因为王久贵被乡里那群狼狗揍成了瘫子,他打心眼里有点儿内疚吧。

  刚才,我正好碰到王小二推着抽水机去了村北的水塘,他肯定弄鱼去了。我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刘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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