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的最后一个周五，我和刘云苏菲开车去了尔城。刘云本来想坐长途大巴去，我因为闲着没事，自告奋勇开车带她去。我又拉上了苏菲，人多热闹。苏菲也有好几年没回过尔城了，说顺便故地重游，欣欣然和我们同往。
我负责开车，苏菲和刘云负责闲聊，我偶尔插几句话。因为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去刘云在网上找好的几个裁缝店，所以谈话自然离不开她的经历。苏菲有和人很快拉近关系的本事，她和刘云虽然是第二次见面，却宛如亲密的朋友一般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刘云要去上班，所以苏菲去我家的时候她们只是打了个招呼，没有深谈。
苏菲让刘云给我们讲讲她感情上的经历，比如说，她几乎想要停下脚步谈婚论嫁的人。刘云犹豫了一下，说：“他是个生意人，自己开公司，离婚了，有一个孩子跟着他前妻。我和他相处了半年，他很忙，但对我很好，尽量抽时间陪我。他说只要我愿意，我们随时可以结婚。那半年的时间，我不需要打工，他也不让我出去找我妈，我就在他的豪宅里待了半年。每天逗弄他养的几只鸟儿，侍弄一下花草，出去逛逛街，等等。又有钱又有闲的生活，但很无聊。有时候我甚至想，我是不是有点像他关在笼子里的那只金丝雀？后来我发现，不是我矫情，而是我真的过不了这样的生活，因为我每次想到我妈，她也许在外面受苦，而我却在这里这么安逸，我就坐立不安。他不让我自己出去找我妈，说我一个人出去他不放心，而他又没有时间陪我一起去，如果嫁给他，我剩下的人生，就必须放弃这个世界上曾经最爱我的人，我想了又想，我无论如何做不到。后来我就提出了分手。他很难过，一个大男人，都哭了，但还是同意让我走。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说我找妈妈需要钱。我不肯收，对我来说，那些钱太多了。他说就当借我的，等我以后有了钱再还给他。我想他心里肯定明白我如果继续找我妈，是没有能力还他钱的。我也这样跟他说了。他沉默良久，告诉我说，他的儿子，在十二岁的时候，曾经离家出走五天，他急疯了，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他，所以他理解我的心情。他希望我能找到自己的亲人，如果他能给我一些帮助，就像他的孩子在离家的那五天里，别的好心人给与他孩子的帮助一样，那么他会很开心。我很感动，有那么一刻，甚至动摇了离开的念头。当然，我还是走了。现在我每天都会想起他，对他心存感激。没有他的帮助，我寻找我妈妈的过程，一定会艰难很多。”
苏菲感叹道：“这个男人是你的贵人，你很幸运遇见了他。我想，他一定很爱你，才会愿意在钱财上帮助你。”
刘云说：“也许吧。但是没办法，我只能辜负他了。”
苏菲问：“有没有遇到过坏人？”
刘云笑道：“有啊，怎么会没有？一次在火车上，我的箱子被人偷了，还好有用的东西我总是放在我的挎包里，所以丢的不过是衣物。我安全意识很强，几乎不在晚上出门，遇到的危险也不是很多。我得先保护好自己，先活着，才能找我妈啊。不过有一次，大白天的，我在一个地方迷路了，正好旁边一个男人经过，我就问了他。他说他带我去。我就跟着他左拐右拐的，他一边走还一边和我说话，问我从哪里来，有没有同伴，等等。后来，我感觉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他拐来拐去的，并不是我要去的那个地方的方向。虽然迷路了，但大致的方向我还是知道的。意识到不对头，当经过一家小旅馆时，我说我要找的就是这里，就进去了。他说这不是你要找的地方啊，我说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他没办法，离开了。他离开时又不甘心又无奈的表情，让我觉得他十有八九是个骗子。后来，我问路都不问男人，专找女人问。”
苏菲说：“你做得对。但是女人也有人贩子，你还是要当心。你继续讲，有没有让你难忘的一些人或事儿？”
刘云说：“很多。有一次我坐长途客运去一个县城，和我挨着坐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瘦瘦的，穿得也不好，但是人看着很机灵。我和他聊天，他告诉我说他去县城看他妈妈。他爸妈离婚了，他跟了爸爸，爸爸又娶了一个后妈，后妈待他不好，爸爸出去打工的时候，就他和后妈在家。后妈几乎不理他。他的妈妈也再婚了，还生了一个小妹妹，不能把他接去同住。他每个月有一个星期六，自己坐车去县城。趁着小妹妹的爸爸周六上班，他可以和妈妈妹妹待上半天，下午的时候还得坐车回来，因为小妹妹的爸爸不喜欢他住在他家，在地上打地铺也不行。他说他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等毕业了，自己挣钱了，就在妈妈家附近买个房子，这样就能经常看见她和妹妹了。他说得很轻松，好像他的遭遇是很正常的事儿，但我听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觉得他和我差不多，都是失去妈妈的人，所以他的故事特别触动我。不同的是，他比我幸运，至少一个月还能见妈妈一次。我很高兴他比我幸运。我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在妈妈身边快乐地成长。“
苏菲忍不住感叹：”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真的是这样。噢，不好意思又打断你了，你继续讲。“
刘云说：”有一次我去一个裁缝店，进门后我问有没有一个姓张的女裁缝，门口的人指了指里面，说有。我走进去，在最里面，看见了一个正在缝纫机前忙碌的女人的背影，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因为那个背影太像我妈妈了。我甚至有上前去抱住她的冲动。她一直没回头。我等自己平静下来，才开口问：“是张师傅吗？”那个女人说是，同时转过头来。她转头的动作，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仿佛我等待了一生的时刻。但是她不是。之前的激动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的失望让我控制不住地颤抖。我仍然愣愣地看了她好一会，才说：“对不起，找错人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但是那一次，我终生难忘。我感觉那是我离找到我妈最近的一次。刚刚出门，我就哭得稀里哗啦......。“
苏菲从副驾上转过身，向刘云伸出手：”妹子别难过，你一定会找到你妈妈的。也许就明天。“
过了好一会儿，刘云才叹了口气，轻声说：”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了。“
车内的气氛一时沉闷。我顺着辅路开了出去，在路边的加油站加了油，然后我们在旁边的休息站里买了点吃的，吃完后继续上路。
我们是早上出发的，将近六个小时的车程，下午两点多就到了尔城我们提前订好的中国人开的家庭旅馆。女主人在楼前等着我们，给了我们钥匙，让我们付了三天的租金，就离开了。房间在二楼，两张大床，一个淋浴间和厕所，厨房在房间外面，和楼内其他房间的租客共用。放下行李，我们就去了房主推荐的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吃饭。那是一家夫妻店，很小，卖的有肉夹馍，凉皮和牛肉面之类的小吃。味道不错，我们都吃得很满意。
填饱肚腹之后，我们按商量好的，走路去附近的一家在家里开的缝纫店。我们沿着河边走，顺便观看河岸的风景。我和苏菲都不是第一次看这个大河，看了一会儿，苏菲问我：”你有没有尔城千年不变的感觉？“
我点点头：”有。如果说有变化，就是变得越来越老旧，甚至衰败。你看，连河水都没有那么清亮了。“
苏菲说：”我也是这样觉得呢。和我刚开始来的时候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觉得这座城市好美，现在看了更多别处的风景，才觉得这里，很一般。“
我笑问：”要不要去你从前住过的地方看看？看看小马是不是还住在那里，是不是还帮娜娜看孩子。“
苏菲说：”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他们的名字呢，你又没见过他们。“
我说：”这么奇特的人和事儿，哪里会忘记。“
苏菲说：”我和老吴搬去尼市之前，你来过一次，在我家还见到了老吴的一个同事，你还记得吗？“
我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那个人是复姓，欧阳，对吧？“
苏菲说：”对。欧阳榕。“
我说：”我是因为他的名字才记住他的。长什么样好像不记得了。我认识的人当中，姓复姓的人很少。怎么了？为什么提起他？“
苏菲说：”他明年大概七八月份要来加拿大了。再不来，移民身份就作废了。”
我说：“他年纪也不小了吧，四十多岁了才来这里，还得重新找工作什么的，还不如不来。国内现在多好啊，我感觉国内的人，个个都比我们有钱。”
苏菲说：“人家有自己的想法吧。来了也好啊，多个朋友。他好像也准备去尼市。他说老吴在哪儿，他就去哪儿。哈哈。”
我看了看刘云。她好像有心事的样子，对我和苏菲的闲聊不怎么感兴趣。我问她：“你是不是马上又要看到一个女裁缝，有点紧张？“
她点点头：”是。按理说我看了那么多，早就应该习惯了，但是每次还是会紧张。希望和失望之间的情绪波动，其实挺难受的。就好像先把一颗心悬起来，然后再让它突然下坠。你们没有经历过，可能不懂。“
我握着她的手说：”别紧张，我们陪着你。“
从河边往回走了两个街区，再往右一拐，就到了刘云查好的地址。那是一排两层楼高的排屋。我们找到了刘云说的门牌号，看到窗户上从里面放了一个牌子，用中文写着巧工裁缝店，心想一定是这里没错了，就敲了敲门。里面响起了脚步声，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打开了门，什么都没问，就叫我们进去。我们也没客气，就走了进去。男人往楼上喊了一嗓子”来客人啦“，就听见有人应了一声，随即下了楼来。是个中年女人，年纪应该和我们差不多。刘云的妈妈今年正好六十岁。年龄就对不上，不用问，肯定不是了。女人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问我们是要做衣服还是改衣服。刘云从她的背包里拿出了一条裤子，说裤腿长，能不能锁个边，改短一点。女人看了看裤子，有点困惑地问：”这不是已经很短了吗？怎么还往短了改？“
刘云说，想改成七分裤。女人明白了，说没问题，刘云又用手比了一下，告诉她裁掉多长，女人就拿着裤子走进客厅旁边的一个工作间。刘云跟了进去。我和苏菲犹豫了一下，也走了过去。工作间很小，一台缝纫机和一张摆着布料和一些衣服的大桌子，就差不多满了。我和苏菲只能在门口站着看。女人手脚麻利得很，不到十分钟就改好了。刘云从包里拿出钱，一张纸条和一张照片，先把钱给了女人，又让女人看照片，问她认不认识照片上的人。我知道那是刘云和她妈妈的最后一张合影。她妈妈去北京看望她时，她们在天安门前照的。女人端详了一会儿，说不认识。刘云最后把纸条给了女人，说：”这是我的电话号码，照片上的人是我妈，如果您以后看到她，麻烦让她联系我，告诉她我一直在找她，拜托了，非常感谢。“
女人看来是心直口快之人，说：”这孩子，怎么还把妈妈搞丢了呢？“
刘云弯了弯腰，说：”不小心。对不起。拜托了。非常感谢。“
女人用困惑又同情的目光看着刘云，满口答应，还拿起手机拍了刘云的那张照片。
出来后我们算了一下时间，又看了一下刘云列的单子，决定去中国城。那里有两家裁缝店，距离也不太远，今天剩下的时间应该能看完。苏菲建议我们坐地铁去，因为我对路况不熟，中国城也不好停车，坐地铁反而会更方便更节省时间。地铁站很近，我们说着话就往地铁站走。
我问刘云：”你每次都带一条裤子去改吗？“
刘云说：”嗯。我都记不清改掉多少条裤子了。每一条都是从长裤改成短裤，到短得不能再短了，才扔掉。“
我问：”一定得让裁缝们做点什么才行吗？“
刘云说：”这样我才能让她们看一下照片和留一下我的电话号码呀。如果什么都不做，只说找人，人家才不爱理你呢。“
苏菲问：”你在国内也是这样的吗？“
刘云说：”刚开始不是，后来我碰壁碰出了经验，就开始这样做了。”
苏菲又问：“那你出国了，万一国内有线索了，怎么联系你呢？”
刘云说：“我出国的时候，把我的手机给了我小姨，告诉她二十四小时开机，如果有人有线索，给她打电话，她就会微信通知我。“
苏菲说：”有句话说皇天不负苦心人，我觉得有一天你一定会找到你妈妈。“
刘云笑道：”谢谢，有你们这样的好心人相助，我也觉得我一定能找到我妈妈。“
虽然刚刚经历了一次失败，我们三个女人还是高高兴兴地走在夏日的阳光下。因为我们的目的地，仍然有着新的希望。尔城的地铁四通八达，方便得很。即使倒了一次地铁，也只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到了中国城。和第一次一样，我们走访了两家裁缝店，刘云的裤子又短了两截。没有奇迹发生。我和苏菲都有些失望，刘云却安慰我们说：”我刚刚送出去了两个字条和两张照片，它们就是我栽下的种子，也许有一天就会开花呢。姐姐们，要为我开心哦。“
我和苏菲见刘云并不难过，也高兴起来。已经七点多了，肚子又饿了。苏菲带我们去了一家她以前常去的餐馆，我们美美吃了一顿。苏菲边吃边满意地说：”话说回来，不变也有不变的好处，这个城市没变化，这家餐馆也没变化，味道还是我记忆中的，一样的好，哈哈。”
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钟了。我们仨轮流着洗漱完毕，上床睡觉。她们俩各上了一张床。我想了一下，选择和刘云睡一张床，因为苏菲睡觉的时候会打把势踢人，而刘云安静得像一只猫。我们没有马上关灯睡觉，我和苏菲看手机，刘云又拿出她的那本《百年孤独》。我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总看这一本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到我家之后就看了至少两遍了吧？”
刘云笑道：“因为我希望我能活在这个故事的年代。”
我问：“为什么？因为有很多魔幻的事发生？“
刘云说：”很多很多原因。因为故事里的人能看见灵魂，还能和灵魂对话。因为故事里那么疯狂执着的爱情，在我们这个年代是不多见的。因为每个人物都那么奇特有个性，让我觉得我们现在这个世代平庸的人很多。因为故事里面蕴含的智慧，让我很受启发。因为故事里面宿命的意味，很震撼也令人着迷。还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和优美流畅的文笔，让人惊叹。“
我说：”我只看了一遍，记得故事的结局是他们家的第七代因为乱伦而生，长了一个猪尾巴，还被蚂蚁吃掉了，而最后一个人终于明白了他们家族每个人的命运其实早就被人写出来了，就在他每天钻研的羊皮卷里。当他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也是他自己生命终结的时候。所以这一百多年，这个家族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每个家族成员都在孤独中死去。是很魔幻，很奇特，很宿命，但也很荒诞。可能我就是一个平凡人吧，所以我希望，还是正常一点好，哈哈。“
刘云说：”即使不生活在那样的世代，即使是现在，我也希望人能看见死去人的灵魂，还能对话。“
我问：”为什么？那不就跟见了鬼一样吗？你不会害怕吗？“
刘云说：”如果是自己的亲人，就不会害怕。“
我有点明白了：”你是说，你妈妈......。“
刘云说：”如果人能看见死去人的灵魂，那么如果我看不到我妈妈，她就还活着；如果她死了，她的灵魂就会来到我身边，让我看见。这样，我至少能知道，她是否还活着。姐，有时候我特别想要一个结果，至于结果是什么，我反倒没那么在意了。反正人人都要死，即使我妈妈已经死了也没关系，因为我早晚也会死，等我死了之后，我和她就能在一起了。“
我看着她。我理解她的想法，但还是有点害怕她会不会因为长时间的煎熬，精神出了问题。
刘云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姐，你别担心，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傻，我只是希望而已，有时候觉得悬在半空很难熬，才会这样想。好了，睡觉吧。我也不希望现在的世界连续下上四年多的雨，然后又十年的时间不下雨。人不得都疯了才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