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73) 國民外交

上海舊事話百年 (73) 國民外交

抗戰勝利了。從1931年「九一八」日軍侵華戰爭算起﹐中國在日本侵略陰影下整整十四年。中國人民艱苦卓絕的抗戰，在付出了極其沉重的代價後，終於取得最後勝利。

抗日戰爭是中國近代史的根本轉折點﹐促成了中華民族的空前覺醒。抗戰爆發前十年﹐中國經濟每年增長超過百分之八﹐這個現代化勢頭﹐被日本侵略所打斷。中國城市百分之四十七被日軍佔領破壞﹐直接損失超過一千億美元﹐日寇侵華不僅使中國國計民生幾乎崩潰﹐更嚴重阻礙了中國的現代化和民主化進程。抗戰也給半睡半醒的古老中國猛擊一掌﹐迫使一盤散沙的東亞病夫團結起來對抗強敵﹐經歷艱巨的抗戰﹐贏得中國近百年來第一次對外國侵略者完全的勝利﹐洗雪了積久的民族恥辱。

勝利後不多天﹐一個朋友李文輔帶了他的長子李華伯來見章榮初。李文輔和章榮初相識在1939年，李的長子在重慶，次子李華位、三子李華儀是章榮初長子章志鴻的同學。這年年關前李華位拿了幅古畫立軸想作價二百元賣給章志鴻，章拒絕了。章榮初得知後，對兒子說：「這幅立軸不能要﹐但事情要弄清楚﹐倘若他家有困難﹐應該幫忙﹐若這位同學自己荒唐需要錢用﹐就不能給他。」章志鴻去了解清楚確實家境困難，就送去了二百元。此後李文輔常來章家﹐章榮初得知李文輔是早年追隨孫中山的老同盟會會員，就負擔了李華位、李華儀兩人的學費﹐和他們一家的生活開支。

抗戰勝利，李華伯從重慶回到上海﹐出任中統上海辦事處國際工作站站長。一日，李華伯對章榮初說：「關押在日本集中營的英、美、法及猶太和白俄的僑民，從集中營放出來了，但他們原來的企業和住家，都沒有了，他們無處投奔，生活很苦。我已在偉達飯店租了幾間房間，供給他們膳宿，但我力量有限，想請你幫忙。」李文輔在一旁說：「大班，抗戰勝利了，這是國民外交的義舉啊，值得做的。」

珍珠港事件後日本向西方各國宣戰，隨即進犯上海，把上海所有西方人士，包括各國僑民、商人記者和外交人員，共六千餘人，關進八個集中營。其中規模較大的四個為：浦東集中營﹐由英美煙草公司倉庫改建﹐即今東方明珠北面的江邊﹐收容1112人﹔龍華集中營﹐即今上海中學﹐收容1756人﹔閘北集中營﹐在中山北路大夏中學﹐即今華東師範大學老文史樓﹐收容1056人﹔滬西第一集中營﹐在愚園路原工部局西童學校﹐即今市西中學﹐收容877人。

抗戰的勝利來得很突然，國民政府和外國領事館都還沒進駐上海﹐上海處在無政府狀態，八個集中營全部打開大門，六千多西方僑民湧到街上，成了流民。

對章榮初來說，任何慈善事業，他義不容辭，抗戰勝利，美國幫中國打敗日本鬼子，揚眉吐氣，接待美軍份屬理應，榮豐紗廠年年賺錢，章榮初手頭寬鬆，他的豪爽性格正好大大張揚發揮。

章榮初立即和李華伯一起到霞飛路偉達飯店去﹐李在那裡開了四個房間﹐進去一看，幾十個外國僑民，男女老少，面黃肌瘦，衣衫破爛，擠在四個房間，三餐不週。

章榮初對李華伯說：「這麽多人住四個房間不太擠嗎﹖」

李說：「我經濟力量有限﹐沒有辦法﹐外面還有許多人﹐都在露宿做癟三。」

章榮初聽了就說：「把整個偉達飯店包下來﹐叫外面的都住進來吧。」

霞飛路上著名的偉達飯店﹐是一幢鮮亮綠色外牆的八層樓歐式公寓﹐裝飾精緻，每層十套客房。沿馬路的咖啡廳和八樓屋頂花園，是上海時尚人士的熱門聚會點。

法租界中心的霞飛路﹐是上海最具歐陸風情的優雅馬路﹐尤其是馬斯南路到杜美路之間的一段﹐集中了遠東最時尚﹑最典雅﹑最歐化的咖啡館﹑西餐廳﹑時裝店和電影院。當年在上海的西方人士﹐和流落上海的白俄﹐大多生活在霞飛路﹑金神父路﹑亞爾培路﹑環龍路一帶的公寓﹐以偉達飯店、愛司公寓、國泰大戲院、老大昌西菜社為集中地。

四十年代上海文化象征的張愛玲﹐1936年在偉達飯店住過一段時間﹐迷上了國泰大戲院對面老大昌的肉餡煎餅，在她的文字中留下了霞飛路和偉達飯店的記錄。

偉達飯店現已被拆，成為環球貿易廣場的一部份。

當天章榮初回去就設立了一個機構﹐取名「章氏招待所」﹐包下偉達飯店所有六十多個房間，章榮初個人負擔全部費用，免費供應膳食和衣褲鞋襪日用品。難民們聞訊都來了，過了兩三天﹐李華伯又來說：「偉達飯店住滿了，還有人來要求救濟，怎麼辦﹖」

章榮初說：「統統接收下來。」

他馬上打電話給祥生飯店老闆周祥生，把祥生飯店全部包租下來。祥生飯店由祥生汽車出租公司老闆周祥生開設在亞爾培路近霞飛路口。

周祥生(1895-1974)原名錫仗﹐小名阿祥﹐定海人﹐恆社第五屆常務理事。十三歲到上海當飯店侍應生﹐1919年由一輛汽車起家，經營汽車出租業務﹐他的祥生汽車公司高峰時擁有汽車二百三十輛﹐為上海最大出租汽車行﹐周爲上海計程車同業公會會長。抗戰時將公司電話改為 40000﹐打出廣告「中國人坐中國車﹐四萬萬同胞﹐請打四萬號電話」。1942年開設祥生飯店。公私合營後周祥生被安排到華藝舊貨商店當店員﹐文革中被趕到一個亭子間獨居﹐1974年病逝。

8月15日日本投降，9月13日第一支盟國軍隊進駐上海。美國駐華空軍後勤司令肯尼迪少將(Jack Kennedy)率部飛抵上海江灣機場和大場機場，進行清理機場﹐建造營房﹐迎接空軍進駐﹐其後中國空軍也在上海降落。

章榮初忽然接到國際飯店總經理打來的電話﹐說美國先頭部隊到了上海﹐已包下國際飯店但不夠住。國際飯店找到周祥生，知道祥生飯店已被章榮初包下﹐國際飯店和章榮初商量讓給他們。

這時部份僑民和家人取得了聯繫，開始回國，住在祥生飯店的僑民都集中到偉達飯店，把祥生空出來。章榮初對國際飯店經理說：「不必商量了﹐美國軍隊幫我們打敗了日本人﹐我辦章氏招待所是國民外交﹐一樣歡迎他們來住﹐膳宿一切費用全部我負擔。」

章榮初在祥生飯店門口掛一幅紅布橫幅，用中英文寫上「章氏招待所」。當天一批美軍軍官就來了﹐住在國際飯店的級別高，住在祥生飯店的較低，最高軍階是上尉。

章榮初從榮豐紗廠抽調兩位總務來管賬，但此事不屬於榮豐業務，總務每天到章的私人賬房「章榮記賬房」支取費用。章氏招待所設立無償供應處﹐從四馬路大西洋西菜館請了幾個廚師來煮西餐，還買了竹器、福建漆器、景泰藍、絲絹畫等工藝品，送給美軍。

章榮初的朋友胡銘山懂英文，去過美國﹐由他負責接待﹐印製了英文上海地圖，上面標明大飯店、餐館、公園、劇院、商場等，發給美軍，地圖封面上，用英文寫上「Chang’s Reception House」。章榮初寫了短言，說明招待所是私人設立，義務招待盟軍，感謝盟軍協助中國抗戰勝利。還做了一個「A.A.紀念章」(Allied Aid同盟援助)送給美軍作記念。又在光陸大戲院【註】辦了一場音樂會，聘請小提琴家馬思聰、鋼琴家吳樂懿演奏。美軍想不到中國有這樣巴黎式的豪華劇場，後來就把這劇院設為美軍俱樂部。

【註】英商斯文洋行于1925年興建由鄔達克設計的光陸大樓，1928年初落成，高八層，樓上為辦公樓和公寓，樓下是光陸大戲院。1953年更名為曙光劇場，現為上海市優秀歷史建築。

章榮初幾個成年的子女和他們的同學，都在暑假中，天天去當翻譯，美軍對上海很新奇，和他們一起喝啤酒，坐三輪車兜風。不多天﹐肯尼迪少將到訪章榮初家中﹐向章榮初致謝，並拿出一張一萬美元的花旗銀行支票﹐對章榮初說：「你這樣招待我們﹐我們是不應該接受的。」章榮初拒絕﹐說：「你們幫我們打敗了日本人﹐我招待你們﹐這是國民外交﹐是中國國民應該做的事情。」

9月19日美軍第七艦隊抵達上海，設立美軍駐華海軍總部，司令金凱德上將。當時駐滬美軍有中國戰區總司令魏德邁﹐美軍駐華基地司令部﹐司令韋爾德。美軍駐華空軍司令部﹐司令史萊脫梅亞。美空軍後勤司令部﹐司令肯尼迪。以及第十﹑十四航空隊﹐司令陳納德。

托馬斯.卡森.金凱德海軍四星上將(Thomas Cassin Kinkaid C.I.C.1888-1972)，出身海軍世家﹐1908年美國海軍學院畢業﹐參加一戰。1942年晉升巡洋艦少將艦長﹐1943年美國太平洋艦隊改編為第七艦隊﹐屬麥克阿瑟將軍指揮的太平洋方面軍﹐金凱德任盟軍西南太平洋戰區中將司令兼第七艦隊司令﹐1945年4月晉升海軍上將，率第七艦隊進駐上海。金凱德上將是駐滬美軍最高將領﹐1950年退役﹐1972年逝世。

章在花園草坪舉辦晚宴和開舞會招待他們。章榮初長子章志鴻的朋友曹文錦、曹文梅兄妹【註】的英文很好，請他們為美國將軍當翻譯。

【註】曹文錦(1925-2019)，聖約翰大學畢業，六十年代香港萬邦航運集團董事長，香港船東會主席。九十年代與包玉剛、董浩雲、趙從衍並稱香港四大船王。曹文梅(1926-)，聖約翰大學畢業，曾任美國加州政府信貸局長、加州公務員退休基金管理委員會副主席、亞洲開發銀行執行董事。

半月後，金凱德上將代表美國政府向章榮初致謝，頒發美國國務院獎狀給他。不久﹐陳納德將軍到上海﹐也来章榮初家拜訪合影。美軍在章氏招待所住了近一個月﹐10月上旬，他們的營房造好就離開了。章榮初在家中款待肯尼迪將軍幾次，1946年肯尼迪退休回美國後，一直和章榮初保持聯係，1947年章志鴻夫婦赴美留學，也與住在紐約的肯尼迪見過面，肯尼迪想和章榮初合作把中國絲綢茶葉出口美國。

1945年10月，上海到香港的輪船恢復通航，難民大多與各自的國家和親人取得了聯係，章榮初為他們買了船票，送他們回國，後來這些難民中，有兩人在六十年代成為美國國會議員。「章氏招待所」結束了﹐章榮初一共用去四十多萬美金﹐合法幣六億多元。

1946年李華儀和李華位由章榮初資助赴美留學，1949年李文輔、李華伯去了台灣，1982年李華儀曾回國，為中國進口了第一批電腦，被聘為上海交通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