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里的一团火
悼念第一位离世的大学同窗
愈老兄走了。他走得如此匆忙,让我等一干大学时的同窗除了愕然之外还是愕然。愕然之余,总觉得应该写几个字送送他。写多写少,都是我们此世今生的一份未了情……
说来惭愧,大学期间我虽然曾与愈老兄同室“挥戈”三年有半,对他的了解可谓是既不多来也不深。直到今日,脑海里多是他身着一身灰不溜湫工作服,肩膀上斜背着一个硕大医用器械包装包(愈老兄用之来客串他贮宝藏经的大书包)的背影。那时候的愈老兄几乎日日都来无影又去无综地在教室饭厅加图书馆的三点一线上做无穷无尽的往复,仿佛他此生最大的夙愿就是彻底“榨干”那个因为史无前例玩不转后才失而复得的学习机会。
在当年我的内心里,愈老兄不过就是他本家陈景润众多苦行跟班中之一员,可敬可佩自然不成问题,但要让我与他结成一块分赃的死党总觉得我们之间好像不知道缺乏点什么。好在经过二三十年的磨砺后,我终于醒悟到当年我曾经如此完全彻底地误读了他!一旦拆除我们之间这堵不易察觉的高墙,他当年对谁都是发自内心的微笑也就回到了我的眼前。曾记否,对于在那当口集年幼无知加刁蛮任性于一身的我,他自始至终都是报以一声满是宽容又略带嗔爱的“小家伙”!
我对愈老兄加深的了解更多是发生在最近这五六年里。日月的穿梭让我这个当年的“小家伙”升格为名符其实的“老家伙”后,留住此世今生每一朵浪花的企图也就逐渐堕落成了我所剩无多的几个人生追求。三四年前,我曾在同学群里流露出想再见见三四十年前一位任课老师的念头,结果在我还没有专门托请的前提下,愈老兄不出一个礼拜便就把这位老太太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了!摸清情况也就罢了,他居然还专门抽出空暇把老师请来喝茶叙旧。这位老人也是性情中人,冲着愈老兄的这份盛情,三杯清茶下肚后便将自己当年做学生时与郎君违规玩师生恋的详情和盘托出。这一来,在那日后的几天里,老师也都曾年轻过的内幕就成了我们这群后辈晚生谈笑生非中的热门话题。
除了恋旧的恶瘾之外,这二十来年里我对文革的历史研究也毫无救药地染上了严重的发烧综合症。令我大出所料的是,愈老兄竟然不声不响地把我这幡茶余饭后拿出来唬人的幌子当成了正经的事情。一八年的戊戌春节过后,我曾偷得浮生半日闲作客于他的府上。没承想这边厢我的屁股刚坐定,那边厢他就急匆匆地告诉我说他已经在澄海为我找好了一座很有意思的文革博物馆,他自己将亲自驾车陪我前往。听他当时说话的语气,好像我们就该放上手头上的一切而马上出发。这次远足最终因为我的行程难以更改而泡了汤,我们不无遗憾地相约他日再议。如今斯人长辞远去,他原先的那份情意也就变得越发厚重。
当然,我也知道受惠于愈老兄一腔热忱的绝不会局限于我区区一人,同学里的老钟或许就是另外一个上好的例子。这老钟自己也是奇人一个,在物欲横流的今日居然躲进小楼里摆弄起高深莫测的玄学来。十来年的辛勤耕耘后,一部重达十来斤的学术巨著从他的手中横空出世。奈何曲高和寡,这部至今难有几人能捣鼓清爽的著作出版起来可谓是困难重重,如何调动起一切力量让书籍早日上市也就成了愈老兄这几年忙前跑后的一件大事。令人略感欣慰的是,经过各方的共同努力,老钟的新书终于在今年的三月与读者见面了,老天爷总算没有完全辜负天底下像愈老兄这样的热心肠。
除了同窗缘之外,这十来年间我和愈老兄之间还有幸地多了一层难得的家谊。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我的长兄和他曾有过一面之缘。自那以后,每次见到愈老兄时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我的一家来上一通面面俱到的嘘寒问暖,其情其景曾让我不无得意地扬言我们这个礼仪之邦笃定还是古风犹存。这几年里这段家谊更是锦上添花,他的女公子赴英的深造让我有机会直接见识到老同学的教子有方。看着这闺女的乐观豁达,妒嫉不妒嫉愈老兄的满足和自得也就实在有点身不由己了。
愈老兄仙逝时,我蜗居的英伦三岛已经进入到淫雨连绵的初冬。为了抵御那刺骨入髓的阴冷,村里不少人家已经点燃了烈火熊熊的壁炉。在这寒意一日胜似一日的当下,我实在说不清天堂里到底是否也会有寒冬。尽管如此,我依旧有足够的底气去盲目地坚信,只要你也有愈老兄那样热络的心肠,走到哪你都会满座高朋!
愈老兄一路走好。下辈子,咱们还一块做同学……
西元二〇二〇年十一月初稿于英伦九岁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