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奇冤

第十五章 朱宇泰恶人讲和 赖丙辰联名呈状

　　林钟英从温州回来后，把这次告状的事情一说，他们全家都很欣慰、兴奋，感到这位新知府廷潞与前面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大不相同，是个为民做主的清官。打赢官司，似乎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可静候了半个月，温州府毫无动静，林钟英终于沉不住气，于十二月初三又冒着严寒来到温州催促。

　　因有总督、巡抚、按察使三方大员的批文，温州府自己亦有审理的承诺，所以林钟英这次在诉状中加了不少催促之语。可是，急急风遇到慢郎中，等了三天，他最后只拿到廷潞在他诉状上批的“候严提”三个字。

　　面对这叫人哭笑不得，似是而非的三个字，林钟英徒唤奈何，怅然而回。他弄不明白廷潞为何也与朱理一样，短短几天工夫，前后却判若两人？

　　转眼飞雪漫舞，年关将近。

　　日出日落，月圆月缺。纵然有天大的冤屈，这每天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林钟英父母年迈多病，子女尚且幼小，他自己是一家支柱，总不能整天带领全家过以泪洗面的日子。他强打精神在“来日方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自慰自勉中，一面安排家中日常生活，一面找亲友借钱告贷，置办过年的各色年货。春节大年，家家户户都很重视。

　　往日过年，家里是热热闹闹，除夕祭祖后，全家在庭院里点灯笼，放花炮。然后在厅堂上吃团圆饭。饭后围在暖暖的炭火盆旁边守岁，火盆边烤着糍粑、年糕等各种小吃，祖孙三代，其乐融融。大年初一到自家长辈那里拜年，初二到亲戚、师长家拜年，初三到邻居、好友家拜年。到了初五，镇上就开始热闹了，卖花灯、花炮，硫硫崩崩等各种小卖，都摆出摊子，把镇子装扮得五光十色。舞狮的、耍龙的、赛舟的也相继出动，锣鼓声声，欢声雷动。更吸引人的，就是镇边上的露天戏台了，每年的新春正月，温州的昆曲班子或永嘉昆曲班子，都要到灵溪北港来演几天戏。林钟英也必定老早就在台下摆上几把椅子，陪着老母亲，拉着小咏莲来看戏凑热闹。

　　但这种安逸恬适的生活已经远远离开了他，如今家徒四壁，惨不忍睹。若不是舅舅温乃玉大力接济，日常生活已经难以维持。深仇大恨在身，林钟英哪还有心思欢庆佳节？每日里他只是强打精神安慰着堂上双亲，哄逗着膝下爱女。

　　历来的习俗规矩，新春正月不打官司不要帐。但林钟英实在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在嘉庆十三年正月二十八日，又来到温州知府衙门向廷潞投上状子。

　　廷潞既然已经不打算再问林家的官司，所以早就有了算计，他把这外紧内松的戏，做到了家。接下林钟英的状纸，第二天即批上“等候审案严提”六个大字。

　　林钟英现在对廷潞干打雷不下雨的做法已经有所觉察，渐渐意识到廷潞是在有意拖延，并不是自己开始想的那样能秉公受理自家的案子。他不敢把伸冤报仇的指望寄托在廷潞一人身上，更不愿眼睁睁看着恶人一天天逍遥法外。于是，在二月中旬，林钟英又重赴杭州，准备再到按察使衙门投诉冤状。

　　乍暖还寒的江南二月，莺飞草长，春江水暖。括苍山、会稽山的山光水色，曾经倾倒许多文人墨客，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不朽诗篇与山水画作。

　　但林钟英行走在这风景如画的青山绿水中，并没丝毫游山玩水的雅兴。他起早贪黑，孤苦伶仃，历尽辛苦来到杭州省城，于二月二十八日在按察使衙门，再次向朱理递上诉状。

　　在诉状上，他特别加了几句“前蒙仁宪，批州府讯办，然州府一再姑容，恳乞大人提犯追赃，以超奇冤”的话，加以催促。

　　朱理一见平阳北港的林钟英又来上告朱宇泰，虽然他也为林钟英的执着有所动心，也生出过刹那间的同情与怜悯，但他终究要以自己的利益来权衡决定行为取向。林钟英家的不白之冤，与他从朱宇泰手中得到的那方柳如是的砚台比起来，在他的天平砝码上，前者的分量很轻微。

　　朱理看完林钟英的状纸，毫不动心地大笔一挥，批曰：“着温州府催办。”

　　即便这样艰难、无望，林钟英依然一线希望也不肯放弃，又毅然来到巡抚大衙投状。可是，这一次清安泰外出公干去了，门差说不知道巡抚大人哪天回来。

　　林钟英身上的钱已经快用完了，只能勉强够回去用的，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黯然回还。

　　在杭州通往温州平阳崇山峻岭的一条小路上，林钟英肩背包袱，手拿雨伞，迎着寒风，寂寞悲苦地跋涉着。饿了，啃干冷的干粮。渴了，饮冰凉的泉水。夜晚，他只能投宿在荒村野店，有时甚至只能睡在被人们废弃的寒窑破庙里。一想到家中的亲人们还在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他打赢官司的好消息，他心里就阵阵作痛。

　　当时，林钟英幻想过，他自己是个有着一身武功的侠客，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穿墙入室，把徐映台、朱宇泰等作恶多端的坏人处以极刑……但他幻想中更多的情景，应该是终于有位铁面无私的官员，接下他的诉状。这位官员疾恶如仇，铁面无私，看完他的状纸后怒发冲冠，立即把徐映台、朱宇泰捉拿归案，绳之以法。在这位清官的秉公执法下，庄以莅、许鸿志也都得到平冤昭雪。

　　当然，这只能是幻想，但这种幻想坚定了他报仇雪恨的强烈愿望，在幻想中他萌生着复仇的希望。

　　报仇雪恨，已经是林钟英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

　　林钟英肩背包袱，拿着雨伞，满身风尘，疲惫地随人流下船，走上温州瓯江码头。

　　赖丙辰恰在码头上闲逛，他突然看见林钟英的背影，连忙追上去大喊：“芳园，芳园！”

　　林钟英停下脚步，转身说：“哦，丙辰兄！”

　　赖丙辰：“你这是从哪来啊？”

　　林钟英：“从杭州回来，才下船。”

　　赖丙辰：“还是为官司的事？”

　　林钟英：“是。”

　　赖丙辰：“看来在省里也没什么结果？”

　　林钟英点点头。

　　赖丙辰：“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到茶馆去说。”

　　赖丙辰将林钟英带进望江楼茶馆。

　　茶馆里四周有不少茶客在边品茶，边听渔鼓。

　　茶馆中央有一戏台，渔鼓艺人串千家正在台上说唱《武松打虎》：“……乘月色武二爷直奔景阳，提哨棒醉醺醺踉踉跄跄。有一块大青石就在眼前，我何不就在那和衣躺躺。（夹白）诸位要知道，武二爷刚才喝了十八碗酒啊！（接唱）刚睡下没多久风声大作，卷落叶飞泥沙树枝摇晃……”

　　赖丙辰领林钟英走进来，在墙角一张桌子边坐下。

　　赖丙辰：“芳园，你回来得正好，我已经联络了温州的一些有识之士与正义学子，准备联名写呈子到知府衙门为你声援。”

　　林钟英感激地说：“谢谢丙辰兄！”

　　赖丙辰：“对你家的事情，大家都很义愤啊。”

　　林钟英：“唉，回想起来，庄以莅和许师傅死的更冤。”

　　赖丙辰：“这谁都知道，但那是皇上定的，现在一时谁也翻不了案，我们先声援你家打官司再说。”

　　林钟英：“好，有机会你代我谢谢他们。”

　　赖丙辰：“行，哦，我还为你家的冤屈，专门编了个渔鼓词，准备请台上这位渔鼓艺人串千家给你到处宣扬宣扬呢。”

　　林钟英：“是吗？丙辰兄费心了。我对这场官司本来都有点灰心了，听了你这番话，我是不打赢官司，决不罢休！”

　　赖丙辰：“好！芳园，你千万不能灰心，你家的官司，牵涉到将来为庄以莅翻案的大局啊！”

　　林钟英肃然点点头。

　　林钟英和赖丙辰告别后，来到温州知府衙门。在后堂，林钟英问张静凯：“廷潞大人是不是故意躲避我啊？”

　　张静凯：“那能啊，知府大人的确去乐清县公干去了。”

　　林钟英：“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张静凯：“最快大后天，就是三月初二才能回。”

　　林钟英：“好吧，我三月初三再来。张先生，请你转告知府大人，按察使大人这次又有了批文，朱哩大人严命温州府催办，我希望廷潞大人不要再敷衍学生。”

　　张静凯：“林先生，不会的，怎么能敷衍你呢？”

　　林钟英：“那好，我把状子放到你这，请张先生转交给廷潞大人。”

　　张静凯一口答应：“行，行。”

　　晚上，廷潞刚洗完脸，正在更换便衣，张静凯走进来。

　　张静凯手拿一张联名呈子和朱理的批文走进来，他对着廷潞叹口气，说道：“唉，大人，这是温州几十名生员联名写的为林家案子鸣不平，要求严惩朱宇泰等人的呈子。另外，林钟英从杭州回来，又带来朱理大人严命温州府催办的批文，这件事，真有点扎手啊！”

　　廷潞整整衣服，坐到椅子上。他接过联名呈子与批文，说：“是啊，我是进退两难，审与不审都不是路！哦，你坐吧。”

　　张静凯没落座：“我看，我们一面要做出准备审理的架势，以堵塞众人之口；一面要对朱宇泰施加压力，晓以利害，要他低个头认错，花点钱与林钟英私了讲和。只有这样，才能把大事化小。”

　　廷潞想想，说：“这倒是上策，再说，他自己惹的祸，自己也应该兜着点。我已经为他尽了心，对按察使朱大人的知遇之恩，也问心无愧了！”

　　张静凯：“是啊，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不低头去向林家去认错，人家怎么肯罢休啊。”

　　廷潞恼火地说：“你现在就叫人把他喊来见我，我这样老是敷衍别人也不是个事。”

　　张静凯：“是，大人对他可以把话说狠点，这不，为了他，把咱们自己弄得像是犯了法似的。”

　　廷潞点了点头。

　　张静凯走后，廷潞拿起众生员联名为林家的案子鸣不平的呈子仔细看起来，他越看越生气，“啪”地一声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温州大庙前一大帮人围在一起在看斗鸡，朱宇泰也在其中。

　　斗鸡场子里，两只大斗鸡已经打得头破血流，但仍然不减斗志。

　　一个衙役在人群里看见了朱宇泰，他连忙挤进人群，拉走朱宇泰：“朱大人，走，快走。”

　　走出人群，朱宇泰问：“什么事？”

　　衙役：“知府大人有急事找你呢。”

　　朱宇泰“哦”了一声，随衙役来到温州知府衙门后堂，只见廷潞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朱宇泰轻松地拽把椅子，在廷潞对面坐下来：“大人找我？”

　　廷潞狠狠瞪他一眼，把手中的呈子递给他，寒着脸说：“朱宇泰，你先看看这个。”

　　朱宇泰茫然接过呈子，看着看着，就胆怯了。

　　廷潞又把朱理的批文递给他，说：“这是朱理大人严命我查办林家案子的催文，你也看看吧。”

　　朱宇泰看后，头上直冒汗。

　　廷潞：“你自己说怎么办？”

　　朱宇泰：“大人，看在我哥哥的分上，你要袒护着点啊。”

　　廷潞：“我一直在袒护你，要不你早进牢房了。现在事情闹这么大，我还怎么袒护？”

　　朱宇泰站起身：“大人，那我出去躲一阵，行吗？”

　　廷潞：“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啊？除非你远走高飞，永远不回来，人家才拿你没办法。”

　　朱宇泰：“我拖家带眷的，那怎么行。”

　　廷潞严厉地说：“是啊，你没别的路可走，唯一能救你自己的路子，就是跟林家私了。”

　　朱宇泰：“私了？大人，这不是梦话么？他家能跟我私了吗？”

　　廷潞：“对不起，那我只有公事公办啦！”

　　朱宇泰：“我想想，我想想。”

　　廷潞：“向人家低个头，认个错，再花点钱赔人家东西，也许你还能自救，否则，我只有按律量刑了。”

　　朱宇泰：“大人，要是私了，林家就会索赔，他家的东西可不是我一个人拿的，千总蔡廷彪、把总黄升都分了……”

　　廷潞气极，猛然一拍桌子：“滚，你给我滚出去！不思滥用酷刑之罪，心中还在想那些不义钱财！你还是个人吗？”

　　三月中旬某天，江屿鹭鸶湾学馆教书的赵善德老先生，把林钟英请到学馆。

　　林钟英自从家中出事，已经无法在学堂继续授课，就辞去了教席，并向学堂推荐这位赋闲在家的赵善德老先生。赵善德为人谨小慎微，学问也根底扎实，很受四方乡邻敬重。林钟英见是赵先生相邀，便欣然前往。

　　赵善德在学馆备了一桌酒席，又将地方上两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请来作陪，他受人委托，情不得已，只好仗着老脸出面为朱宇泰与林钟英双方讲和。

　　林钟英并不知情，待到场一看，地保李玉生竟然在座，当下即变脸作色，指着李玉生毫不客气地对赵善德说：“我与此人誓不同席！赵先生，实在对不住，学生告辞。”说罢，林钟英就要拂袖而去。

　　李玉生倒是能屈能伸，脸厚如墙。他一听不对路，生怕为自己在座搅了局，坏了表哥朱宇泰的大事，就慌忙站起，赔着笑脸说：“林先生，以前的事，多有得罪。林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不屑跟我喝酒，我走，我走。”他向林钟英鞠个躬，笑嘻嘻走了。

　　“也好也好，你走也好。芳园你别生气，是老夫考虑欠妥。”赵善德打起圆场，把林钟英劝住。

　　等林钟英消气坐下，赵善德方叹了口气，说：“唉！你家的事，摊在任何人身上，都会上告，有理走遍天下嘛。但现在被告认输了，想跟你私了，托老朽来做个和事佬。我呢，也不认识这个朱宇泰，他的一个同僚是我的亲戚，亲戚来托我出面，我不好推辞，只得勉为其难。林先生要是愿意私了，我们就接着谈谈细则条款。林先生要是不愿私了，只当没这回事，我们把盏叙旧，好不好？”

　　林钟英正色道：“赵先生，不是晚生驳你的面子，这件事情无法私了。”

　　赵善德倒也干脆，说：“芳园，我只是个传话筒，你有话就直说。”

　　林钟英长叹一声：“赵先生，你是知道的，我林钟英从来是与世无争，洁身自好。一不是争强好胜之人，二不是得理不饶人之辈，而且我还自认为大度。家产，财物，包括晚生的脸面，这些事情都好说，有赵先生出面调和，我都可以通融。可是，慈母爱女，受烙烫非刑，此帐怎能了结？我若在这件事情上答应讲和，我还能为人子人父吗？我还能面对学生讲授‘忠孝节义’吗？不错，我林钟英只是一介布衣，而且手无缚鸡之力。但我对天起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林钟英这番话，掷地有声，在场的人都由衷地点头赞赏。

　　“好，壮哉芳园！”随着一声叫好，林钟英的舅父温乃玉走进来了。他与赵善德有同窗之谊，故致歉道：“只是屈了赵兄的面子，请赵兄见谅。”

　　赵善德苦笑道：“哪里哪里，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全县上下，谁不知庄、林、许三家的冤屈？令甥有此等骨气，可喜可贺！你来得正好，请入席。”

　　温乃玉是来看他姐姐林温氏的，当然也想问问林钟英官司的事情。听说林钟英在江屿鹭鸶湾学馆赵善德这里，于是他就找来了。

　　温乃玉也不客气，坐下后对林钟英说道：“那姓朱的也托人找我了，说是愿意私了，赔不是、赔钱都行，说还要送个‘忠孝积善’的匾额给你呢。”

　　林钟英问道：“舅舅，你怎么说？”

　　温乃玉一笑：“这是好事啊，我答应了。”

　　“啊！”林钟英一听此话，大吃一惊。

　　温乃玉又一笑，说：“我对来人说，要想私了，什么都不要，只要他朱宇泰在自己脸上，用烧红的烙铁一边烫两下，这件事就算了结。”

　　林钟英这才放下心。

　　“这朱宇泰简直不可理喻。”赵善德为大家斟上酒，又告诫说：“听说他与按察使朱理是自家，此事又牵涉到温州的千总蔡廷彪、把总黄升，我看这案子在温州不好打啊。”

　　“是啊，官官相护嘛。”席上的一个老者说。

　　林钟英长叹一声，说道：“不好打也要打，我林钟英的下半生，就为打这场官司而活着！”

　　说毕，林钟英苦涩而豪迈地饮干了满满一大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