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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盛年

  周晓枫

  一

  不记得具体是哪年暑假,我大概八九岁--童年没有储藏,连年龄都是区区个位数,所以才敢那样挥霍地看待生死。

  夏夜,大家坐在院子里聊天,我用一把团扇若有若无地赶蚊子。扇面薄如蝉翼,画着细眉细眼的病美人。我看天:星星,微弱地闪烁,向草丛里抖动翅膀的小蟋蟀发出天籁。

  ……耳边飘来邻居阿姨的问话:“余姑娘今年多大啦?”迟疑片刻,是小声地回答:“三十。”简单的两个字,我激醒,几乎震惊地侧头打量那个低语者。父母的辈分高,我一直叫她“余姐姐”。她长得像混血儿,眼睛是和头发一样的焦糖色,白净,不太对称的酒窝不影响整体美感。她一直未婚,为“姐姐”增加天然的合理性。从没想到,偶尔和我一起玩的“余姐姐”,三十岁,天哪,那么老!简直越出我理解和想象的边界。我用目光反复审判,渐生反感和蔑视:窃贼般,她偷偷活到这么老。突然得知这个可耻的秘密和真相,我难以适应,搬起竹凳,赌气回家。没有谁在意一个孩子的离场。无人理解,她感到自己遭受莫名其妙的蒙骗,以及她对“三十岁”所象征的衰老那由衷的不屑。

  奇怪的是,对旁边纳凉的老人我却并不愤怒。下棋的老者还在继续,棋子的木色泛着积年的旧意,边缘被摩挲出一层包浆。这副棋缺子,少了一枚黑“士”,他们常年用一块圆石头代替。谁也不想换副新棋,太浪费了。两个年届古稀的老头儿体内一定也有秘密萎缩的器官,但他们不能因此推翻自己的整个骨架,就像不能揭翻一盘不想作数的棋……一切,已成定局。即使手上排列着星座般密集的老人斑,即使汗腺分泌出腐木气味,我不觉得他们难以容忍。是因为,他们老得已进入我视线的盲区,我其实看不见他们。两位老者夸张有力地落棋,我身后传来响亮的啪啪声;其实,他们站在边线之外,这个世界的比赛已无需他们参与。或许,在童年的我看来,老年因为失去审美价值而无需与之计较;生,然后寂灭,人们不会像心疼落花一样去珍惜落叶。可三十岁的余姐姐,青春已尽,她正在蜕变,像蛹一样充满尴尬、丑陋和耻辱。作为孩子,我拥有冷酷无知的道德:为了捍卫绝对化的美,应该让落满尘埃的翅膀禁止飞翔,让所有少女都死于干净的十七岁。

  我对“年龄”有强烈反应,起自那个夏天。

  两天之后,听着高音喇叭里的开学通知,我背着新书包走进校园。我悲伤地想,自己还不到十岁,一生要有多少个十年?漫无际涯啊,要有多大的耐心才能支撑自己坚持那么久?于是,每天上学,我就伤感地自我鼓励,自己又活了那么一点点啊。活,就意味着承担无数明天里所象征的整个未来--它对患有一点先天性脊裂的我来说,有点重。

  二

  日子被剪切过,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抵达了时间的对岸。瞬间,年龄从十岁到四十多岁,中间的沟壑足够容纳余姐姐的羞耻。我难以理解,童年怎么会因此羞愤?现在看,三十岁,多美。

  曾经三十岁的我就算年轻,肩膀上散发着珠光;易感,喜欢流泪,几乎当成一种消遣。我体会不出自己内在的做作,反而视为个性的优雅。日复一日,我被卷在时间的发条上,听它滴滴答答的老节奏。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令人略感倦意。

  那时未来还漫长,但我始终缺乏明晰的自我设计,在命运河里随波逐流,我猜测不出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像竹子一样,有力地拔节,不断在否定中塑造更高的自己?

  --或者,变得人世,社交的时候多了礼貌、少了诚恳?

  --还有,婚姻中那令彼此越来疲惫的真诚,是否会转化为某种暴力?也许小小的灼热过后,是火焰里储存的灰烬。

  曾经的三十岁,我可以无所事事,伤感或玄想。可以不急于收集回忆。

  三

  白天与黑夜,时间的斑马群奔涌--许多人扑上去,以肉食动物嗜血的热情。四十三岁的我,犹豫、懈怠,被某种持续的怀疑所瓦解。时间里的酸性物质蛀蚀,我变得斑驳。

  偶尔翻翻旧作,对比今天的写作,我发现阴郁的调子更重了。事实上,我成长得算是顺利,受挫当然有,可在真正坎坷的人看来难免娇气。温室的阳光雨露,为何不让我灿烂、明朗、热衷歌唱,反而灰颓,习惯于陷溺黑暗?是的,习惯在文字里赞颂黑暗的力量,仿佛那是眼睛中最有价值的瞳孔。我常常恼怒于自己的作品里带了暮气,那么自然的暮气,体温一样,暖旧、熟悉。其实,暮气是日积月累对自己的熟悉所导致的轻微厌弃。

  热情、动力和好奇心都在衰减。我已变得如此畏怯,情感只肯做微幅的调整。我甚至怀疑,连自己的痛苦都已程式化和书面化了,远离切实的肉体。它与真正的痛苦区别明显,就像由失恋造成的和读一本悲情小说造成的伤感的区别,就像受到惊吓,有的因为遭受雷击,有的,仅仅是读到安全须知上的感叹号罢了。

  典型的中年心态。什么叫中年心态?让我死,肯定不愿意,可若有机会再活一遍我又肯定不耐烦。四十三岁,许多人到这个岁数已甘心认领自己的命运,不再做梦,也不再相信梦的任何功效。放弃幻想,放弃转变方向的舵盘,这种所谓的成熟,不过是最轻度的腐烂。

  我有时想不通,早晨一觉醒来就瞬间到达的悲伤来自哪里?心里像有个掉了毛的小野兽在挨饿。经常,我处于与恶劣情绪的对峙之中--还有那种比情人到来还要殷勤的虚无感。他人的夸奖难以使我振作,我总是陷入自我怀疑和厌弃,只要沉默中稍不小心,我就滑陷到那种难以逆转的消沉里。

  时值盛年,看起来诸事顺遂,我内心却暗藏深深的挫败感。是贪婪、扭曲吗?也不像。那我到底想要什么、还有什么不满足?世界金黄,身置其间的我像枚即将从向日葵上脱落的籽粒。是不是,每个生命都要经历这成熟的忧伤?

  四

  毒牙没有事先打招呼,直接发到邮箱--我收到她的电子版遗嘱。遗嘱正本锁在她的抽屉里,发给我的用以备份。毒牙是我大学同学,也是关系为密切的朋友,二十多年来,我在她犀利的目光和语锋下顽强抗争,并磨炼对抗攻击的意志力。我们之间的嬉笑怒骂,外人看来恶语恶声、风格残酷,毒牙和我倒早已适应彼此冷峻得略带黑暗的娱乐精神。

  毒牙并非预感不测,也没有疾病到来的任何具体威胁,她只是平静地像处理一张合同那样确立一份遗嘱。她安排住房、存款、首饰,在已然不能控制的未来中,毒牙依然顽强地施加自己的影响。

  看着看着,忽然,我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流泪,似乎情绪上并未被触动的那种无声无息、无知无觉、无动于衷的泪。竟然不能自抑。

  我们不是一直把死当笑话讲吗?毒牙和我曾戏谑,说让彼此活下去的目的,只为了让自己未来的摇钱树不死。什么时候,死,不再是杜撰之物,它与我们切实发生联系,成了某种可以目测的距离?我想起了里尔克的诗:“死亡很大,我们是它嘴巴里发出的笑声。当我们以为站在生命中时,死亡也大胆地在我们中间哭泣。”

  五

  不惑之年,是否意味着这是抛物线的顶点,生命从此开始下滑?有时候我觉得活到这个岁数,已属某种幸事。

  回忆起中学的物理老师。龚老师有一张天然的老年脸,其实教我们的时候她刚过不惑之年。长得不好看,脾气也不好,但她丈夫很早病逝,龚老师守寡数年的苦命经历,让不懂事的孩子也心生同情。龚老师并不直接教我们班。有一次,她的亲戚患病,需要一种供应紧张、市面上难以买到的药,由于我妈妈的医生身份,她专门托班主任要我找妈妈帮忙,最终买到。时隔三周,她来代课,上课铃响后我小声向同桌借橡皮,我因说话违反了课堂纪律遭受苛责。龚老师带着明显的宣泄快意,花了完全不必要的漫长时间讽刺我。我感到羞辱的同时,分外诧异--记得把药物送到办公室那天,龚老师那种殷切得带了讨好的持续笑意,她要我对妈妈转告谢意,一连数声,郑重得都不像老师对学生、大人对孩子,以至于让我非常不好意思。她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别人的好,变得如此刻薄?我心里暗想,难怪命运坎坷,她肯定是个不知感恩的人,才遭此劫报,以后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倒霉事呢。

  龚老师有个备受娇宠的独子。他瘦高,近视,有一张面目模糊的脸,左侧颅骨位置有块儿硬币大小的位置不生毛发,使他看起来像一根擦过的火柴梗,这成了他的绰号。遭到龚老师批评的半年后,学校组织春游,去郊外划船。为了显示自己卓尔不群,火柴梗跳下船--水不深,只及腰部。他向前走了几步,回头让同学给自己照相,火柴梗摆出了胜利的手势。这个平常成为同学笑柄的男孩,似乎只有在校园之外的有限场合才能炫耀他的勇气。或许,火柴梗觉得距离过近的摄影可能会暴露自己头顶的小小缺陷,于是他后退两步,要求同学别把自己的脸照得那么大。火柴梗面向镜头,微笑着,又后退了半步……他一下就没入水中。谁也没想到附着苔藓的斜坡下面,是瞬间的深渊。

  ……暮色昏沉,同学再见到火柴梗的时候,他沾着湿泥的身体非常沉重。救生员把他从淤塞的河底打捞上来。火柴梗的脚跟和踝骨拖着地面,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式的水印。这是火柴梗最后的人间足迹。

  随后很久,我不敢看龚老师被灾难洗劫的脸,我甚至怀疑自己短暂的恼怒变成了秘密的诅咒。死亡,每次都经过了对她的瞄准,然后变成一颗滑擦耳畔的流弹。龚老师也许会想:为什么不是自己?丈夫和孩子按照指定的顺序死去--龚老师,一个不知所措的掉队者。龚老师没有温度的眼睛,带着彻底的茫然,好像她是第三个即将赴任的死者。继承了一种葬礼般的神情,从此,她将以殉难者的身份存在。

  死亡不是意外,而是我们生活中的日常,是某种理性。死亡发生在他者身上,意味着对我们的赦免。他人的不幸却保障着我们的福利。由此,可以解释人类之间那种不正义却频繁的幸灾乐祸。

  六

  有一段时间,我热衷老电影。演员在灰色调中体现着动人的鲜艳,嘴唇光润,眼睛里光芒四射,散发出来自时间深处的优雅。如今,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进入永恒的沉睡:唯光影跃动,让我们看到亡灵依然怀有强烈的爱憎……在那个黑白分明的世界里。

  我设想一位百岁老人,手臂松弛,动作僵硬地瘫坐,用模糊的视力凝视银幕上长裙翩跹、步态袅娜的少女--那个自己因为陌生,已彻底沦为背叛者和敌人。往日的骄傲,能否成为暮年的支撑?也许我们积累记忆,不过是在捡拾为晚年带来余温的柴薪。

  我们是靠记忆养活的。据说松鸦是种聪明的动物,它在收获季藏好松果,并以石子标记埋藏之地;等到大雪覆盖的寒冬,它能找到三万粒果实中的百分之九十左右。假如记忆消失,它将被饿死。

  我是提前的老龄者吧?抑或,是一只懒惰的松鸦--我所体验的虚无,是往日懒惰遗留下来的报复。无论怎样,前路坎坷,我们需要坚持活到寂寞的高龄,坚持活到尽头,哪怕无所爱、无所恨,哪怕这个世界剩下的都是陌生人……似乎,那象征峰值的幸福。

  今天的我们到底需要获取什么,然后,才能低声说出那个词:幸福?

  七

  如果选择早晨七八点钟的上班高峰时间去乘坐北京地铁,你会发现,周围全是年轻人:皮肤饱满,弹力十足,还没有被生活压榨出浆汁。即使空间逼仄,窒息得令人丧失立锥之地,这些被希望支撑的孩子们依然蓬勃。我站在换乘电梯的拐角,观察那些密集排列的脸渐渐升高……活跃的血红细胞将随着地下的城市脉管,输送到各自的劳动之中。我会诧异并猜测,那些消失的中年人,他们此时在哪儿?

  在私人轿车的方向盘后等待红灯。在高铁的疾速里闲看财富杂志。在飞机上闭目养神,脖子上套着用于保护颈椎、看起来像是牛马挽具的气垫圈。事业成功的中年人用青春作赌,赢得了今天的舒适与精致。但曾经流泪流汗的咸日子,并非全无踪迹--仔细看,他们一副被生活卤过的样子。许多人的表情疲倦、虚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生活中塌陷下去。因脱缰的梦想远去……他们脸上留下的,是蹄印践踏过后的凹痕。多数时间都用于应对琐事,真正的美好时光在一生中所占比例甚微。怎能不悲伤?我们把生命中最漫长最宝贵的时间用来殉葬。

  席聚一堂的时候,我观察旁边那些阴虚阳燥、神亏气散的脸,一问,却与自己同龄;心惊之下,我也明白自己在他人眼中是怎样一副模样。还用别人提醒吗?老得这么快,看着镜子我简直想管自己叫“妈”。

  我奔波生计,后来那就成了摆脱梦想的借口。一再欺哄自己,熬过某个阶段就好了,未来可以重新扳回道岔,与梦想并轨。然而,所有无聊的事物都擅长生育,不停排出密密麻麻的卵粒,让我穷于应对。渐渐沦陷,我难以克服对自己的失望。有时自问:生活真的盘剥过你吗?还是你自己出于某种恐惧,自觉纳贡,祭献了你的渴望?

  时值中年的生活,像在公园的池水里泛舟。因为没有流动的水,即使松开双桨,它们也像鱼鳍一样轻摆在固体的体侧位置,小船随水漾动,不会偏离到哪里去。这是我安全的被豢养的不会碰壁的生活。我知道水里放养着什么样的鱼苗,清理过什么样的藻草。换言之,这是一种没有意外的生活。之所以敢于松懈,是因为,即使随波逐流,我也不会触礁。尽管我经常暗想如何摧毁自己,但止于情绪上的挑衅和释放,与行动无关。

  八

  更多的是平静。因更多而廉价的平静。

  惊讶与感慨,除了暴露了我们的天真之外,何用之有?历史上太多的残酷倾轧,有太多鲜血淋漓的灾难,我们的生活里一点点花椒粉式的变味处理,根本谈不上人生的辛辣。

  以前,一个作家在他的小说里渴死条鱼都引起我不快,更看不得虐杀,以为作家在通过文字施暴获得享乐。如今对这些内容平静看待,我在危险地进步吗?还是获得了职业化的冷静,抑或职业化的麻木?

  阅读感受下降,体验的强度下降,我是否还剩下足够的敏感和力量去表达,去继续始自少年的作家梦?

  去年中秋,几个写作的朋友小聚。煮酒烧红叶,带霜分紫蟹,都谈到中年的不甘。怀才不遇或壮志未酬的样子,说来说去,是丧失了幸福感、其实看一看我们写下的文字:没有激情,只剩下表达的惯性;有衡量中的委屈,缺乏一种干净干净的愤怒。我们很少自省,总是苛责外在环境的冷落和不公。到底怎样我们才心满意足?在网页的饼铛上,获得一分钟的翻身热度?或者,热衷赢得半径更大的圆形方孔钱作为自己脖颈上的枷锁?是不是我们老了,那么迫切地要领取保障晚年的荣誉抚恤金?我们为什么那样着急地想替历史表态,想为自己的创作一锤定音……那么着急,凿好墓碑上的字,要迫不及待地躺进去一试尺寸?如果是这样,我们的身体和心智已散发着秘而不宣的腐气。

  九

  柳宗元写过一种小虫子,它会把沿途所遇尽可能捡拾起来,放在背上负重前行。这种虫子背部粗糙,东西堆积在上面难以掉落,但即使疲惫到极点,它还是不停累加,直到仆倒在地。

  人到中年的吃力,是不是因为我们这种形同负重小虫的习惯?一天天、一年年地活着,悲欢交织在发酵的回忆里……安慰的余温,悔恨的遗毒,我们背着越来越重的时光。疲惫也是一种资本吧,至少,它囊括了你为既往生活所支付的体能。

  或者沉重,或者虚无。背负的时候,我心怀隐忧,担心自己被过程消耗,无法体验储藏到最后才能享用的晚年自由。卸下的时候,我亦疑虑,稍不小心,自己就滑陷到那种由虚无感构成的黑洞里--所以需要大声说话、饕餮,需要偶尔的张狂,需要夸饰地流露有毒的模样。前半生制造种种错误,后半生反刍和追悔,我是否由此错过与真理相认的机会?可从另一个角度,假如我对自己果真像自己形容中的那样不满,为什么我又如此惧怕成为别人?还是说,我的自恋以一种强力的虚伪掩饰了它自己?也许并非自恋,我只是对成为他人所象征的未知满怀恐惧,我只有在惯性里才能维护某种安全感。说来说去,安全感,大概是世上最不安全的危险物种:它难以捕捉,令人频繁受到惊吓,无法被长久而安然地搁置。

  我看着镜子,里面的陌生女性神情混沌--认识四十多年,她对我来说依旧陌生。一个人的脸,如同时间手中的橡皮泥,被随意捏制……但愿我们的皱纹是神留下的指纹。

  可能越老,我们越热衷在残羹岁月中,享受怀旧中的余温。然而,无论怎样爱恨痴缠、颠簸起伏的一生,从更宏大的时空来衡量,我们的命运轻盈,不比一只昆虫的骨灰重多少。想起美国著名作家兼记者亨特S汤普森,他的个性张狂,烟不离手、酗酒、吸毒,他几乎是在挥霍一生。传奇的汤普森先生死于六十七岁,临终时刻他在与妻子通电话,心平气和,谈着谈着就朝自己开了枪。汤普森的遗愿是将自己的骨灰填进炮膛,在空中炸散--最后他卓尔不群的葬礼果真如此举行。后来,这种别具创意的告别被越来越多的效仿者继承。焰火华丽,照彻暗夜--那是上升到高处的骨灰,最后的璀璨。

  十

  年少时,我以为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起义的灵魂,我以为它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现在我看到自己不断的松懈、妥协乃至姑息。我甚至把对自己的纵容视作学习宽容。不原谅自己也是小气的表现吧?我像一块易于变脏的木头,是否需要不断刨去表面,才能露出新鲜的花纹?在灵魂的贫瘠之地,我能否艰难地掘进,找寻幸福的矿脉,并把它作为一种终身制的努力--由此我才能获得亮度,获得来自内心的光源?

  小时候因为胆怯,我总是把灯绳拴在床头。绳子很细,棕色的,韧度足够。半夜醒束,害怕的时候我只要拉动绳端,房间里就充满咒语般即刻降临的辉煌。不是童年了,我不可复得那种奢侈的明亮,但依然可以拥有缓慢而柔软的烛焰。我应该更乐观地看待黄昏以及随后而来的幽暗吧?或许说,我必须如此,别无他途。所谓乐观,不是喧嚣而外在的生存主义口号,而是作为一辆老车,如何努力,把维系运行所需的动力保持在低油耗的水准上。

  许多年以后,一个邻居告诉我,余姐姐死于胰腺癌。得知死讯之前,我们从无联系。我早就忘了那双焦糖色的眼睛,忘了记载在她瞳孔上、时间最初的刻度。她是否体验过足够的爱憎,见识过足够的恩怨,她是否获得平衡后的安详?我看到了祝愿里面的内容,原来,它藏着一枚小阴谋般黑硬的仁儿--所谓长寿,不过是有幸见识过更多的死亡。

  十一

  月亮像只笨手笨脚的闹钟。时间老了,落叶松掉落了它的指针。我不知道,晚年是否就像一盘渐渐凉掉的晚餐,但我明白,必然存在某个转折的时刻,老,不再成为耻辱,而是一种可供炫耀的沉甸甸的资本--它就像跑完整个赛程才能赢取的荣誉。

  尽管走过必然的弯路,对于未来,我还是一无所知。但生活还是教会我一些有用的东西。比如不要迷恋那些看起来伟大其实愚蠢的东西。比如,对那些年轻时被分外轻视的东西,我已学会另外的理解。甚至针对他人的妥协,我亦抱温存--关节般的屈服,也不纯粹是弯折,也许是为了压力之下持久的支撑。既然我自己都不具备向死而生、虽败犹荣的那种披靡,我要求他人就是一种苛刻的勒索。

  生活中充满不等式,无人能在跷跷板上享受安逸的睡眠……我们起伏,变化,渐行渐远,但愿我们由此获得动荡里的生机。

  十二

  每年,我都是春天以后才开始自己晚上的散步习惯。我早不愿承受严苛的锻炼,只能维护温暖中的养生。其实散步只是借口,我迷恋的是微温中的遐想,是草木葱茏的气息,是夜间笼罩一切的月色和星空……仿佛自己正和静谧的事物一起发光。

  繁星满天,童年的我曾从那里倾听天籁。当中年的我再次仰望,星空--大神打开了表盘的内部,浩大时间在其中精密运行。对渺小个体来说,分秒从身边流逝的,每瞬都是永恒。个体是难以构成计量单位的,星空下的整个人类文明不过是落入钟表的一粒微尘,我们,极小的目不可视的细菌,我们只是彼此知晓而不能被神明的肉眼所注视。我们短暂。也许,正因为必然的告别,我们才应对病床上的余生给予温柔的善待。

  爷爷那只康恩贝牌老怀表竟然还可以走动。它挂在那儿,像枚私属的小月亮,黑暗中泛着珍珠色的晕彩。滴答滴答,时间的涟漪,渐近我心脏的节奏。我们都是上帝的机械玩偶,他在我们体内设置精密的发条和血肉。走动吧,克服空气和路途上的摩擦,克服秘密的锈迹。

  ……这是子夜,这是盛年,时间与河流的中游。即使略带倦意,即使木刺划进指端,我有必要勉励自己不放开握桨之手。

  原载《大家》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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