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立夏间》207 暖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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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一鸿手里握着地产杂志-----那里面印着立初霜和立夏的照片,仿佛是握着异地他乡的一根熟识的稻草。纽约居不易,餐馆工也不是人干的,冬天太冷,夏天太热,对衣物、鞋袜和住处都有更多的要求......一个餐馆的打杂告诉他:不如去西岸,起码一年四季穿差不多的衣服都行。另外,一个藏在心底连他都不敢看的原因就是------他想离晚秋近一点。

那日在纽约见到立夏,往事如潮,很快将他没顶。他对晚秋的爱慕、愧疚、惋惜和心痛,忽然变为成千上万的蚂蚁,爬上了他的身体,嗜咬他的肌肤血肉和神经。他快要疯了。于是,他决定西行。

果真,旧金山的唐人街比较和善,也许是天气的关系吧?人没有纽约那么紧张。陆一鸿来了没几天就找到了工作:餐馆洗碗,然后在课后班教小孩英文。大半年下来,居然有人要请他当私教,比洗碗挣的好多了。他辅导的一个七年级小孩,在全国的写作大赛中得了金牌-----诗歌金牌,那是陆一鸿最拿手的。大家赞叹:英国来的英语文学专业的老博士啊,真的不一样,尤其是那一口英国腔......于是,学生在他门口排起来队。陆一鸿得以重生,他爱上了旧金山。

原本把往事在心里压缩得紧紧的,可是人一旦舒展了自信,那些曾经被压缩的往事就悄然松绑、膨胀,仿佛是吸了几滴水的海绵,急于伸展成原本的样子。

可是,原本的样子,自己敢去看吗?

陆一鸿的答案是否定的。他没去看。一直不看,一切就还好。这么大的旧金山湾区,桥归桥,路归路,遇见的几率太低了。

直到他从学生家长手里拿过来地产杂志随意翻阅,猝不及防被立初霜和立夏的广告击中了要害。

立夏的容颜就是从记忆迷雾里走出来的晚秋啊,清丽可人,带着说不出的青春活力。那时的他们多好啊:偶遇、试探、追逐、痴缠......陆一鸿潜意识里把后面的纠结、伤痛和离别都一刀裁剪掉了。他老了,他有资格把记忆重新洗牌,只看明媚的几张,剩下的一把撕成碎片,随风扬去......

但是,他对晚秋的愧疚却一次次顽固抬头,提醒他:你欠晚秋的太多了。如今如何有脸面站在她女儿面前?陆一鸿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懦夫,还不快滚?

可是,立夏那一句“陆伯伯”,居然让他老泪纵横。一个荒唐的念头闪过:如果当初和晚秋修成正果,是否也会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恍惚间,立夏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个身形矫健的后生。陆一鸿只须看上一眼,就明白了两个人的关系。

“陆伯伯,真的是你啊?”

陆一鸿点点头,微微一笑:“小夏,你好!”

“陆伯伯是来旧金山旅游的?”立夏瞟了一眼他手里的杂志,立刻明白了三分:“在找房子?”

陆一鸿有点吃惊,随即点了点头说:“我其实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一直住在唐人街。不瞒你说,现在经济情况好些,想另寻居所。你和小姨都在做地产?”

立夏点点头:“也许我可以帮您?”

“不了不了,我......我找的差不多了。那个,你......你母亲她还好吧?”陆一鸿问了之后就后悔了。当年那般出走,晚秋一定以为他死了。如今如何有颜面再去见她?

陆一鸿暗自打自己耳光,迅速挤出笑,说:“我还有事啊,我先走了。就不......不要,那个......”

立夏接过话:“看来您不知道,我母亲几年前在香港去世了。”

陆一鸿的背包从肩头滑落,滑倒手边居然也没去接,径直地砸到了地上。头昏眼花之间,他感到自己被一双健壮的手臂扶住了。他抬起泪眼看看那男生,又看看小夏,忽然忍不住放声大哭。

“啊~晚秋,你还是坚持不下去了。我不该走,不该走的......”陆一鸿索性伏在那男生肩头哭了个痛快。

晚秋走了,受不了人世间的痛楚,走了。那么小夏就是个孤儿了啊。陆一鸿站直身体,看着立夏,开始扇自己的嘴巴:“我混账,我有罪,小夏,对不起......”

旁观的人越来越多。陆一鸿陷入自己浑然无知的激烈剧情里,完全看不见观众。

“陆伯伯,你冷静些。咱们另揾个地方讲话好不好?”那个男生在陆一鸿耳边说。

陆一鸿停下来,茫然看着他,点了点头。

立夏被陆一鸿的举动吓傻了。迷糊中,她看见谷雨一手拉着陆一鸿的胳膊,一手搂着自己的肩膀,匆忙拐进了一间糖水店。

三人坐下,胡乱叫了仙草粉和龟苓膏,立夏迫不及待地问:“陆伯伯,您刚才,刚才说......”

陆一鸿惊慌失措地瞪着立夏,猛摇头。他摘掉眼镜,抹了一把脸,盯着桌面,低声说:“我没说什么。我只是听到你母亲去世的消息......我,我......”

立夏忽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这些长辈,都不肯讲实话,都会美其名曰为自己好。可是,他们知不知道,剥夺一个人的重要知情权,就是最大的伤害。

“陆伯伯,您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立夏强忍泪水问。

陆一鸿没戴眼镜的双眼有点不能聚焦,可还是难掩他的急迫和悲伤。

立夏声音颤抖地说:“她死于一场大火。她被活活烧死了......”

天地昏暗,立夏仿佛又回到了浓烟之中。她的心在自己那段千疮百孔的记忆里煎熬,恍惚中,被谷雨搂紧了肩膀。

陆一鸿半张着嘴,猛然往后靠,好像被抛到岸上等死的一条鱼,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谷雨立刻拍拍他的肩膀问:“陆先生,你还好吧?要不要喝口水?”

“不,不......”陆一鸿瞪着眼睛摇头,看着立夏问:“她,她......是自杀?”

立夏呆住了。眼泪不停往外涌,嘴唇哆嗦着半晌才说出话来:“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陆一鸿惊恐万状地往后缩,然后出其不意,抓起自己的背包,夺门而出。立夏拔腿就追了出去,哪成想,陆一鸿跳上一辆巴士,绝尘而去,留立夏在原地跺脚。

他就这么跑了?他慌什么?他怕什么?难道他知道内幕?可是,他居然跑了!

立夏不争气地哭了起来,直到谷雨搂住她,才一头扎进谷雨的怀抱。

“好啦,别哭了。找一个大活人还不容易,别忘了你男朋友是警察。”谷雨安慰道。

立夏抬起泪眼点点头,挂上些许微笑说:“谢谢!”

“过了圣诞假期,我就去找朋友帮忙,我现在行政休假,不方便进入系统。”谷雨帮立夏擦了擦眼泪,说:“走吧,回家。”

可是,在茫茫人海里寻找一个影子,还真不是那么容易。陆一鸿没有驾照,没有物业,只有一个中文名,真的很困难。谷雨就算是警察,也不能发通缉令找人吧?新年之前,警局朋友给谷雨回信:找不到。

立夏听到消息,立刻摇摇头,笑着说:“没事,算了。”

谷雨却明白,她脸上的失落如同丢了最重要的东西,却强忍伤心,笑着说无所谓一样。

“我有个主意哈。”谷雨在沙发上搂着立夏的肩膀,说:“从根源查起。”

“啊?”立夏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火花来。“你是说香港?”

“真是当探员的料!”谷雨摸了摸立夏丝滑的长发,说:“我找阿强,香港一定有他的记录。你知道他的名字怎么写吗?”

立夏摇摇头。

“没事,慢慢筛选,复合年龄和学历的就不多了。他如果在香港生活过,应该也有驾照、保险、医疗记录的。慢慢找,总是能找到。”

“可是,就算知道他是谁,如果他躲在美国任何一个角落不出来,我们还是找不到他的。”立夏皱着眉头说:“要不还是算了。”

“你不是有电脑高手的朋友吗?也可以求他帮忙。人是不可能永远躲起来的。知道他香港的信息,也许可以查到他的护照......”谷雨顿了一下,侧头问:“你找到他之后呢?他如果不肯告诉你往事,又如何是好?投入这样的时间精力值得吗?立夏,是否应该放下往事呢?”

立夏含着自己的下嘴唇,眨眨眼,说:“也是。唉,我就是......前一段时间,我其实发现了一些问题,看你忙,然后你又情绪不好,我就一直没和你说。”

立夏简短地告诉了谷雨有关金梅花的发现和自己对于小姨在母亲去世当天到过火灾现场的怀疑。谷雨听了,才恍然大悟立夏这一段时间的心理压力。他把立夏拥入怀抱,心疼地说:“真该早点告诉我的。以后不要这样哈,早告诉我,我就可以早些分担。”

感到立夏在怀里哽咽着点头,谷雨安慰道:“我马上联系阿强。让他先查起来,好吧。但是你要答应我,咱们随时沟通,而且要尽量放下包袱,正常生活。不能让以往的悲剧一直乌云罩顶,哪怕我们要一直不懈地寻找真相。”

“我懂了。其实,我有准备新年和你好好散心的。”立夏坐直道:“早就定了北湾一个树屋酒店。就看你身体恢复如何。如果体力不好,我就退了。如果好,咱们就去那里跨年。”

谷雨一把抱起来立夏:“你看我体力够不够好呢?” 说着就拿鼻子蹭她耳朵旁的痒处。

立夏“咯咯”笑了起来。

2009年的旧金山冬季出奇的风和日丽。在新年前后,人们甚至可以在白天阳光下穿起来单衣了。这种天气,让整个假期都暖洋洋、懒散散的。不过有经验的旧金山人都知道,冬季风暴,只不过是推迟了......

邓安达在上任旧金山市长两周年之后,不得不面对最为棘手的政务-----旧金山警务委员会候选人提名,以填补即将产生的三个委员空缺。

旧金山警务委员会(Police Commission)监督警察局以及公民投诉警务办公室(OCC---Office of Citizen Complaints)的工作。OCC的主管负责监督、核实、处理那些警局经过听证仍旧无法解决的公民投诉,在和警局局长讨论和得到授权之后,对相关人员进行纪律惩处,有必要时配合法律起诉事宜。

警务委员会一共七人,三人由市参事提名,四人由市长提名。这些提名通常会接受地检官(District Attorney)、郡行政司法长官(Sheriff)和公辩率市长(Public Defender)的建议。

一年多以前因为非法移民在旧金山金门公园射杀路人的案子,邓安达和Sheriff搞得不愉快,而Jeff Green作为Public Defender更是站在对立面。

这次的空缺席位中,有一个需要市长提名,邓安达早已有了人选,那就是即将退休的地检处资深律师Gary Coody,而Gary也表达了自己服务警务委员会的意愿。另外两个空缺提名是由市参事法规委员会提名的,非常符合以Jeff Green为首的一派的喜好。

警务委员会的提名直接影响2010年警局局长的推举、投票和任命,对一心进行警务改革的邓安达来讲,是重中之重。

至于警局局长人选,邓安达听取好友Fred的建议,从南加州几个中心城市的警局副局长物色人选。一来可以撇开湾区政界错综复杂的关系,二来可以找一个有基层工作经验的人选。他知道,目前呼声很高,而且背书不少的人选是个强劲的竞争对手,倒不在于能力和资质,而是在于“组合加分项”太完美-----女性,非洲裔,出身于贫困地区,同性恋者。这个候选人在湾区有一定的司法工作经验,但是对警局事物并不十分熟悉。

但是啊,邓安达很清楚,时代变了。考核推举已经不完全看实力了。这种说不清的大势,让他感到隐隐的担忧。民主制度的列车,是否只有一条轨道?那分岔口到底还有多远?而一旦到了分岔口,是否就是激进派和保守派最终的决斗和分裂之时?

那么民众呢?他们在这场分裂大局中,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们会彼此反目吗?他们会在斗争中消耗美国普通人民的元气吗?是否有那么一天,大到国家,小到饭桌,都有可能因为政见而分崩离析?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最正确,每个人都想对别人洗脑。那么,洗来洗去,民主那辆列车还在吗?

也许,打烂那辆列车,拆毁那些轨道,才是一批人的目的?他们在幕后怂恿、挑拨、辅助......然后看着越来越混乱的局面偷笑-----因为混乱、分裂、崩溃,才是他们重组社会甚至道德秩序的前提。

天,自己怎么想到这儿来了?邓安达从小就不是一个喜欢无边无际乱想的人。他的世界一直充满了戒律、规则和标准。这是怎么了?

“叮~”手机里有短信。

邓安达拿起来一看,就糊涂了----- Mary问:“你还来吗?”

还来?去哪里?干什么?邓安达一时间迷惑不堪。他忽然看见面前摊开的记事本,上面写着“Leon球赛”一项。

对了,刚才准备出门的,已经穿上了外套,手里还抓着车钥匙,怎么胡思乱想就一晃过了半个多小时?

那消失的半个小时,仿佛在他生命长河里截流了一小段一样,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他不得不对自己带有恐惧地承认:这种无端的“截流”出现过不止一次了。难道真的老了吗?他仿佛从来没有这般力不从心。

那日在家附近迷失了方向,也是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很不好。不仅仅是失控,更多的是无人可以诉说的孤独和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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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纯属虚构,原创作品,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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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菲儿天地' 的评论 : 陆一鸿跑了,应该是因为受到晚秋死亡的震惊,加上负罪感吧。没脸面对遗孤。立夏小小年纪经历的都是糟心的事情,只有谷雨除外,再不吃点糖,也要崩溃了。菲儿周末愉快!
菲儿天地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混迹花草中的灰蘑菇' 的评论 : +1真的像在看连续剧!

陆一鸿竟然跑了,为啥?我都替立夏着急。“你看我体力够不够好呢?”,看到立夏终于笑了起来,小两口撒狗粮很可乐!:)
可能成功的P 发表评论于
回复 'FrankTruce1' 的评论 : 是他们的初恋。但陆一鸿因为家里的原因,还要出国读书,变心了。如今的表现,有爱的记忆,等多的是悔恨吧。身体好,嗯嗯,大家反正都懂的LOL 邓安达的问题,都太高深,我一介布衣民女就不操心了哈。他的健康问题,明天有答案。周末愉快!
FrankTruce1 发表评论于
哎,陆听到晚秋死讯的反应,那是真爱呀!
谷雨身体好了,,可可故意不写好到啥程度了呀:)
看安达思考的问题,可可有答案了吗?安达健康堪忧啊,不会来个早老型失智症吧?
可能成功的P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混迹花草中的灰蘑菇' 的评论 : 陆一鸿主要的问题是当年和立初霜联手,为了偷取立夏父亲公司标书,打电话给立夏父亲,说立夏急病送医,结果立夏父亲在暴雨里飞车赶去医院途中车祸身亡。晚秋因此抑郁,陆一鸿原本因为负疚说活不下去要自杀,结果没勇气,而是逃到了美国。
开心蘑菇看见了标题,我受到很大的鼓励呢----标题抓眼球固然好,但有特别的含义对我来讲更重要。
蘑菇周末愉快!你那边应该要说晚安了吧?
混迹花草中的灰蘑菇 发表评论于
可可这篇的题目有意思,“暖冬”的感觉是不寒而栗:陆一鸿的反应那么强烈,背后一定有还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最后邓安达的状态也是风雨欲来。每次读完一集都让人欲罢不能,可可的构思太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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