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缸里的孙凤 （104）

孙家的指挥家是周蕙，指挥棒自然也在她手里。

震撼过了，也回味够了，周蕙的指挥棒落下。

一把不锈钢大汤勺朝孙琳呼啸而去，精准击中了她的右肩膀，随之而去的还有周蕙排山倒海般的叫骂：“我是上辈子刨了谁家的祖坟，还是害了谁的性命，我是造了多大的孽，这辈子才养了你这么个作死的祸害来讨我的命？啊！你是看我活一天你就憋屈一天，啊！你个孽障，把你老婆婆都气到医院了，你没了对手，回身又来祸祸我们家来了，啊，呜呜呜，你个扫把星，我真对不起人老文家啊，呜呜呜，孙琳！我今天跟你拼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也省的你这么隔三岔五的来折磨我，让我受这零碎罪！”

周蕙一边骂一边站起来，张牙舞爪地一头撞进孙琳的怀里。后者木桩子一样被撞倒在炕上，母女两个随即开始了肉搏战。

孙凤以最快的速度弹下炕，鞋都没穿就跑回了卧室，用被子把自己蒙严实。她叹一口气，暗想这应该是出嫁前跟孙琳的最后一战，分量倒也够足。

张蓉和孙梅赶紧上前拉架。

孙惕气得下了炕，摔门回家去了。孙赞则身上挂着汤水饭菜，趁碎嘴子婆娘忙内战，没工夫管他，躲到鸡窝边上去抽烟。

孙琳掀桌子前气愤填膺，桌子掀完，却仿佛被扎破的皮球，气势立刻弱了下去。等到被周蕙一场好骂，又按在炕上一顿撕巴后，更觉得气短，只呜呜地哭，竟然没有还嘴。

张蓉出了一身汗，又被误伤了两掌，才把周蕙拉开。

孙梅把孙琳拽到自己屋里，战争才算小范围结束。

张蓉劝了周蕙一会儿，又把炕上的狼藉收拾干净，然后说道：“妈，明天凤出门子，咱一会儿还是得张罗张罗正事，去把东西对一对，看还有啥错漏没有，别到时候出了岔子，被人齐家挑理，就不好看了。”

周蕙风箱一般喘了好几口粗气之后，才开口说道：“咱家就属你明事理，我都让那个丧门星气糊涂了。明天不用她给孙凤化妆打扮，你来，省得她把晦气传给凤。她这准是在婆家吃了小姑子的闷亏，想回娘家来找补，美得她！这次我还就不用她个丧门星，走到哪里搅活到哪里，丧门星！丧门星！”

周蕙说完，气哼哼地下了炕。

张蓉轻声说道：“我不会化妆啊，也不象大姐那样会打扮，明天还是得大姐来。”

周蕙冲着另一侧梗着脖子高声骂道：“这回我还就不用她，保不齐她会使什么坏呢，故意往丑了打扮孙凤，她肯定也能做得出来。不用她，坚决不用她！”

孙琳在屋里听到母亲的叫骂，马上回以响彻云霄的哭声。

张蓉无可奈何，只得笑笑，陪着周蕙去检查明天的一应用具，又拿了单子去对嫁妆。张蓉一边对，一边暗叹：我这个小姑子真是有福气，唉，人比人气死人。

可孙凤不这么想，随着一点点接近最后那个时间，她就像一个躺在棺材里等着殉葬的人，恐惧地看着棺材盖子一点点地盖严，光一点点地消失，直至完全黑暗，然后绝望地等着窒息而死的那一刻。

也就在这一年里，她不知怎么地就认准了人有两条命，肉体的命和灵魂的命。此刻，她认定自己灵魂的命即将结束，余生再也不会心怀希望与期待，只剩一副肉体皮囊，留在世上浑浑噩噩，一天苟活一天。

孙琳见没有人理会，只得停了哭泣，抬起泪眼，突然注意到炕脚的被桶里卷了个人。

她立刻又来了精神，骂道：“全家的好事都给了你，全家人都围着你转，都伺候着你，还摆出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有本事别嫁啊，告诉你，多的是人想嫁齐啸，哪个都不比你孙凤差，还拿乔，小心拿过了头被人甩了，到时候哭死都没用。”

孙凤的压抑和绝望，已经接近顶点。而孙琳的胡搅蛮缠和谩骂，竟然让她灰突突的心头冒起了火星子。她掀开被子，一坐而起，几年来所有的愤懑与不甘全都化成一股怒火，正想不管不顾地朝孙琳喷去，却赫然看见她眼底下几道如蚯蚓般的黑痕，口红也里出外进残破不堪，爆炸头更是狰狞可怖，整个一个遭了雷劈又被群殴之后的小丑。

就那么一瞬间，孙凤突然就释然了。她重新躺下，又把被子一蒙。何必呢，跟一个满腹委屈的小丑，多什么话呢？她不懂自己的委屈，自己又何尝懂她的委屈？她既不知何为生，更不知何为活。她有多可恨，就有多可怜。

快晚上十点的时候，齐啸进了派出所。

他再次坐在李唐对面，开口问道：“想明白了？”

李唐秀气的丹凤眼看着齐啸，“孙凤才十八岁，怎么就能领结婚证？”

齐啸忍不住笑了，“你想了一整天就想的是这事？告诉你，孙凤是她爷爷奶奶养大的，爷爷奶奶不舍得她早上学，就把她的年龄改小了两岁。现在孙凤回到了父母身边，就又把她的年龄改回来了。”

“她父母告诉你的？”

“当然是她父母说的，否则我怎么知道？”

听着还算合理。李唐的心冰凉一片，再次沉默。

齐啸给他时间沉默。两人一个看天棚，一个瞅地面。

好一会过后，李唐开口说道：“行，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回江市去。”

齐啸浅浅一笑，“兄弟是个明白人。好，今晚你是想住旅店，还是安排你住我朋友家？”

“旅店。”

“钱够用吗？用不用我给你拿点儿？”

“不用。”

齐啸李唐分别在案卷上签了字，一起从派出所走了出来。

离岭荒镇，塞外寒疆。月昏星稀，风瘦夜未央。群鸦落落，熹微殇殇。

两人隔开米许，各自在心里翻江倒海，却都面无表情，眼神虚空，默默地走在静悄悄的土街上。

第二天，全家都起了个大早，孙惕张蓉，文勇孙琳，都早早地赶了过来。

众人各就其位，刚准备忙活起来，就有人进了院子，是个年轻的窈窕小媳妇儿。

张蓉忙招呼道：“你怎么来了？”又转过头对孙家人介绍说：“这是我堂姐张南。”张南曾来参加过孙惕的婚宴，当时人多，周蕙也记不住谁是谁，亏得张蓉又介绍一遍。

张南笑着对周蕙说：“婶子，你家姑爷让我来给新娘子梳妆打扮，瞧，化妆盒我都拿来了。”说完举举手里的盒子。

本来给孙凤梳妆打扮的事是指给孙琳做的，但昨天发生的事，让周蕙心里直打鼓，再加上自己的话也说出去了，没法往回收，而张蓉又确实不会这些东西，没想到周蕙正在发愁，张南就自己送上门来解忧。

周蕙一边暗叹齐啸做事靠谱，一边热情地把张南往屋里让。

张南是第二次见孙凤。上次在孙惕婚宴上远远看了一眼，今天当她把孙凤按在镜子前仔细端详的时候，不禁感叹道：“难怪齐啸说简单，不用怎么化，新娘子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基本上啥也不用弄，都多余。婶子，我还真不知道需要弄点儿啥？”

周蕙心里得意，笑盈盈地卖瓜，“不是我夸口，我这几个孩子都拿得出手。”

张蓉跟张南商量，“姐，要不扑点粉，再擦点口红？”

张南把头左歪一歪，右歪一歪，“新娘的肤色正好，白里透红，一擦粉反而白瞎了。口红倒是可以抹点，但不能用大红，淡一些好，润润唇就行。”

于是，孙凤的化妆在几分钟之内就搞定了，接下来是盘头发。

这当口，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孙家。有些在院子里聊天，有些跟孙家近的女客就进屋里来看新娘子。不一会儿，乌泱泱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新娘的美貌。而这些人，孙凤几乎都不认识。随着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她心里越来越烦躁，脑子里仿佛装满了粘腻的液体，头又沉又晕，几次想呕吐，但因为张南盘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头，迟迟弄不完，所以她只得闭耳闭眼强忍着。

过了许久，张南才说道：“好了，头发弄完了，该换喜服了。”

孙凤忙站起来，却立刻感到头晕眼花，一阵恶心。她忙扒开人群冲到院子里，扶着墙呕了起来。屋里院里的人都吃了一惊，全围过来问新娘子怎么了。

周蕙吓得不轻，本就一颗心吊着，从早晨睁开眼睛就开始担心会出岔子，此刻见孙凤再次呕吐，一时心口揪揪着疼了起来，也扶着墙在那里痛苦地皱着眉，嘴里连声哎吆。立刻便有几个人把周蕙扶进里屋，孙琳孙梅也忙跟进去照顾母亲。一时间内外乱作一团。

孙赞孙惕在院子里招呼男客，只能顾及一头，便把屋里的事，全交给张蓉去张罗。

孙凤一见人群围上来，越发觉得胸闷气短，几乎站不稳。

张南忙扒开人群，嚷道：“都别围着了。一定是累着了，让新娘安静地歇一会儿就好了。”

张南给孙凤漱了口，扶着她进了屋，又把屋里的人都赶了出去。

孙凤因为盘了头，不能躺着，只靠着墙坐在炕上，闭着眼睛，耳边依旧人沸鸦噪。止不住地，眼泪静静地从她的睫下沁了出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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