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遇上了“自己人”

靜心如水 怡然自得 清風匝地 花開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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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識安德烈,他是這樣的。

@超現實主義畫家古德納的作品

         1997年我從香港移民加拿大,並定居在溫哥華,次年10月經女友介紹,我和安德烈相識,不過我們初次見面之前,還有這樣一段故事。

        那位女友是當年安德烈的同事,有天在辦公室,女同事跟安德烈提起想爲他介紹女朋友,安德烈第一反應是他不想找女朋友,過去的婚姻給他的打擊太大了,他心中仍存有陰影。過了幾天,安德烈偶遇那位女同事,便問道“你想給我介紹的女朋友是做什麽專業的”,這女同事恰好是我的讀者之一,便答道“她是作家”,安德烈眼睛一亮“她是作家?我想見見她”,女同事將我的電話給了他。

        於是,我們在溫哥華西區百老匯街的長城飯莊見面了,當我踏入那間中餐館的時候,心裏不免有些忐忑-----怎麽辨認出這個叫安德烈的老外呢?正疑惑著,坐在近旁一張桌子的高個子老外站起來,眼睛看著我,道“You are Betty, right?”,同時將手伸出來與我相握。長城飯莊是中餐館,客人多爲亞洲人(中國人),安德烈如何從衆多亞洲面孔的女人中認出我的,我想只能用緣分解釋了。

        我記得那天第一次午餐見面,我們談的是捷克斯洛伐克如何于1992年分爲兩個國家的,而他是如何看待這次分離的,我幾乎把他當作我的訪問對象了,得知他1968年因【布拉格之春】而逃離祖國,我的興趣就更大了,忙問他當時是怎樣的情況,並告訴他1968年正是中國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之時,我家被紅衛兵抄家,母親被當作漏網右派揪出來批鬥,関入“牛棚”不准回家,也停止了她的醫生工作。看來1968年是當年我們雖身處歐亞兩地,卻共同經受了不同的人爲政治劫難。隨後,我們又互相交流社會主義的捷克斯洛伐克和中國的相同及異同之處,如今想起來,當時真的有如開研討會一般。

       我坐在餐桌旁,注意到安德烈眼鏡後面清澈的藍眼珠,微笑望著我這個陌生的東方女子,那份善良、坦誠是我在國人當中不常見的,他的五官則是典型的東歐人,那“典型”令我想起多年前看過的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裏面的瓦西里與他頗爲神似。

        移民加拿大之前,本人一直單身,人説婚姻這東西可遇不可求,我絕對相信,既然遇不到,也沒有那個時間精力去“求”。如是者,從北京到香港,從香港到加拿大,都過著單身不貴族的日子,周圍朋友看著我着急,我卻很習慣這“一個人吃飽了,一家子不餓”的生活。移民以後,朋友們紛紛爲我出謀獻策,剛剛定居在這個新城市,雖然本人適應能力不差,但畢竟一切對我來説,都是不熟悉的,所以,對朋友介紹來的男朋友,管他是老中老外,我都當他是我的采訪對象,不僅單刀赴會,還趁機探聽他們以往的職業及生活,這是老行當啦,該問什麽問題,如何技巧地問,對我都不成問題。

        這位“瓦西里”也順理成章地成爲我的訪問對象之一,跟別人不同的是,“瓦西里”-----安德烈雖是市政工程師,但他醉心文學,從他十幾歲開始便用斯洛伐克語寫詩,來加拿大之後,又學習用英文寫詩,寫詩是他終生的嗜好。他的祖國----捷克斯洛伐克,便是那個集詩歌、雕塑、音樂為一體的藝術之邦。

        其實,我們雖然各自成長于不同的國家與民族,文化背景也全然不同,但,我們卻同在共產黨制度下長大,也同樣因不自由而離開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土。我們的經歷是如此相似,竟令我們同時感覺猶如在異鄉遇到知己一般,興奮之中,又有些不敢相信。當安德烈告訴我他父親的職業是醫生,我更嚇了一跳,怎麽我們雙方的父親職業都相同?而且他的父親是斯洛伐克一小鎮上的唯一醫生,我的父親於1957年反右運動之後被逐出北京,也是在河北省北部一小鎮上的唯一醫生。

          安德烈又告訴我,他家是猶太裔,這對當年的我來説又是件新鮮事,從書本或電影上聽説過猶太人,但真真正正面對一位猶太人,卻是我未曾有過的第一次。他説,在二次世界大戰前,斯洛伐克境内猶太人大約有九萬之多,戰後,百分之八十的猶太人被殺害,如今只有兩千多猶太人生活在斯洛伐克。幾經千辛萬苦,他們一家四口才僥幸活下來。這其中也有因他父親的職業,小鎮上的居民想方設法保護了守護他們健康的醫生。

       我則告訴安德烈,自1957年中共的反右運動,父親被打成右派,從此被逐出北京,我從小就被剝奪父愛,剛一懂事就被老師訓斥要和家庭(父親)劃清界限,十年之後的文化大革命中,我家作爲黑五類,被抄家、批判、清算,母親也被作爲漏網右派,强行剝奪她做醫生的資格數年。雖然納粹分子之於猶太人是一個種族要消滅另一個種族,跟中國人之間的那種政治鬥爭有所不同,但無辜百姓所遭受到的痛苦與磨難,卻是極爲相似的。我和安德烈的生長地雖遠隔千山萬水,但在這一點上,我們卻有著共同的感受。

         真是遇上了“自己人”,那種尋覓多年,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油然而生。我開玩笑般地跟安德烈說,我家就是中國的非猶太裔的猶太人,除了沒被關進集中營,其他如受侮辱、受排擠、受敵視、受懷疑,樣樣都經受過,明明父母都是治病救人的醫生,卻被中共擠壓成社會邊緣人。

        經過幾次的長談之後,我決定跟安德烈繼續交往下去。那時我常去的一間中國人基督教會,得知我正在與身爲猶太裔的安德烈戀愛,有關人士馬上找到我,很嚴肅地指出,如果我選擇安德烈作爲我終生伴侶,就必須説服他成爲基督徒,否則,我們將不會被教會所接受。於是,我將安德烈的實際情況告訴他們,他家僅僅因爲是世代猶太人,二戰時許多親戚死於希特勒的殘忍虐殺,即使勉强活下來的,多年來也去除不了留在心中的陰影。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必須説服”是否不太妥當,也不太合理吧?

        我覺得信仰問題完全是個人的事,非要説服安德烈成爲另一種宗教的信徒,根本就是一種不尊重,也是對猶太人----猶太教的無知。那間教會大概認爲這是一件不可輕視的大事,不久,他們派了兩個人,特別到我家裏跟安德烈面對面談話,談了兩個多小時,安德烈注意地聼,卻沒有說一句話,或發表任何看法。最後,那兩個人起身離開,安德烈十分禮貌地站起來送客,連聲道謝。事後,在我的追問下,他只説了一句話“他們不了解”。然而,那間中國基督教會并未成功將我們分開,反而讓我們走得更近了,不過在我們私下的言談中卻沒有過度指責他們,在這個問題上,我真是不屑跟他們爭執什麽。

        越來越發現安德烈性格中的那份溫柔、良善和善解人意,令我有些驚奇的是,他也是長大在共產國家,怎麽就沒有那種長在紅旗下的中國男特有的霸道和粗鄙無禮呢?(我在這裏指的是大多數國人)其實在我們的交談中,我也特別問到當年捷克斯洛伐克在共產黨治下的社會狀況,發覺同爲共產黨,同爲獨裁政府,但因其文化底蘊、歷史背景以及受教育的普及程度,即使同是共產黨執政,其社會也從未出現如文化大革命般的瘋狂舉止。我甚至問他,在捷克共產黨治下,有無摧毀教堂?有無禁止古典音樂?有無批判歷史上的文學家和詩人?有無强迫所有市民家中必須懸挂黨領袖的畫像?安德烈搖頭再搖頭,並詫異我問的這些問題。

        其實,捷克斯洛伐克早在1948年成爲共產黨統治的國家之前,就已經實行資本主義制度 ,二戰結束後在蘇聯紅軍及共產黨的干預下,才變爲社會主義制度國家,即使如此,當年的捷共也不可能做出如中共般禁錮言論,報紙上的諷刺漫畫從未停過,安德烈的一位朋友就是當地知名漫畫家,雖然政府并不喜歡,但也沒有發生過逮捕或剝奪其工作的事。對於中國大陸發生的歷次政治運動,安德烈簡直聞所未聞,難以相信。

        交往後不久的一天,安德烈很認真地跟我説道“我周末只有兩天休息,當然我很願意跟你在一起,但是,我還有一位朋友需要我的幫助”,接著他便跟我介紹了那位同樣是來自斯洛伐克的畫家Ladislav Guderna-----古德納,他是超現實主義畫家,同樣於1968年離開捷克斯洛伐克來到加拿大,但即使擧辦過多次畫展,他的畫作仍不被加拿大藝術市場所接受,因此,這位落寞的歐洲畫家境地可想而知,我見到他的那年,他已年近80嵗,與同樣年老多病的妻子,住在溫哥華唐人街附近一處政府資助的低收入屋邨中,既不會駕駛,也沒有車子。      

          多年前安德烈認識了這位老畫家,並了解他的狀況,從此便每個禮拜抽時間開車帶老人去購物,有時也會去專門售賣作畫工具的特別商店,購買老人需要的東西。當我得知安德烈的“苦衷”後,馬上表示我可以跟他一起去幫助這位老畫家,安德烈簡直是喜出望外,而我們在一起的交往也因此多了這一項助人項目。

        每次我們開車到那個屋邨前面,安德烈都會讓我先在後座等著,他則親自下車走入屋邨古德納住的房屋前,陪同老畫家一起走到車子旁,並拉開車門,不無恭敬地送老人上車。然後我們開車去超市,買牛奶、水果、貓砂及其他日用品,老人養了兩隻貓,裝了貓砂的袋子是很重的,安德烈不僅將兩袋沉重的貓砂搬入車内,回到老人住處,他還扛著那兩袋貓砂和其他買回的物品直接送到老人家中。

        當然,安德烈對古德納的作品一直贊不絕口,而古德納堅持只將畫作賣給真正懂得那幅畫作的人,即使有人出大價錢欲購他的畫作,他也不願賣,這是歐洲藝術家的風骨。而安德烈每次見到古德納都跟他探討他的作品,並買了多幅作品,直至今天還懸挂在我家。別忘了,安德烈是寫詩的人,1999年畫家還親自為安德烈的第一部詩集擔任美術設計,可惜的是,同年10月古德納病逝,享年78嵗,安德烈也就成爲與超現實主義畫家古德納最後時光的陪伴者。古德納去世後的家庭聚會,也只請了除家人之外唯一的友人----安德烈。

         後來,我從與安德烈的交談中得知,古德納的一兒一女都在溫哥華,我十分差異,便問“爲何他的子女同在一個城市,卻沒有來幫助父母”,安德烈的回答是這樣的-----我幫助古德納是因爲他需要幫助,至於他的子女爲何不來幫父母,我不需要知道。此事已然過去25年,但當時安德烈回答的那種淡然神情,令我至今記憶猶新。

        他幫助的是一位曾經在捷克斯洛伐克擧辦過多次畫展、且其作品被國家博物館永久保存的知名畫家,而如今卻變成一位失意且貧窮的藝術家;他并未因幫助了畫家,而得到免費畫作,反而儘其可能,花費幾千加元購買古德納的作品。這些就是安德烈的品德閃光的地方,從那時起,我就暗暗做了決定:我要和這個正直並善良的男人,走完人生餘下的路。

【未完】

协力 发表评论于
写的好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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