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132)  風暴前的寧靜

1956年秋，定息一發放，章榮初又「神氣活現」起來。五六十年代定息二十萬是個天文數字，他開始買房子，想重振昔日的輝煌豐采。

「三五反」期間章榮初住在愚園路陳光甫的舊宅，後來搬到愚園路愚谷邨，住得非常擁擠。1956年章榮初看中上海最優雅的原法租界康平路152弄18號一座大宅，雖不能和當年紹興路54號相比，也相差不遠，二十多個房間、花園泳池。業主開價十二萬，正在洽商中，上海市政府下令收購，業主無法，只得把房子出讓給政府，後來做了中共華東局醫務所。

章榮初的大家庭舊夢，遭到成年兒女反對。1957年夏，章榮初以八萬元買下了康平路152弄18號對面的21號一座小洋房，供邱芝寶和次子章志鳴，及三太太王瑜珍居住。

當時沙遜洋行還賴在上海不走，1946年曾承包菱湖絲廠全部水汀水管工程的白俄乞浦拿夫斯基，此時是沙遜洋行房產部經理，章榮初請他在茂名公寓安排一套住房，即以前上海灘首屈一指的峻嶺公寓沿街的裙房三樓一套公寓，供四太太周文娟和六個子女居住。但好景不長，1958年初，最後一個帝國主義機構沙遜洋行被驅逐出中國神聖領土，公寓門口貼出大紅喜報，公寓收歸國有，住客全部掃地出門。章榮初一家擠在華亭路93弄6號。

1960年章榮初經原金城銀行經理殷紀常女婿介紹，要買馬斯南路辣斐德路轉交的一座大宅（現思南路41號），原金城銀行會計部主任袁左良在1929年興建的一座有個漂亮圓頂舞廳的花園洋房，章榮初始終放不下大家庭大老爺的殘夢，但再次被政府阻止。這座房子現為上海市文史館，被列為上海市優秀歷史建築。最後，1961年章榮初買下淮海中路上海新邨51號，供四太太一房居住。二太太李琳住在華亭路住宅，這樣，一家分住三處。

公私合營後到1964年這六七年，總算是章榮初在「解放」後最安逸的幾年。

由祖父母撫養長大的筆者，1957年進入中學，隨祖母住在康平路152弄21號，春夏窗外一片綠茵，巨大樹木上鳥叫蟬鳴，籬笆開滿爬藤的鮮花，祖父躺在藤躺椅上給孫子敘述三四十年代的故事。這是筆者最愉快的少年時代，也是祖父最寧靜安祥的日子，直至幾年後階級鬥爭的紅色恐怖再次降臨。

「與其積財於子孫，不如積德於子孫」，章榮初基於一貫的財富觀念，始終把捐助社會放在第一位，他又開始對生活困難的朋友，對貪得無厭的菱湖政府，對社會各方的要求，有求必應。上海市工商聯民辦學校他捐了五萬元，浙江省工商聯民辦學校捐了五萬元，湖州、菱湖、雙林、南潯四座民辦學校及菱湖幼兒園，章榮初負擔全部經費。還有上海紙業學校、紡織學校、華僑學校、川沙民辦學校，每年各一萬元，直到文革。民革農場一萬多元，養了幾十隻羊和兔子羊奶供應醫院。

五十年代末的幾年，是「解放」八年來，章榮初難得的安逸歲月，第一次有了雨過天青、登高回望的感覺，「公私合營」令他猶如絕境獲救、終達彼岸﹐雖然工廠沒有了﹐但每年二十萬定息﹐足夠他繼續過舒適的生活。三四十年來無時無刻不籠罩住他的憂慮﹑煩惱和危機感完全消除了﹐尤其經歷了「解放」初的焦頭爛額﹑走投無路﹐現在章榮初像他的工人一樣﹐得到了徹底解放的歡愉。他真心敬服了共產黨﹐接受社會主義改造﹐他從心底體會到了「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1957年初，應政協之約，章榮初的回憶錄《經營上海印染廠時期的遭遇》在政協文史資料刊物發表，盛夏，「民革」通知他接待江南電影製片廠《不夜城》劇組的採訪，編劇柯靈、導演湯曉丹、主演孫道臨、顧也魯、師偉等八人，來到章榮初在茂名公寓的家，章榮初談笑風生，自嘲自損，「我在舊社會的三十五年，就是兩個多：鈔票多、老婆多。」劇組哈哈大笑。中國著名演員孫道臨十分留意章榮初的言語舉止，他在該片扮演的資本家張伯韓，神情氣質和章榮初也較貼近。但反右運動餘威尚在，盡管影片塞進了很多生硬的階級鬥爭內容，這部影片還是俟完成就被禁，直到文革結束後才見天日。有意思的是，這部電影結尾的一場，資本家們人人戴起假面具，在歡樂舞曲和五彩烟花中慶祝公私合營，編導們的無意識，仿佛冥冥中的預示，資本家從此要戴面具做人了。    

1957年章榮初心情舒暢，給香港的吳紹璘寫信報平安，很快就接到吳的回信：

榮初吾兄：

今天接到你2月6日大扎，高興得很。相隔七年的確一個很長的時間，尤其我們是早晚聚首的，在這七年中的變化真是太多了。你這封信我們看了又看，百看不厭，…… 53年志鴻夫婦來港，我們住在一個小房間，大家在客廳地上睡覺，我內心非常抱歉，但賢侄帶給我的運道真不少，當我送他們回申，回來火車上即見到報紙登載香港總督特準吳紹璘博士開業為本港建築師，11月1日建築師事務所正式開幕，生意如浪湧來，現在香港很多紳士們住我設計的住宅，可惜兄擬置房屋，弟不在滬，否則我一定替兄設計一幢最理想的花園洋房。

現在我們住的是自己設計的最新式公寓，有汽車和漂亮的寫字間，這是上帝祝福我們，勝樂在學校讀五年級，非常聰明，也常常掛念你們。因為我們聽朋友說，無事最好不要和你們通信，以免麻煩，結果均為錯誤，人民政府辦事很合理，建設之努力，政治之上軌道，都是從來沒有這樣進步的。…… (吳紹璘致章榮初信1957年2月6日)

1949年4月吳紹璘一家從台灣到香港，開始了幾年艱難的日子，在香港慘淡晚年的杜月笙已無能力幫助他的門徒，1951年8月16日下午四點五十分，杜撒手人寰，19日在香港萬國殯儀館大殮，吳紹璘以學生身份參加陪祭。他雖具德國建築師資格，因無英聯邦文憑，不能在香港執業，期間吳紹璘遇見了章榮初青樹助學金的受益學生辛德俊（見前面）。辛在上海交大畢業後，1949年初受上海一家營造厰（建築公司）委派到香港監督工程，大陸政權交替，辛留在香港，開了一家建築公司，吳紹璘在他辦公室擺張桌子。1953年吳紹璘獲香港政府批出建築師牌照，恰逢香港經濟起飛，建築業蓬勃，從此飛黃騰達。吳紹璘給章榮初寄來他新居的照片，及美國、德國領事參加他生日派對消息的報紙。

吳紹璘兒子已改名「吳光正」（Peter Woo），不過在信中吳紹璘仍用章榮初取的名字「勝樂」。六十年代初吳光正赴美留學，結識船王包玉剛次女包陪容，1973年結為夫婦，在香港希爾頓酒店設婚宴，英國首相、德國總理均致電祝賀，在香港傳為佳話，極為轟動，後來吳光正繼承包氏九龍倉集團和會德豐集團等產業。香港回歸之期，吳光正與董浩雲之子董建華競選特區行政長官，董當選，委任吳為貿易發展局主席。現在吳光正為香港九龍倉集團、會德豐集團、有線電視等公司主席，全國政協常務委員，此乃後話。

章榮初和吳紹璘重新取得聯係，十分開心，欣然命筆回信：

紹璘老弟：首先請您原諒，2月16日就接到老弟您的來信，到今天方始復信，為的是我在接到您信前數天，就準備出門一次，……回到上海，被全市棉紡織業工業新成立的聯合董事會【註】推選為常務董事，於是每天早晨有了一些工作。

【註】上海棉紡織同業公會成立於1917年，公私合營後改為上海棉紡織業公司聯合董事會，榮毅仁為董事長，郭棣活副董事長，劉靖基、章榮初等五人為常務董事，只是個空架子，不久就無疾而終。

您叫我們來香港，正是我們希望的，但事實上短期內有所不可能，我們倒是相反地請您們夫婦倆來祖國遊玩一次，可以保證您，您一定會說，怎麼短短幾年就建設得這樣好，可以說一句，看不盡祖國的新建設、大建設如長江大橋佛子嶺水庫，相等的偉大工程有數十起，您假使能夠來一個月，我們一定陪您們走一個月，我也渴望到各處去走一趟，缺少的就像您這樣的知心好友。 (章榮初致吳紹璘信1957年3月14日)            

當然，章榮初不可能去香港，吳紹璘也沒有回大陸，「反右」運動之後兩人聯係又中斷，再無機會見面。

公私合營後，章榮初的生活基本安定，他一生最在意的事業家鄉建設，已經一無所有，貪得無厭的菱湖政府還不滿足。1958年7月菱湖政府派一位幹部，到上海向章榮初提出要辦水產學校，「人民群眾反映只有三省堂最合適」，這是章榮初在家鄉僅剩的產業。章榮初有求必應，將1931年興建的三十多個房間的大宅無償捐給政府，還負擔了水產學校的開支，只要求保留院內一座兩層的小洋樓供後母和兄弟居住。隔了半年，政府又寫信提出要在這座小洋樓辦菱湖鎮幼兒園，章榮初不但無償捐出了房屋，還負擔幼兒園所有費用直到文革。

如是，章家在家鄉的最後一點私產，都在所謂「人民」的名義下，被剝奪得乾乾淨淨，歸了這個自稱「人民政府」的機構。

電影《不夜城》海報               孫道臨電影中扮演的資本家

五十年代後期章榮初住的茂名公寓        筆者中學時期所住康平路房子現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