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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满

(2022-02-19 11:05:18) 下一个

阿满

 

我的小侄女小字阿满的,在她出生时我已在国外住了很多年了。有一天早上我忽然接到小哥哥的越洋电话,他难掩他的激动,语无伦次地说,“妹妹,是一个女孩!你有女儿我有侄女了!末了他又添了一句,”似乎长得不大像你。” 我听到这个喜讯惊讶的笑出来,揶揄了他一句,“老树开出花来了!” 其时阿满的哥哥已经十二岁大,我的哥哥已经四十岁高龄了。

家里多时不见小婴儿,小女孩生出来,又和我当年一样,全家众星捧月一样养起来了。小女孩真是从小锦衣玉食,稍大一些但有所求无所不应,生怕她受半点委屈。这样长到了五岁,就养成了一个唯我独尊的蛮横性子。她的哥哥们被她欺负,长辈也敢去顶撞呛白。哥哥们珍藏的东西她说占就占说毁就毁,泽兰佩兰两个大男孩被她追的满院子狼狈逃窜。去大伯家,只要晚开一会门,她就要大发脾气。大伯问她,你到底是阿满还是阿蛮,她就甩门而去。

性情是这么样,五官也没长开。和她的哥哥大不相同,竟是个丑孩子。她的哥哥由粉雕玉琢的婴儿到清雅俊秀的少年,从来是顶尖漂亮的,而她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淡淡的眉毛 ,黄黄的发,和哥哥站在一起,哥哥是只白天鹅,她就是只丑小鸭。常说外甥肖舅,侄女似姑,但是她与我不像,甚至连父母也不像,甚至不像唐家人。“唐家人里就没见过她那样的丑孩子。” 妈妈半开玩笑地说。旧亲戚老邻居见了她也会讶异地说,”这孩子是抱错了吧?” 妈妈也开始怀疑是医院弄出了错,向我吞吞吐吐报告了这个坏消息。我去问小哥哥,他听了笑,轻描淡写说,“纵然错了,我也认了。既然抱回来了就是我的女儿。小丫头精怪极了!” 但我妈妈总是反复地不无遗憾地说,“真是不像姑姑,哪哪儿都不像。”

小哥哥后知后觉,直到阿满上了学老师同学也来告状说她无法无天,才赶紧修枝剪叶,让她每日早晚坐足两小时写大字来磨她的性子。小哥哥是父亲一样的教法,和我们幼年一样,先描颜真卿一年,再描柳公权一年,两年描红的纸堆积了半屋子,阿满竟然真的收敛了脾气,再不轻易和人争吵,一日比一日沉静下来了。识了些字后就整日一个人抱着书看,两年里大变了样子。亲戚聚会别家孩子打闹嬉笑时,她端着书藏在角落里读。大哥哥爱逗侄女,有一天走到她身边说,“墙角一枝梅,凌寒独自呆。寒梅著花未?”未及说出后一句, 阿满抬起头来,朗郎一声,“大伯起床前。” 家里大人们,妈妈,大姑姑小姑姑,哥哥们,见了忽然想起我小时候来,都夸她,“越来越有姑姑的样子了,尤其是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时候。”

她心里从此就对我存了好奇。每次我和哥哥打电话,她都在旁边听着。也缠着她哥哥问哥哥和姑姑的旧事,羡慕哥哥幼时有姑姑宠。但是大人们也在夸过她后,暗地里叹一句,可惜没有姑姑的模样。也有人乱开玩笑,说她是抱来的。她听到了,把我的照相拿出来端详,静静地听妈妈讲我的故事,也拿出奶奶收藏的姑姑的字和她的对照来看。妈妈说她对未曾谋面的小姑姑充满了孺慕之情。

可她心里从此也藏了心事。二嫂说她会一个人躲起来默默流眼泪。有一日终于忍不住,哭着说,“我和姑姑,哥哥,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不像,我不是唐家的的孩子,我是从外头抱来的,我知道。”小哥哥心疼女儿,再三地安慰,保证,家里人不约而同有了忌讳。小哥哥又后悔不该拘束的太紧了。

大哥哥终于也有了女儿,没有阿满的新段子传出了。只是大哥哥自己的女儿又成了一个阿蛮。妈妈说又是一个横冲直撞的小丫头。加上小表弟的女儿,家里两个混世魔王,两个人在一起就没有一刻安生的。阿满看着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两个妹妹说,“让妹妹们去写大字陶冶性情吧!”但是两个妹妹写了几日,只是把自己涂成了小花猫,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小表弟的阿柔去跳芭蕾舞了,大哥哥的阿娇去弹琴去了,都和姐姐不一样。家里这一辈五个表姐妹只有阿满沉浸于书画中自得其乐。小哥哥和山西的两个书画家是莫逆之交,便请了他们来教女儿写字画画。阿满小小年纪跟着两位老师还学会了装裱,我妈妈的房里挂满了她的书画了。到我久别故乡终于回家时她已十二岁,字写的已可以和老师的鱼目混珠,她也已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不是我妈妈故事中的小女孩了。

我回家去,她随着家里的人,在二嫂子身边扶着我妈妈站着,个子高高的,瘦瘦的,挺挺的,肤色莹白,目光冷清清的,又亮闪闪的,穿着一身绿衣裙,照我妈妈的话讲,像一竿翠竹一样。进屋里坐下,妈妈把她推到我身边来,我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她,她有些拘谨起来了。我们姑侄两个半响都没有说话。妈妈说,“不是日日念着姑姑吗,见了反而不说话了?” 我抱了她在怀里,她伏下身来在我耳边悄声说,“姑姑,我虽然长得不如姑姑好,但我的字写的比姑姑好。“ 我没有女儿,那一刻抱着这个小女孩,听着她的话,心里有别样的感觉。她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这是与我骨肉相连的一个人,我的亲人。她这一声姑姑让我想起我的姑姑来了,又一代姑侄了。

我到底也没忍住我对阿满面貌的惊诧,夜里私下里问哥哥。哥哥说,”那一晚就她一个孩子出生,不可能错的。真错了就错了吧!她端坐着的样子不是很像你?五官虽不像神态像啊!这真是基因变异了的结果。” 我们两个深夜笑出声来。

第二天到外面吃饭她挨着我坐着,不多话,我默默看着她,她感觉到我的注视,回过头来,对着我笑笑,替我倒了一杯茶。二嫂说,阿满懂事贴心,能自己照顾自己自己约束自己,自己能上下学,功课也不用操心。二嫂子揽住自己的女儿,笑容满面。阿满趴在二嫂肩头说,我是妈妈的心肝宝贝。

我和她告别时,她正忙着考试。对我说了一句姑姑一路顺风就匆匆上学去了。我再见她她又长大了二岁,这只丑小鸭已能和她妈妈一起照顾久别远归的小姑姑,跟在我身边,忙里忙外,像个小大人。她也像她哥哥一样和时下的年轻人不一样,显得异类。任红尘喧嚣,她安之若素,坐在书房里认真看书,写字。他们兄妹的风度和见识任谁见了都要赞叹一声,雏凤清于老凤声。这是我们唐家人,不墮我们的家风。

我又有两年没见她了,不知她长成了什么模样。她依然不肯给我她的照相,只是寄了两张条幅给我。她的字笔力更加老道,听说家里的春联已经由她来掌案握笔,学校也付过她许多润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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