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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国。打工养家糊口之余,喜爱搬弄几千中英文字,聊解岁月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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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衣假人 (原创小说)

(2008-05-12 13:56:55) 下一个

蓝衣假人

                                   李公尚

三年前,王妍和若伯特结婚时,似乎没有觉得若伯特很老。只是一转眼,她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她的这位“老夫”。若伯特经常呈现出的老态龙钟,时不时让她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位陌生人生活。特别是若伯特今年退休后,让王妍有了一种莫名其恨的恐惧,如同人们对于自己驾驶的汽车到了使用年限,便会有一种紧迫的不安全感。


    爱情应该是一种感情的沉淀。细想起来,王妍和若伯特的婚姻,似乎没有那种悲欢离合的感情沉积。他们彼此间的相互爱慕,如同半路出家的和尚,对信仰的追求,大多逊于对实惠的期待。又如丧家犬对于新主人的忠诚,无不参杂着对于原主人气味的留恋。若伯特去年在医院里做眼睛白内障摘除手术时,她陪在身边,就有过这种惶惑的感觉。当时她环顾四周,白色的寂静让她突然不寒而栗:我才三十三岁!今后的日子
……


    王妍和若伯特的感情,可以从她对若伯特产生好感那时算起。几年前,若伯特作为美国一家公司的高级电气工程师,被派往中国参加一项投资建设,王妍受聘做他的中文翻译。每天早晨,若伯特沿着公寓周围的街道跑步,挥汗如雨。黄昏时,又骑着自行车在工地外的小路上飞奔,汗流浃背。王妍见了大为感慨:外国人看起来就是可爱,都那么大年纪了,还保持着健康向上的情趣!


    国人一向对从外人身上发现的某些行为特点,充满着好奇和兴趣。明知是“性相近,习相远”,却不亦乐乎地以效法模仿为“新派”。王妍从若伯特日复一日的运动锻炼,想到自己当时的丈夫:刚届而立之年,就懒于运动。每天下班回家只知上网,晚饭后连一起散步都不情愿。须知上大学时,她是冲着他在学校足球队当队长,和逢人开口笑时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才喜欢上的他。


    看着若伯特精神抖擞的身影,王妍突然有了一种对力量的向往。她把这感想告诉丈夫,丈夫嗤之以鼻,说:“你这根本就是一种雌性生殖冲动”——她丈夫经常把网上看来的语言,生搬硬套在她身上——“我早就说过,我们要是有个孩子,肯定能使你博大精深的母性发扬光大。可你却总说要再等几年,几年到底是多少年?你总不能过了三十岁才考虑要孩子
……”“过了三十岁怎么啦?人家外国人不都是三十多才……”王妍每次反驳丈夫,总不惜挟洋人以自重。


    体育运动本是一种奢侈享受,是有钱有闲阶层的一种精力喧泄。若伯特只身独处异国他乡,养尊处优之余,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来消磨时光,便靠每天的运动锻炼,来排遣生活孤独和精神寂寞。如同忧伤的人吟诗或高歌,并非因为快乐,而是发泄伤感一样。王妍把若伯特的坚持运动,视为一种西方人现代化的高尚品行,于是对他渐渐由感慨而敬慕,由怜惜而疼爱,最终把母性所具备的终极关怀,都挪用到了若伯特身上。到后来,她不顾丈夫的感受,每天陪着若伯特晨跑或骑车远足。


    若伯特很快察觉到王妍家中的裂痕,便和她谈起美国人对于婚姻家庭的价值观念。他告诉王妍,西方人的生活方式,看起来比东方人更乐观更积极,因为人们的生活中,处处体现着人性自由。赵妍告诉若伯特,她觉得自己生活太压抑,看一切都不顺眼,做什么都不顺心,但是却不知是为什么。若伯特听了,如同循循善诱的儿科医生,指着自己的身体部位诱使无知的儿童表达出身上的病痛一样,以自己的离婚事例,启迪王妍产生家庭革命的觉悟。但是他决不提及美国人离婚时必须付出的社会代价。


    若伯特对王妍的诲人不倦,默化潜移地让她于不自觉中抛弃了自我。她和丈夫离婚时,她丈夫愤恨地骂道:老婆要是有了外心——他照例用的是网络语言——翻脸比婊子还快。


    王妍奋不顾身地和若伯特结婚时,似乎有过类似“从良”的决心。她照例收到“白头偕老”之类的祝福,但却有些怅然。因为若伯特的头上一毛不拔,让她尝到了“嫁狗随狗”的酸甜苦辣。她为若伯特买了一顶棒球帽,并天真地幻想,如果能把自己的头发分出一半长在他的头上,两人携手时,周围就不会再有这样多疑的目光。


    若伯特带着王妍回到美国后,就较少运动锻炼了。但是王妍仍然喜欢他穿那身蓝色的运动服,那是王妍在中国时为他买的,看上去生气勃勃。一次她让若伯特穿上那身运动服,戴上棒球帽,陪同她去看电影,这让若伯特有了怀旧的情怀。电影院这种地方,多是年轻人幽会的场所。若伯特朦胧忆起,他的大孩子,就是他和前妻恋爱时到汽车影院看电影,他在汽车里让前妻受的孕。若伯特此时体谅王妍年轻的心,却强打不起年轻人的精神。电影开始不久,他便鼾声骤起。王妍把他晃醒,问她演到哪了,他呓语般地说正在看呢。王妍说不许你睡着,若伯特说他根本就没睡。但是话音未落,便又昏昏沉沉地垂下头去。


    出了电影院,两人到中餐馆吃饭。王妍总是希望,自己嫁了老外,应能受到中国人服务外国人时表现出的尊重。不想若伯特低头点菜时,口水不自觉地滴满了上衣,引起店内国人同胞的侧目。王妍痛心地赶紧拿起纸巾帮他擦净。她不是痛心若伯特的麻木,而是痛心那身运动服被若伯特弄脏。


    若伯特的小儿子比尔,周末常来若伯特家为若伯特干活。王妍亲切地把他当成家人招待,若伯特却大为不满。他告诉王妍,比尔在这里干活,是按小时付费,因此不必对他客气。王妍辩解说:可他毕竟是你的儿子
……若伯特打断王妍的话,强硬地说:雇佣就是雇佣,没有亲情。我把他养到十八岁,早已还清了亲情。我现在付给比尔的工钱比别人慷慨得多,这个价钱足以雇到更卖力的墨西哥劳工。


    比尔比王妍小两三岁,开口笑时,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这让王妍觉得似曾相识。一次他停下手中的活,用胳膊擦着头上的汗,问王妍:“听说中国现在是一个很不错的国家,那里的人周末一般都干些什么?” 王妍说这很难一概而论,因为每个人的具体情况不同。有孩子的人,一般陪同孩子去参加各种学习班,孩子大了的人,就用较多的时间参加各种健身活动。比尔说,孩子周末还要去学习,实在太辛苦了。他就是不愿意读书,才在高中毕业后找了一份修理房屋水电的工作。虽然工资不算多,但是他喜欢做这类事情。因为他从小就喜欢动手,小时经常在若伯特的车库里鼓捣汽车什么的。现在他自己安装电脑,不工作时就上网。


    王妍心里不由一颤。问他为什么不趁现在年轻,边工作边读书,将来找一个好一点的工作,然后成家。比尔看了她一眼, 继续去干手中的活。半天才说: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才会快乐。他不在乎读不读书,只在乎自己喜欢做什么。至于结婚,如果走运的话,他会找一个他喜欢,并且想法和他一样的女人。


    那天若伯特在后院里晒太阳打瞌睡,调皮的松鼠从树上下来,窜到他的身上,踩着鼻子上脸。若伯特过去经常用花生和面包喂这些小东西,它们和他熟了,就没大没小。近来若伯特较少去后院喂它们,它们就报复般地把王妍种的西红柿和黄瓜全部糟蹋掉。现在它们不知天高地厚地佛头着粪,不由让若伯特大为光火。他起身把松鼠全部赶跑后,大声喊着叫比尔快想办法,让这些可恶的小东西永远从他面前消失。


    比尔按照若伯特的要求,花了一天功夫,设计并制作了一个假人。假人的眼睛上安装了两只电灯,脚下装上了万向轴承,手上挂上了几串风铃,一有风吹草动,假人就手舞足蹈,铃声顿时大作。若伯特看了,颇为满意。突然,他让比尔为假人穿上那身蓝色运动服,戴上那顶棒球帽。王妍见状有些不快,他却狡诘地向她笑笑,对比尔说:这样看起来好多了。


    后院里从此清静了许多,王妍却觉得少了许多乐趣。隐隐约约有种顽皮的孩子被大人没收了玩具时的失落和伤感。她看着不时随风而动的蓝衣假人,不由感到世间虚无得可笑。想起那天比尔制作这个假人时的精益求精,她觉得比尔不是一个没有希望的男人。


    到了下个周末,比尔前来为若伯特修缮房顶。王妍有意接近他,问他,为什么在美国,儿子帮父亲干活还一定要按市价收费。比尔说这很正常。他说不出为什么,也不愿多想。反正他凭着诚实的劳动和熟练的技术挣钱,在哪都是一样挣。别人可能还愿意付得更多一些。他反问王妍:难道在中国不是这样吗?王妍说在中国,儿子帮父母干活是应该的,是尽义务,因为父母养育了他,对他有养育之恩,应该享受儿女的回报。


    比尔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会儿,赶紧继续工作,半天才说:养孩子又不是投资,怎么能从孩子身上要求回报呢?父母养孩子是尽自己的义务,孩子怎么会对父母有义务呢?王妍反问:难道父母只尽义务不享受权利吗?比尔听了,充满阳光地笑了笑,认真地说:谁说父母没有享受权利?孩子是父母相爱的结晶,他们在享受爱情的权利并且做爱时,把孩子制造出来,并没有经过孩子同意,难道他们没有责任把自己制造出来的生命抚养大吗?世上所有的动物,不都是这样一代一代繁衍的吗?


    比尔的笑容,让王妍心有所动:过去她的前夫,总是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嬉笑着恳求她生个孩子,那时她不想要。现在想要了,却又“制造”不出来。想来心里便有些隐隐作痛。


    王妍问比尔现在是否有女朋友。比尔说曾经交过几个,可是那些女人都太实际,同居一段时间,都嫌他挣钱不够多,最终和他分手。王妍听了表示惋惜,同情地说:“钱怎么能和感情相比呢?那些女人太没有远见。要是我
……”此时后院里假人身上的铃声突然大作。比尔吃惊地越过屋顶向后院看,王妍也赶紧绕到后院去看个究竟。


    蓝衣假人的腰上,不知什么时候被若伯特拴上了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阳台上。若伯特斜靠在阳台的躺椅上,那铃声正是他牵动假人“制造”出来的。


    王妍盼望着下个周末赶紧到来,她希望能和比尔多接触。但是比尔周末却没来。王妍提醒若伯特,院子里的草坪好像应该修剪了,家里的有些杂物应该清理了。若伯特说,他会雇别人来干这些事。王妍忙关切问,为什么不让比尔来做这些事,若伯特不高兴地反问:难到雇主想雇谁,有义务解释为什么吗?


    比尔不再出现,王妍立即觉得生活沉闷起来。她心情烦躁了好几天,故意在一些生活小事上和若伯特暗中较劲。但是若伯特老谋深算,进退有据。她使用的招数,在老奸巨滑的若伯特看来,如同小孩耍的小把戏,看了可笑。渐渐地,她就仿佛掉进了陷阱里爬不出来的人,气急败坏了一阵之后,只好无意义地望着头顶上那一小片天空,不知所终地听天由命了。每天,她照例为若伯特按摩,陪他着看电视,一起到超市购物,然后就是做饭,日子千篇一律地毫无生气。她想找个学校去读几年书,可是若伯特拒绝出这笔钱,不容讨论地说:“我娶的是妻子,是生活伴侣,可不是什么学者或者研究员。”王妍知道,若伯特不希望她独自离开他的视野。唉!在美国这个自由的国度里,没有钱就没有任何自由。


    一次,她看到两只小鹿从房后的林子里跑进了后院,便欣喜地抓了两把盐,要去喂它们。可是打开通往后院的阳台门时,系在门上的绳索拉动了后院里的假人,铃声大作,两只小鹿吓得惊慌失措,掉头逃窜。王妍气恼地看着那根绳子,猜想那一定是若伯特故意拴在门上,不想让她到到后院去。一气之下,王妍用力拉了一下绳子,那假人摇晃了一下,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假人脸上的那两只在夜间发光的灯泡被摔碎了。


    又一个周末,王妍百无聊懒地站在窗前。突然,她看见比尔把车停在了门外,并且下了车。她一怔,赶紧跑进盥洗室,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涂了几下口红,便欣喜若狂地奔下楼,去为比尔开门。比尔明朗地笑着向她问候,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她却委屈地不知所措,一汪秋水潮起,大有泛滥的危险,如同受了欺负的孩子见到了亲人,半天才说:你怎么才
……话未说完,已感到自己失态,赶紧转身补救说,若伯特正在等你呢。


    王妍欢天喜地地陪同比尔去见若伯特,神秘地告诉他:蓝衣假人的眼睛坏了,夜晚不能闪光,因此我猜想若伯特一定会让你来修。比尔笑着摇摇头说:若伯特可是高级电气工程师,做这些小事,他不会需要我的。


    若伯特让比尔在假人身上设计安装一套发音系统和遥控装置,并且希望假人能在遥控下自动地移动。


    比尔在地下室里埋头工作,王妍忍不住凑了过去。她递给比尔一杯咖啡,趁机问他,这几个星期你没有来,难道就一点儿也不想家?比尔抬起头眨了眨眼,没有听懂王妍的意思。王妍立即察觉到自己的问题没有道理,美国人根本就没有中国人那种以父母为家的观念。她本想试探比尔,这么长时间没见,是不是在想她,可是苦于找不到确切的言词表达,只好改问:这几个周末都在做些什么。


    比尔告诉王妍,这几个周末,他其实都在这附近帮助邻居们干活。他从上中学就开始帮助邻居们修剪草坪,维修空调什么的,邻居们都信任他,有活就打电话让他来干。上个周末,他在邻居家的房顶上安装卫星天线时,曾经看到王妍站在阳台上,用绳子把假人拉倒。王妍听了羞容满面,失口说:你真坏!看到我还不和我打招呼,让我
……


    王妍突然有一种要扑进比尔怀里的冲动,她分明已感觉到比尔正要拥抱她。她本能地回头看一眼身后,不由大吃一惊,若伯特正站在她的身后。


    王妍赶紧后退两步,转过身去面对若伯特。可是定睛一看,原来身后站立的是那个蓝衣假人。她又气又恼,心有余悸地问:它什么时候
……怎么进到这里来了?


    比尔看出了她的惊慌,笑着解释说:刚才你进来之前,是若伯特搬进来的,我想他可能是向我证明,他的能力并不比我差。


    王妍和比尔无言相对。比尔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工具,赶紧继续干活。王妍无话找话地说:最近怎么没有听到你哥哥的消息?比尔的哥哥和王妍见过几次面,每次见面,他总是夸奖王妍是一个很迷人的女人。


    “你是指格瑞克?”美国人对于亲友,甚至包括父母,都习惯直呼其名。比尔边干活边说:“格瑞克前不久还给我打过电话,说去了一趟中国。你知道他也是一名高级电气工程师。但他去中国,可不是去工作,而是去找女人的。几年前他离婚后一直想再成个家。若伯特和你在中国结婚后,他就有了到中国去找妻子的想法。他在网上联系了几个中国女人,这次就是去分别和她们见面的。但是他说,他的中国之行收获不大,因为现在中国变化太大了,和过去他听说美国人很容易在中国找妻子的情况已大不相同。他或许会找你谈谈,了解一些有关中国女人的情况。”


    不久,格瑞克给王妍打来电话,若伯特接听了很不高兴。他骂格瑞克是个“狗娘养的坏蛋和赌徒”,让王妍小心提防他。格瑞克希望和王妍谈谈,王妍答应他等若伯特午睡时来接她。


    格瑞克带着王妍在一家咖啡馆里坐下后,满脸真诚地说:我在中国见了几个女朋友,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迷人。若伯特那老家伙运气真是不坏。王妍问他中国现在的情况和他过去想象中的有什么不同,格瑞克却对此话题不感兴趣。他问王妍,若伯特对她怎么样?王妍不明白他的意思,淡淡地回答:挺好的。格瑞克笑了笑,突然单刀直入地问:那老东西还行吗?我是指
……他看起来像个行尸走肉,你不觉得你是他的陪葬品吗?


    王妍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格瑞克伸出右手,抓住王妍的放在桌子上的手,诚恳地说:我是在真心帮助你,都是为了你好。想一想,你如此年轻,这样下去,以后会怎么样?你应该有个真正的家,有自己的孩子,有年轻人的生活。你不属于那个活坟墓,更不是那个老朽的殉葬品。


    王妍不满地抽回手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的父亲呢?他毕竟是你的长辈,并且养育了你。你更不可以当着我的面这样说他,我毕竟是他的妻子。但是王妍的语言苍白无力,如同阳光下融化殆尽的残雪,很快就不留痕迹地消失在无形中。


    王妍回到家时,希望若伯特午睡还没有醒来,她需要有充足的时间恢复镇定。她直奔自己的盥洗室。站在淋浴下,她一边冲洗着自己的身体,一边想着自己今后和格瑞克的关系怎样相处。刚才格瑞克送她回来时,故意绕行,走进一大片人迹罕至的林子,然后停下车,热烈地吻了她。当时她想拒绝,或者说象征性地拒绝过。因为从过去的经验中她体会到,男人一旦在女人身上第一次得手,便永久地享有了对女人无休止要求的权利。但是,当时有种欲望让她无法认真拒绝。她预料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反而放任或者希望那种后果发生。她轻微地抵抗了一下,为了表示自己尚存的尊严。如同面对强敌入侵时宣布不设防的城市,对入侵者表示矜持,是希望入侵者占领时,能因此蹂躏得温柔一些。


    王妍走出盥洗室时,不由吓了一跳。蓝衣假人站立在走廊里,正在龇牙咧嘴地嘲笑她。她知道若伯特午睡已经醒来,因为若伯特经常默默地把假人移动到王妍想象不到的地方,然后给假人作出不同的表情,以让王妍知道他无所不在。王妍赶紧走进若伯特的房间,问他需要什么。若伯特面无表情地问:“你去见他了?我是说那个狗娘养的坏蛋和赌徒?”王妍点点头。突然,走廊里的假人发出一阵含混不清地喊叫,声音夹杂着电源的交流声和喇叭的杂音,难以分辨它在喊叫什么。王妍看着若伯特紧攥遥控器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把遥控器的开关乱按一通。


    王妍从此精心的照料着若伯特,如同护士照看病人,以此弥补他所受到的伤害。有时她想,或许若伯特真的没有几年了,自己再忍耐一下,到那时
……她想到了比尔,仿佛比尔是她在黑夜中期待的黎明。于是,她不自觉地哼唱起小时唱过的“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那首歌。


    然而,天明和春风她已盼了无数遍,却依然身处寒冬腊月的半夜三更。现实的冷酷,让她交织着担心起 “长夜难明赤县天”和“春风不度玉门关”。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比尔了。从格瑞克经常打来的电话中,她转弯抹角地打听比尔,格瑞克却对比尔不感兴趣,只是一味纠缠着要和她再次幽会。男人对于偷情,似乎有着一种坚贞不屈的意志,越是隐晦曲折,越是斗志昂扬。对于格瑞克的纠缠,王妍虽不情愿,却实在忍受不了若伯特周围坟墓般的死气沉沉,于是便像蛰伏在阴暗处的温血动物抵挡不住春光的诱惑一样,转弯抹角地外出媾合。若伯特对于格瑞克经常打电话来骚扰,十分愤怒,但他除了多骂几句“狗娘养的”之外,实在对他和“狗娘”共同养出来的东西,没有什么办法。


    有一天,若伯特终于忍不下去了,打电话让比尔来,为他设计一套音像跟踪装置,他要搜集格瑞克骚扰他们生活的证据。王妍这回终于盼来了“天明”和“春风”。比尔进门时,她不管若伯特在干什么,以夸父追日般的无知无畏,热烈地迎上去。还好,此时若伯特正坐在后院的阳台上昏昏沉沉,唯有拇指还在机械地按动着遥控器,蓝衣假人在他的操纵下翩翩起舞,大喊大叫。


    王妍和比尔走进地下室,约定俗成似地疯狂起来。他俩阵阵大作的暴风骤雨,大有摧枯拉朽之势。待到烟消云散时,王妍不舍地搂着比尔的脖子说,这些年来,她终于感到了和一个生猛鲜活的男人在一起的心满意足。比尔不停地亲吻着王妍的面颊说,自己真幸运,不用像若伯特和格瑞克那样远行万里,上帝就把一个美丽的女人送给了他。两人说着笑着,泪水和着汗水。此时,若伯特正在阳台上鼾声如雷,得以稍事休息的蓝衣假人,满脸讥讽地看着他。


    几个月后,王妍发现自己怀了孕,却无法肯定肚子里孩子是谁的。那天,格瑞克约她出去,告诉她自己正在进行一项投资,由于向银行贷款手续麻烦,费时费力,因此需要向她借钱。王妍解释说她没有钱,虽然每个月若伯特像发工资一样,定期向她的账户里存一笔钱,但是每个月底若伯特都要和她结算生活费,两人各自支付共同开支的一半,因此她的钱实际上又还给了若伯特。格瑞克忙说,我不是向你借钱,我想让你想办法,帮我借若伯特的钱。如果你能把他的信用卡拿来让我暂时用一下,我那笔投资很快就有回报,到时我就还他。


    王妍把自己怀孕的事告诉格瑞克,他听了忙说,我现在投资,正是为了我们的将来,为了我们的孩子。王妍听了,心里安慰了许多。女人经常从男人对孩子的态度,来判断男人对自己负责的程度。


    王妍见不到比尔,心里常常怨恨。她焦急地希望比尔能早些知道她怀孕的消息。怀孕的女人,大都有着代人受过般的委屈和焦躁,经常爱憎分明地怨抑着自己爱的男人不守在身边同甘共苦。那天她忧心忡忡地站在窗前,无意中,她看到比尔正从附近一个邻居家门前的汽车下面翻滚出来,不由眼前一亮:原来这个小可怜正在那里为别人修汽车。于是她不顾一切地出了门,朝着比尔走去。


    比尔听说王妍怀了孕,立即丢下手中的工具,用抹布擦了擦沾满油污的双手,拉着王妍就去找若伯特,他想要求若伯特和王妍离婚,他要和王妍结婚。王妍听了一阵激动。但是突然犹豫起来,如果她和若伯特离婚,今后一段时间靠什么生活?比尔挣的那点钱,能够保证她和孩子将来的幸福吗?再说,若伯特不同意,她哪有钱请律师和若伯特上法庭?


    她挣脱开比尔的手,不知所所以然地呆立在那里。此时她只希望维持现状,等那老东西
……


    王妍迷茫惆怅地走回家,一抬头,看到蓝衣假人正立在客厅里,凶杀恶神般地瞪着她,不由吓了一身冷汗。这时,若伯特从楼上冲下来,气急败坏地对着她大吼:你这个骗子,小偷,竟敢瞒着我干出这种下流无耻的事情!


    王妍的脑子“轰”的一声,心想完了。便一阵头晕目眩,腿不自觉地瘫软了下去。这时,两辆警车电闪雷鸣地停在了门外,两个警察下了车前来敲门。若伯特为他们开了门,低声和他们谈了一会儿,把一些文件交给他们。两个警察朝王妍这边看了看,然后过来问她,是如何把若伯特的信用卡偷出去使用的。


    王妍终于缓过神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原来若伯特是在为这件事发怒。她慢慢站起身,无辜地说,信用卡是格瑞克借去用的,他说他急需一笔钱,很快就会还清,我就暂时把若伯特的信用卡借给了他。


    若伯特愤怒地挥舞着拳头,怒气冲天地说,我早就告诫过你,他是一个可恶的坏蛋和赌徒,他把自己的钱都用去赌博,连他的妻子和孩子都不得不离开他。现在,我的信用卡已被严重透支,我已经把这件事交给警察来处理了。


    突然,蓝衣假人发出一阵哈哈的怪笑,令人毛骨悚然。接着,它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大喊大叫。这是若伯特刚才挥舞拳头时,不经意按动了攥在手中的遥控器。假人的喊叫杂乱无章,没人能分辨得出它在喊叫什么。王妍听了,却一阵不寒而栗,因为她似乎听到假人在喊:“老婆要是有了外心,翻脸比婊子还快!”


 

                               200854

                               于美国佛基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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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rabbitrabbit 回复 悄悄话 写的真好,是很会讲故事的人
粗枝大叶 回复 悄悄话 篇篇都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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