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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光禄古镇的如银秋夜

  汤世杰

  一

  回廊那会儿正渐渐暗了下来。头顶那方天空,原是湛蓝,渐成暗蓝,突转米灰,再由米灰到烟灰,到雅灰,到水洗黑;此刻又转成一片略略透明的幽蓝。而凝望那阵光影变幻的瞬间,头顶那方天空竟若一幅硕大丝绸,缓缓飘落小院,柔软、滑爽,似伸手便可盈握于拳,尔后放开,任其重归浩渺,倒依然柔滑可人,平整如初。

  --是在光禄古镇,在古镇的张家大院,在张家大院的那道回廊。

  长而幽暗的回廊上,唯我独坐,亦独享。

  那是二楼。下面院子里,原先开着的那盏弱弱的灯,似也暗了下去,隐约一点微光,只让我的目光,正好能顺着四面回廊踽踽而行,如同白天走过的古镇那条回形街,任你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目光就那么绕啊绕,直到绕出一片暮秋的古意。

  独坐于斯,沉浸于四周那片幽冥,心中亦一片苍茫。说不清那番古意与苍茫,竟从何而来。月亮或还没升起。我是说,月亮那会儿或许还在山的后面,还没照进那个院子--就连那也全然只是想象,初到一地,我甚至都还没弄清方位,也不知晓那晚是不是真有月亮。只是猜想。更没想到光禄那晚的月色,后来竟有那样如银的璀璨。其时,我的眼中,甚至心里,只觉回廊空空,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我是说,光禄古镇的那个老院子,老院子里的那个夜晚,那时竟都归我一人独享。

  突然想到,哦,真够奢侈!“奢侈”这个词打心里冒出来时,我还真有点儿得意。一种足以向人炫耀的得意。可那到底是怎样一种奢侈,我还说不清。说奢侈至极,嫌空洞;说绝顶奢侈,太夸张。便反反复复地捉摸,说是奢侈,竟是一种怎样的奢侈呢?

  那是幢很老很老的院子,老到檐沟草已有葳蕤的覆盖,老到柱础石早生出斑驳的苔痕,老到风可来住,鸟可来巢,老到我还没生,连我的父母,甚至父母的父母的父母都还没生,它就在那里。百年,甚至千年。层层叠叠地,沉淀下绵长时光,朝朝暮暮间,经受了日月磨洗,风雨浸淫。其间,偌大个世界,不知有过多少沧桑变故,那个小院倒依然还是小院。尽管,听说不久前也有过一次整修--它也实在太过苍老。于是很自然的,我想到了奢侈。有时,奢侈近乎豪华,而真正的奢侈又何止于豪华?豪华是物,奢侈是心。奢侈从来不是昂贵,无法以金银计之;而豪华,也从来不是排场,不是物的无度堆砌。我倾心的奢侈,恰恰是那样古老的清雅简静的纯粹。也不是说那晚那个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不是。是说真在那会儿静心享用那段时光的静雅与幽冥的,或唯我自己。古镇已恬然睡去,小院亦悠然入梦。而我,却独坐回廊,面对楼下那个任回廊四面环绕的天井,目瞪瞪地凝望,没心没肺地发呆。

  其实我说的天井,亦非寻常意义上的天井。我是说,院子里确实有个天井,通常意义上的天井,除此还有一片真正的天,在头顶,一口真正的井,在院中。我是在这个层面上,说到“天井”的--哦对不起,这话听上去似乎有点儿绕,但事情就是这样。天在我从回廊斜看出去的头顶,透明的幽蓝,深邃的纯净。而那口井,其实是看不到的,可它就在院子正中,上覆一方石板,厚厚的,随意,不规则,板面刻有棋盘,四周有几个鼓形石凳。真要看到那口古井,须预先挪开那方石头的棋盘。白天我曾想看看下面那口井,也试着两手一起用劲,移开那块石板,结果它纹丝不动,我只好作罢。历史很沉。往昔被封得很死,很深,也许就藏在那口井里。也好,那就别动,就让思绪去想象古井中那些幽凉的过往。

  而此刻,凝望幽蓝天光下,那厚厚石板上似有似无的空荡荡的棋盘,我却仿佛正面对一盘棋局。不知是谁有幸,曾在那里捉对厮杀?那样的对弈,想想都叫人迷醉。楚河汉界,将帅象士,车马卒兵,满眼风烟,四方烽火,那是怎样一番潇洒的厮杀,无声的博弈?能坐在那里下棋的,如果不是仙人,也是脱俗的凡人,而四围的观棋者,或怎么都有些来头……其时其地,在凝神观局的间隙中,深藏于井的光禄的过往,那些活生生的历史,会否偶尔也打古井深处冒出来,从他们的眼前像一片云彩般地飘然掠过,甚至在他们心里久久地回荡?

  不知道。

  二

  我就那样坐着。慢慢地,方觉寂静开始聚集,尔后涌来,从四面八方,从蛮荒,从远古;从秦,从汉,从唐,从宋;从南诏国,从大理国;从姚州,姚安府,涌来。思想到那里突然一惊:觉察到那种寂静,甚至说出那种寂静,会不会将那千古寂静毁于一旦?

  而我面对的光禄的寂静,虽已苍老,倒历经百代沧桑,依然矍铄硬朗。一个老人,对天真无邪的孩子的惊扰,总是淡然以对的,断不会让稍许一点响动,便弄得一惊一乍。我的些许眼神和心思,不会惊动那个老院子的屋檐、窗棂上薄薄的岁月积尘,更别说古镇积淀的厚厚岁月。如是,当我说出“寂静”一词时,院子依然寂静如初。我不愿,也没将那份寂静“毁掉”。那样古老的寂静,既如宋人洪咨夔《夏初临》词所谓“铁瓮栽荷,铜彝种菊,胆瓶萱草榴花。庭户深沈,画图低映窗纱”,亦如菩提净水,天界微风,可深深浸入人的骨子与魂魄。那是历史在姚安,在光禄,反反复复喧哗过、闹腾过、轰轰烈烈过、冲撞突袭过后的寂静。那是数千年往事,如同一场连台本戏刚刚落幕,灯光暗去,座椅空出,演员卸装,观众离场后的空寂。而我,或正是某个观众,某个看客,曲终人散却久久不愿离去,仍痴迷地坐在那里,回想、回味着那一幕幕大戏:那些或宏阔高亢或沉缓幽怨的唱腔声韵,那些生旦净末丑或颦或怒或柔或威的招招式式,那些冷兵器叮叮当当血光四溅的打打杀杀,那些任你九曲回肠也牵挂、纠结不起的历史的起承转合……

  三

  从当年的剑南即今四川南部,直到光禄古镇所在的姚安县,地图上那带状的一撇,乃当年中原王朝插进云南的一个楔子,一个触角,也是一条脐带,一道走廊。历史的恩恩怨怨都曾在这里纠结,世事的风风雨雨都曾在这里聚散。

  张家大院之外,不出一箭之遥,沿南方陆上丝绸之路方向修筑的现代公路,白天车流如织。两天前,我正是沿着那条路,来到古镇。而两千年前,灵官古道上络绎不断的行旅,自蜀地南行,经越巂,过苴却,至石羊,到姚安,再由此转南华、祥云,往大理、永昌,直至出境,带去的,是张骞在西域见到时也大吃一惊的蜀布与竹杖。那时的古道,只是一条商贸通道。而正是张骞从西域归来后的惊惶禀报,触动了以“中央之国”自居的大汉天子的脆弱神经,由此引发了历朝历代君王的“开边”之意,开始了中原王朝对整个云南反反复复的经略,降服与安抚,征战与治理。那条在群山峻岭中蜿蜒而行的古道,自此便承载起了太多的历史重负。即便如诸葛孔明者,为成就先主刘备之托,也曾沿那条古道进入姚安之境,经由当时属于姚安府的苴却即今永仁,进入云南,尔后逶迤南行,演绎成至今仍在整个云南飞扬的诸葛情结:几乎州州县县,都建有大大小小的武侯祠;随之而来的,是中原地区的农耕文明,甚至经释儒道;至今在云南各地,傣族的放孔明灯,佤族的人头祭谷……那些明显属于各民族自身的节日与习俗,也都被阐释为诸葛亮的教诲与传授。足见,那条古道也由当初的商贸之路,转而成了一条军事与文化通道。

  光禄一语,其源乃官名。而以官职称呼某地某人,倒也古已有之。一如诗圣杜甫曾经友人严武推荐,做过剑南节度府参谋,加检校工部员外郎,故后世又称他为杜工部。有宋一代,大理国相国高泰明因还国于段氏,对南诏国有功,遂被封为“晋秩银青光禄大夫”。此后,高氏后裔高(此缺一字,为:泰翟,读音tai)末从黔国公沐天波讨平沙定洲、吾必奎之乱有功,又忠心辅佐明永历帝,遂升任为光禄少卿。后人便将高氏“光禄”之宫职称谓与地名相通,代代相传,光禄遂成地名。

  而它的原名,倒从此湮没。其实,如今已高寿三千岁的光禄古镇,早在西汉时就已设县,城址就在今光禄旧城村。此后,汉唐时期的光禄,亦一直称为旧城。

  一个姚安,一个光禄,从此总让“开边意未已”的中原天子惦记于心。姚安和光禄,若要续写一部家族谱,或填写一份履历表,那还真有得一写:

  公元前一〇九年,西汉政权在此设弄栋县。

  唐武德年间,设姚州都督府,管辖今滇西、川南、黔西大部地区,为治滇重镇。

  唐代中叶,南诏授高义和为弄栋演习,后传于高和亮,食邑姚安。自此,姚安便成高氏封地,世居光禄,为历代高氏姚安军民总管府土司衙门。而姚府名为大理国宰相高氏故里,实乃大理国政权的别都,或曰段氏天下,高氏执掌,一切政令皆出自世居光禄的高氏家族,以至有“九爽七公八宰相,一帝三王五封侯”之称,成为高氏土司家族现炫耀世人的鼎盛时期。

  于是,所谓“一座姚安城,半部云南史”的谣谚,便至今仍在民间流传,既沸沸扬扬,又悠悠远远,以至你推开古镇任一人家的大门,都能给你侃上三天三夜。

  何其了得?

  四

  而历史在一时一地的演义,却神秘诡谲得多,远不像沿革的地名更迭那么简单。事实上,皇皇一部青史,其间的兴衰更替,固然都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也常与一些个人的品质、生活的细节密切相关。而俗话所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谁能料到,到底是哪一个人、哪一桩事,以某个细小的动作,影响甚至改变了历史的方向、时局的进程?

  譬如武德四年(公元六二一年),唐高宗于姚安置姚州都督府,正式将由川南至姚安一线地域,尽皆纳人大唐版图,姚安亦也由此成了中原王朝与边地政权间一个几近无解的地理纠结。多年间,姚安归属难定,大唐王朝和南诏、吐蕃政权,走马灯似的轮番在那里管辖、执政,姚安地理位置之重要,由此亦可见一斑。著名的唐天宝之战前夜,南诏国即位不久的第五代国王阁罗凤曾数度经此去来。为化解与大唐王朝的紧张关系,答谢大唐王朝的封赠,阁罗凤曾携妻女途经姚州前往蜀地,拜见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谒见驻守姚州的云南太守张虔陀。张虔陀何其人也?这个靠巴结权贵做官的家伙,依仗其有杨国忠那样直通杨玉环的后台撑腰,狂傲自负,不可一世,不仅拒而不见,反派人对之百般辱骂,甚至借酒壮胆调戏阁罗凤妻女,被掌掴后,张虔陀又借故派兵围挡阁罗凤一行,勒索万两黄金赔罪,实在欺人太甚。阁罗凤假意隐忍,愤而离去后,张虔陀进而对阁罗凤“数诟靳之,阴表其罪”。

  官逼民反,从来如此。至此,阁罗凤只好先下手为强,迅即会太和城兵五万,以闪电之势,迅即攻占姚州即今姚安,杀了狗官张虔陀,并东拓滇地。不久,当阁罗凤得知鲜于仲通将派八万大军进军南诏时,先是主动遣使求和,说明杀张原委,详陈若唐、诏冲突,遂使吐蕃得利。但得到的却是使节被扣,并大军直临太和城下。由此引发的第一次天宝之战,却以唐军大败而告终。

  而正如诗圣杜甫所说,“武皇开边意未已”,唐朝统治者继续大肆征兵,以再征南诏。李宓率军由交趾即今越南海路远道而来,再攻南诏,亦再败。历时五年的天宝战争,唐军二十万兵马全军覆没。

  两次天宝战争,消耗了唐王朝军员、钱财无数,以至不久后安史之乱爆发,唐王朝进入了由盛而衰的历史转折。史家论及唐王朝的衰落,多以安史之乱为其肇始,其实,真正的转折,正是围绕云南姚安发生的两次天宝之战。

  元代,在姚安再置姚安路军民总管府,府址至今犹存,离那晚我所在的光禄古镇张家大院,步行不过百步,即可到达。至今,那些恢弘的元代建筑,仍以它状如马鞍的优美曲线,叙说着那段往事。其时的光禄,足够富有,也足够奢侈。在“姚安路军民总管府”走了一圈,见有几个大唐以降的石础、石墩,就那么扔在“总管府”旧址的草地上,经受着风吹雨打。换了别处,不早就宝贝似的收藏于玻璃橱柜中,供奉起来了么?

  至明朝,大旅行家徐霞客,曾在离古镇亦离那个小院不远的龙华寺住过,山房一间,推轩远望,恰可见掩映在田田绿荷中的整个光禄--光禄地沃水丰,遍种莲荷,故又名荷城。徐霞客那时或会想起,唐咸亨元年,“初唐四杰”中那个最富传奇色彩的诗人骆宾王,以奉礼郎的身份从军西域,正遇薛仁贵战败于大非川,滞戍边塞两年多后回到长安,不久又进入蜀地,从军姚州,在姚州道大总管李义总府里任书记。而明代著名思想家李贽,及后被蒲松龄写进《聊斋志异》的“张橛子”张迎芳,都曾在姚安做过几年小官。著名的李贽桥,至今犹在;而由张迎芳为当年属姚安管辖的苴却即今永仁所撰《重修苴却社学记》碑刻,亦在失踪多年后,于不久前重修“永仁黉学庙”时再度发现……

  说到底,一片土地的前世今生,虽屡屡会任外来者信笔涂抹,但真正主宰这片土地,赋予它底色的,仍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万千民众。回望光禄那虽已远去仍摇晃不已的历史背影,我看到的,既有历朝历代政权对一片土地残酷、反复的争夺燃起的烽火硝烟,甚至洒满士卒鲜血的尸骨坟茔,令人叹息;又有山水秀雅名人辈出的文脉烟霞,以及敦厚纯朴人性良善的古雅民风。以至在光禄,仅曾辅佐南诏、大理两朝的高氏家族,便留下了“九爽七公八宰相,三王一帝五封侯”的佳话,出现过高奣映、赵子骧、马驷良、赵鹤清等名人学士。从张家大院出去,行二三百余步,就在回形街一角,仍可见几幢老院子,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段历史。

  而那天上午,就在昔日的“姚安路军民总管府”大门前的大校场上,我看见的,却是来自光禄各村社的民间歌舞表演。所谓演员,尽皆刚刚还在土地上劳作的农人。那些踩惯了泥土的脚,捏惯了锄把的手,正借昔日的府衙门前作生命的舞台,尽情展示自己的才艺。花灯,歌舞,小戏,应有尽有。衣着红红绿绿,歌声高高低低,舞姿婀婀娜娜,琴弦咿咿呀呀……整个光禄,正为即将举行的一次县级文艺会演选拔参演节目。那一切都由邀我前往光禄的彩梅一手张罗、导演,据说,其中两出花灯小戏的剧本,都专请行家里手审读、润饰过,足见她之尽心尽力。而我,亦临时权充了一回观众兼评委。秋日灼灼,衣裙翩翩,粉妆淋漓,鼓乐欢畅。那种投入,那种热情,那种陶醉,满满的都是生活自身鲜活节奏的欢畅表达。坐在那里观看那样“土”到掉渣的演出,让人不由想到,再深厚再辉煌的历史,最终都会成为发黄的书页,真与土地密不可分也永世长存的,只有老百姓自己的日子。无论欢乐与悲伤,也无论富足与穷苦,只要那样的日子还在,光禄就在。

  --当我在张家大院的回廊上沉思默想起那一幕幕时,料想龙华寺和“姚安路军民总管府”大门前的大校场,也都笼罩在一片千古静寂之中。

  五

  是的,此刻,张家大院内外的光禄古镇,都一派宁静--那已是当今光禄的日常。

  其实,真正的日子,从来都不在史籍中,不在传说里,而在民间,在当下,在一饭一衣、一箪一壶的日子里。赫赫战功,灼灼政绩,皇皇文著,彪炳史册,相较于平民百姓的寻常日子,都是过眼烟云。念头太多、“主义”横行的年代,予人的多是不堪和痛苦--连肉身都成罪恶的往日,何谈安宁、幸福?生活,就是生命的存在,与生命的延续。美好的生活源于一颗平常的心。这就是常识。世上一切变革,无非是回到常识中来。比如,负责照料这个大院的那位女士。

  先前她还在院子里。一个中年女士,受彩梅之托,对我们格外关照。土生土长的光禄女子彩梅,那时正在古镇做事。此前不久,我曾应楚雄人称“彝州异人”的马旷源兄之邀约,到光禄小住叙旧。旷源兄虽非楚雄人氏,却因久居彝州,深谙光禄遗风,著书,可倚马千言,畅饮,则不醉不归,让我一夜酩酊,未解光禄风情。也就在那次光禄之行中,得与彩梅与一干光禄友人初识,这次则更因她再三邀请,精心安排,方能邂逅这样一个精致的静夜。彩梅拜托的事,那位女士自然格外用心。临走时她用浓重的光禄口音专意告诉我,开水都烧好了,有好几壶,就在门口那间屋子的桌子上;又叮嘱我太阳能热水该怎么用,初来乍到,院子又黑,晚上走路要特别小心,诸如此类。然后她说她要回家了,她就住在院子外面的古镇上。临走时她说,那你闲着,我就回家了。她说她可以把她的电话留给我,要是临时有什么事,可以给她打电话。我记不得我是点了点头,还是摇了摇头,甚至还说了一声什么,诸如好的,谢谢;或者你走吧,我没什么事。她以她那种家常的、近乎唠叨的尽责,表达了那份美好的心。

  此刻,“人”去屋空,剩下的唯有我和那份静寂。

  而静寂,一下子就包围了我。

  那是一种透明到几可凭肉眼看见的静寂,更别说倾听。寂静似乎早有所料,亦有所备。我猜,千年之前它便蛰伏于斯,此刻又以在犹未在似有若无的姿态,从潜隐中悄悄孵出,像庄子里的那只大鸟,用它无形无边,一展千里的巨翼,将我重重包裹。那样的包裹不是掠获,而是某种温暖的庇护。我更将其理解为给我做伴。那样的伙伴,倘要去找,刻意地找,实在不易,能期待的,唯某种神秘的际遇。即便用“可遇而不可求”那样的话来形容这种际遇,都仍嫌粗,嫌俗,远远不配也不足以诠释那种际遇中隐藏的神性。是的,我真以为,安排那种际遇的,必是某种神明。神说,你来吧,我就来了。神说,就在那儿住下吧,我就住下了。然后,转眼之间,那样广阔如海也深邃如海的幽冥的静寂,便将一个来自红尘陌世的俗人浸泡、涮洗得干干净净了。换个文雅的、文艺腔的说法,你也可以说那是陶冶,是净化,或者说那是洗净。从身体到灵魂到每缕思绪。洗净。洗净。甚至会让人想起诸多禅语:忘机;悟道;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那时,某种幽古的轻松让人一无所思,某种汹涌的激情,又叫人思绪如潮。在离开喧喧嚷嚷的城市仅仅一天后,我感念丛生。无边的静寂中,似乎又有许多如期而至的欲念。

  想有一支箫。心想,惟如诉箫声,配得上光禄的这个秋夜;尔后,于箫声中咏一阕李清照的词:“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想有一支烛。在烛光下,拣一支新发的羊毫,铺一张尚好的徽宣,临几页王羲之的《圣教序》。淡雅的宣纸,让摇曳的烛光映成雅红,新鲜的墨迹,在那方天地宛若龙蛇。

  想有一壶酒。有朋对酌,哪怕什么话都不说,也好,偶尔抬头,便在幽暗中相互凝视对方的眸子,体察另一个生命的气息。倘能对谈,更妙,那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上句不接下句地聊,东拉西扯地聊。往事可以下酒。杂事也可以下酒。就将那样一些话,当做这个散淡秋夜绝妙的酒菜。

  而想来想去,发觉所有那些“想”,其实想的好像都是那时该有一个人。

  不知那人是谁。是谁其实也不重要,或远在天边,或近在眼前。反正,他该能与我共享那份静寂,那份孤独。就像那会儿,我独享着那个院子,那个天井,那个不知是否存在的人,也独享着我的身心。呵呵,难道我真是觉着孤独了么,在那个夜晚?虽然我明知,孤独不是个坏字眼。真的不是。孤独,是修行的必需。有人说,爱所有人之前,必先学会爱自己。而只有在孤独里,在独处中,你才会懂得自己,学会并开始“爱”自己。一旦那个“爱”完整了,才能扩及父母、兄弟、姊妹、朋友,最后才扩及爱情。所谓“爱”自己,要在体察自己,而那种对自己生命的体察与审视,只能在孤独与沉思中方能进行。独处是人生必上的一课,据说它甚至能预演一个人的未来。那话有点儿玄,却真。回廊中那短短的孤独,让我重新想起了那些话。看来我并非一个真能耐受那种孤独的人?

  就在那时,眼前突然那么一亮,嗬,是月亮!月亮不知在什么时候,或许就在我耽迷于沉思默想时,照进了那个院子,那个天井的上方。不是那种浑圆的满月,细看有点儿扁,也有些翳斑,青灰色的,却依然皎洁,灿烂,透明。当我凝望,便有月辉如瀑,从遥远的云天,向这个世界无声地倾泻。似能听到月辉哗哗落地的声音,如大雨倾盆。于是眼睁睁地,我亲见如水的月色,像一片未言却已相许的深情,如何慢慢地注进那个天井,先是圈圈涟漪,尔后是片片微波,继而汇聚成潮,波翻浪滚,一寸寸地往上涨、涨、涨,直至满溢,漫过回廊的石阶,没过我的脚踝,然后是小腿,腹,胸,头,直至将我整个儿地掩没,再往我心深处灌注,用那份明澈,那份清亮,还有那份怎么都说不清的,似乎是对自己也是对他人的爱。

  那样的爱谁不渴想?但我说的并不是那样的爱,至少不完全是。

  六

  在我不能说短的人生中,那是头一回。恍然之中,甚至觉着,我或就是那个院子,那个天井;或者,那个院子,那个天井,就是我。是我的前生,也是我的未来。

  如此说来,古镇也在经受着那时我正在其中的孤独?我想,很可能。我在想象某个友人,而光禄,亦在等待一个知音,一场对谈。白天,我在古镇的回形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过几圈。那是个假日,有游人,三三两两,所幸不多。而那个长假,在中国的许多地方,都在上演一场人挤人、车撞车的荒诞剧,甚至连寺庙都人满为患,连上香都要排上几个钟头的长队。到底是为什么呢,那些拥挤,那些闹热?当我随心而行,享用着光禄的清寂、清雅时,想想远远近近那些正在拥挤中、喧嚷中和无奈中苦苦挣扎的人们,不免暗自一笑:我们这个民族,似已不知何为清雅。

  我惧怕那样疯狂。那些猎奇猎艳的旅游者,或许至今都还不知道号称“一座姚安城,半部云南史”的姚安以及光禄那种清幽的绝妙。姚安,包括光禄,如一个自重的知性女子,不愿媚俗。它以它的本色示人,至多也只是淡妆。她拒绝流行的浓艳,却因饱读诗书,深藏着雅致的知性。整个光禄,至今也没像当下许多古镇那样,满街满巷地挂上招徕游人的红灯笼,那种虚假的喜庆一如卖春的挑逗,昭显的是地道的轻浮甚至轻佻。姚安和光禄依然是家常的,却又是智慧的,是好客的,却又是自在的亦自重的。说到底,那依然是姚安人的姚安,光禄人的光禄。

  那天清晨,我去光禄的菜市逛过一圈。蔬菜水灵。肉品鲜嫩。早点香脆。古镇飘荡着一股诱入的淡淡香气。是食物的香气,也是宁静生活自身的芬芳。我喜欢那种味道,那种本真生活的味道。要不是彩梅昨晚就打过招呼,说今早要一起吃早点,我真想买上几样,喂喂我饥饿的眼睛。买菜的人们,手挽个小篮,悠游自在而行,碰到熟人打个招呼,说几句闲话,尔后继续他们的清晨之行;任笑语声、打招呼声,在古镇飘散而去,听上去倒怎么都让人温馨。他们有他们的生活逻辑,就像那个古镇,生活也正沿着它自身的轨迹,缓缓而行。那时我想,那一切都让人惬意。如果姚安也好光禄也罢,也像当今许多地方那样,每天涌进成千上万人,弄得古镇水泄不通,或搞得珠光宝气,妖艳十足,地地道道的姚安人、光禄人,将何以度日?而我,又哪还会有那样恬适的心情?

  七

  一个地方,倘不能为本地居民提供安定的日子,一味靠整容靠涂脂抹粉靠故作姿态去迎合游人,一心只想把那个地方打造成旅人的目的地,其实大谬,最终也必酿成悲剧。而事实上,一个地道的旅行者,想看到的也只是别一种生活,别一种生存方式,是斜倚门楣的邻家小女,而非T台上、秀场上浓妆艳抹走着猫步的时尚模特。模特虽美,毕竟不是日常生活中人,只能在强烈的灯光下,在脂粉的包裹中,勉强可看。哪怕一个纯朴的村姑,也比一个眼睛鼻子嘴巴胸脯P股都经过改装者,更有人味,更可亲近。

  一个地方,一片土地,跟人一样,也需要成长。喧腾过后的清寂,或会让它有某种失落,那便是孤独的缘由。而一个地方,也像一个人,会在那样的孤独、独处中成长。我遇到光禄,光禄在那个静夜接纳了我,或都出于机缘。一个人,在遇到有缘人之前,已先自遭遇过无数无缘之人。无缘不是我的错,也非他的错。缘,是机遇亦是准备,是巧合亦是寻常,是偶然亦是必然。缘是我和那个有缘者之间的注定,不信或太信,都是虚妄。尽管自己走去,按你的个性,你的既定,走下去,缘,就在前方等你--已然有些时候,甚或有些焦急。既是注定,便必有相识与相知。

  比如,那个叫高奣映的人--我终于明白,我之所想的那个人,或就是他,高奣映。

  此刻,夜色中,他是在作画,著文,吟诗,授业,还是打坐?

  八

  多年前,我在楚雄、在紫溪山一带寻访时,便已闻高奣映大名。却一直没能见到他。

  在光禄,在龙华寺,终于见到他时,他已是一座铜像。

  龙华寺,也叫活佛寺,又名卧佛庵,始建于唐天佑年间。据传元初,元兵攻入大理,南诏段氏王朝相国高泰祥殉国,其八子一女,星散逃生。其女悲痛国破家亡,兄弟离散,乃出家于卧佛庵。幸好一家兄妹九人,皆安然无恙。明崇祯高僧寂空、智聪等闻知,遂结庵于此,勤修戒律,开山扩寺,改称“龙华古刹”。

  步入古寺,清幽古意便扑面而来。

  我庆幸,那天,当中国大地上的许多寺庙都已成闹市,人头攒动之时,我在龙华寺遇到的,倒是一片真正的清雅:一对年代久远的石狮,雄踞于山门之前,守候着寺门和山下那片宁静与祥和。田畴如画,村陌蜿蜒;炎夏远去,秋荷仍在。洞开的山门门额上,“龙华寺”三字苍劲有力,而两侧一副由清朝邑人由人龙所撰的对联,“佛生极乐世;山辟大唐年”,道出的既是境界,也是时间。进得山门,“龙吟”、“虎啸”两幅壁画栩栩如生。回首一望,邑人赵子骍题写的对联:“到此方知官是梦,前生安见我非僧”,透出的就不只是个人的一时感慨了。

  渐行渐深。终于见到高奣映时,他竟是一尊铜像!半倚半卧,臂曲腿弓,看上去恰如一个大大的“安”字。哦对,就是一个“安”字。安枕无忧的安。安居乐业的安。安贫乐道的安。作为高氏后裔,这个原可追求功名者,最终选择的是“安”。而其头下葫芦上所铸铭文,更是道出了他的心思:“有酒不醉,醉其太和;有饭不饱,饱得潜阿;眉上不挂一丝丝愁恼,心中无半点点烦嚣,只是一味黑甜,睡到天荒地老”。

  那天,彩梅边款款而行,边侃侃而谈--这位学音乐的女史,虽质秀于内,却素言锦行,显见对光禄的前世今生,对龙华古寺的一切,对高奣映的一生,早就烂熟于心。

  更稀罕的是,那尊铜像,乃高奣映生前自铸。查遍青史,搜遍枯肠,竟仅千古一人!

  细斟高奣映生前自己为自己铸一铜像之举,真聪明绝顶,智慧到家!怎么说,铸魂于铜,都比留体于世、留名于史好。将一具冷尸留给后人观瞻,实在愚蠢。而几行再好的文字也嫌单薄,且史官易删易改,稍做手脚,轻则面目全非,重则从此湮没。一幅再传神的画像也觉表面,后人三笔两画,就能将其涂抹成一个怪物。何如一尊铜像?沉甸甸的,栩栩如生的,就摆在那里,可观,可感,可触。他就是他。你可以将它打碎,甚至融化成水,就是不能删改--一如海明威所说,你可以战胜他,但永远不能打败他。

  一个人,一生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高奣映的一生,或是对人生的一个详解。可惜高奣映出生也晚,徐霞客来到龙华寺时,自无缘看到高奣映的那尊铜像。要不,他们肯定会有一番对谈。而我想象中的那番对谈,又会谈些什么?作为一个旅行家,一个地理学家,忙于在大地上也在人生中行走的徐霞客,他肯定会留下些感触,哪怕只言片语,然而,他没有我那样的好运气,终究在历史中错过了。

  九

  夜已深。光禄凭栏,望见的岂惟秋月?真想让那个夜晚成为一个银色的永夜。尽管我没能在那道回廊里一直坐到天明,但从那个静寂的如银秋夜开始,我的魂魄,便已融进那片如银的月色之中。那些在幽暗中闪亮的银箔,既是光禄的月光,也是由光禄启动的无尽思绪。远离光禄后的日子,偶尔,人会突然陷入某种焦躁,某种莫名的不安,却找不到任何缘由。后来方明白,是了,那是我在想光禄了:那个古镇,那座院子,那片田野,那座青山,那座古刹,那些荷花,当然,还有那些人……一旦忆起,身与心,既完全沉浸在那个让月光浸润的天井里,又像飞到了龙华寺中,既在与友人一起漫步山野,又在跟高奣映铜像作无声交谈。刘禹锡有谓:“宠过若惊,喜深生惧”。身处时代变迁之中的高奣映,未能做一个名震一方的封疆大吏,却成了一个学富五车的至性儒者,自有他的道理。所谓“暴至之荣,智者不居”也。而生养那样一位甚至于一批至性儒者的,正是光禄的那片土地,那方山水,那种日常,那种淡定,那种无处不在,却既淡亦浓的性情。

  时下,在极度的喧哗与嚣繁之中,倘与他,与所有我认识或不认识的光禄人再度相逢,话题无数,最想聊的,或还是那个如银的光禄秋夜,是那种晶莹的人生、人性与人情。平生淡泊,粟饭藜羹,且当美酒佳馔;倾心山水,或将梅梢花坠,拟作沧海巨变;权位更迭,世事冷暖,过眼即成烟云;浩荡江湖,茫茫人世,惟恋至情至性--高奣映、赵鹤清那样的高人雅士,马旷源兄那样的性情中人,彩梅和那个照管张家大院的中年女士,以及所有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光禄人,会这样说吗?

  原载《芳草》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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