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出於無奈 1968年不得不離開祖國

靜心如水 怡然自得 清風匝地 花開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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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時的安德烈與母親。



@大學畢業後從軍,不久便離開祖國了。

       戰後,安德烈一家暫時過了幾年相對平安的日子,1959年到了考大學的時候,安德烈自幼便對文學及詩歌有著深厚興趣,正當他準備報考文學專業之時,父親意味深長地跟他講了這樣一番話:

       “你喜歡文學,這沒有錯,等到你畢業後,為政府寫文案將是你主要的工作,但是你必須按照政府給你的指示寫,不能去寫真實發生的事情,即使是替政府説謊,你想想你做得到嗎?”

        當年的捷克斯洛伐克是共產國家,政府是蘇聯卵翼下的附屬國,當時有個笑話:莫斯科下雨,布拉格就撐起雨傘。安德烈父親對此早已心知肚明,所以跟年輕、未經世事的兒子講了那番話,安德烈聽從了父親的意見,選擇了學工,之後成爲一名工程師。安德烈多年以後跟我提起此事,感慨地說,還好聽了父親的話,若干年後身在加拿大,有工程師一技傍身,起碼生活不成問題了。

        1968年8月的一天,就在斯洛伐克中部的溫泉小鎮Piestany,一位中年婦人像往日一樣,推開了公寓向街那一邊的窗子,夏日溫潤清新的空氣一下子撲進撒滿陽光的客廳,就在同一時間,平日清靜的街道卻傳來異乎尋常的噪音,婦人探身向樓下望去,不由得驚呆了,她以爲是在做夢,再次睜大眼睛扶著窗臺再次朝樓下的街道望去:天啊,一部部坦克和裝甲車轟隆隆正碾過街道,車上有蘇聯軍隊的標識,幾個年輕的蘇聯士兵站在坦克車上,邊談笑便驅趕看熱鬧的人群。

       一切都是真的。婦人失魂地扭開電視機,屏幕上正顯示首都布拉格的市民正在與蘇軍對峙,他們舉著國旗大聲喊道“俄國人滾回去”,有些人質問坦克上的蘇聯士兵“你們來這裏幹什麽?回去吧!”這,就是當年震驚世界的【布拉格之春】------蘇聯企圖阻撓捷克斯洛伐克自發的改革運動,從蘇聯派出幾十萬軍隊鎮壓捷克斯洛伐克的事件。

        當年,安德烈大學畢業不久,剛工作了三年,聽到這個消息,身在布拉迪斯拉瓦的他立刻動身趕回家,那位失魂的婦人正是安德烈的母親,兩人無言地相擁在一起,母親悲傷地嘆道,二戰剛結束二十年,莫非戰爭又要開始了嗎?

       那一年的【布拉格之春】,雖然捷克斯洛伐克人民英勇抵抗,但卻始終敵不過强大的蘇聯軍隊。幾天之後,安德烈做出人生的重大決定:走爲上計,先逃到鄰國奧地利維也納。實際上,國際上已經開始關注捷克斯洛伐克的動蕩局勢,奧地利毗鄰捷克斯洛伐克的維也納邊境已然開放,供欲逃出國境的難民離開。消息一經傳出,惴惴不安的人們,特別是年輕人毫不猶豫收拾了簡單行李,涌往邊境。

        布拉迪斯拉瓦是斯洛伐克的首府,距離維也納開車只需兩小時,類似香港到深圳之距,當年從捷克斯洛伐克過境到維也納,是需要嚴格審查及簽證的,如果强行闖關,甚至有可能被捷克斯洛伐克邊防警察擊斃。一直到2004年已經分爲兩國的捷克和斯洛伐克,分別加入歐盟EU之後,邊境才完全開放,雙邊旅客不用出示任何護照或簽證等,自由往來。

      1968年對於安德烈而言,是他生命中十分重要的轉折,那一年的3月,父親因患癌症不治離世,5個月之後的8月,【布拉格之春】影響了整個捷克斯洛伐克,9月初安德烈被迫離開祖國,辭別了母親,辭別了從小長大的那片土地,重新選擇自己今後的居住地,走向人生的第二個驛站。

       安德烈明白母親的心情,父親剛去世半年,哀痛尚未完全熨平,馬上又要面臨母子分離之苦。然而,當年這位56歲的堅强母親擦乾眼淚,一字一句對這唯一的兒子說:

       “你如果決定離開,你就走吧,我當然捨不得你,但你有你的人生之路要走,我不會成爲你的絆脚石。”

        在維也納,安德烈很快找到國際難民營組織,接受一系列審查,並登記表格。那種剛剛獲得自由的興奮,跟對前途一無所知的困擾,還有對母親那份説不出的歉意,不斷交織在他的心裏,憂多喜少。

        那一年,被迫從捷克斯洛伐克出逃的難民超過十萬,大部分是知識分子,或剛畢業的大學生。當時維也納國際難民營組織提供多個國家,可供這些難民選擇,安德烈出於對歐洲戰事頻繁的厭惡,表示絕不會選擇歐洲國家,而美國雖好,但當年的越南戰爭引起安德烈極大反感,再看加拿大,地圖上顯示河流湖泊充裕,於是,身爲水利工程師的安德烈毅然決然選擇了加拿大。1968年的秋天,在難民營的安排下,他由維也納飛到了多倫多,開始了新移民生活。

        1968年,對於我自己來講也是不平凡的一年,那一年是瘋狂的文化大革命的第三年,我家戰戰兢兢地熬過恐怖的1966和1967年,1968年中共發動【整理階級隊伍】運動,我的母親當年在北京師範大學校醫院任兒科及婦科醫生,但她在這次政治運動中被紅衛兵斥為“漏網右派”,主要原因出於父親1957年便被打成右派,次年則被逐出北京,而母親僥幸未受波及,所以,紅衛兵趁這次【整理階級隊伍】,將母親作爲“漏網右派”揪出。

        那年夏季的一天,我從外面回家,離家門還有段距離,我便一眼望見家門旁邊墻上貼的綠色大字報紙,上面用黑色墨汁粗重地寫著什麽,走近一看-----打倒反動資本家、漏網大右派、反動知識分子梁其容!(梁其容是母親的名字)我眼前一片黑,幾乎從自行車上栽下來,定了定神才發覺家門緊閉,我掏出鑰匙開門,但鑰匙插進去,門卻打不開,門裏面有個陌生男人粗魯的聲音傳出來:

“誰啊?”

“我!”我的聲音微弱如蚊蟲。

      門被猛地打開,我狼狽地站在門外,倒仿佛這個陌生男人才是這大門裏的主人,我卻成了不速之客。我硬著頭皮走進家門。

       院子裏混亂一片,母親的箱籠裏的旗袍、西裝、衣料等,七零八落地搭在院子裏的晾衣繩上,地上堆著一捆捆的書,電風扇東倒西歪地扔在墻角。除了剛給我開門的男人外,站在我們房間和院子裏東翻西找的人還有四個,他們正聚精會神地研究著我們的幾本照相簿,我舒了口氣-----還好,我們不久前已經自我審查了所有的舊照片,將所有當年父親留學美國時跟教授合拍的照片,及他穿西裝的照片全部銷毀了。

        突然,我發現自己放日記本及心愛小玩意的抽屜,也被他們不客氣地拉開檢查,我立刻叫起來:

        “爲什麽要抄我的抽屜?”

       母親神色慌張地跑過來,壓低聲音跟我說:

       “別説話,讓他們抄吧。”

      我家的地板是日式的,地面與地板之間有一層約半尺的空間,走在上面有一種空洞的感覺。這時,有個男人拿著錘子敲擊地板,幾乎每個地方都敲到,然後撬開了一處地板。

        “他們找什麽東西?”我悄聲問問母親。

       “他們懷疑我們有發報機。”

       “説什麽呢?”一個粗眉大眼的漢子跳過來惡聲斥責道,“老右派,你放老實點,跟你閨女交換情報是不是?”

        母親是醫生,從來都受人尊敬,這樣粗言惡語地對母親講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也是當年紅衛兵的標配行爲,不如此不能顯示他們的革命精神。

        這時,另個紅衛兵指著一個我家裝雜物的箱子,大聲斥責道:

      “你這麽痛恨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嗎!竟敢將毛主席的石膏像跟這些雜物放在一起,你真是惡毒、反動透頂了!”

       糟糕,這事是我幹的。幾年前有朋友送給我們一個月半尺高的半身毛澤東石膏像,我將這石膏像擺放在鋼琴上面,有天打掃衛生,不小心碰倒這石膏像,毛的鼻子被削去了,這怎麽辦?情急之下,便將其放在了雜物箱裏面。母親並不知此事,我正想替母親開脫,說那不是她的事,但剛要開口,便被母親阻止了。此時,那個紅衛兵得意洋洋地手持“證據”------削掉鼻子的毛像,作爲罪證,收進他們的大口袋。

        紅衛兵們最後將電風扇和兩大箱他們認爲是罪證的東西,搬上了他們的車子,揚長而去。從此,母親被剝奪作醫生的資格,每天上班被指派打掃厠所和候診室、清洗化驗室的試管及藥瓶、清除醫院外面的雜草等,而且不准回家,除了上述的勞役外,還要每天寫批判自己的文章,和交待解放前在上海開診所的“罪行”。

        至於我自己,因受到家庭的牽連,在學校受到的歧視和排擠,無日無之,更要求我和父母劃清界限,我真的不知這個界限如何劃清,便問同班的一位紅衛兵,豈知他不僅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劈頭便斥責道“你這是什麽態度?”從此,我唯有沉默以待,那個時候中國國境不像捷克斯洛伐克般開放,否則,我早就像安德烈一樣走出國門了。

          1968年,對安德烈和我來説,都是一生命運中不可忽視的一年,儘管那一年安德烈在捷克斯洛伐克,我在萬里之外的中國北京。

【未完】

小百脸 发表评论于
我母亲是1935年Hackeet Medical College毕业的, 很可能与令尊同期。我发了悄悄话给您,
白桦林 发表评论于
往事并不如烟。

在此我引用诗人穆旦的话:

在无数的可能里
一个变形的生命
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cager812 发表评论于
走出去半个多世纪,还没有分清“homeland”和“matherland”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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