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门

王鹏 著                                                            殇魂
正文

殇魂》

(2016-09-27 20:42:21) 下一个

于葛氏宗史中这样一段记载:(Y城图书馆史料原文)

葛氏始祖鹏里,字处桀,原藉山东,徙居诸城万里乡。鹏里学业有成,南宋末年,被举荷任,诸城教谕。他往返诸、沂之间,尝路过五掌峰,山下一处湖畔小村,处地溪山回环,田园明秀,深为其所爱。宋末明初,兵乱频发,时局维艰,鹏里厌倦仕途,淡泊名利,遂率家来此田园卜居。葛姓就此安家立命,生息繁衍,而原有姓氏人家日渐被葛氏兴旺而替代,衰退。村庄命名为葛家庄。历经三十二代,至今已逾800余年。

 

葛丛里之后四代单传,到了第五世祖葛百里,自清亁隆后,葛氏在诸城算不上大户人家,富甲一方,也是殷实之户,始有起色,人丁兴旺。后来,家中逐渐败落,一落千丈,沦为破落地主。他四子中三个儿子的后代子孙,成了如今葛府一大主脉。五代世袭里,葛万里排行老三,家境衰败,导致他年少离家,投身革命,事业有成。

 

映像,还是复原?

造物,还是背景?

展现,还是掩盖?

揭露,还是沉默?

独寂,还是拯救?

 

葛家的家史,他活着时,常常说这么一句,人与事,灾与难、福与祸就是人脸上一张薄纸,揭开不得。一旦把它撕下来了,就不一定是原来那么回事了。若把它保存着,就是仁义道德。在那些不忍回顾的年代中,老头越来越明事理了。他当着小辈面会说出不少道理,你说他自言自语么?也未必。听起来颇有哲理。

 

有句老话:老要张狂少要稳。他却这么说:你造物我:煽动穷人造反,抢地主粮、占富人地、引领穷娃闹革命。

 

 

这叫做:

 

“养我的,我敬重。育我的,我负重。余下我忍无可忍。”

 

他坦言:戎马一生,无法想象、始料未及,一场自己的党发动的革命运动竟让他家庭中父女反目、兄弟断命、手足残杀、革命阵线变得誓不两立。

 

一篇回忆录里是这样记述的:

    很突然,我连想都来不及想,通知我俩参加群众批斗大会,就是这么回事。上午九点,学校广场人山人海——红旗、袖章、红宝书、喊口号、唱红歌,一群红卫兵冲锋队员架着我和千里两臂,双脚腾空把我俩押上司令台,(红卫兵术语:喷气式飞机)我听见我家女儿在发言,挥舞语录本对我使劲喊:“葛万里只允许你老老实实,不允许你乱说乱动!”葛兰琴表忠心,喊口号:“坚决跟大军阀、反党分子葛万里划清界线,踩上一双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说完,葛兰琴带着妹妹、小狗和一大批红卫兵围住我,挥动语录本,命令我俩跪下,向人民低头认罪。老子本来是一介武行,脾气蔫倔的,怎能朝他们下跪认罪。老大兰琴见状,第一个拨开人群一把揪住我头发,老三一马当先朝我小腿后侧狠踹一脚,扑通一声,我跪倒在地。我忍着剧痛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喊着:“我可是你们父亲啊?!”“呸!你不配当我们父亲。”话未说完,冲锋队员一哄而上,一顿猛拳出击。打中我太阳穴,一阵漆黑,我支撑不住、跌到后又撞在司令台的水泥地上。顿时,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兰军对着麦克风向战友们发出革命声明:跟反党分子、大军阀葛万里划清界线,断绝父女关系!对葛兰军来说,必须这样作证:誓死站在无产阶级司令部一边。站在伟大领袖毛主席一边。不可否认,革命精神激昂的年代,这样的豪言壮语任何一个年轻人都会这样去做。

 

人们都想离开这段残酷的记忆。

还有那些再也听不到的哀求和怨愤的亡灵。

在当时这种腥风恶雨时期,人与人之间除了思想交恶,根本没有诉诸自己作为心灵伙伴交流及顷诉的对家。

                                                      

 葛千里,高帽上写着“政治黑手”,两手被涂满墨汁,挂在胸前纸牌上写着“反党分子”。他比葛万里小三岁,1942年参军,同年入党。Y城地委专员,正厅级。 短短几天时间,他们兄弟俩被Y城红三司拖上中山路广场批斗、游街三次。最惨烈的一天,是1966年7月16日(Y城人称为七一六事件)

 

中午刚过,中山路人民广场,红卫兵又一次召开Y城最大走资派代表葛万里、葛千里批斗大会。那天骄阳当头,烤得火辣。红卫兵轮番发言,广场人山人海,高音喇叭一声断喝:把大军阀、反党分子葛万里、葛千里押上来!在场群众一阵骚动,口号声响彻广场。千里穿一件退色旧军衣,深色制服裤,脚踏布鞋,神情平静,始终不愿低头。站在会场中央,右边是我。看得出来他对这种场面及批斗过程极为抗拒,内心十分抵触。当红卫兵强行把他按倒在地时,他屈强地拼命反抗,欲想抬起头,从地上站起来。会场气氛一下炸开了锅,群众纷纷高呼口号:“把反党分子葛千里反动气焰打下去!”“葛千里负隅顽抗,死路一条!”“葛千里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顿时,从司令台左侧冲上一批手持短棍的红卫兵们,朝着葛千里一顿乱棍,一会就把葛千里打趴在台上,久久没起来。我跪在他旁边,见他被打得一动不动,看见他露出牙床的嘴唇上流着血。我声音平淡地说:“完了。”我开始劝阻红卫兵别在打了,要打出人性命的。这时,千里醒了过来,满脸是血,他抹了一下脸,用威严的目光朝跪在旁边的我看了一眼,似乎在说:再残酷的战争年代都挺过来了,老子不习惯跟人下跪!终于,他又一次从台上站了起来。

 

几分钟短暂的静止——

跟往常一样,批斗进行到午时,群众气氛到了白热化程度。人们拥向司令台前,一会儿站立,一会儿挥拳,声嘶力竭地冲击到前台上来。疯狂地呼喊着,试图盖过高音喇叭的声音一一

突然,台上一位红卫兵头对台下狂吼:“反党分子葛千里不肯向人民低头怎么办?”台上台下齐声高呼:“就叫他灭亡!灭亡!彻底灭亡!”红卫兵再次挥动木棍,劈头盖脸朝葛千里身上打去,一下又把他打趴在地上。那种人民专政的血腥伴随着兽性,那群红卫兵右手举着语录本左手挥着木棍像中了邪似地,朝葛千里不分部位地一顿乱棍。烈日下,打烂的军衣露出皮肉,连带着渗出了鲜血,双腿被打断,皮肉外翻。葛千里始终没吭声,也没哀求让他们停手,直至被打的失去知觉,裤脚管里溢出粪便,三个多钟头的乱棍和辱骂,终于没了一丝气息,身体不再动了,他们见他像死猪一动不动后才停止无产阶级专政。此时,整个会场成千上万红卫兵们欢声雷动,沉浸在无产阶级革命胜利的狂欢中。

葛千里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他被乱棍活活打死。

 

    ……那个不为所动的暴力声音仍然持续着。

有时候,他被囚禁之处,常常自言自语:我活着?他问。不是说留给你一口气?墙壁发声。那我肯定没死。这就对了,我嘴在动。你就只留下这些气息?除了嘴能启合,一片死寂。身体被烈日烤成黑黑的,面目全非。看上去巳经不太像人形了!粗看起来一一如同从烈焰里脱壳出的一只狗娃、猴崽、嫩驴、怪胎河马、绿皮田鸡、铁公鸡……整合成不像人类了。如同一个怪兽世界一一

不对吧?还好!你生了二胎,犯了轻罪……劝你收声!别跟恶警顶嘴,没你说话的权利!不信,你试试?倘若你有一万个理由……分分秒秒像碾死一只臭虫一样弄死你!直到你不吱声为止。

你当然可以发声、说话……你的权利呀!但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教你学会如何闭嘴。

我干么要听你们这套?我偏要说!死也要说!

怪兽一一沉默片刻,告诉他:你撞到我了,孩子!醒醒……醒醒……你巳到了我的地界……他说,你完全懵住了。

他问,你会吃了我?

怪兽:吃了你,重新让你投胎。

他问:我会变成什么品种?

怪兽:想善点?投只小公鸡吧!

他问:别无选择?

怪兽:你想逃离魔界?除非你脱胎。

他问:你能帮我换骨?

怪兽:我说的也不算数。

他问:看来……我完了。

怪兽:有啊!凶点?投给恶狗吧!

你啊,吃苦不记苦?有什么好申诉的?他们会怕你?多提一条,多加一条罪。

    共产党要让你吃官司?你死了阴状也没处告!不信,死一次一一你试试?

    你记牢!他们是不在乎你是死是活的。他觉得他讲的话一般都会应验。

怎么说……你哦?吃苦不记苦……

墙壁一直在它领地上一一徘徊。不失耐心,一一劝导他:百千万劫,不易生邪,再得人身。

 

    你说得对!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但革命总不至于非要用革命的血腥手段去推翻另一个政权。革命也不应该为一个君皇般的独尊而非得要把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送入监牢。或直接整死。这样的“革命”就是一场灭绝人性的杀戮。

 

你看,撕掉战友面具?活生生一副兽性一一得势掌权者开始干的一切。一种前所未有的杀戮和迫害欲望,狠狠地在学生脑袋上撕开一条杀戒,剥掉他们身上所有的矜持和文明,变得格外疯狂和残暴。

 

他堂而皇之地面对儿女们?丝毫没有半点对他们的抱怨。

他复出后,整个儿人的精神面貌跟五、六十年代完全不同了。当他征求孩子们对将来的发展及要求,他既能听完也会提出自己见解,最后都能满足他们的想法。他面对他们时,无论出于什么动机,是取悦,还是指责、抱怨、赞同还是反对,他都会坐下来仔细听他们的倾诉。他甚至比任何时候更来得开明,更民主、更豁达。他告诉儿女们,他放下了,摆脱了,无论思想上或上精神上,他完全走出来了。

 

戒律持续一一

有谁敢说“不”

昨日的邪灵恶神

今天的吸血疟蚊

事死如事生

末日还会远吗。

 

    他直言不讳告诉他们——

 

不愿给自己子女的脖子套上皮具!一一变成带有中国特色MS版的杂种狗。

与众不同是精神快感。而并非来自感官。

一一既神秘,又虔诚。犹如受乐者精神世界一盏明灯,照耀万物。不时朝他们释放出宛如圣人般的色彩,不管你信与否,侍奉这个红太阳?全人类的救世主?死再多人,在所不惜。

 

其实,你想说的……我在我梦境里见过:

“以其人日有所思,还其人夜有所梦”之反意去理解。

 

风云日紧。遮云盖月。众妖飞舞。

猪羊牛狗。童男童女。击鼓同庆。

 

“批斗”达到了白热化阶段。日子越来越难过下去啊。他凭直觉感到抵挡不过去,显而易见,这大概是他在不堪回首之日最惨烈而又苦难的日子。连续的批斗、喷气式、挂牌、游街、42天车轮式、7次中山路广场“批斗”和“示众”,其中4次是Y城地区数百单位、企业聚集的规模达6万人的示众、游街、批判大会,他真能挺过来?天知道他要具备多大的忍耐性和抗压力。

 

他此时此刻很想在儿女们跟他的所谓“路线、阶级斗争”中找到答案。(可惜晚了)老头眼见弟弟被乱棍打死。自己又惨遭儿女们政治上清理门户;身心遭到修理后,这才真叫做一夜白了头。批斗遭暴打后,他连续42天失眠。在这种状态下,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被孩子们实行专政,说穿了就是用拳头来证明自己的立场与原则。换做他,他也会这么做。说什么也是他预想不到的事——子女会如此立场坚定、旗帜鲜明?

 

他记得一直被他们禁闭在工人文化宫对面孤伶伶一幢小楼里,有二三十个带着红袖章的年轻人看管他。楼前有一个灯光球场,后面是冷冻厂工人宿舍围墙。不知是武斗被炸毁还是拆掉的缘故,一大段围墙塴塌了。他想如果趁半夜要逃还是有机会的。即便自杀,也要比这般囚禁度日来的好些。可他还是放不下家里有病的老伴啊。常常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手里捧着那张全家福,时而发笑、时而吼叫、踢脚撞墙,对着老伴绝念地自怨自叹:要命啊!想不通革命怎么一夜革到自己头上来了。

 

一一我活该!一一我活该!他不停地喊着……我好苦啊!苦啊!……悲怆里面常常会伴随着绝望,他真想一头撞上那道水泥墙算了,一了百了!干干脆脆。

 

    据说,他后来平反后,官复原职,曾旧地重游。

Y城中山路延伸拓宽工程即将开工,他作为省委常委、Y城地委书记来参加工程开工仪式。他想到列入工人文化宫拆迁范围内的那幢小楼房。他带着一群人找到了这幢楼,文化宫及灯光球场早拆了。唯独这幢楼没拆。为什么?他顿生疑虑。四周瓦砾堆场,小楼挂着大铁环的厚重大木门,连铁环上的狮头都隐约可见。触景生情,他上前一步,摸了一把门环,门虚掩着徐徐开了。也许曾经关在里面时间太久的缘故,他有点畏惧,不敢跨进一步。

记得被他们用绳子捆起来后,就是挂在这铁环下实实足足吊了五天六夜,是当时一个看门兼收自来水费的叫朱福宜的老头偷偷给他喂了一碗淘米水才没死掉。他还记得当他们知道这老头背后偷偷给淘米水喝,就扎扎实实揍了老头一顿,把他逐出楼去。老头倔得要命,死活不肯离开。他躺在地上,装疯卖傻,见人就吐痰,吐出来的痰块块深绿色的,又厚又臭。因为从他房子被充公后没洗过一次澡、刷过一次牙,身上的衣服满是油垢,粗看长了青苔,老远就嗅到臭气。他破罐子破摔,索性抱着煤球炉子说,房子是咱家传下来的,凭什么香灰赶出和尚?要死一块死!他捧着炉子不放,守在庭园边自来水笼头边,一步不让。就像一座雕像。指挥部的人对他实在也没办法。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呆下来了。

他让随从止步,告诉秘书,想一个人进去兜一圈。他兜到后园走廊尽头自来水旁边,当时有扇后门,冷冻厂围墙塌了后,厂里职工都到这里用提桶来拎水,二分钱一桶。自来水笼头旁有个用油布搭得一米见方小窝棚,朱福宜就困在里头,每天夜里二两枪毙烧喝光就一觉睡天亮。

 

这时,秘书走进来说:葛书记,这幢楼原来的住户三年前去死了,现在是他的侄子霸占着死活不肯拆,市里已停水、停电,谈了几十次,仍旧谈不拢,条件相差太大。市拆迁办协商一年多了,他一步不肯让。还说什么他家朱福宜救过葛书记命?你看他十三点兮兮,真会瞎编。市拆迁办半信半疑,也吃不准,就直接反映到我这里。这个钉子户确实影响了拓宽工程。

 

他听完汇报后,朝秘书点点头说:确有其事。没有老朱这碗淘米水,就没有我葛万里啊!你给我安排时间,明天我在办公室见他。晚上你把他及家人全接到我家来——一晃多少年了。

 

当时的形势究竟会发展到什么样子,他的确预见不了。他更预料不到他究竟会不会死在自己儿女手里?还是会活巴巴死在自己部下、战友、造反派、红卫兵手里?反正他横竖一个死心眼,戴了一顶沉重的高帽,总归死翘翘落在他们手里,管它去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你想咋办?写认罪书?悔过信?揭发材料?你从前坑人、害人不够吗?孽债哦!我是不是负恶太深、太重?遭报应?熬得到头吗?这会是我最后的九死一生?他不停地追问自己,有点神经质了。

 

他们作为子女确实没想得那么透彻。他们心想,已经彻底跟父亲划清界线,足够证明他们大义灭亲,站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一边。有时也会心存幻想,忠心只要存于自己思想里,又何必要去宣誓效忠呢?他们觉得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他们对党的忠诚就足够了。红色风暴速猛而袭,阴影其实远没有从葛家院门的台级上消退开去。人们不敢停住脚步观望,葛家成了Y城姚庄的风暴源。普通人家观察不到院内斗争的激烈真相,那个阴影在无规则移动。他们小孩傻乎乎的丝毫没有觉察到风向标在朝左侧漂移,黑五类的名词一点点粘贴在他们额头上,就会像一块烧红的铬铁烫刻在他们背脊上,让他们一辈子蒙羞。最后那团阴影果真逼近葛家院内。

 

 

他在当年日记里写道:

 “家里死人了。”他说,“在我看来,革命,不仅革得家破人亡,革得人头落地。似乎革得干净彻底了。”当他开始梳理革命思想这四个字时,觉得自己每一个行动的结果都是富有‘革命先锋性’的。他说,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想也是。

他一直幻想着:“我把脑袋探出门外,伸到红色风暴的空气里去。”

 

你想想看,真理如同安插在群众脑袋上无数个碉堡枪眼似的阴森可怖。什么叫群众专政?一个人说的一句屁话也成了一个国家的宪法。法是什么?戴高帽、剃阴阳头、反绑游街、喷气式示众、断食断水、暴晒暴打、打、砸、抢、割喉管、斩手指、挑脚筯、开膛剖腹……面对极权主义庞大的专政机器,人们除了畏缩,没有别的办法。阳光的辐射太强烈了。任何人无法抵抗,结果不是暴晒之死,便是恐惧自杀。

 

你问我,五十年前的“闹革命”是怎样的一场变革?

我回答你,差不多,经历过的人不会昧着良心说没这回事。

有人告诉我,这是一场伟大的群众性革命运动!就是要革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职和命。

他说:这是一个人制定的一部宪法。

 

        此刻,在他面前晃摇的黑点就像棺材扳上跳跃的黑钉简谱。在人海的车轮下,应该丢掉杂念,放弃私欲,斩掉拖在地上的狗尾巴。他扭头再望前看,姐姐她们个个垂着脑袋,被剥夺了继续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权利。红卫兵和狗崽子一步之遥。她们显得那么可怜巴巴,垂头丧气。他坐着一动不动,想来想去,没想明白:为什么不让我们革命?我们已经跟反党分子老贼划清界线了。大姐站在门口,大声吼着“把我们例为黑五类?天理难容啊?!!!”她们抱头痛哭。

 

父亲被抓走后,他觉得一个男人的权贵、富裕是次要的,名誉、立场、思想却很重要。家庭而言,岂止除了户口本和一张全家福之外没有别的意义。出生与成份,背景与血统尽管不能视为身份的参照物,但在这个出生决定一切的现实社会里,在任何情况下,它仅仅只可能是拥有、获取、肯定、炫耀的资本。他恍然领悟到得是,什么鸡巴的红色血统?即使仍想在找那些童年的往事或者曾经有过的革命斗争史,其实未必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炫耀的无耻的革命斗志和共产主义理想。而所谓的大义灭亲,其实是充当了一回剑子手罢了。

 

他说:我用中国人民心中的“上帝”交给我的匕首,毫不犹豫插向父亲的胸膛。

他一直想要说点什么,亮剑一一就是要用领袖交给的革命利器刺向老奸贼。因为他想他真能成为领袖授予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的称号。

 

他想要喊出声音来?渴望被感化,让党占有他。他也想放纵?什么都可不要?都敢朝老子下毒手,这样的共产主义高风亮节还不够对党忠诚?结果还是被踢了出来!

 

他说:让全世界人都听到,我被他们愚弄了!被他们整整骗了五十年!

 

    他说,你不懂。而且,你这傻瓜!铤而走险,没拴保险带?被愚弄了大半辈子。你现在还想干嘛?好冤吧。对他而言,回过头来再看几十年前的片段,我觉得好比人在半空朝下望去,不由的心惊肉跳啊!一个实足的无赖!那绝对不是一个人投胎优劣而已,就好比一种光源的折射,并不等于是本身映射光源的参照物。当然,出生那天起,除了背井离乡注定是我的生命底色,我的命数早该有人帮我预设定了。

 

    朝前一一向后一一欢呼

胳膞一一挥动一一万寿

腿脚一一并举一一无彊

你一一我一一他

她一一你一一我

忠一一字一一舞

权利一一理由一一忠诚

你看一一我僵死

我看一一你蠢死

用谁的一一血肉控诉

然后一一魂说:水火既济

然后一一灵说:半人半鬼

子丑时一一阴谋

正子时一一杀戳

卯时一一戒严

丑时一一镇压

亥时一一忏悔

我亡——是命数的必然。

 

现在想想,离开Y城并非是他的初衷。尽管勉强,觉得很没面子。这好比十亿人有十亿人的声音,更有十亿人不一样的观点与思想。每个人都那么渴望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与独立。其实呢,没有一个人能毫无限制地获得这种自由。

 

无论在国外,或者在中国,有时人的魂灵具备一种极强抗压能力或者说有粘力度,即使远隔万里,渴望回去的冲动像中了邪似地归心如箭。

 

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掩饰真实的自我,作为一个男人,是我自己的灵魂吗?不会错,就是!是最终我的灵魂对我的末日——自己对自己敲响的丧钟。

 

    真有意思啊!他感叹。

在他看来,一个人想讲人话,难吗?不难。你必须放弃“心灵吊桥”的距离感!你的记忆和距离在人与人、地界与地界之间,不要人为恣意地去撑大它、培植它、影响它。生与死本来根植于阴与阳间存在的距离和时间之间。你不可以想到它就去呵护它一下,遗忘它就丢弃它。要么在有声有色报告中畅开你的观点,要么在毫无保留的基础上接受这个事物。没有其他捷径可走。至于陈述与想象之外的命题,无论何年何月,遭受再多人为撕裂、挪移、遗忘、背叛、篡改,实际上,连表面的和谐都没有,哪来得安定。

 

他说,你不认为这世界一切都是空的吗?

 

你的怪念头一一

怎么总会在分分秒秒里穷出不尽呢?

    怎么说?那个杀人凶手公开忏悔五十年。

有用吗?不肯自首,接受人民公判。

这是个例外,谁说的?

谁是凶手?抬棺示众吗?

休想!阎王不下昭旨一一

死灵魂永远说不出真相。

苟延残喘,不燃自焚……

你等着一天吧!

 

我问你还准备不准备写小说?

这50年前的事……

不会是梦游一一

尸体、凶手、杀机、原罪。

是的,他说。

一一做了个梦,离开中国。

 

 

 

    三层的独立别墅。从电梯升降的大块玻璃里能看到整片海景。

Y城、温哥华、南湖、白石镇、姚庄鸳湖、史丹尼公园、皇朝夜总会、理性与感性、纯粹与乏味、两个自我,一种需求、两条轨道、两重人格、虚无的理想主义者、哈珀式的经济投机主义、一种选举前的狂吼、一个入往总理官邸胜者的刻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种东西方的利益碰撞及政治价值体系平衡均匀,都是政治家天性里的秘密。这确实是个信念问题?尽管政治家们只顾着争权夺利而忘记对人民许下的承诺。这使他想起为什么父辈们挂着沉重的牌子,被反绑着架在大卡车上游街示众……步入一个个险象环生的生死关卡。他们避过灾祸,脱离囚禁,平反昭雪,父亲东山再起,重夺江山,新一轮的镇压开始了。掀起更为血腥的新一波风雨……直至他年老……病死。

 

临终他才说:革命者也就是那么回事,跟普通人一样,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什么政治遗产?留不下来。更别说流芳百世。

 

    整个下午,他独自在二楼宽畅的书房里,背靠意大利纯手工制作的品字型沙发里。落地无框玻璃泛着耀眼的晶亮,那是从海面上折射上来光源,贴在玻璃上久久不肯离开,移动的聚光点变幻着洒落在他身上,给简约的大厅凭添几分雅致。生活此刻呈现出来安稳、富足、悠闲。平滑开阔的草坪,剪修整齐的松树与冬青,丝织壁纸、水晶吊灯、伊朗地毯、意大利沙发、KENZO的茶几上摆放着阿尔伯塔俊马雕塑、英式皇家下午茶,——镀金套瓷杯碟。落地窗的左边是一套时髦的巨型深色餐桌椅——12万加币,比阿玛尼的还贵出一倍。厅内所有家什都是白色,而地板、墙面是深色的。那种強烈的色彩对比及摆设的简约刚好衬托出墙上挂着得三十幅白框棕色衬板纸的方形画框,里面的摄影作品全部是主人周游大半个世界集成而来的自摄风景。那些镜框非常精美,排列得看上去对称却又有点无规律的布置法让人赏心悦目。车库里一字排开六辆名车,宛如一场小型车展。

 

 初春的白石镇。阴雨。风刮上来冷嗖嗖,带着粗暴的样子,肆意耗费人们对春天的期盼。近傍,在栏杆围绕的院内有一个玫瑰园,更近处,园中央的喷水池里竖着希腊神话海神的雕像。天气阴霭,但不潮湿。有时雨季冗长而又烦闷。对他而言,气候好坏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既然把钱带进加拿大,就必须扎根下来,等到时机成熟,把四个姐姐闷声不响一个个办出来。他想归想,步态是悠闲的,在他习惯的动作里可以看出某种焦虑。那种情绪从他脚底开始绕到头顶慢慢化成倦傭和孤寂。

 

这些日子,因为他持续失眠,将近四个月的晚上他没睡着过。即使看上去眼睛闭着。说得准确一点,想睡的欲望常常被胡思乱想击退,随即错乱。对他来说,这样一直失眠下去,好比一步一步走入“安乐死。”那真太可怕了!时常会出现幻听、幻觉、幻知——谁知道,我失眠到了什么程度?脑神经就会“辟啪”一声断了。正是这样,我,所有人身上的魔幻感知越来越强烈。我不得不重复那句话,宁可用麻醉剂让自己彻底睡去,最好别再醒来。

 

他:为什么?

你:醒来麻烦。

她:天晓得!

他:自由思想?

你:真言有罪。

你:对不起。

他:旧痕添新伤?

你:溃疡。

他:在哪?

你:灵魂。

他:你累了?

你:嗯,暴怒不安。

你:累。累。累。实在太累。

 

这对他来说,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失眠后的补偿,身心俱损。

他想他没理由,如同精神错乱一般,不懊悔。只是一种失忆而已。

 

一一老百姓敢怒不敢言。

 

Y城人更看淡这种事。如有想法、异见,也只能装成失忆,并且,失声……“你们没有知情权,更没有发言权。”他大叫大吼着,显得愤愤不平。“什么玩艺儿啊?我们成了局外人了!”他心想,你们执政者制定条例是用来惩罚民众的。他一脸惊恐。

 

 

 

他当时绝对喝多了。可是那晚还早哩!

你不可能全针对我吧!

我没冒犯神灵。

你酒后吐真言。

他真是疯了!

从他醉意的程度上看,没达到稀里糊涂地掏出老二当街撤一泡。也不至于对自己女人拳打脚踢,肆无忌惮。

 

        有时全城人巴不得他早死!在普通人眼里,如此有影响力的人,可以无法无天享受他的自由生活。要钱有人奉送,要女人有人倒贴,要扶谁,谁便升。要谁红,谁便红。想灭谁,谁得死。英国人也不例外,照砍不误。

 

谁都知道,他俩合作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一个有权,一个有势;一个提供证据,一个运用权利查处,最后有一方出面跟出事方协商,谈判后,拿出出钱摆平的方案。最后达到敲诈勒索的目的。

 

他意识到梦境与现实不符时,突兀如同卡在他喉咙里的一根鱼刺。

他说,他没记错的话,他现在不在Y城。梦境却变幻无常,一一根本没有国界地域之分。一切既真实可信,又令人生疑。

 

        他说:

你身在哪里?又去往哪里?梦中的旅途……

足足两个月时间,足不出屋,写出一部叫《灵魂的葬礼》的小说。

内容:

他,心血来潮……一个人独自去意大利南部度假。情感泛滥时,网上征伴游,改旗易帜,尽出怪招,征得俩UBC女孩,乘邮轮周游地中海九国,历时四十七天。

 

名字?住址?出生年月?颜值指数?省略。

 

他,衣食无忧,而且日子很是悠闲。他需要别人重视他——觉得他有品味,有涵养、懂生活、有文化,尊贵的要命。像他那样积累下来天文数字的财富,别人数百年奋斗也不见得有他来得那么快速。致富的密码是靠手段摄取,打开的方式诡秘,过程卑劣。除了速度惊人,付出荡然无存。或许这状态对正常人来说不难想象。他不止一次问到,这难道就是他的幻觉模式?承受怀疑、抑郁、妄想、狂欲、自残,可是这些都不是自己所能操控。也无迹可循。他想问清楚一个道理:人何时会感到知足?满足的同时,也在为自己建造囚牢。这样的正常人,不能简单用一层人皮去连结男与女,老与少,即便一个是温文而雅的政治家,一个是乖戾忤逆的市井罪犯,如此强烈的好与坏、善与恶的对照下,结论究竟谁选择背叛?

 

那个穿着旧时毛边袍子的土豪恬不知耻地嚷嚷:

你们表面道貌岸然,扛着兽皮做的“民主”旗帜,实际上禽兽不如,专门干挤压、夹攻、再平衡别人的龌龊事。奇怪的是,那些信以为真的糊涂蛋们表现出来的激动劲儿、奴才脸相,比任何一个政客手段都要高明。真是讽刺极了。

 

你活腻了吧?小心被执政者绑架、盯梢、监控、弄死你。谁让你跟他们要么眉来眼去,同流合污?要么被人当枪使,乱写一通?要不然,你索性招安了吧!给你足够的荣华富贵,风光无限一辈子。

 

真的有迹可循?

那你索性全盘脱出一一

 

    葛府,代表一个国家的缩影。

权力,代表一个符号的象征。

 

民主是道菜,好吃不摆设。

法制是广告,只告不会做。

政坛沦陷,党纲摆设,党纪作废。

 

 

你告诉他说,很想回到五十年之前的辰光。

那年你几岁?她问。

好像十来岁吧。他说。

你能记起那个年代发生的事情?

他说,轰轰烈烈,当然记得!往事如烟……

 

    五十年间,留下这样的记忆和景象: 坛弄一一月河埭一一南门三宝一一勤俭路红旗照相馆一一姚庄葛府全家福一一四厢池浴室一一骆高荐酱鸭店一一北俪桥茶馆店。他们唯一记忆之路——中山路走九遍、工人文化宫灯光球场去十次。从“荷花堤”到“天星河”转到“姚庄路”,兜那几十条弄堂左攀右牵,如同瓜藤般又像迷宫似的有趣。四季永恒更迭,欢乐朴实无华。

 

儿子,时代造就出一个“红色食人”!横空出世。

老头昏过去后,又一次醒来。他颓然绝望地呆视着,用同样古怪的嗓音问道:是谁的接班人?培养过程一一那结果呢?嘿!

可你从没一一

从没,想到?

灵魂隐藏在阴暗之角,接班人幽灵显现,焚烧之后,原形毕露。

不,不,不!他在找他。喊着:

谁能当家做主人?

他长长的哀怨夹杂着破灭的感叹、嘶哑,咆哮开来。

 

我恐惧……他说,别说傻话了!我也许应该听别人的话,偷偷把乌鸦的眼珠挖出来活吞了。

为什么?他说。

富豪党?终身受用。我能看到别人肮脏的魂灵。

没有的事,阴风势势……你受了不知名的病毒诱惑?很蠢!

现在他尝到了特别的滋味。那种味道让他想起儿女们的童年——两眼泪汪汪地寻找他,而他很少在家里出现,总是忙着开会。对着家人抱怨:中毒太深。

当他醒悟时,狗头生变,幻化成人兽嘴脸……

发软的感悟,节节毒素,层层起皱、变旧、腐烂。

 

 唉,不应该把别人想象得很坏?你心里明白“祭司”的降临,便是他们的末日。

 犯不着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他一直在自我提醒。何必呢?没到这步,没疯之前扮什么老人党的疯老头?

 活够了?老布尔什维克!你活该!他疯了似的自己抽自己耳光……

 我用人不慎,给党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于是,他老泪纵流。真实的想法:那群鼓捣我的不孝子孙,骂我什么来着?老军阀、反党分子、黑手。这世道多半废了!你们这群造反的、动武的、打砸的,真是不要脸!烂污婊子立什么革命牌坊?我参加红军、长征那会儿,你们在干啥?众人看着他,个个惊呆不已。

 

你们把我当敌人了?好啊!

一一你们来打啊!

打得对,打得好,打得妙,打得我呱呱叫。

 

他站在最前沿,没人肯应答他。

你们想同我讲什么理论?狗屁!

他朝他们一群人摇头说着:党派之分,一巳之私。

喂,革命不是摆样子的。他说。

他指着躺在水泥地皮上一动不动的身体,他死了吗?问得很干脆,干革命?还怕死人。一时之间,学会用面具说话。

 

他说过参加革命?并不想有今天的结果。

 

他俯下身来,拉着躺在地上人的手。想测试一下他是否还活着?他的手指关节都快僵硬了。他没用手去捂鼻子。隔着那么一点距离,面对一片漆黑,——听到的却是鬼魔尖叫声。他睁开眼睛,无所适从,看到躺在地上是他亲兄弟?脸上盖着一张报纸,报刊上,印着一幅喜怒无常的恶魔嘴脸。

 

老头旁边散发出尸体的腐臭味,一直在扩散开来。

即刻,随时随刻朝他这个方向——浸透到记忆深处。

 

 

那年,他才14岁。

这是一个叫人想起便会激动无比的年代。

他反应真是绝对灵巧之极。如此之快,空前绝后。现实运动中要求他模仿姐姐六亲不认(只认毛泽东无产阶级司令部)大无畏革命精神时,不用教,那个少年先锋听姐一声令下,冲上台去,朝正在台上接受批斗的反党、反革命分子父亲脸上狠狠一拳。

 

小狗一拳出手,打得葛万里跌跌慌慌,跌坐在地。呼啦一个包围,他身后一批革命小将们,在他的感召下,纷纷冲上去拽着、揪着、脚踢的、挥拳的。葛万里终于认出人群里他熟悉的脸孔,他勉强起身,颤抖地说:“狗子,你不要跟爸爸发火,你还不懂事……”话未说完,他一个箭步窜到他跟前:“谁是你儿子?”一群红小兵在红卫兵的支援下挥舞语录,喊着口号。群情激奋时,他首先冲到他父亲面前,朝老奸贼胸部猛端三脚。别小瞧他,造反小将虽人小气弱,可革命豪情气壮山河。三脚下去,咣、咣、咣连断三根肋骨。葛万里趴在地上,看着儿子心狠手辣,嘴角淌着鲜血,老泪纵横,心想: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所有感应的异象越来越使他兴奋、好奇心,甚至疯狂……在冲动与理性之间相互挥应,所有的困惑、惊讶、羡慕、反感都会在同一个口号下得到感化,变成一种战斗精神。似乎就是为了这个“党的需要就是我的奉献”目标之下付出一代人的精神代价。你要的物质与精神?说穿了,就是左手钱袋、右手纸笔。报上每天讲的革命与信念?你知不知道倒底是啥玩艺儿呢?一句话,就是一一

 

一手笔杆子、一手刀把子一一独霸政坛半世纪。

 

然而,在往后的日子里,凡此类荣誉勋章皆有其优点:政客手上的一块鲜肉或者骨头,扔给谁或挂在谁脖子上都一样,齐口同声:谢主龙恩!接着就摇尾巴撒娇。

 

 

    

 

    

    命运如此坚硬——犹如水。

同样的原状一一也会开裂、走形、崩陷、沉沦。

至于我负于他们多少?如何来抵偿?他想了想,没法回答。自从他到了加拿大,仿佛迁移到另外一个时空,精神成了他脚底下滑板,有时也会滑出来一点花头,穿梭在空虚的钢筋混凝土表层,他意识中双脚落不了地,有种倒挂洋葱头的失重感。

 

现在呢?单纯的生活几乎无法摆脱物质显摆。低调奢华的习惯是,他觉得除了短暂的狂喜就是没完没了的烦躁。就像个先天性白痴,喜欢在日常采购计划单上开例他个人享用品清单:

 Maybach迈巴赫43万加币

 Hinckley享克利(36英尺)游艇162万加币

 Chevy Suburban越野车

 Brioni 西服4795加币

 Armani丝质衬衣1500加币

 John Lobbs皮鞋3500加币

 Patek Phi1iDpe手表

 Sa1ve矿泉水(欧洲空运)

 在如此混合的消费概念里任何人也难以找到一句合适给自己的话,人们习惯了用财富身价推算出某人的社会地位和身份排行榜。

 

试想一下,社会发展到今天这个程度,还能用传统或陈旧的观念去阻止它日趋前行的步伐?想试图扭过来?让它规规矩矩听你的?这肯定不行。他们会笑话你。说你土,说你傻,说你不入伍、脱节、心存代沟。他们还会嘲笑你,最终你被时代抛弃。你干脆就闭上眼睛吧!让老泪淌下来,然后,安静地闭上你眼睛,装着什么都没看见。

 

他随后嘟哝了一句:你就别管了,眼不见为尽。

 

让那个发迹者去发表他天生具有的疯狂感言。

他有时也会被人误解顺应时代节拍而受骗上当。他并非对中国和加拿大两个实体有着文化模糊或者价值观偏差。

 

谁会有最终的生存权?这样一个题目,他居然深思了好长时间。那个疯狂时代,他一直认为写作是他一大怪念。众人看了都觉得奇怪。当然也有人好笑。

 

享利·米勒说过:“一个人在出名之前必须写大量的书。”他不得不重新考虑,像他那样的痞子能写出一本深刻的书来吗?

即使这个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对他直嚷:放弃你该死的想法,扔掉你手里的笔!

 

那么,恐怕到了那个时候,他会说:我也许会承认我的一厢情愿。我败下阵来。我蠢。我该死!活该!被众人咒。从此,那种丧失与获得之间的平衡被打破了。

 

我会一锤子、一锤子把自己从脖子上搬下来的头盖骨及四肢拆下来,一件件把它敲碎。我看到自己一点也没恐惧,反到心沉气定。只是眼泪不停地流,不同的是,你们活着的人看不见。只有我自己砸自己时心知肚明。这就是我!一样的结果。当我头骨、肢体散撒开去后,我最后的意念仿佛被空行母幻化去了。有人打了我两巴掌,这无形的一双手,就是一位清醒空行母。它借一双手和那些死者传递善讯。尽量不让你变成人体猪头的怪兽。我至少知道自己失败了。

 

失去信心,写作成了形式,尝试写作带给作者的快乐变得荒谬。

失去信心,文字代替粗语,经济代替政治,写作还有多少意义?

沉默的人权换来一只黑白大熊猫。写书人成了白老鼠和生意人。

 

 

人们的惊愕随着时代的变迁,对操纵国家的政客的印象也变得实惠起来。对来自于政客市场的新物品、对民意消费者,人们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世界上最重要的两件东西就是权力和金钱”。

 

他喜欢回顾从前的激情岁月。那袭涌而至的狂喜?时常让他满足和得意。那些记述充满暴力、破坏、险恶、冷酷的过程,常常令他唏嘘不已。叙事变得毫无意义。他不止一次地问道:你们像似在帮我找回失去的时间、记忆、青春、女人,还有苦日子?你懂不懂阴阳五行、奇门遁甲或者翻阅过黄历、择日……

一一你不仿问问?还有没有这吉日可待。

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一一说:人死后要等七日……

可有个人死后几十年仍呆在阳界供人赡仰?

一一试问!会孝感动天吗?

 

他说:他试图从幻觉的阴影里走出来,可他抬不起头。这意味着自己活的差不多,到头了。如同医生拿着切片最后一份报告说:你是癌。恐怕只有半年,三个月?呵,可能只有一周。他接着毫无私秘性地说,一切都是命中定的,想好了,就解脱。你没法抗拒,不去。你看他!走路的那种腔势?可是一一不一一不一一不要!他推开他,想挣开。一分钟,难坚持。腿一软,跌下去。他想乞求,不想孤单一人,匆匆上路。

 

在混乱和恐惧的背景下,苦难悲凄的人们活着的理由就是为长期的死亡作着准备。他知道,在那边父亲隔岸相望。透视着Y城及这座城市以外的栖身之处,他理所当然也会有感应,感应到来自不同区域的交谈声和咚咚脚步声。

 

Y城人看Y城一一远看像一朵花,非常迷人。近看一泡屎,令人厌恶。

有时他会迫不及待地想亲近它,搂着它不放。可是靠近了,就感到它的空虚与脏乱,口臭加体臭,令人受不了,想抽身走人。就好比手上捏着一捆梅干菜,觉得不值。很烂。

你如此讨厌这座城市?他直接问。

所以你跑去加拿大。

你给我时间,我会重新去认识它。

到了老城区,过十字路口一一桥头堡白鸡店。

老城的人都出来了。

没用。徒劳的。

你难道不爱这家鸡店主人?

他一直暗暗帮他。

你别噜苏!回应却说,我不知道。

连我母亲死,也没见最后一面。他很坦白,说:无法预测明天我会在哪?

 

从何说起……葛家的人?在很短的时间里,觉得局势对他们家成员来说,不妙。该准备提前退的,策划出国的,——提前滑脚。不愿走的,自有道理。这样的安排并非心血来潮,而是精心设计的。最先想走的是他家的老大。虽说离她退休年龄差好几年,她向省厅提交了三十年工龄可提前退休的报告,省委组织部批准了她的提前退休请求。这也就意味着葛书记能体面、顺利飞去加拿大安度余年了。

 

无论是什么时间,用什么办法瞒天过海,欺上瞒下,转移资产,逃避追查已成常态。他知道他大姐6年前己经悄悄办理移民申请了。想到顺处,葛家人都会偷着乐。至少他们觉得老天对葛家不薄。想想看,这不仅仅是命好或不好,也不是晦气不晦气那么简单,更不是某种机缘巧合。而是要在很长的前期执政时如何运作好、把握好、处理好,留下出走的足够空间和条件。

 

他们葛家经历的荣华富贵从姚庄人眼里看,是宝塔尖尖上的大户人家。他们越显得光鲜,姚庄也就越亮丽。你看看葛家二女婿叶伊凡,仗着他老婆市纪委书记这个坚实后盾,从一个最初规模12个人的律师事务所,发展到现在90多人的超级大所。每年的营业额高达几千万。在Y城人看来,虽然叶大律师身高1米64,长相平平,但他口才出众,身世不凡,西南政法学院毕业,赴美国哈佛法学院进修后回到Y城开办自己执业律师事务所。

 

在那种充满权力及物质的混合概念里,中国的律师、法官、公诉人、被告、陪审,越来越难找到一句令人信服的词句来概括“司法”这个含义。叶伊凡父亲是前省人大副主任,跟葛万里同属二野南下战友。毫无疑问,中天律师事务所之所以事业如日中天有它的道理。阿基米德有句名言:“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叶伊凡的支点便是他的律师背景和他的坚实后台。

 

首先应该说,姚庄老百姓的议论并非全是实话,但有一点肯定,凡是中天接的案子,中天所根本不找法院,更不会找法官了。而是由叶伊凡直接找市委书记,市委书记再让法院领导来办公室。随之而来的是Y城社会上有那么一句对联:“要吃饭,找紫阳”;“打官司,找中天”。那些让人觉得无法相信的故事在中天所的办案史上屡见不鲜。正如后来流传的“中天所特别能捞人”成了Y城司法界术语,也成了这个城市的广告语“如日中天”。

 

各种说法和议论纷至沓来。故事的本来含义失去效应,社会意义却像一个宣言。那些反社会的狂热分子,带着仇恨、嫉富心态而大肆攻击政府,抵毁司法,谋杀民意,律师的职称毁于一旦。有人问,中国法律的本质是什么。网民的回答一语道破天机——法律、建制、下属,一切都是利益集团的私器。

 

你听着,这个民族、那些国人,把祖先的东西掏出,再往脑袋里塞满腐朽的谬论,接着把五千年流传下来的厚厚沃土统统挖干净,厚颜无耻说什么“打包出售”。用原始人的姿态回归那个社会。是的,提起那些经历,谁都没想到及时去把握。人们的习惯思维不是追究,对他处境而言,存在一份危机失陷的区域,对他整个家族来说,这跟价值观及道德标准无瓜葛,更跟糟糕现状与危机处理毫无关联。这种无法割舍、无法丢弃、危机四伏、提心吊胆的日子迟早会来,不以人们的预言为转移。而饶幸逃脱、顺利出走、逃过一劫却实实在在在他们家族人员内心深处隐匿而生,驱之不尽。

 

在流逝的岁月记忆内存库里,他一直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他有时觉得内心阴暗的雾气太过浓烈,无法触及到上帝的轮廓。

 

他经常会突发奇想或者胡乱自责。即使做梦,也会梦见拥有的富贵有时全都被浸泡在迷失里。不是跌跌撞撞,就是精神毁灭。自亡的预感忽隐忽现地盘据在他脑子里,顽固地繁殖,根植在他日常生活中。

 

无论在读书、交谈、写作、甚至在床上做爱当中,他知道,随时都有可能,一旦兴奋、过激、吃重、压力,一个不小心便会中疯翘辨子。

为什么会这样?

觉得不踏实。

做梦?就刚才,做到午夜子时,被我老爷子拖去了。

不会是三度异空间吧?

你看见什么了?

梦里吗?有一本书,旁边还有个水坑。

你没想过把小说写完正常活到死?

我需要时间。他说你幸亏提醒了我一句。

需要多久?他说,过了清明。

 

这如同一支燃着的蜡烛——写作是灵魂活,必须找一个能够供养它养份的人。他很直接说:你整个儿人就好比待燃的余烬,烫着魂,烤着灵……

你这个呆鹅头,写了那么多书,能有一本留下来?

他显然听不下去。摇手、摆手,有些抓狂。

不求多,一本有分量的……

哈哈哈……当然……

垫棺做枕的书。

你呢?

从没一一想过。

垫垫脚底算不错了。傻帽吧!你?

我不知道。他说,你觉得我傻?我不想再等。

我写的事和人,他们不一定能写明白。

这就是了,你就是你。

不在乎别人怎么读我的书?他说:事实上,我早想好!死了你把我这本书垫在我脚下就可以了。众人轻蔑地笑了。

 

 

他们心想,况且一一

救赎不就成了一句空话。

幸好,他保持沉默,得体地解释他对文学的理解和体会。他不会拒绝别人的提问,更不会轻视文学的风格。他说,我问过自己你有多少能力撑控写完一部能垫脚的小说?他瞥了一眼自己又闭上眼睛说:等死了再说!活着的……说了也不算。

 

摆在我面前的,明显是出窍的灵魂。

谁都不会否定一一

你一起进入高潮的同时也就是葬礼之日。

 

说实话,他觉得自己有病或者脑子出了问题,会不会得了“梦不安障碍症”?确实有其倾向,一一全凭你瞎想得来。他不是没有提醒过自己:你哭丧着脸,眼泪汪汪,做什么?你触及的世界,看上去像吃你多还你少——跟鞋拔子似的。你说你在空地上挖了一个坑,再放上一块水晶玻璃,没错吧?嗯,没错。你接下来守着这里,一直守到傍晚最后一道光线落下。你看到什么了?奇怪不奇怪?说呀!吊什么胃口?触气不触气啊!他却说,不知什么原因?总觉得心里慌惺兮兮。

 

你能看到自己如何走进地狱的景象一一

那种逼真?是不是做梦?不!不!不见得。心软的人命短,这话有一定道理。

什么是亲临其境?就是高超魔术师未必能营造出来。但在他期盼死亡的同时又觉得他深爱的女人应该活着。

 

她不该占据毁灭的空间、时间、没完没了的祷告。

他觉得人一滑出子宫就尝到了爱与恨、欢乐与悲伤。造就了对精神世界与神的联想与渴盼,而且还会通过母乳的滋润而继续做他的成长梦。

 

无论他怎么想,怎样去看他的财富,对于女人、世界、精神、毒品、虚妄、死去还是活着,他想得特别有意思和见解。平时除了读书,也能独享悠悠岁月。他追求的东西,构思的情节,小说的人物,是那么地孤立,甚至荒诞。更没有任何意义值得别人去重新搜寻或者挖掘他这部(死亡笔记)留给人们的思考与触动。如果说价值?现在肯定会被低估。但总有那么一天,读者会眼巴巴伸长着脖子仰视他,甚至觉得高攀不起。

 

    他想刚一开始的时候,他并没认真对待,就像在芸芸众生里偶遇一红颜知己。相伴时间一长,可能为她某件事或一个举动、眼神、语气、气质所打动。他觉得她很有耐心,并且十分体贴,充满真诚、简单,不失优雅。一段时间下来,对她有所了解,再多的探问也只停留在概括,她对自己的故事却守口如瓶。

 

她说:我其实已过了讲述动人故事的时间,该到了彻底忘记这段回忆的时候事了。你说我自己把自已毁了?她笑了笑说,你们想多了!我蛮好。恰恰相反,她不认为跟你谈生意以外的事有多少是合适谈她隐私。

 

电话里他说:不管怎样,我想还是要跟我说说?她说,哦,是吗?那好,你可以谈你和我生意上事,其它免了。他说,我让你厌烦?她话筒里回答干脆,不想说。也不勉强。那他说,换个时间吧。

 

他很吃惊,有点被对方的举动、态度梗住了。是啊,无非是相邀一个伴游异性出游而已?确实有点奇怪……反倒令他起劲道了。

 

相反呢?她其实也纳闷……始终一直没弄清楚她客人第二次向她发出伴游邀请的真正动机。她认为,这出乎一般有钱人请伴游的常理。照理两个月前相伴出游欧洲后,没着道理接着又约去东京。

 

她想也是,对那些仍有记性的富豪来讲,这恐怕就是一场发生在清明节前的灾难。不然,你一个做伴游的女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人家趋之若鹜?即便得到过了,又怎样呢?花钱再享受一回?他有得是钱,你不容抗拒。你在他怀里,付出是温香,得到是大额支票。是的,没错!洗洗,睡了吧。

 

入梦发现:回过头来看见自己没穿的内衣?特别当她把乳房贴近地面一段时辰,体内的欲望魔力好像失灵了。她告诉自己:我怎么?双眼鼓涨,眼底红腥,溢出数不清的血丝斑,一下变得通透起来……

 

一只眼看见了自已。

一只眼看见了魂魄。

 

  好长一段时间,竟被啐了一脸口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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