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92岁了,在澳洲的养老院已经住了3-4年。因为他得了老年痴呆症,不得不被送进了养老院。随着年龄的增长,症状越来越严重,我们去看他,常常是答非所问,连自己儿女都不认识了。
在他80高龄脑子还清醒的时候,写下了他的自传,回顾了自己一生的许多重要经历。他不会用电脑,所以都是自己用钢笔写成的,A4的白纸,每页25行小字,每行约50字,一共有59页,总计7万多字。一模一样的几份,一份给儿子,一份给女儿,还有一份寄给了国内的侄女。他的自传一共到底有几份,现在已经无法向他证实了。这事也提醒我们:有些事情,想做就当及时做。若是拖到现在,他就不可能留下自己一生的回顾了。
最近因为婆婆的去世,忽然起了认真读一下他的自传的念头。他的钢笔字很棒,所以每一个字都能清晰读懂。他的一生,是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的缩影,而他又是一个基督徒,一次次运动中,都是在夹缝中艰难生存。读完了他的自传,有些经历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虽然经过了火的熬炼,神一直没有离开他,最后把他带到了信仰自由的国度。
他1930年出生在无锡江阴农村的一个大户人家,父母是典型的封建包办婚姻。外公经营酿酒业,生意兴隆,是当时镇上的首富。他上有2个姐姐1个哥哥,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亲是当地的小学校长,家教很严,从小上私塾,练习毛笔字,还拜师学过中医。
他家从曾祖父开始建造了一个宅院,2厢一厅,中间有天井。天井门墙边竖有一块牌坊:“启我后人“ 。他父亲是老大,他家和老二家住东厢房,二伯婆及堂姑都信耶稣,家中设有礼拜堂。而老三家住西厢房,三伯婆信佛。所以,当这边主日崇拜时,那头常有烧香之烟雾随风飘来。
抗战时期,他父亲染上了大烟瘾,在兵荒马乱之际,死于国民党忠义救国军之手。他小学毕业,去堂叔处学中医,并且勤练书法,还常读《三国演义》《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等书。此堂叔解放后被评为地主,一次批斗后上吊自杀。
他6岁时患白喉,无锡医院束手无策。二伯婆及堂姑为他禁食祷告,(堂姑此时在南京金陵神学院读书假期回家)第三天清晨祷告时,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此孩子已救“,堂姑急急赶去医院,抱着他大哭说:”孩子,主耶稣真的救了你,将来要当医生,治病救人。“
他8-9岁时,有一次不小心掉入河中,差一点被淹死。他当时已无呼吸,是主感动一农夫及时相救。他被救上岸后,农夫抓住他的两手,使他的腹部紧贴在自己后肩,不停地上下抖动加压,直到口中吐出大量河水,恢复了呼吸。
抗战时日本兵进入村中,见到或听到不少鬼子烧杀抢掠的事情,非常害怕。有一次没有预警日本兵突然来到家,进屋在天井停留,凝视着礼拜堂挂着的主耶稣在客西马尼园跪着祷告的像,没有伤害他,反而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巧克力蛋给了他,然后微笑离去。他知道这是耶稣基督在保佑他们。
抗战胜利后,他返校读当地中学,由于品学兼优,还拿到了奖学金。之后考入中山大学附中,去南京市基督徒聚会处聚会。解放初,他为了还儿时所许的愿,考入南京医学院,当时录取约400名,但不久变成了第四军医大学,不愿读军校的同学纷纷离去。他们报到后穿上军装,但无军衔,而他由于信仰的关系,不能参军。正值全国院系调整,他与其他几人一起去了位于杭州的浙江医学院。
在浙江医学院分科时,他选择主修眼科。他参加校园基督徒团契,认识了未婚妻,同时还参加杭州市大学生基督徒聚会处聚会。寒暑假,他去上海参加大专院校的传福音培灵布道会。55年初眼科临床实习,他和班上同学共10人去了哈尔滨医科大学眼科。
王明道夫人是杭州人,53年前后回杭探亲。他们几人一起去探望,其中也有浙大杜老师,还一起吃了几次饺子。之后王明道夫妇被捕入狱,给55年的肃反埋下伏笔。杜后来被开除公职。
从哈尔滨实习期满回杭后,55年9月学校开始肃反运动。未婚妻在班里遭批。浙医团契的信徒全部被隔离,每人都跟一个监视的同学,24小时受管制。不久转入后期临床时,他也在班里遭批斗,当众受到侮辱。浙医信徒有人被捕,有人发配偏远地区工作,有人被打成反革命,发配到环保处搞粪缸加盖。他与未婚妻一起发配到小县城,56年结婚。他们在那里工作,直到退休后移民来澳。
他所去的医院是以前浸信会的福音医院,从院长、总务科主任、护理主任等,都是基督徒,他们可以继续参加聚会处聚会。57年反右,向党交心,院长因为敢于直言,被打成了右派。他因为经历之前的肃反,这次不敢吱声,埋头积极工作,安度57年的反右,还参加了省先进工作者会议。因为发表论文及工作出色,58年还参加了在哈尔滨召开的全国沙眼防治会议。
60年到杭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进修半年,眼科主任俞德葆,是基督徒聚会处的长老。结束时眼科主任本想把他留在杭州工作,但被原单位拒绝。文革开始,俞主任首当其冲,穿了黑色牧师袍,在杭州市大街小巷游街示众。文革结束后他去俞主任家探访,俞对他说:你幸好没有调来杭州市一医院,否则我被批斗时,你少不了陪斗。
58年以后,每次医院有下乡的任务,总有他的份,他多次参加医疗队下乡,还被派去社交中心,为无数农民做白内障等眼科手术,深受贫下中农的欢迎。令他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有一农妇白内障复明后,非常感恩,当他第二次去那村时,竟然提了一篮子鸡蛋在村口等着他。
他文革被贴大字报,成了白专的牛鬼蛇神。此前他曾经多次投稿《中华眼科杂志》,多篇文章得以刊登。但那时的一篇《角膜知觉测定》被退回了,这些统计资料,是他与同科蔡医生(也是基督徒)每晚9点-12点,为期半年多的心血。另有一篇2人具名的有关治疗角膜溃疡的文章,《中华眼科杂志》准备刊登,版印稿要寄回原作者最后签名,医院未通知他们,遭封杀而未刊登。此后 《中华眼科杂志》也停刊了。
红卫兵那时在无锡老家宅院抄家抄出了一只铁皮盒子,差一点酿成大祸。说一下这只铁箱的来龙去脉:堂姑夫傅焕光解放前任南京总理陵园管理处处长、华东农业科学研究所森林系负责人等,主要工作是中山陵园负责人及遗族学校的常务校董,而该校校长就是宋美龄。宋美龄陵园生活区要用的花卉,都是签条向傅来取,傅把这些签条放在这个铁皮箱内,存放在老家。其中80%是宋美龄的,其它还有蒋介石、陈诚、于右任等高官。姑夫解放后任华东农林部林业局副局长,还任安徽省林业厅林业科学研究室主任等职。
那天红卫兵为找《圣经》,把老家宅院的地板和阁楼都翻遍了,找出了这只铁箱子,拿到天井的石板上猛敲、狠砸,用尽各种办法无法打开,就心有不甘地走了。红卫兵走后,他哥哥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里面的签条仍然原封未动。同为基督徒的嫂子跪倒在地哭诉:耶稣你救我一家。若是当时铁箱被红卫兵打开,对全家来说必是灭顶之灾。他不禁感叹:”启我后人“谁主浮沉?谁能扭转乾坤 ?惟主耶稣基督我王!!
文革中他亲眼目睹了多位医院同仁的自杀身亡,夫妻同床异梦,学生打老师,子女揭发父母等等。疯狂的年代,人人自危,个个不得安宁。全国各地的基督徒更是深受其害,有的被抓,有的被开除公职,有的被迫害致死,他提到了好几位认识的基督徒的悲惨命运,包括他的岳父谢永钦牧师。
文革结束后,77年恢复高考,医院开始正常评职称,需要考外语和发表论文。 《中华眼科杂志》复刊,60年代投稿后被退回的论文 《角膜知觉测定》重投,于80年第一期获刊登 ,并且被评为浙江省科技论文一等奖。86年第一期发表了《吸烟对眼前部的影响》,参加了在天津召开的“吸烟与健康”的国际会议。80年代继续在《中华眼科杂志》发表5篇论文,眼科分科杂志论文及文献综述共20多篇。因为论文发表最多,破格升为主任医师,并推荐为浙江省医学会常务理事。
90年代儿女出国留学后在澳洲定居。他退休后,于95年7月与妻子一起来澳洲定居,享受全家团聚的天伦之乐。在澳洲这个信仰自由的国度,他常常参加主日崇拜及团契查经。
2000年4月夫妇俩回国探亲28天,去了上海、无锡江阴、金华等地,看望亲友和主内弟兄姐妹,同时向人传福音。
回澳后,他坚持参加主日崇拜及团契聚会,同时与老伴一起常常在家中祷告。
他的身体一直比较健康,平时注意饮食和锻炼。一生中,经历过为数不多的几次住院治疗。第一次是6岁时患白喉,死里逃生。第二次是1980年(50岁时)患十二指肠溃疡,切除胃的三分之二,施行胃肠吻合术。之后一直都比较健康,没有什么大病。第三次住院是在来澳十年后的2005年(75岁时),做前列腺肥大手术。平时的便秘、痛风等症状,靠自己的饮食调理而缓解。
3-4年前他因不认得回家的路而走失,摔倒路旁,被好心人送到医院,被诊断为阿兹海默症,由医院直接转入养老院。他除了脑子越来越糊涂,其它也没什么病,不需要服药。
最近(11月3日)我们去养老院看望他,给他带去一些他爱吃的东西。他的牙齿都是自己的,只缺了一颗,对于一个90多岁的老人,算是保养得很好的。这次带去了他的《自传》,给他看时,他完全没有相关记忆了,因此也没有任何的反应。我们无法与他沟通,他已经不认识自己的亲人,但会跟着我们笑,重复一下我们所说的家人的名字,对话都是答非所问,看起来听力还是好的。他知道我们是熟悉的人,但与他是什么关系,已经完全搞不清了。眼下他虽然患了老年痴呆症,但当我们向他提起“耶稣基督”时,他重复了两遍,脸上会有一种特殊的反应。相信将来他一定会被救主接去天上永恒的国度的。
哎,假如没有永恒的盼望,这短暂的人生真是虚空的虚空,转眼一切成为虚空 。人的一生所看重、所追求的,随着自己的离去,都将化为泡影。感谢主,救赎我们的灵魂归于祂的圣名之下,使一切相信祂的人,不致灭亡,反得永生!
注:此文写于2022年11月11日,公公已于2023年8月6日安息主怀,享年93岁(1930年3月16日出生)。