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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房子

(2006-06-12 22:12:14) 下一个


胡杨乡人
如今我还活着,姥姥却早已故去多年了。
  听妈妈说我少不更事,爬在井沿要下去和井里的影子玩,姥姥回身拉住了我的一只脚,我是姥姥从井里拉上来的。
  
  在我这个姓氏占绝大多数的村子里,姥姥家的曹姓是独一户。姥姥住在村子西面靠近小河的高坡上,两间草房,没有院子,显得很孤单。稍大的那一间住着舅舅一家。
  姥姥和姥爷为人善良,身体都不好。姥爷一直在生产队里看场院,嘴上是总是叼着个没有玉石嘴的烟袋,除了咳嗽,很少听到他讲话。但是老辈人都说姥爷是远近闻名的亮嗓子,唱得出多段好戏。姥姥患有血吸虫病,腿肿得像大象腿一样。小脚粗腿的她走路很慢,几乎是在地头和家之间挪动着忙活,停下的时候就在那里捶腿。
  
  就是那样的两条病腿,小心在这个显得很孤单的村子里支撑起了那个家。
  妈妈说当年日本鬼子进村的时候,姥姥挽起腿来坐在床边,悠闲地拍着一床小被子下捂住的充当睡熟婴儿的那盆子白面,小鬼子看看姥姥奇怪的腿,再看看床上的小包被,捏着鼻子摇摇头走了。大灾之年姥姥就用那盆冒死藏下来的面粉,和着树上的榆钱及地里的菜叶子,养活了舅舅。
  
  姥姥生了两个孩子,妈妈和舅舅。舅舅结婚很早,婚后被舅妈管得很严。舅妈好像天生就不会笑,我从记事起就看见舅妈的眼仁白的比黑的多,说话也是愤愤地时候多。所以我从小就不愿意和她说话,直到十七岁离开老家。只是在姥姥故去几年后,我回家休假,妈妈硬让我我去看舅舅和她,我才注意舅妈其实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说话也很好听。从那次开始我再也没去看过他们,也不和舅舅说话。妈妈知道原因。我只是希望那几个表弟孝敬他们,我则没意识到自己有这份责任。
  
  舅妈为曹家生了清一色五个男孩,我的五个表弟个个都是在姥姥那粗布大襟的怀里爬大的,我每次去都看见姥姥给他们喂鸡蛋,那时的鸡蛋金贵,不是随便就能吃上的,所以,表弟他们个个长得健壮。尽管姥姥看了舅妈一辈子白眼神,但到老也没一句怨言。舅妈也刚强,妈妈说姥姥去世的时候也没见她掉一滴眼泪。我那五个表弟却哭得死去活来。不知道舅妈去世的时候,她的那些儿媳会怎么样。
  
  舅舅是石匠和瓦匠,会打方方正正的石头,码在老房子边上,也会盖各式各样的房子。三表弟降生那年,他在村里盖起来高高的新宅子,院子里还栽了一棵苦楝树。我经常和表弟去捡掉在地上的苦楝,试着嚼过几口,苦不堪言,只能砸粘了塞进一根小绳子后团成球球,做甩得很高的流星球,那时的玩具很原生态。我从不进舅舅那高高的房屋,捡到苦楝后总是匆忙往姥姥家跑。姥姥依旧住在老房子里,记得从舅舅家搬走后,姥姥家的房子就开始漏雨,房间里黑黑的墙上雨水流过的痕迹,就像各种奇怪的动物,地上几乎每个雨天都是潮湿的。
  在封建思想很重的老家,姥姥家的房子妈妈和爸爸是不能去修的,妈妈是嫁出去的姑娘,嫁出去的姑娘就像泼出去的水,回娘家门得看舅舅和舅妈的脸色。儿子养老继承遗产是古来非常讲究的事,农村约定俗成的陋习不是轻易能够打破的。因为舅舅不很孝敬,爸爸妈妈和他矛盾很深。可舅舅家的房子越盖越多,也没有给姥姥修修房子。直到五表弟从北京领回一个漂亮的河北姑娘成家,姥姥家的房子才被彻底推倒。舅舅就在那个地基上给表弟盖了一桩漂亮的砖混的楼房。姥姥从此也就彻底没了房子。
  已经不能走路的姥姥被舅舅背到家里,和小黄狗住进了舅舅家低矮的灶棚里。
  
  妈妈说她是在孟良崮战役后,给华野部队拉运送弹药的车子南下淮海的,放心不下姥姥姥爷,物资运到目的地,她在淮河边洗了洗脸就回来了。过淮河的几个伙伴以后就成了解放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了,有的官做到省部级。
  后来妈妈嫁给了大姓氏家族的我的爸爸,爸爸那时远在徐州的部队当兵。妈妈就成了姥姥这小户人家在村子里扬眉吐气的骄傲。再后来就到了文革期间,爸爸回了村,当了二十多年的村支书。妈妈生了我们兄妹四人,除了我从小长得虎头虎脑且四六不忿的样子外,他们个个都长得很洋气和乖巧,在那个村子里显得很出挑。
  
  妈妈承袭了姥姥的善良,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她连个鸡都杀不死。妈妈就知道往别人的嘴里塞好吃的,她似乎从不馋。传统的孝顺贤惠品行在村子里是有口皆碑的。连那个不沾亲的孤寡邻居也是妈妈和爸爸从她七十多岁照顾到近百岁,并为其送了终。妈妈对姥姥的孝敬从小感染了我,我是姥姥从死里拉回的孩子,理所当然地成了妈妈和姥姥之间情感的纽带,担任着给姥姥送东西的角色。只要家里杀鸡包饺子,或有了其他好吃的,我就拿个篮子等着妈妈分好,趁热给姥姥姥爷送去一份。馋嘴的弟弟在我离开家乡前始终没有得到这个差事。
  
  去姥姥家得穿越村子,从村东头到大西边,过一片坟场,还得走一段坑坑洼洼的菜地的畦埂。经常有野狗和讨厌的小破孩拦住我的路,想从我的手里捞点好吃的。所以,我有时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东西投入一场一场的战斗,每次都是我哼着小曲自豪地到了姥姥家,从不误事。直到村子西头的那伙小孩被我揍了个遍,甚至包括舅舅家的那两个大表弟也不例外。姥姥也就知道我是个很厉害的外孙,经常心疼地用她碎布筐里的红布条包上我流血的伤口,再煮上两个鸡蛋,然后从黑黑的柜子上摸索出张红纸,把热乎乎的鸡蛋染成红色,塞给我玩。看着我坐在石磨上吃完,才让我回家。后来,放学后我就去给姥姥家挑水,也帮姥姥压碾子。还偷偷上房去塞过一些稻草,被姥爷严厉地喊了下来。去姥姥家的那条小路,从记事起我一走就是十多年,那条路上哪个地方有块石头,哪个转弯处有棵树,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一条去时快乐的路,回来悲伤的路。
  姥姥家的房子还是一直漏雨。
  
  姥姥是妈妈的妈妈,妈妈是善良宽容的,姥姥比妈妈还善良和宽容。姥爷是七十岁时去世的,姥爷去世的第三年,妈妈哭着从舅舅家把躺在灶棚里一年的姥姥背到离我家很近的一所房子里住下来,从此精心护理姥姥十一年。我的爱人没来东北前,也受我影响替我为姥姥尽了很多孝心,姥姥逢人就炫耀外孙媳妇给她买的东西和那些她认不得的五十或者一百的钱,尽管姥姥已经不用再花钱了,但是,她觉得值得炫耀。
  村子里的人都说姥姥多活了十一年,说她一辈子就这十一年享了福。姥姥在八十一岁上故去了。邻居们安慰妈妈说,患严重血丝虫病的姥姥,能活到八十一岁,在那个村里算是长寿的了。
  
  舅舅自作主张,把姥姥和姥爷合葬,给两位老人砌了一座水泥墓,这在村里是几十年来破天荒地事。
  姥姥是在去世后,住进了舅舅亲手给她和姥爷盖的水泥房子里的,这成了我想起姥姥姥爷时的一幅凄惨的画面,心里很不是滋味的画面,那是怎么样的一所房子啊……
  
  姥姥去世时我因公回不去,尽管心里因此难受了很长时间,但还是渐渐平静了,我知道我尽心了。
  直到她老人家去世后的第二年,有一段时间我连续做梦,每次都梦见姥姥说很好的水泥房子漏雨……
  姥姥的房子漏雨成了我长久的梦魇。
  
  尽管这样的文章我写过也烧过,在这个清明节即将来临的日子,再写出来,聊表心怀。
  感恩对我的恩情。怜悯我所悲悯的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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