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印度的業報，佛家的業緣，與宗教的共業

業，梵文羯磨kamma，本義即活動。凡人之身或口或意的活動，有形的無形的自覺的不覺的一切造作，一概是業。

業有善惡，善者善業，惡者惡業。業有業力，凡經啟動的業，皆成力量。業力終使善業生善果，惡業生惡果。業之善、惡為因，生善、惡業果，是為業報。業報包括善、惡業因與善、惡果報，及為業因召感而來的苦與樂，也即業感。我現在的業感苦樂，既為過去業因的業果，亦同時成為未來業果的業因，業力貫徹之下，業感、業果、業因，實皆一業報。故凡業皆報的觀念，乃為古印度各大教派通義。

佛教為印度一教派，也講業及業報，但有其獨特之處，即業報不是直接的因果關係，即不是簡單由甲以決定乙的關係。佛陀講的，是緣起的業力，佛說之業，以觸為緣。這一觸發引起活動的緣，非常複雜，有外在的遭遇，也有心理的意識，更有深層不為所覺的無意識。活動與其所引生的果報，不是明明白白的決定與被決定關係，只是相應的關係。我這裡行動種下的前因，將在某種整體情境下嚐到若干後果，我感受到的後果有多有少，有顯有隱，有今生的或也有來世的。前因既包括不盡測的本性與環境，結果也絕非看來簡單的必然，因而此果又名異熟vipaka。

比如我們說「愛抽煙的人易患癌」，這說法應比較說「抽煙引生癌病」，更加高明。因凡是抽煙的，不必一定患癌，而患癌的，又不一定是抽煙的；但抽煙與癌症，又的確很有關係。當代科學反而多已不喜談現象間的此因與彼果了，常僅集中描述所研究對象的共存共生與共變，盡量鈎勒出隱藏變項，因果表面不可得。
　
正因佛陀說的因果業報有其類似的特殊性，這樣人修善才有意義可言。我現在可再不需管此因或彼因，也不必計彼果或此果，表面的因也許不必單純決定我眼下可見的果，然而確知善因趨之善果，否則惡因勢為惡果。既明乎此，這時個人發心與精進的責任，便更變得必要而無從推卸了。不錯佛也說業，但當知其為以觸為緣的業，是因應諸緣的業。

業報既以觸為緣，觸緣召感業果之業因，有不共業與共業之二業。業因只感應各個有別的不同果報，是不共業。根有利鈍，體有強弱，貌有美醜，福有多少，因人而異，果報互別。你歸你，我歸我，你與我不共之業，無從比較，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又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共業則不然，召感共同果報的業因，屬于大家，無人能夠自外。常人只會想到不共業，自己的事若自己不管，有誰會來管？唯大悲心才看到，這無邊的業緣業海裡，更有共業，還有我們大家的事，必要一起解決！大乘佛教，每一眾生皆可發菩提心行菩薩道，要解脫就度己又必度人，窮法之源，遍應眾緣。業緣的觀念在印度宗教中特殊，但共業這一休戚相關之「共」的思想，又並非世上唯一。如放入儒家的語境，必為仁人愛物的過程，故有論者改謂「歷史共業」。擺進耶教的框架，便是人類的整體救贖，也可以視之為「原罪共業」。佛必慈航普渡，儒必一體同仁，耶必神愛世人，真善不棄惡俗，同處一化之中，以臻大成。因知此一與共之業，實皆各大教之元初洞見。

不過當說到歷史共業、原罪共業之「業」字，在這裡只能尅就業之本義而說，只作「活動」解，並沒有佛教之特殊內容。儒家的歷史意識，表現為知故述往、藏往思來、承先啟後。耶教的原罪與恩典，實盡在因一人一次的過犯眾人都犯了罪、在亞當裡眾人都死了、在基督裡稱義並成聖。儒家與耶教，二者都有各自的因果理路，並不好簡單等同佛教的觸緣共業。只有在佛教的內部，藏、通、別、圓各教間才容易談信解之通識，或行證之通式。我們理解共業，需取人類皆有不可迴避的共在共生的活動此之一義，方能建立起宗教相互的通識，說儒家的共業，或耶教的共業。這一通識的共業情愫，在釋言悲，在儒稱仁，在耶謂愛，名義雖異，卻皆人之心量不囿于一己時的光明朗現。我們一旦真真實實見到這個，四海之內皆兄弟，雖一時未能至，但所在也非遠了！

猶有進者，這一情懷度量，並不限在人類，更要徹上徹下，遍滿一切。天臺宗荊溪眼前的一花一法界、一葉一如來，也即無情有性，草木瓦石無不得在佛性遍一切處同登法界，隨如而來。宋儒程明道謂：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聖人之常以其情應萬物而無情。使徒保羅也說過：一切受造之物，一同歎息勞苦直到如今，不但如此就是我們這有聖靈初結果子的，也是自己心裡歎息，等候得著兒子的名分。這裡悲情、仁感、愛心涵泳充盈中的，便是民胞物與！天地悠悠，宇宙無垠　，然只要如此主宰中的知覺昭靈不昧，精罩??粒?鹗癁殚_，無論是人還是物，都只見相通，全不會相隔。此即所謂萬物一體，十界圓融，新天新地！

再回到現實，恐怖主義，生態災難，危機四伏；世界和平的呼籲，全球環保的邉樱?焕私右焕恕Ｃ鎸?r代最為迫切的課題，為何不重新想想這塵封的共業？你與我，乃至普世萬民宇宙萬物，都正在一無邊無際的相互相關中生息與共！共業，相信絕不只是沒關痛癢的幻覺囈語吧！

〔零四年十一月初稿。轉載或引用，請聲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